每年例行的聚会,紫骝与青骢总是到得最早的一对,因为它们是当世跑得最快的两匹宝马,总是比其他人早一天到达,但是这也不是绝对的原因。举世闻名的八骏中,它们的脚程虽然常居首位,但其他的马绝不会比它们慢上一天才跑完那三千里长途。
最主要的是它们的主人──“天马行空”龙千里与“流星赶月”华无双,不仅是闻名当世的情侣,而且也是关中首富,更是这八骏园的主人。
他们这对夫妇,不仅慷慨好客,也很懂得享受,更是最晓得如何使每一个客人愉快的主人。
八骏园并不在关中,它座落在距离关中三千里外的湘中雪峰山脉支岭的白马山,也是八骏初会的地方。
二十年前八骏齐聚,而八头名驹的主人都是名重一时的豪侠之士,虽说老少齐具男女兼有,但是这八位奇侠却因马而及人,结成了莫逆之交,订下了这个一年一度的聚首,而且约定了不管有多麽大的事都不得爽约。
二十年来,每个人都做到了这一点,初次相聚後,年轻英俊的少年豪侠龙千里立斥万金,雇工修建了这一座八骏园,作为八骏骑士的聚会之所。
第二年,他与青骢驹的主人──美艳绝世的侠女华无双结为连理,婚礼就是在八骏园中举行的。
为了尊重友情,他们没有破例,一对轰动武林的侠侣,嘉礼时就只有六位宾客,回到关中的家园後,他们也没有再补行婚宴。
正因为如此,每年中秋的八骏之聚,就成了惯例,从来也没有人缺席过。
第十四年的中秋前夕,“瘦伯乐”韩大江的老妻病故,韩大江不顾一切,把刚断气的老婆用被子一包,捆负背上,跨上他的骠马上,急驰千里,刚好在月出前赶到,践完那一夜畅聚後,第二天才哭着给老伴落葬。
谁也不知道八骏骑士在中秋之夕,聚在一起做什麽!虽然大家都知道有此一聚,但没有一个人敢在那天到八骏园去探个究竟,因这八个人有一两个已经够人头痛了,八个人凑在一起,连当今武林最有实力的一宫二堡,四谷五门都惹不起他们的。
八骏园平时由龙家的人在照料着,在约期的前一天,也就是龙千里与华无双到达之後,他们就全部撤离到百里外的邵阳县去等候,直到八月十六再回去。
八骏园的八月十五,是专为八骏奇士聚会而设,除了死人外,谁也不能多带个活人前去的。
酒菜是早已经备好的,一张大圆桌上设了八席,龙千里与华无双已进入中年,依然是飘逸潇洒,风姿如仙。
“瘦伯乐”韩大江则更瘦了,相对的“胖弭陀”刘笑亭更胖了,跟他的五花骢一般,像一块五花肉。
黑天虬的主人“赛元霸”秦汉像尊天神,玉龙马的主人“白衣仙子”裴玉霜依旧如昔,美艳的脸上始终堆着一层寒霜,“张果老”骑的是驴,他也像八仙中的那个张果老,但没有人认为他那头小灰驴不算是骏骑,以脚程而言,它不弱於任何其他的七骏。
酒已到,月已升,就缺“病书生”欧阳善与他那头病恹恹的瘦龙,七友脸上都浮现起怅然之色。
龙千里端起了酒盏,轻轻一叹道:“欧阳兄可能是赶不到了,让我们祝他安息吧!”
言下有无限的沉痛,因为他们都明白,除了死,不会有第二个缺席的理由。
最富於感情的华无双却微哽咽地道:“再等一下,月还没到中天,那才是我们最後约定的时限。”这是一句安慰自己的话,病书生一向是最重信诺的人,往年除了龙千里与华无双,他一定是第三个到的。
离月到中天,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分了,谁都知道这可能性太少,但都不忍放弃这最後的一点希望,因此没有一个人反对,龙千里手中的杯子也放了下来,十四只眼睛都望着他们聚饮的石亭,望着那月光投下来亭角的影子,以及那一道刻线,一分分地移近,七颗心也一寸寸地沉重起来。
很少开口的白衣仙子裴玉霜忽然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死的人,总会有人先开始的!”
她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的冷,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样,全不带一点感情,张果老却有点激愤地道:“但不该是欧阳善,他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但也是最可能早死的一个,拖着一身病,偏要崛强多事,尽找些惹不得的人去惹!”
话还是冷冰冰的,赛元霸秦汉却感到不平了,拍了下桌子:“笑话!这世上没有我们八骏骑士惹不起的人,多少惹不得的人我们都惹过了,最後倒下去的总是他们,玉娘子!别忘了他的病书生这个外号是怎麽得到的,他原来可不是叫这个,潇湘美剑客变成了病书生,你比谁都清楚,要不是他舍命力拚轩辕赤,对了那三十六掌,你玉娘子今天已经是黄土一,白骨一堆了……”
裴玉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活该!我一点都不领情,剪除西天一魔原是我拈到的阄,他只是负责协助而已,谁要他强自出头的!”
秦汉叫道:“你讲不讲理,西天一魔的火阳掌已经到了裂石熔金的境界,欧阳兄弟的玄五神功已臻化境,对拚三十六掌後,还是被炙黄了脸,换了你,只怕连十掌都拆不了。”
“等我死了他再出头也不晚,谁要他抢先出手的,我裴玉霜一生从不领人家的情。”
“你不领情我领情,那天拈到协助的阄是我,应该由我去,假如真是我去,就会跟你齐登极乐了,他抢在我前面,一脚赶到小西天,我先前也以为他要抢我的差使,可是等我到了那里,看见他们拚斗的现场,才知道那老魔头功力之深,远超出我估计的一倍还多……”
“那你领他的情好了,可别把我给拖上……”
秦汉看着她,叹了口气:“玉娘子,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样的一个人,他为你受了重伤,你当时居然还放他一个人躺在地上看都不看就走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受伤活该,那天本没他的事……”
秦汉还要开口,华无双则恻然道:“月影还有三分!二位能不能为一位老友的失约而静默片刻!”
亭角的阴影果然只差三分了,众人也俱皆默然,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了得得的蹄声。
刹时,每个人的眉头都为之一舒,因为他们都听出这是马蹄声,而且正是病书生欧阳善所有的那头瘦龙的蹄声,落地轻悄而疾若骤雨,不,只是细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
那麽轻盈,又那麽急促,表示它正在疾驰而来。
秦汉一声欢呼,跳了起来道:“没错!是欧阳兄弟,只有他的瘦龙才能落蹄如点。”他刚要跑到门口去接,可是一灰影却早在他行动前飘过了园外的围墙,迳自飘落在亭前。
跟着马上跳下一个骑士,灰色长袍,头戴竹笠,首先俯头一看亭角的月影,恰好在刻线上,这才呼了一口气:“还好,总算赶上了,没有过时,有劳各位久等了!”
