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尼走上木头台阶,那上面的雪已扫净,撤了盐。他走进一扇门,来到门口的走廊,那里贴着通知,说二月三日杰克逊镇在这里举行一次特别会议。还有一张通告,说格莱克。斯蒂尔森即将来访,并有一张他本人的照片,头上歪戴着安全帽,咧着嘴得意地笑着。在通往会议厅的绿色门右边,有一块牌子,那正是约翰尼期待的,他默默地看了它几秒钟,嘴里呼出白气。这块牌子放在木架子上,写道:“今天驾驶员检测,请准备好证件。”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热烘烘的,点着一个大火炉,上个警察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警察穿着一件滑雪衫,没拉上拉链。桌上摊着文件,还有一个检查视力的设备。
警察抬头看着约翰尼,他感到心往下一沉。
“有什么事吗,先生?”
约翰尼摸摸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我想四处看看,不知可不可以,”他说。“《美国》杂志派我来的。我们要拍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和佛蒙特州的市政厅建筑,需要拍很多照片。”
“去拍吧,”警察说。“我妻子一直读《美国》杂志。我觉得很没意思。”
约翰尼微微一笑:“新英格兰建筑有一种……严肃的倾向。”
“严肃?”警察怀疑地重复道,然后让这话溜过去了,“下一个。”
一个年轻人走近警察坐的桌子。他把考试卷交给警察,后者接过来说:“请往探视器里看,辨别我让你看的交通标志和信具。”
年轻人往探视器中看着。警察把一份答案纸放在年轻人的考试纸上。约翰尼沿着杰克逊市政厅中间的走道往前走,拍了一张讲台的照片。
“停车标志,”他后面的年轻人说。“下一个是交通信息标志……不许向右拐,不许向左拐,像那个……”
他没有想到市政厅会有警察,作为道具的照相机,里面连胶卷都没放。但是现在退出已经太晚了。今天是星期五,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斯蒂尔森明天就会到这里。他会回答问题,倾听杰克逊人们的建议。会有一大批随从跟着他。两个助手,两个顾问——还有几个穿着套装和运动上衣的年轻人,这些人不久前还穿着牛仔裤,骑着摩托车。格莱克·斯蒂尔森仍然坚信贴身保镖的作用。在特里姆布尔集会上,他们有截短的撞球杆。现在他们带者枪吗?一个美国众议员获准带枪很困难吗?约翰尼不这么想。
他只会有一次好机会,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所以勘查一下地形是很重要的,看看他是应该在这里杀斯蒂尔森呢,还是最好在停车场等着,车窗摇下,枪放在腿上。
所以他来了,现在他在这里,勘查地形,离他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一个州警察正在进行驾驶员考试。
他左边有个公告牌,约翰尼举起没装胶卷的照相机对它按了下快门——到底他为什么不花两分钟时间买一卷胶卷呢:公告牌上全是小镇琐碎消息:烤豆晚餐、中学比赛,狗领执照的消息,当然,还有更多的有关格莱克的消息。一条告示说杰克逊的镇长正在寻找会速写的人。约翰尼研究着这张告示,好像它很有趣一样,同时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
刍然,如果杰克逊镇不可能的话,他可以等到下一周,斯蒂:尔森会在乌泼生镇做同样的事。或下下周,在特里姆布尔。或下下下周。或永远不。
应该是这周。应该是明天。
他拍了角落的火炉,然后向上看。上面有个阳台。不——不完全是个阳台,更像一个过道,有齐腰高的栏杆和宽宽的白色木板,上面刻着小小的菱形孔和花体字。一个人可以蹲在栏杆后面,通过那些菱形孔向外看。在恰当的时刻,他只要站起来……
“这是什么牌子的相机?”
约翰尼转过头,相信一定是警察。警察会要求看他没装胶卷的照相机,然后他会要求看他的身份证,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但不是警察。是那个参加驾驶员考试的年轻人。他大约二十二岁,头发很长,眼睛很开朗。他穿着一件皮上衣和一条退色的牛仔裤。
“尼康。”约翰尼说。
“好相机)我是一个真正的照相机迷。你为《美国)杂志工作多久了?”
