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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卷九十二列傳第六十二

  文苑

  夫文以化成,惟聖之高義,行而不遠,前史之格言,是以溫洛禎圖,綠字符其丕業;苑山靈篆,金簡成其帝載。既而書契之道聿興,鍾石之文逾廣,移風俗於王化,崇孝敬於人倫,經緯乾坤,彌綸中外,故知文之時義大哉遠矣!

  洎姬曆云季,歌頌滋繁,荀宋之流,導源自遠,總金羈而齊騖,揚玉軑而並馳,言泉會於九流,文律諧於六變。自時已降,軌躅同趨,西都賈馬耀靈蛇於掌握,東漢班張發雕龍於綈槧,俱標稱首,咸推雄伯。逮乎當塗基命,文宗鬱起,三祖協其高韻,七子分其麗則,翰林總其菁華,典論詳其藻絢,彬蔚之美,競爽當年。獨彼陳王,思風遒舉,備乎典奧,懸諸日月。

  及金行纂極,文雅斯盛,張載擅銘山之美,陸機挺焚研之奇,潘夏連輝,頡頏名輩,並綜採繁縟,杼軸清英,窮廣內之青編,緝平臺之麗曲,嘉聲茂跡,陳諸別傳。至於吉甫、太沖,江右之才傑;曹毗、庾闡,中興之時秀。信乃金相玉潤,林薈川沖,埒美前修,垂裕來葉。今撰其鴻筆之彥,著之文苑云。

  應貞

  應貞字吉甫,汝南南頓人,魏侍中璩之子也。自漢至魏,世以文章顯,軒冕相襲,為郡盛族。貞善談論,以才學稱。夏侯玄有盛名,貞詣玄,玄甚重之。舉高第,頻歷顯位。武帝為撫軍大將軍,以為參軍。及踐阼,遷給事中。帝於華林園宴射,貞賦詩最美。其辭曰:

  悠悠太上,人之厥初。皇極肇建,彝倫攸敷。五德更運,應錄受符。陶唐既謝,天曆在虞。於時上帝,乃顧惟眷。光我晉祚,應期納禪。位以龍飛,文以豹變。玄澤滂流,仁風潛扇。區內宅心,方隅迴面。天垂其象,地耀其文。鳳鳴朝陽,龍翔景雲。嘉禾重穎,蓂莢載芬。率土咸寧,人胥悅欣。

  恢恢皇度,穆穆聖容。言思其允,貌思其恭。在視斯明,在聽斯聰。登庸以德,明試以功。其恭惟何?昧旦丕顯。無義不經,無理不踐。行舍其華,言去其辯。游心至虛,同規易簡。六府孔修,九有來踐。澤罔不被,化莫不加。聲教南暨,西漸流沙。幽人肆險,遠國忘遐;越常重譯,充牣皇家。峨峨列辟,赫赫武臣。內和五品,外威四賓。順時貢職,入覲天人。備言錫命,羽蓋朱輪。

  貽宴好會,不常厥數。神心所授,不言而喻。於時肆射,弓矢斯具。發彼互的,〔一〕有酒斯飫。文武之道,厥猷未墜。在昔先王,射御茲器。示武懼荒,過則有失。凡厥群后,無懈于位。

  初置太子中庶子官,貞與護軍長史孔恂俱為之。後遷散騎常侍,以儒學與太尉荀顗撰定新禮,未施行。泰始五年卒,文集行於世。

  弟純。純子紹,永嘉中,至黃門郎,為東海王越所害。純弟秀,秀子詹,自有傳。

  成公綏

  成公綏字子安,東郡白馬人也。幼而聰敏,博涉經傳。性寡欲,不營資產,家貧歲飢,常晏如也。少有俊才,詞賦甚麗,閑默自守,不求聞達。時有孝烏,每集其廬舍,綏謂有反哺之德,以為祥禽,乃作賦美之,文多不載。又以「賦者貴能分賦物理,敷演無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歷觀古人未之有賦,豈獨以至麗無文,難以辭贊;不然,何其闕哉?」遂為天地賦曰:

  惟自然之初載兮,道虛無而玄清,太素紛以溷淆兮,始有物而混成,何元一之芒昧兮,廓開闢而著形。爾乃清濁剖分,玄黃判離。太極既殊,是生兩儀,星辰煥列,日月重規,天動以尊,地靜以卑,昏明迭炤,或盈或虧,陰陽協氣而代謝,寒暑隨時而推移。三才殊性,五行異位,千變萬化,繁育庶類,授之以形,稟之以氣。色表文采,聲有音律,覆載無方,流形品物。鼓以雷霆,潤以慶雲,八風翱翔,六氣氤氳。蚑行蠕動,方聚類分,鱗殊族別,羽毛異群,各含精而鎔冶,咸受範於陶鈞,何滋育之罔極兮,偉造化之至神!