他拱拱手就准备坐上那个空的席位,秦汉连忙一伸手,沉声道:“且慢!阁下是什麽人?”
来的这个人口气神态都像是病书生,甚至於穿的衣服,佩的剑都是欧阳善的,但他并不是病书生!
他比病书生健壮,比欧阳善年轻,至少年轻了二十岁,看来只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而且也比欧阳善来得英俊绝伦!欧阳善年轻时虽有‘潇湘美剑客’之称,但这个青年却是俊得迥异,俊得超凡脱俗!欧阳善是一种温文儒雅的豪,而他却是整个人都生似焕散着一股惑人的光采,充满了蓬勃男子阳刚的气概。
年轻人淡淡一笑:“这位一定是赛元霸秦汉大兄,我听师兄说起过,说秦兄古道热肠,是血性朋友,以後还请多指教!”
他又想坐下去,秦汉仍是伸手把拦:“阁下到底是谁?”
年轻人潇洒地一笑:“是家师兄的师弟。”
“令师兄又是什麽人?”
“自然是这个位子的主人,也是瘦龙的主人……”
秦汉还要问,龙千里截道:“秦兄!这大概不会错,欧阳兄的瘦龙是性子最烈的,如果老弟与欧阳兄没有渊源,瘦龙不会驯服的让他骑了来,你先坐下,让我来问,老弟,首先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年轻人笑了一笑:“这是我失礼了,在下楚平。荆楚的楚,平安的平,与师兄是同里人士,同师学艺。”
“楚老弟!令师是哪一位高人?”
“欧阳师兄没有跟各位谈起吗?”
“我们八个人是道义之交,意气相投而相聚首,从来也不问对方出身来历,师承门户。”
楚平一笑道:“那在下也自不必说了。”
龙千里皱皱眉头道:“自然可以,只是今天的情况不同,我们对老弟并无深交。”
楚平道:“我是代师兄来赴会的,师兄该做的事,以後都由我接下,这样行不行?”
龙千里摇摇头道:“恐怕还不行!”
楚平笑道:“我忘了,师兄还有一句话,要我一到就说的,那就是八骏雄飞,瘦龙秃尾,这样总行了吧?”
秦汉首先叫起来道:“什麽!瘦龙秃尾了?”
楚平用手一指道:“瘦龙还在那儿,各位没看见?”
灰色的瘦马,尾部只剩下了三寸来长的秃毛。每个人起先都没注意,这时看见了,心都为之一沉,八骏雄飞是他们约定的口号,但座骑秃尾则是一个痛心的暗号,那表示这骑马的主人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死於非命的。他们都事先约好,谁遇上了强敌,身遭不测时,就把马尾斩秃,来向其馀的人奔报噩耗。
瘦龙秃尾,那表示欧阳善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死於仇家之手。他们是没有私仇的,八骏骑士,是一个侠义的组合……嚎年之聚,大家都是将一年来的探访所得加以统筹汇报。武林中哪些人干了哪些罪难容遣的恶迹,简单的,当时伸手就料理了,提出一番报告即可。较为扎手,一人之力无法解决的,才在这里公决,看看要采取什麽方法去应付。
但他们有个原则,就是行侠不留名,也不落形迹,二十年来,他们合力剪除了无数巨奸大恶,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他们干的。
龙千里精擅策划谋思,他总有办法把对象计诱到无人之处加以剪除,因此武林中发生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头来却都是一个个未解的谜,而谜底就只有他们八个人知道。
瘦龙秃尾,那就表示欧阳善已经遭遇了毒手。
龙千里脸色一沉:“是谁干的?”
楚平指了指座位道:“龙大侠,借问我是否可以坐下?如我能坐下,当然会提出报告,以等候大家的公决,如若各位不允许我坐下,那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尔後就无须各位费心了。”
龙千里道:“是欧阳兄推荐老弟入会的?”
楚平点点头:“是的!师兄虽已身亡,但瘦龙还没死,八骏之聚,他认为还需要持续下去,所以他身受重伤後,拚着最後一口气,还是要奔回三湖故里,交代了这件事……”
龙千里道:“龙某绝对欢迎,但这事龙某一人不能擅专,要问问大家的意见如何!”。嚎个人都沉默无语,换一个新的夥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张果老年龄最长,沉吟道:
“八骏之聚已有多年,欠缺一位当然是憾事,楚朋友要入盟,我们原则上是应该欢迎的,但当年我们选择盟友时,是以德行、艺事与座骑为三大考虑要素。”
楚平道:“座骑未换,还是师兄的瘦龙,今後将易名秃尾龙,这是师兄的遗言,以示有别。”
龙千里道:“第一项审核通过,骑术也不必考了,刚才大家都有眼目睹,楚老弟控骑之术似乎还比欧阳兄精娴一点。”
裴玉霜道:“至於品德方面,也应该没有问题,病书生既一切都托付给他,他又是病书生的同门师弟,我们信得过病书生,就应该信得过他。”
大家都点点头,龙千里道:“这一项也通过……”
楚平一拱手道:“谢谢裴大姐,可惜师兄无幸听到,否则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能听奶说他一句好话可不容易!”
裴玉霜脸色还是冰冷的:“他要是活着,我还是不会说的,因为他自己就没有说过别人一句好话。”
秦汉忙道:“谁说的,他对我们都很谦逊客气。”
裴玉霜道:“那就是对我特别了?”
众人心里又是一阵的惆怅,谁都知道欧阳善与裴玉霜两人心中彼此默许多年,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但两人都是倔强性子,谁都不肯先表示出来,甚至於故意闹别扭呕气……
龙千里忙道:“楚兄弟!这艺事一项,可就得凭真才实学了。”
楚平淡然一笑道:“敬候考较!”
龙千里道:“欧阳兄内功、剑法、轻功、暗器各项都是我们八人中之冠,我们不期望你每样都追得上他,但至少有一两样要跟他差不多,才能担当得起未来的任务……”
楚平道:“小弟只有暗器一项略胜师兄……”
秦汉立刻叫道:“好家伙,欧阳老弟的暗器功夫被誉为宇内第一,你还能比他更高,你用什麽?”
楚平笑笑道:“师兄有三十六种打穴暗器,分心为途,虽精而不纯,小弟只专练一项,所以比他略胜一筹。”
龙千里道:“我们每年聚会,欧阳兄总是表现一两手暗器功夫,使我呵叹为观止,老弟只专精一样,而且还胜过令师兄,那一定了不起了,就请施展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如何?”
楚平道:“这恐怕很难从命,师兄的暗器是练来制人的,花巧很多,小弟只练了一手,却是伤人的,总不能无缘无故找个人来试吧?”