“我是一个自由撰稿人,”约翰尼说。“我向他们提供作品,有时为《乡村杂志),有时为《新英格兰)。”
“没有全国性的,像《人民》或《生活)?”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你的焦距是多少?”
焦距是什么?
约翰尼耸耸肩。“我主要靠耳朵。”
“你的意思是靠眼睛吧。”年轻人微笑着说。
“对,靠眼睛。”孩子,走开,请走开吧。
“我对自由撰稿人很感兴趣,”年轻人说,咧嘴一笑。“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拍一张伊瓦·吉玛的升旗照片。”
“我听说那是事先安排好的。”约翰尼说。
“也许,也许是的。但那是一张经典照片。UFO着陆的第一张照片怎么样!我很想拍一张那样的照片。我拍了许多照片。你在《美国》跟谁联系?”
约翰尼现在冒汗了。“实际上,他们跟我联系,”他说。“这是……”
“克劳森先生,你现在可以过来了,”警察说,听上去很不耐烦。“我要跟你核对一下答案。”
“啊,叫我了,”克劳森说。“再见。”他急忙跑过去,约翰尼轻了口气。该赶紧离开了。
他又“拍”了两三张照片,以免显出匆忙,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拍的是什么。然后他离开了。
那个年轻人克劳森已经忘记了他。他显然没有通过笔试,他在激烈地跟警察争辩,后者只是摇头。
约翰尼在市政厅的人口处停了一下。他左边是衣帽间。右边是一扇关着的门。他推推门,发现没有锁。一条窄窄的楼梯通到上面。当然。办公室就在上面,走廊也在上面。
他住在杰克逊旅馆,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小旅馆、在主要街道上。它曾被仔细地装修过,装修显然花了不少钱,但旅馆主人可能认为可以收回成本,因为这里新建了杰克逊山滑雪场。但滑雪场破产了,现在这可爱的小旅馆也奄奄一息了。夜班服务员在对着一杯咖啡打吨,这时约翰尼走了出来,左手拎着公文箱,这是星期六早晨四点。
昨晚他几乎没有睡,半夜后迷糊了一会儿。他做梦,梦见又回到1970年。他又和莎拉站在命运轮前,他又感到那种疯狂的。巨大的力量。他可以闻到烧橡胶的味道。
“喂,”他身后的一个声音轻轻说道。“我很高兴看到这家伙被打败。”他转过身,看到是弗兰克·杜德,穿着他闪亮的黑雨衣,他的喉咙被割开了,血淋淋的,像咧开的嘴巴,眼睛愉快地闪着光。他吓坏了,把头转向小摊——但现在摊主是格莱克。斯蒂尔森,正冲他意味深长地咧着嘴笑,头上歪戴着黄色安全帽。
“喂——喂——喂,”斯蒂尔森吟唱道,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而不祥。“把它们放到你想放的地方。你说什么?想要赢?”