  若夫懸象成文,列宿有章,三辰燭燿,五緯重光,河漢委蛇而帶天,虹蜺偃蹇於昊蒼,望舒彌節於九道,羲和正轡於中黃,眾星回而環極,招搖運而指方,白獸峙據於參伐,青龍垂尾於心房,玄龜匿首於女虛,朱鳥奮翼於注張,帝皇正坐於紫宮,輔臣列位於文昌,垣屏駱驛而珠連,三台差池而雁翔,軒轅華布而曲列,攝提鼎跱而相望。若乃徵瑞表祥,災變呈異,交會薄蝕,抱暈帶珥,流逆犯歷,譴悟象事,蓬容著而妖害生,老人形而主受喜,天矢黃而國吉祥,彗孛發而世所忌。

  爾乃旁觀四極,俯察地理,川瀆浩汗而分流,山嶽磊落而羅峙,滄海沆漭而四周,懸圃隆崇而特起,昆吾嘉於南極,燭龍曜於北阯,扶桑高于萬仞,尋木長于千里,崑崙鎮於陰隅,赤縣據於辰巳。於是八十一域,區分方別;風乖俗異,險斷阻絕。萬國羅布,九州並列。青冀白壤,荊衡塗泥,海岱赤埴,華梁青黎,兗帶河洛,揚有江淮。辯方正土,經略建邦,王圻九服,列國一同,連城比邑,深池高墉,康衢交路,四達五通。東至暘谷,西極泰濛,南暨丹炮,北盡空同。遐方外區,絕域殊鄰,人首蛇軀,烏翼龍身,衣毛被羽,或介或鱗,棲林浮水,若獸若人,居于大荒之外,處于巨海之濱。

  於是六合混一而同宅,宇宙結體而括囊,渾元運流而無窮,陰陽循度而率常,回動糾紛而乾乾,天道不息而自強。統群生而載育,人託命於所繫,尊太一於上皇,奉萬神於五帝,故萬物之所宗,必敬天而事地。

  若乃共工赫怒,天柱摧折,東南俄其既傾,西北豁而中裂,斷鼇足而續毀,鍊玉石而補缺。豈斯事之有徵,將言者之虛設?何陰陽之難測,偉二儀之奓闊!

  坤厚德以載物,乾資始而至大,俯盡鑒於有形,仰蔽視於所蓋,游萬物而極思,故一言于天外。

  綏雅好音律,嘗當暑承風而嘯,泠然成曲,因為嘯賦曰:

  逸群公子,體奇好異,敖世忘榮,絕棄人事,希高慕古,長想遠思,將登箕山以抗節,浮滄海以游志。於是延友生,集同好,精性命之至機,研道德之玄奧,愍流俗之未悟,獨超然而先覺,狹世路之阨僻,仰天衢而高蹈,邈跨俗而遺身,乃慷慨而長嘯。于時曜靈俄景,流光濛汜,逍遙攜手,躊躇步趾,發妙聲於丹脣,激哀音於皓齒,響抑揚而潛轉,氣衝鬱而熛起,協黃宮於清角,雜商羽於流徵,飄浮雲於泰清,集長風于萬里。曲既終而響絕,遺餘玩而未已,良自然之至音,非絲竹之所擬。是故聲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諸身,役心御氣。動脣有曲,發口成音,觸類感物,因歌隨吟。大而不洿,細而不沈,清激切於竽笙,優潤和於瑟琴,玄妙足以通神悟靈,精微足以窮幽測深,收激楚之哀荒,節北里之奢淫,濟洪災於炎旱,反亢陽於重陰。引唱萬變,曲用無方,和樂怡懌,悲傷摧藏。時幽散而將絕,中矯厲而慨慷,徐婉約而優游,紛繁騖而激揚。情既思而能反,心雖哀而不傷。總八音之至和,固極樂而無荒。

  若乃登高臺以臨遠,披文軒而騁望,喟仰抃而抗首,嘈長引而憀亮。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復放,或冉弱而柔撓,或澎濞而奔壯。橫鬱嗚而滔涸,咧繚眺而清昶。逸氣奮涌,繽紛交錯,烈烈飆揚,啾啾響作。奏胡馬之長思,迴寒風乎北朔,又似鴻雁之將雛,群鳴號乎沙漠。故能因形創聲,隨事造曲,應物無窮,機發響速,怫鬱衝流,參譚雲屬,若離若合,將絕復續。飛廉鼓於幽隧,猛獸應於中谷;南箕動於穹蒼,清飆振於喬木;散滯積而播揚,蕩埃靄之溷濁,變陰陽於至和,移淫風之穢俗。