裴玉霜起立说道:“就拿我来做人肉靶子好了,欧阳善虽然身有三十六种暗器,却没有一样伤得了我!”
楚平一笑道:“那也好,施放暗器,最怕胸藏杀机,那出手会很难控制,小弟此刻却心无杀机,因此可以心平气和地施为,大姐就站在那儿,小弟数到三的时候出手,大姐千万别注意我的手法,因为小弟的暗器是无影无形,只凭感觉的。”
他开始报数,三字出口,屈指往前一弹,一缕劲风弹出,只听得叮的一响,裴玉霜左耳所悬的珠坠已经飞射出去不见了,大家都没看见他用的到底是啥的暗器!
龙千里一怔道:“老弟,这分明是弹指神功,老弟年纪轻轻已有此等修为,的确是值得敬佩,但这可不是什麽暗器手法呀!”
楚平只是笑笑,双手已经垂放两侧,这时忽而又是叮的一声,裴玉霜右耳的珠坠又响了一下,两颗珠子同时落到她前面的桌子上,滴溜溜地直滚。
华无双双手一把抓住了两颗珠子,看了一下,面现惊容道:“楚兄弟!这就是你的暗器手法吗?”
楚平道:“是的,小弟身边从不带暗器,若是要效法施为时,只好就地取材,我弹出的那一道指风,不是为了伤人,而是借用裴大姐的珠子,以回劲把第一颗珠子引回来,这颗珠子就是我的暗器,击落了第二颗珠子。”
龙千里不禁动容拱手道:“佩服!佩服!楚老弟就凭这一手,已经独步天下了,当今武林,谁还防得了你这一手?”
楚平却庄容道:“龙大侠,擅泳者溺於水,小弟却不敢存有此心,我师兄的暗器手法已经够精绝了,可是他自己却还是伤於敌人的暗器之下。”
他从身边取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竟是四片翠绿的树叶。
秦汉又叫道:“什麽!这玩意它能伤得了欧阳兄?”
楚平把四片树叶倒在桌上,叮然有声,那四片树叶竟是用上等的翡翠雕成的,众人脸色全都为之一变,瘦伯乐韩大江首先惊呼道:“这东西是谁的?”
楚平淡淡道:“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只知道师兄带着这四片叶子,一路飞驰来到寒舍,交代了几句就去了,那几句话就是关於八骏园的聚会之期。”
裴玉霜问道:“他是在什麽地方中的暗算?”
“衡阳,他正在赴约的途中。”
“你的家是在湘潭,他受了伤之後,赶到这里还近一点,为什麽不先来赴约呢?难道他对这个聚会已没兴趣了?”
“不!正因为他对这个约会太重视了,所以才不想来赴这一死会而使此园永远易名为七骏园。”
“他没有说出凶手是谁?”
楚平恻然地摇摇头:“来不及了,他勉强提住那一口真气,只够说十句话,实际上只说了九句半,最後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咽气了,因此我代他向奶致歉。”
裴玉霜神色微动道:“怎麽要向我致歉呢?”
“因为他最後一句话是带给裴大姐的,但他只说:‘告诉玉霜,我……’底下的话他已来不及说出来了。”
裴玉霜冷漠平静的脸上突然有着一丝波动,但也仅仅是那一刹那,随即又恢复了冷漠:
“我知道了。”
秦汉忙道:“玉娘子,你知道他要说什麽?”
裴玉霜冷冷地道:“他没有说完,我怎麽知道他要说什麽?但我知道他无论做什麽,都把我放在最後。”
楚平道:“大姐奶这就料错了!是放在第一位,因为他以他仅馀的一点生命,留下了半句遗言,只给了奶一人。”
裴玉霜顿了一顿才道:“他前面不是还有九句话?”
“那是他对责任的交代,师兄一生中向来是公重於私的,他把未尽的责任交代清楚後,才能谈到他自己的事。”
裴玉霜终於一叹:“他始终没有提到是谁杀死他的!”
“没有,他认为那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何在月到中天之前赶到这里,以及如何维持八骏雄飞。”
龙千里终於坐了下来道:“楚老弟,请坐下!”
楚平道:“小弟是否被批准入会了?”
龙千里叹道:“屈指一弹双珠飞,老弟的功力较诸欧阳兄有过之而无不及,三个条件都已符合了。”
楚平拱拱手:“谢谢各位,兄弟当尽全力以不负各位的厚望,敬以杯酒,酬各位之德意。”
龙千里道:“不,这杯酒该是我们敬你,欢迎你加盟!”
他举起了杯子,其馀六个人中只有秦汉没举杯,龙千里道:“秦兄是否还有意见?”
秦汉道:“我以为第一杯酒,该为死友致哀。”
龙千里豪气地道:“八骏齐,八士齐,我们没有死友,只有活着的夥伴,欧阳兄没死,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八骏园中八骑士在中秋相聚,是为了增加人间欢乐,不是为了增添悲哀的。”
秦汉道:“我不同意,我们只是把欢乐分给人间,把悲哀留给自己而已。”
楚平笑道:“秦兄这话就不像个豪侠之士了,自己如果没有欢乐,又怎能给人家欢乐呢?师兄临死时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他这一生中似乎没有悲哀的事。”
一番话激起了八友的万丈豪情,秦汉也举起了杯子,大声道:“老弟说得对,大丈夫生而何欢,死有何悲,其实欧阳老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为生者笑,莫为死者垂泪,是我大迂了一点。”
八只玉盏中,琥珀色的酒液灌下了八个人的喉咙,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他们似乎都有了一种习惯,在饮酒的当儿,绝不说话,但楚平斟到第四杯时,壶中的酒却已点滴不存,只勉强倒出了一点残沥,他摇着酒壶一笑道:“主人何其忍心!青骡马、紫骝驹,呼儿将出换美酒,莫使金樽空对月……”
华无双这才歉然一笑道:“很抱歉,这席位原是为欧阳兄留的,他好饮而量浅,每饮不过三杯,因此没有多准备,我给你上酒窖里拿去。”
她正要站起来,裴玉霜却拦住道:“不必了!我这儿有,把我这份拿过去好了。”
她把自己手边的酒壶挪到楚平面前道:“这是龙夫人陪嫁时带来的女儿红,全都埋在八骏园的酒窖中,每次限开一坛,刚好照八个人的量分配的,你能喝多少?”