是的,他想要赢。但当斯蒂尔森让命运轮转起来时,他看到外面的一圈全变成绿色的了。每个数字都是两个零。每个数字都是庄家赢的数。
他猛地醒来,再也睡不着了,通过结霜的窗户看着黑漆漆的外面。前天他到达杰克逊镇时的头疼消失了,他感到虚弱,但很镇静。他手放在膝盖上坐着。他没有想格莱克,斯蒂尔森,他在想过去。他想起他母亲把一个创可贴贴在他划破的膝盖上;他想起狗把奈丽祖母可笑的衣服的后面撕开,他大笑起来,维拉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订婚戒指上的宝石划破了他的额头;他想起父亲教他怎么装鱼饵,说:这不会弄伤虫子的,约翰尼——至少我认为不会。他想起七岁时,父亲给他一把折叠小刀,作为圣诞节礼物,并且非常严肃他说,我相信你,约翰尼。所有那些回忆都汹涌而至。
现在他走进寒冷的凌晨,他的鞋在雪地上吱吱作响。他呼出的气成了白色的,月亮已经落下,但黑暗的天空繁星密布。上帝的珠宝盒,维拉总是这么称呼它。约翰尼,你在看上帝的珠宝盒。
他沿着主街向前走,在杰克逊邮局前停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封信。给他父亲的信,给莎拉的信,给山姆·魏泽克的信,给伯曼的信。他把公文箱放在两腿之间,打开黑砖房前的邮筒,停了一下,然后把它们全都投了进去。他可以听到信落下的声音,这肯定是杰克逊镇今天最早的一批信,那声音给他一种奇怪的终结感。信已经寄出,现在已无法停止了。
他又拎起公文箱,继续向前走。惟一的声音就是他的鞋踩在雪上的吱吱声。银行门上的大温度计显示屋外温度是三度,寒冷的空气让人不想动,这种感觉是新罕布什尔州的早晨独有的。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停着的汽车车窗上蒙着一层霜,黑乎乎的窗户,拉着窗帘。约翰尼觉得这些显得既可怕又神圣,他抑制住这种感觉。他做的并不是神圣的事。
他穿过贾斯柏大街,市政厅就在那里,优雅地立在那里,盖满了雪。
如果前门锁上了怎么办,你这聪明的家伙?
嗯,他会想办法解决的。约翰尼向四周望望,没有人看见他。当然,如果是总统到这里来,那就完全不同了。这地方从昨天晚上就会封锁起来,里面也已经派人把守了。但这只不过是一位众议员,是四百位众议员中的一个;不是什么大人物。还不是大人物。
约翰尼走上台阶,推推门,很容易地拧动把手,他走进寒冷的人口,关上门。现在头又开始疼起来,随着心跳咚咚地疼。他放下公文箱,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揉揉太阳穴。
突然传来低低的尖叫声。衣帽间的门慢慢开了,然后一个白色的东西从阴影中向他扑来。
约翰尼差点儿叫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那是一具尸体,像恐怖电影中那样从壁橱中掉了出来。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厚的木牌,上面写着:“考试前请准备好证件。”
他把它放回原处,然后转向通向楼上的那扇门。
这扇门现在锁着。
他弯下腰,借助从一个窗户传来的微弱的路灯光,仔细打量着锁。这是一个弹簧锁,他认为他可以用一个衣架打开它。他从衣橱中找到一个衣架,把衣钩塞到们缝里。他把衣钩拉到锁上,开始摸索。现在他的头剧烈跳动。最后衣钩挂住了锁,他听到弹簧叭地一声响,门开了。他拎起公文箱走了进去,手里仍然拿着衣架。他把门关好锁上,踏上窄窄的楼梯,楼梯发出吱吱的声音。
在楼梯上面,有一条短短的走廊,两边有几扇门。他走过镇长办公室和行政委员办公室,走过税务办公室、男厕所。穷人救济办公室和女厕所。
尽头有一扇没有标记的门。门没有锁,他走进去来到会议厅上方后面的过道,下面的会议厅一览无余,全是斑驳的阴影.他关上门,空旷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回音,使他打了个冷战。他沿着过道先向右转,然后又向左转,脚步声也引起一声声回响.现在他沿着大厅的右手一侧走,高出地面大约二十五英尺。
他在火炉上方位置停下,正对着讲坛,斯蒂尔森五个半小时后将会站在那里。
他盘腿坐下休息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想要平息住头疼。火炉没有点火,他感到非常冷。
当他感到好了一点时,用手打开公文箱上的锁。锁咯喳一声开了,像他的脚步声一样引起一阵回响,只是这次的声音像枪声一样。
西部的正义,他胡思乱想道;这是陪审团认定克劳汀。朗格特射死她的情人有罪时,检察官说的话。她发现了什么是西部的正义。
约翰尼低头看着公文箱,揉揉眼睛。他的眼睛模糊了一下、然后又清晰了。他从他坐着的木板上得到了一个印象,一个非常旧的印象,如果它是照片的话,应该是暗褐色的。人们站在这里,吸烟,谈笑,等着镇会议的开始。那是1920年?1902年?有一种幽灵般的东西让他感到不安。一个人在谈论威士忌的价格,并且用一根牙签挖鼻子另外——
另外两年前他毒死了他妻子!