那是一把特大的锡壶,约可容三斤之数,楚平笑道:“小弟有量而无品,喝多了会发酒疯,所以不敢多饮,似此佳酿,大概三斤就是最清醒的关头了。”
裴玉霜居然绽现从未有过的第一个笑容:“那好,例子不必破,以後就三斤属你,三杯归我吧。”
华无双道:“裴姐!这又何必呢,酒还多的是,总不能要你屈量,何况奶也能喝。”
裴玉霜道:“正因为我往日醉的日子太多,才觉得有必要清醒,今天是最适合的一天,欧阳善的一切都有人接下去了,今後,这三杯苦酒就留给我吧。”
举座默然,每个人都很快喝完了自己的酒,撤去残席,华无双才道:“开始谈正事吧。”
她娴熟的从旁边的沸壶中冲了八盏香茗,送到每个人的面前又道:“楚兄弟,欧阳兄是喝惯普洱茶的,今夜你将就一下,下次我会为你特地准备你要的茶……”
楚平道:“不必费事,我自己带来了。”
他从身边又取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一撮半枯的榆叶叶子,龙千里一怔道:“乡里有人煮榆钱为饮,那是在不产茶的地方,为了节省,楚老弟!你……”
楚平道:“寒舍在湘乡尚称小富,我平常也不喝这个,这一包榆叶是从衡州东阳渡口一株老树上摘下来的,小弟来得迟一点,就是为了绕一趟衡阳,幸亏瘦龙的记性还好,它还认得师兄被袭的地方。”
龙千里哦了一声道:“就在这棵树下?”
楚平点点头:“我走得急,就是为了要找一点线索,此行总算没有白跑一趟,这些榆叶不是从树枝上摘下来,而是从树干里拨出来的,它们也就是间接伤害师兄的凶器!”
龙千里又是一怔。
楚平道:“师兄本人乃是暗器名家,旁人想用暗器伤他是很难的,因此一定是出於预谋,有人把那四片翡翠叶子杂在榆叶中,以飞花摘叶的手法打过来,师兄不知有诈,用衣袖反震,结果那四片翠叶破袖而入,击中了师兄胸前四处大穴。”
厅中陷入了一片沉思,还是秦汉首先打破了岑寂:“此人能达到飞花却敌、摘叶伤人的境界,武功一定不错!”
裴玉霜忍不住道:“废话,敢找上八骏骑士的,自然不会是庸手,能杀死病书生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你要是没有新鲜话说,为什麽不乾脆闭上你的嘴!”
秦汉横瞪了她一眼,几乎要跟她吵架,但最後还是一叹:“玉娘子,今天我不跟你斗了,虽然大家的心里都不畅快,但你的感受一定比别人深,因此今天就算你骂我是龟孙子、王八蛋,我也认了!”
裴玉霜闻言,不由玉颊生窘,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不语了。
秦汉轻叹一声道:“其实我说的并不全是废话,说实在的,江湖道上有这份造诣的能人原已寥寥可数,而有这份能耐能够杀死病书生的更是少之又少,举世间不会超过十人,我们如能由这个范围往里一个个的推敲,不难找出元凶的。”
很合理的推测,而且把要搜索的范围也缩小了,秦汉再道:“这近十个人里面,五大门派的掌门人是绝无可能的,剩下来就只有一宫二谷跟一两个侠义道老一辈的名家,在这五个人身上找就行了。”
瘦伯乐韩大江道:“对,大个儿,看你个粗脑大,倒是粗中有细,细中有理,我们乾脆就在这五个人身上一个个寻去。”
胖弭陀刘笑亭却道:“病书生之死,固然可悲,但人总难免一死,活着的人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做,何况我们入会之初就说过,大家各安天狐,绝不会为哪一个报仇撑腰,所以我觉得当务之急,大家应该先把仇恨搁在一边,要探讨的该是凶手要杀害病书生的动机和原因,再定行止。”
龙千里道:“刘兄所言有理,我们不能改变初衷,不过对欧阳兄的死因,兄弟以为有深究的必要,兄弟之所以要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原因:第一,病书生生前为人坦坦荡荡,从没与人结怨,而八骏骑士剪除的恶人虽多,却也从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因此可以把仇家寻仇的可能性撇开,无需从我们以前所杀的那些仇家找起,最後就只剩下第二个原因了。”
秦汉叫道:“龙兄,你就快说出第二个原因来吧。”
龙千里道:“第二个原因没说之前,兄弟先提出一个问题,这一年来,不知各位可否提出江湖上有没有任何值得我们去办的事……”
大家都没开口,龙千里道:“这一年是最平静的一年,我相信大家都感觉得出来……”
秦汉道:“是啊,这一年来江湖风平浪静,简直邪得出奇,那些该杀的混球,一个个都像吃斋念佛似的成了善男信女了。”
龙千里道:“兄弟在四五个月前就有这种感觉,却苦於找不到原因,前些时候欧阳兄途经关中,在舍下坐了一会儿後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临行前但说已经掌握到一丝线索,还说万一调查属实,我们今年的中秋之会就会更热闹了……”
裴玉霜忙道:“他就只说了这些?”
龙千里苦笑一声道:“欧阳兄的脾气奶是知道的,他向来不说捕风捉影的话,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他绝不作断语,因此他只说了那几句,已经很不容易了。”
秦汉一叹,道:“他一定是因为过於深入调查,触及了对方的忌讳或隐密而惨遭灭口……”
楚平忽然道:“师兄其实说得并不少,只是各位没注意听而已。”
众人不禁一愕。
楚平手指那四片翠玉叶子继续道:“师兄带着这些东西跑到我那儿,主要是要我来抵他的缺,但如果是他不愿意对他的被害被我们深究,他至少有时间把这四片叶子拨掉的,留下了这四片翠叶,事实上说的已经不少了。”
龙千里道:“老弟说得对,因此我才主张追查下去,这不是为了报仇,欧阳兄对八骏骑士的宗旨很清楚,他提供的是一个让我们往下追索的线索,而且也提示了一项我们八骏骑士必须达成的任务。”
张果老开口了:“可是这四片叶子所揭示的案情太少了,秦老弟虽然把范围缩小到了四五人,但却没一个是和想像中的凶手吻合的。”
楚平淡淡地道:“小弟没闯过江湖,无法从这些暗器上去认出凶手是谁,但小弟祖上是贩卖珠宝的,只能以一个珠玉商的眼光提供两点意见:第一,这是一个女子的东西;第二,这个女子一定十分富有……”
龙千里道:“我也看出这四片翠叶的价值不菲。”
楚平说道:“岂止不菲,每片都价值万金以上,这是罕见的稀世猫儿翠,中华本土并无出产,是来自波斯胡商的贡品,而且我也研究过了,这是从一副耳坠上摘下来的,舍得把价值四五万金的一副珠玉带在耳朵上的人不多,而又买得起这种翠玉的人家更是屈指可数,除非是真对珠宝极具鉴赏力的行家,绝不会花那麽大笔钱买下来,又除非是身在豪富之家,是绝对舍不得把它拿来当暗器使用的。”
华无双道:“人为了救命,还有什麽舍不得的!”
楚平笑道:“龙夫人与裴大姐平常都不是喜好修饰仪容的人,因此不晓得其中的关键,但凡能以数万两黄金购买耳饰的人,一定是那些特别注重仪表的仕女!对方也一定要是身怀亿万家财的豪门巨富,才舍得用它来杀人,寻常的女子宁可牺牲性命也不会肯把自己最心爱的珠宝给舍弃的,这些条件拼凑起来,再附加到一个能以飞花摘叶功力施为的女子身上,各位是否能找出一点根苗了……”
几个人都想了一下,然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五凤堡!汉阳仪宾王府!”
龙千里道:“五凤堡虽是武林世家,但她们也是官宦巨室,很少到江湖中来走动。”
裴玉霜冷笑道:“因此她们家的人才不受注意,否则我们大部分的人都是从汉阳那条路上过来的,有什麽成名人物经过了,我们多少会知道一点。”
龙千里道:“楚老弟!你是否还能判断得更精确一点?”
楚平拿起一片翠叶道:“这个女子的皮肤很白,才能配得上这麽翠绿的颜色,脸形一定是尖圆的瓜子脸,才会使用较大的耳坠,年龄约在三十左右。”
秦汉叫道:“那一定是老王丹凤!”
龙千里道:“这个定论可不能下得太早,楚老弟,你是根据什麽断定年龄的?”
众人对楚平像亲眼目睹似的一番见解说词,都抱持着一种怀疑的态度。
楚平一笑:“从珠宝商的眼光来看,这耳翠色太深,年轻的女子带了会老气,年长的女子脸上早有皱纹,带了这种耳饰会因翠光的映射而使皱纹更明显,只有三十上下的女子带了最适合,益增其美,更添其姿,好了,欢聚已过,我要先行一步了,咱们在汉阳见吧。”
撮口轻啸,瘦龙已扬蹄疾奔而至,楚平人纵起半空,马也跳了上来,刚好在空中相互迎合,人轻巧的落在鞍上,继而人马一体,迅若奔雷的飘向墙外!
龙千里忙叫道:“老弟!等等,我们商量一下。”
墙外传来楚平的声音:“这次由小弟自告奋勇打个头阵,因为没人认识我,各位就打个接应吧。”最後的一句话因为是从远处飘来,几乎已经缈不可闻了!
裴玉霜也站了起来,道:“我也走了,不管是不是王丹凤,我都要去打探一下。”
龙千里道:“玉娘子,我们八骏骑士向来都是了无声息地在暗中行事,你可不能公开露面去盘根究底!”
裴玉霜冷冷地道:“龙兄!病书生拚着最後一口气去相寻他的师弟来补缺,就证明他不是死於私仇,因为他原就是最反对报复的人,敌人既然已经公开找到我们头上,八骏骑士今後也就无须再静悄悄地干了,我觉得似有必要改改我们的行事方针。”
龙千里微微一怔:“这应该跟大家商决一下……”
秦汉也站了起来:“龙老大,玉娘子说得对,病书生死於中秋前夕,这说明了对方不仅洞悉了我们的一切,而且还是在向我们发出警告,我主张公开地干。”
韩大江与刘笑亭同时站了起来,他们没有开口,却以行动表示了他们的支持。
龙千里想了一想,最後点头道:“各位既然决定了,龙某自当服从众议,要去就大家一起去,不能让那小伙子一个人去涉险。”
多少年来的合作习惯,他们已经养成了默契,既然决定了,就无须多作思虑,一切都由龙千里去策划安排,因此龙千里说完那句话後,大家都又坐了下来,准备像往常一样,一个时辰後各自上道,该做些什麽?以及要如何做?龙千里都会妥作安排,并写好密柬,放在他们马囊里,妥妥当当的,绝无差错。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每个人坐定之後,绝口不谈如何行动的事,喝酒的喝酒,饮茶的饮茶。
华无双也像往常一样,跟每个人寒喧、聊天,而龙千里却单独离开,到前厅的书房中构思策划去了。
将近一个时辰,闭目打盹的张果老一如往昔,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外走去,大家自动地跟着,到了门口,龙千里仍像往日一般,在号口等着,拱手相送,彼此没有一句话,在默默中结束这一年一聚……嚎个人的座骑也都准备好了,张果老循例跨上他的校韩驴,口中嘟的一声,像一缕黑烟似的绝尘而逝,然後是裴玉霜的玉龙,瘦伯乐韩大江的黄骠,刘笑亭的五花骢,秦汉的黑天。八骏行程的设计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的,一共八条道路,每人都有固定的一条,百里之间,大家都不会碰头,这一百里就是每人翻阅密柬思考行动的时间。
裴玉霜最性急,玉龙马才甫上了安排好的泥道,就迫不急待地伸手到马鞍里掏出一个信封,撕开了,凤目闪处,但见内容却很简单,不像以往有一大篇琐碎的论述,这当儿,上面只有寥寥的十个字:“九月之朔,午时正,黄鹤楼。”
日期、时间、地点都有了,就是没说明该如何行动以及要做些什麽,裴玉霜先是一怔,思索了片刻才明白了。
这是一次公开的行动,大家在那里集合了,然後再齐访五凤堡,只是裴玉霜不明白,为什麽要拖到九月初一,事实上,从湘中到汉阳,只需要两天的行程就够了,不过她用不着去操心,因为操心是龙千里个人的事。
从结盟的第一天开始,龙千里就成了整个八骏盟的灵魂人物──他全权负责了调查、安排、设计,然後到行动的各项诸多事宜。在众人面前,一应相互配合的计划都会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完完美美,丝毫没出过一点差漏。在他的英明领导下,群侠不知铲除了多少巨奸大恶,以及许许多多假冒伪善的伪君子,假好人。更做了不计其数除暴安良的侠行义举,使得嚎个人的游侠生活更见多姿多彩,更充实,也活的更有意义。
江湖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哪些事是他们做的,八骏骑士组盟的第一个信条就是功成不居,不为名而行侠,在默默中做他们所应该做的事。同时他呵组盟的另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与盟的人必须要有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骑,以便制造一个不在场的证据。
像那一次剪除四川双枭,计划中设定由裴玉霜下手,在四百里外,她首先被安排去访问一个武林名宿,二更时分她伪装酒醉而卧,过後悄悄地爬起身来,单骑疾驰而往,其间,由八百里外的华无双赶来替代她在屋中弄出一点声响,使她在两个时辰内赶到地头,而龙千里则早已预先布好巧侯的计谋,诱使对方在僻处等候,敌我双方一见面就动手,在极短的时间内裴玉霜将那两个凶手剑下伏诛,完事後立即回驰,前後一共花了四个时辰,接着她替代了为她醉卧床榻的华无双继续在屋里睡觉,而华无双也悄然地返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第二天起来,她佯作若无其事,在主人那儿继续盘桓,一直到双枭的死讯由四百里外传开,始终没有人知道是她下的手。
八骏骑士的每一件侠举都是在类似的情形下完成的,只是这一次,病书生却也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遭了别人的暗算。虽然种种证据都把瞄头指向五凤堡,但并不能十分确定。可是裴玉霜却已按捺不住了,尤其是听说下手的人可能是五凤之的王丹凤,更使她激愤如焚,因为王氏五凤是武林中公认的娇娥美女,而凤王丹凤更是冠中之冠,不管是为着什麽,病书生死於一个女人之手,对裴玉霜来说,都是一件绝难忍受的事,所以她对龙千里安排在半月後才聚会每感到很不耐,但龙千里如此安排似乎又必然有其道理,她即使不耐也得遵行。
可是她却把这股满腹忿忿不平的怨忿都发泄在座下那可怜的玉龙马上,只见她双腿紧挟着马腹,把马催得像一支奔流的急箭,带着一溜浅淡淡的白影,冲向了广漠的原野。
八骏不仅是速度快,而且耐力长,这一路放蹄急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马儿自动地停了下来,她才警觉过来,发现地头是一条小河,一个年轻人正站在河边上,牵着一匹瘦马,仔细一瞧,赫然是楚平当面!