约翰尼打了个冷战。不管这印象是什么,它都无关紧要了。那个人早已死了。
步枪闪闪发光。
战争时期人们这么做,会得到奖章的,他想。
他开始把枪组装起来。每个咯嚓声都引起一阵回响,就像手枪声。
他装上五颗子弹。
他把枪放在腿上。
等待。
天慢慢亮了。约翰尼打了个盹,但现在太冷了,已经打不成吨了。他一睡觉就做梦。
刚过七点他彻底醒了过来。下面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他赶忙闭上嘴,免得喊出,谁在那儿?
是管理员。约翰尼把一只眼睛凑近栏杆上的菱形小孔,看到一个粗壮的。穿着一件厚厚的海军呢子短大衣的男人,他怀抱着木柴,正从中间过道上走来。他正哼着“红河谷”。他咚地一声把怀里的木柴扔进木柴箱,然后消失在约翰尼下面,接着他听到火炉的门打开的声音,约翰尼突然想到他呼出的白色。假如管理员抬起头呢?他能听到吗?
他试图放慢呼吸速度,但这使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使他的眼睛也模糊起来。
现在能听到揉纸的声音,接着是划火柴的声音。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一丝硫磺味。管理员继续哼着“红河谷”,然后突然大声唱起来:“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明亮的眼睛和甜蜜的微……”
现在传来僻啪声。火点着了。
“很好,你这家伙,”管理员就在约翰尼下面说,然后砰地一声炉门关上了。约翰尼两手按着嘴巴,突然感到一种自杀式的快乐。他看到自己从过道地板上站起来,苍白。瘦削,像个幽灵。他看到自己张开手臂和手指,像翅膀和爪子一样,用空洞的声音向下喊道:“很好,你这家伙。”
他手捂着嘴,忍住笑。他的头像个充满热血的西红柿一样跳动。他的眼睛紧张得非常模糊。
突然他非常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摆脱那个用牙签挖鼻子的印象,但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天哪,如果他打喷嚏怎么办?
突然,毫无预兆地,一阵可怕尖锐的响声充满大厅,像一根尖细的钉子·一样钉进约翰尼的耳朵,使他的头震动起来。他张开嘴要喊——
声音突然没有了。
约翰尼通过菱形小孔向外看,发现管理员正站在讲台上摆弄一个话筒。话筒线连着一个小便携式放大器。管理员从讲台走到下面,把放大器搬得离话筒远一些,又摆弄了一下上面的旋钮。他又回到话筒边,再次打开话筒。又发出一声尖利的响声,这次比较低,很快就消失了。约翰尼两字接着前额,使劲揉着。
管理员用拇指敲敲话筒,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听上去就像往棺材盖上打了一拳。然后他的歌声通过放大器传了过来,变得怪声怪气的:“他们说你要离开家乡……”
住口,约翰尼想要喊叫。噢,请住口,我都快发疯了,你不能住口吗?
歌声啪地一声结束了,然后管理员用他正常的声音说:“很好,臭婊子。”
他又走出约翰尼的视线。传来撕纸和扑扑的声音,管理员又出现了,吹着口哨,抱着一叠小册子。他开始沿着长凳分发小册子。
当他发完后,管理员扣好衣服,离开了大厅。门砰地一声关上。约翰尼看看他的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市政厅暖和了一点儿。他坐着等候,头仍然很疼,但奇怪的是,它比较容易忍受了。他能告诉自己的就是,这样的折磨不会再持续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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