裴玉霜怔了一怔:“你怎麽会在这里?”
楚平笑了一笑:“小弟在此恭候大姐已有两个时辰,原以为大姐要待黄昏时才到,不想大姐这麽快就到了。”
“这是什麽地方?”
“渭水下游,易家湾口,师兄说过,大姐要离开白马山,一定会经过这个地方,所以小弟才在此守候。”
裴玉霜吸了一口气:“什麽!已经到了易家湾了,这两个时辰内,我居然跑过了六百里。”
“是的,由此可见大姐对师兄所给予的关切,不过这匹马不能再跑了,小弟已经接洽好寄马的地方,船也雇好了。”
“雇船干吗?难道我们要坐船?”
“是的!如果我们要想活着去查访五凤堡,就必须易马行舟。”
裴玉霜怔了一怔:“我们要去探访五凤堡?”
楚平神色凝重地道:“既然各种迹象都指向五凤堡,只有到那儿去看一看,才能一辨真假,大姐难道不愿去?”
“我当然要去,可是龙千里已另作安排。”她取出那张字条。
楚平接过看了一遍道:“天马行空这次居然准备公开行动了,那倒是很难得,不过没关系,我们的行动跟他并不起冲突,九月初一那天大伙还是可以在黄鹤楼聚会,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去了解一下也是好的。”
裴玉霜又沉吟了片刻:“这不太好,龙千里做事向来有一定的规律,从来就按部就班,没有过中途改弦易辙的记录,我们若冒然前往,怕会打草惊蛇,扰乱了他的行动。”
“我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但是这次不是单靠谨慎就能办得了事的,因为他摆脱不了拘束两字;只要八骏稍有行动,就瞒不过有心人。我相信他确有一套万无一失的计划,但我还是愿意照自己的方法一试。”
“他摆不脱什麽拘束?”
“他太重视八骏士这个名号。”
“这本来就是我们立盟的宗旨。”
“不错,但是现在别人已经把目标放在八骏骑士的身上,这一个名号就只有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不懂你的话。”
“除了龙千里与华无双伉俪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外,你们其馀六个人都是独来独往的江湖游侠,没几个人认识你们……”
裴玉霜显然不太同意,楚平笑了一笑:“八骏士名扬天下,不客气的说一句,大伙都是因马而及人,那八头骏马事实上比你们更出名,如果人不在马上,认识你们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裴玉霜忍不住点了点头,因为她已有过几次类似经验,当她跟玉龙马分开时,别人对她白衣仙子的大名虽然一样的尊敬,但很少能当时就认出来,八骏骑士的盛名似乎与他们的名驹连在一起已化分不开的了。
楚平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们要想不动声色地进入五凤堡,不但要跟我们那两头马分开,而且连大姐这一身白衣也得换一换,大姐意下如何?”
裴玉霜一时踌躇不决,楚平继续道:“小弟已经安排好了,可以叫人把马送到夏口去,九月初一仍然赶得上黄鹤楼之会,而我们却可以在期前到五凤堡去一趟。”
裴玉霜终於点了点头:“好吧!反正我也是闲来无事,去就去吧!不过我们又是以什麽身份混入五凤堡呢?”
“龙千里的计划基本上不会错,五凤堡平时门禁森严,绝不与外人来往,但在九月初二当日,是五凤之首王金凤的四十岁诞辰,这一天她们绝无法拒绝江湖朋友们前来登门祝寿,龙千里选了九月初一的聚会,想必就是为了这个道理。”
“我们呢,九月初二以前,我们又怎麽进去?”
楚平又笑了一笑:“楚家在两湖世代以珠宝为业,五凤俱好修饰,在那次大喜大热闹的日子里总要买点珠宝的。”
裴玉霜美眸奇光焕闪,居然也笑了:“原来你已智珠在握,明年的八骏聚盟,我会致力推荐你接替龙头的宝座,让你来主持八骏雄飞的行动好了。”
楚平笑笑一耸肩,未置可否,跟着撮口打了个轻哨,树荫下摇出了一条小船,掌船的是个小童,把船交给了楚平,跟着,牵了玉龙马就走了。
楚平请裴玉霜上了船,自己操桨,一直经下游摇去,行出里许,泊近一条大彩舫,他招呼裴玉霜上了船,又吩咐一个大汉几句话,彩舫立刻扬帆起程。
裴玉霜看见彩舫上猎猎声中,飘扬着一面绸旗,大旗上绣着一柄玉如意以及一个楚字,不禁心中一动,大为愕然的道:“你是如意坊楚家的人?”
楚平苦笑一声:“寒家的珠宝生意是做出点名气了,人丁却不兴旺,六代单传,小弟是如意坊第七代主人。”
裴玉霜这下更是惊异莫名了,如意坊楚家数代执珠宝业之牛耳,富甲天下,家财盈兆,没想到楚平竟是如意坊的主人。
怔了半晌她才道:“楚兄弟!如意坊的担子已经够你挑的了,为什麽还决意要叁加八骏骑士的圈子呢?”
楚平微微一笑:“因为我想做点我自己要做的事。”
“你已是家财万贯,还有什麽事不能做?”
楚平神色一肃说道:“大姐,财可通神,但不能买到一个心的志向,有些事不是有钱就能买回来的,像师兄那天负伤来找我,纵使小弟愿意献出所有的一切,也还是买不回他的生命。”
裴玉霜美目异光连闪,点了点头,接着又诧然地看着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行侠江湖固是逍遥自在,却是极其危险的事,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作此抉择。以你的财力,其实可以做出更多济世活人的善举……”
“师兄知道我是富甲天下的财主,可是他来找我,不是要我把钱拿出来做善举,却是要求我这个人出来行侠举,可见他对我这个人的评价比钱更高,为了这份知遇之情,我也不能使他失望。”
“你们真的是师兄弟?”
“是的!不折不扣的同门师兄弟,而且还是同时拜师学艺。”
“绝无可能,别人我不晓得,欧阳善的武功底子我却如数家珍,了解得很透彻,他的武功得自家传,从来没拜过师父,更不可能有同门师兄弟,昨天我隐忍不语,没揭穿你,今天你可得跟我说老实话。”
楚平又是一笑:“大姐,同师叁艺不一定学的是武艺。”
“这还像句话,如意坊楚家的武功也是源出一流,同样没有师门,那你们究竟是同叁的什麽师?”
“我们的师父叫李大狗,名不见经传。”
“这个名字听起来多俗气,他教会你们什麽?”
“他是在湘乡三官庙前捏面的艺人,我跟师兄同时在庙会上看他捏面人,见他的神技无双,捏出来的面人维妙维肖,十分赞服,同时决定拜在他门下学艺,每人都交付了十两银子的贽敬,习艺三天才出师,双方约定各以师父的形貌为范,各捏了一个面人,送给师父去品评,结果我略逊一筹,心诚悦服地尊他一声师兄。”
裴玉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什麽!你们两个人居然有这种闲情逸致,去学这种无聊……”
楚平依然耸肩笑着说道:“裴大姐,捏面人虽是一种雕虫小技,却包含有无限的学问内涵,家师所捏的面人,不但形容酷似,而且还极具神韵,一眼扫描,就能把一个人彻底看透而刻划於心,运之在手,成之於形,那是一种何等巧夺天工的技艺,我与师兄都不是无聊的人,更不会做无聊的事,而且家师的脾气也很古怪,他老人家终生钻研此技,也只收了我们两个徒弟,普通人想拜投到他老人家门下,他还不屑收授呢!”
裴玉霜目光一亮,问道:“你说他叫李大狗,是什麽地方人士?多大年纪?住在哪里?”
楚平淡淡地道:“六十上下,居无定所,我们请问他名讳时,他说叫李大狗,那年是他老人家赶巧了,刚好在三官庙前碰上我们,结了三天的师徒缘!事後他老人家就离开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你们也没有追问?”
“何必问呢?我们要学的已经学会了,以後各走各的路,捏面人也不是什麽名垂不朽的事业,没有开山立户的必要,而李大狗三个字也不足以流传千古。”
“你们一共只学了三天?”
“三天已经足够了,据师父说,他老人家也收过一些门人,第二天就被他认定不堪造就而逐出门户,能蒙他老人家耐心教导三天的就只有我跟欧阳师兄两人,艺习三天,正式出师,这三天之内,我们都得益非浅。”
“三天里面,你们就只学会了捏面人?”
“实际上只学了两天,第一天传授技巧,第二天自己练习,第三天只是聊聊天,讲解一些诀窍。”
“完全是关於捏面人的?”
楚平一笑:“师父教的是捏面人,我们也学的是捏面人,至於是否要用於捏面人,端看各人的意图和表现了。”
“你们是什麽时候学的?”
“三年前,七月半庙会,七月十八出师。”
裴玉霜恨得牙痒痒的:“这个该死的病书生,难怪他不得好死,居然瞒得我紧紧的,人寻着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大姐莫非也想学捏面人?”
裴玉霜怒声道:“楚平,你别跟我装蒜,那个老头子分明是‘五湖隐龙’李南山,自号豹隐老人。”
楚平笑笑道:“南山豹隐,但没见过豹的乡下人,都会以为是条大狗,假如家师真是这位风尘奇叟的话,这位老人家倒是很懂得自我调侃,取了这个妙名。”
“你们都知道他是李南山?”
“豹隐南山,原是不愿与人相见之意,我们知道他是李大狗,跟他学捏面人,所以才蒙他收录,如果我们真把他当作李南山,恐怕还会挨他两扁担呢!”
裴玉霜愠然道:“他是我舅舅。”
“我知道,欧阳师兄跟我提过。”
“他为什麽不告诉我呢?我娘临终时叫我去找他,学全他的云豹十八剑,俾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大姐的云豹剑法已经是享誉五湖了。”
“差得远了,我的十八式只是一手变化,精妙之处,全在後面的十八手上,我找了他二十多年,也托欧阳善代我留心,这个死穷酸,自己偷偷找到了,居然不告诉我。”
“裴大姐,这你就冤枉师兄了,他跟师父只学会捏面人,师父捏了三十六个面人叫我们跟着捏,我费了两天功夫好不容易捏到八分相似,师兄则只捏了三十六个头像,他全心放在去揣摩头像脸部的神情,不像我把手脚都捏了出来,所以艺成时,师父说他的手艺比我精,领悟比我深,也因此为我们论定了长幼之序。”
裴玉霜一怔道:“他这是什麽意思?”
“他钻的是艺,我学的是术,他研究其神韵,我学的是手法,如果他能多活几年,把整个的窍门都融会贯通了,成就怕不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可惜他英年早逝,原就准备待把整个的手法悟透了再告诉你,以完成你多年的夙愿,只可惜天不假年,这片心意是永远也无法达成了。”
裴玉霜不禁又是一怔,楚平又道:“师父说过了捏面人这种手艺,只能在江湖上唬唬人骗口饭吃,不能用在出人头地上,南山豹隐老人艺绝天下,知者无多,欧阳师兄虽然很重感情,但也尊师重道,所以他不敢违抗师命,放弃了手法的钻研,想等自己想通了再教给奶。”
裴玉霜不禁低下了头,目光中开始闪烁泪光。
楚平打开一个格子,取出一具锦匣道:“这是师兄弭留下来的遗物,他重伤之後,一口气跑到我家门口,向我要了一方翠玉,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苦心沥血的才雕成了这三十六个头像,要我亲手交给你,然後又匆促地交代了八骏园聚盟的细节,就溘然而逝了,唉!如果他不把最後的一点精力都用在雕琢这方翠玉上,至少还可以多活几年的,可是他宁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裴玉霜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方浅绿的翠璧,上雕了三十六个女子的头像,雕工十分精致,虽然只有头部,脸上却出现了三十六种决然不同的表情,神气活现的,栩栩如生。像中女子,乍看之下,似曾相识,注目细瞧,却原来是她自己!
楚平又移过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放在她面前道:“大姐,小弟在路上相候,而且要求易骑行舟,就是为了给奶这十天馀暇,云豹剑法奶已经了如指掌了,对着镜中揣摩雕像的神情,奶也许会悟出另外几手是怎麽样的姿态,记住,只有十天,十天後,小弟就要遵照师兄的遗嘱,取回璧玉,伴同师兄的遗骸,永沉於洞庭之底。”
“什麽,欧阳善的遗体你也带来了?”
“没有!我放在三官庙里,聘高僧为他诵经七日,然後加以火化,十天後,有人以快马护送到洞庭湖畔君山之侧,我们的船也恰好在那儿停泊,届时一并水葬。”
裴玉霜玉手轻抚着翠璧,陷入沉思中,楚平也不去打扰她,自顾起身到隔舱去了。
舟行很稳,因为这是条大船,而且驶船的水手也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在这十天里,楚平没有再来探望裴玉霜。
十天後,大船停泊在君山之侧,楚平才去叩门,裴玉霜打开了门,楚平吓了一跳,惊见裴玉霜的满头青丝,已经有一大半花白了,脸色竟是出奇的憔悴。
裴玉霜似乎也感觉到了,看着镜子苦笑道:“朝为青丝暮成雪,我每天都对着镜子,看着一头的头发变白,哪知道还是老得不够快,只白了一大半。”
“大姐,你没有揣摩剑式?”
裴玉霜苦笑了一下:“兄弟!我光看镜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有时间去揣摩剑式吗?”
“这是何苦呢?不是白白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心吗?”
“我欠他太多,还给他更少,为了一念之傲,我发誓说:一定要超过他才肯嫁他,哪知道到头来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讯!现在我再练功又有什麽用呢?兄弟,他的骨灰送来了吗?”
楚平默默地递过一具木匣,裴玉霜冷漠地接了过来,拿起桌上的玉璧,跟木匣放在一起,又用一块布包好,推开窗子,啪的一声,丢进了湖心。
楚平很感动地叫了一声:“裴大姐!”
裴玉霜笑了一笑:“兄弟,记得叫人把我的玉龙马尾巴给剪了,八骏雄飞,玉龙秃尾……”
楚平心头一震道:“裴大姐!你这是何苦呢?”
裴玉霜的神情很淡静,语声也很平和:“楚兄弟,你别往坏处想,我不会怎麽样的,玉龙秃尾,只是表示旧日的裴玉霜已经死了,我跟欧阳善虽然无白头之约,却也跟他一起度了白头的岁月……”
她掠一掠鬓边花白的头发,继续说:“往日的一切,随着他的骨灰,一起都埋在洞庭湖心了,但是我这个人还会活下去,坚强的活下去,只是夯有心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不久前死的!所以我要玉龙断尾,这个意义只有我们八骏骑士知道,他们也会了解的。”
楚平觉得鼻子有点酸,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姐。”
裴玉霜反而笑了:“楚兄弟!你总不会劝我再打开心房去容纳第二个男人吧,欧阳善等了我二十年,才进入到我的心里,第二个人不会有他那种耐性了。”
楚平什麽话都不能说了,裴玉霜近乎自言地道:“欧阳善真不错!那十八个肖像刻得各具神态,难为他是怎麽记的,我对着镜子,一面看镜中人,一面看手中的肖像,觉得镜中人跟玉璧上的肖像竟化成了一体,而坐在镜前的真正的我,反倒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楚平仍是没说话。裴玉霜似乎也忘记了他在旁边,摸着自己的脸:“我大概是老了,怎麽会自言自语起来了呢,唉!保狐长辞知己别,更有何人不老?”
夜色渐深,黑暗笼罩了湖面,楚平没有吩咐,下人也不敢送灯进来,很久很久,裴玉霜才问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八月二十六。”
“难怪只有那麽一抹残月,晃一晃就隐去了,此地离汉阳还有百里水程吧,来得及吗?”
“来得及!八月二十八准到,‘千里江陵一日还’,何况只有几百里的水程,二十八日上午,我们就上一趟五凤堡。”
“那我就放心了,九月初一黄鹤楼的约是不能耽误的,龙千里这次很慎重其事,居然八骏齐聚,公开进行活动了,这是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我呵要捧他的场。”
“是的!原先小弟没料到他会这麽做,所以另订了一套计划,既然天马行空有意公开拜访,那当然是该支持的,我们这次到访五凤堡,只是作一个事前的了解。”
“龙千里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以他关中世家的身份,大可以享享清福,可是他跟华无双的婚事,居然只移在八骏园中草草举行,实是委屈得很!唉!在八友中,他最敬重的也就是欧阳善了,临行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他眼睛是润湿的。”
楚平也是心灵手巧的人物,当然洞悉话中玄机。
“大姐放心,我不会跟他抢老大的,因此大姐也别告诉他们说我是如意坊的主人。”
“那就好!龙千里义气过人,这是我们大伙都及不上的,他也的确有做老大的资格。”
一路上,船走得并不理想,顺水而逆风,但如意坊在江湖上自成一家,自有其成功的条件。
二十七日早上大船起碇开行,一个白天才行不下百里,刚过螺山,入夜後,船腹中竟伸探出十二枝长桨,交互操伐,顿时舟行如飞,只一夜工夫,赶下了近三百里的水程,晨色初上时,如意坊的巨舟,已靠泊在汉阳的码头上了。
然後船上抬出两乘青呢大轿,四名锦衣侍女前引,十六个健汉,互抬着两乘轿子,来到仪宾王府别墅,五凤堡的大门前,那是一座气象雄浑的宏伟楼堡,背倚汉水,跨地十数里,仪宾王是前朝的世爵,宦海浮沉,如今早已是历史的名词了。但五凤堡却还是当今武林中的一大世家,俨然仍是公侯豪门的气派。
不过客人的身份也够显赫的,紫红厚呢的拜帖上用丝线绣着‘如意坊’三个小字,中间都是整整二两重的金叶,打了一个亮晃晃的大‘楚’字。
帖子是由两名侍女抢先二十来步递到门上,轿子刚到堡门前,就有一个中年汉子迎了出来,老远就拱手道:“失迎!失迎!楚少东,区区王致远,忝为五凤堡总管。”
抬轿的壮汉已站立在轿子两侧,为首的一个冷冷地道:“敝上尚未成家,总管要找少东,未免来得太早了些。”
王致远一怔道:“区区问过那位姑娘,说是楚平楚公子赐莅,区区记得他是贵上东阳先生的唯一哲嗣。”
楚平掀帘而出,淡然道:“家严早於三年前见背。”
王致远哦了一声,连忙又拱手说道:“那是敝人失礼了,既是坊主莅临,理应由敝上大姑出迎,敝人这就通报去。”
楚平笑笑道:“不敢当,五凤堡一向是敝号的大主顾,区区听闻大姑寿诞将即,特备薄仪前来觐贺,同时也过来看看,有什麽生意可做!”
他挥一挥手,两名侍女立刻趋前,捧着一对锦盒,打开盒盖,里面竟是四颗光彩夺目的晶莹巨珠,每颗都有龙眼大小,王致远一怔道:“这要大姑过目後才能决定是否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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