  若乃游崇岡,陵景山,臨巖側,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藉皐蘭之猗靡,蔭修竹之蟬蜎,乃吟詠而發歎,聲驛驛而響連,舒蓄思之悱憤,奮久結之纏綿,心滌蕩而無累,志離俗而飄然。

  若夫假象金革,擬則陶匏,眾聲繁奏,若笳若簫;磞硠震隱,訇磕〈口聊〉嘈。發徵則隆冬熙烝,騁羽則嚴霜夏凋,動商則秋霖春降,奏角則谷風鳴條。音均不恒,曲無定制,行而不流,止而不滯,隨口吻而發揚,假芳氣而遠逝,音要妙而流響,聲激嚁而清厲。信自然之極麗,羌殊尤而絕世,越韶夏與咸池,何徒取異乎鄭衛!

  于時綿駒結舌而喪精,王豹杜口而失色,虞公輟聲而止歌,甯子斂手而歎息,鍾期棄琴而改聽,尼父忘味而不食,百獸率儛而抃足,鳳皇來儀而拊翼。乃知長嘯之奇妙,此音聲之至極。

  張華雅重綏,每見其文,歎伏以為絕倫,薦之太常,徵為博士。歷祕書郎,轉丞,遷中書郎。每與華受詔並為詩賦,又與賈充等參定法律。泰始九年卒,年四十三,所著詩賦雜筆十餘卷行於世。

  左思

  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也。其先齊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為氏焉。家世儒學。父雍,起小吏,以能擢授殿中侍御史。思少學鍾、胡書及鼓琴,並不成。雍謂友人曰:「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思遂感激勤學,兼善陰陽之術。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不好交遊,惟以閑居為事。

  造齊都賦,一年乃成。復欲賦三都,會妹芬入宮,移家京師,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遂構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祕書郎。及賦成,時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張載為注魏都,劉逵注吳蜀而序之曰:「觀中古以來為賦者多矣,相如子虛擅名於前,班固兩都理勝其辭,張衡二京文過其意。至若此賦,擬議數家,傅辭會義,抑多精致,非夫研覈者不能練其旨,非夫博物者不能統其異。世咸貴遠而賤近,莫肯用心於明物。斯文吾有異焉,故聊以餘思為其引詁,亦猶胡廣之於官箴,蔡邕之於典引也。」〔二〕陳留衛權又為思賦作略解,〔三〕序曰:「余觀三都之賦,言不苟華,必經典要,品物殊類,稟之圖籍;辭義瑰瑋,良可貴也。有晉徵士故太子中庶子安定皇甫謐,西州之逸士,耽籍樂道,高尚其事,覽斯文而慷慨,為之都序。中書著作郎安平張載、中書郎濟南劉逵,並以經學洽博,才章美茂,咸皆悅玩,為之訓詁;其山川土域,草木鳥獸,奇怪珍異,僉皆研精所由,紛散其義矣。余嘉其文,不能默已,聊藉二子之遺忘,又為之略解,祇增煩重,覽者闕焉。」自是之後,盛重於時,文多不載。司空張華見而歎曰:「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餘,久而更新。」於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及思賦出,機絕歎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

  祕書監賈謐請講漢書,謐誅,退居宜春里,專意典籍。齊王冏命為記室督,辭疾,不就。及張方縱暴都邑,舉家適冀州。數歲,以疾終。

  趙至

  趙至字景真,代郡人也。寓居洛陽。緱氏令初到官,至年十三,與母同觀。母曰:「汝先世本非微賤,世亂流離,遂為士伍耳。爾後能如此不?」至感母言,詣師受業。聞父耕叱牛聲,投書而泣。師怪問之,至曰:「我小未能榮養,使老父不免勤苦。」師甚異之。

  年十四,詣洛陽,游太學,遇嵇康於學寫石經,徘徊視之不能去,而請問姓名。康曰:「年少何以問邪?」曰:「觀君風器非常,所以問耳。」康異而告之。後乃亡到山陽,求康不得而還。又將遠學,母禁之,至遂陽狂,走三五里,輒追得之。年十六,游鄴,復與康相遇,隨康還山陽,改名浚,字允元。康每曰:「卿頭小而銳,童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風矣。」及康卒,至詣魏興見太守張嗣宗,甚被優遇。嗣宗遷江夏相,隨到溳川,欲因入吳,而嗣宗卒,乃向遼西而占戶焉。

  初,至與康兄子蕃友善,及將遠適,乃與蕃書敘離,并陳其志曰:

  昔李叟入秦,及關而歎;梁生適越,登嶽長謠。夫以嘉遁之舉,猶懷戀恨,況乎不得已者哉!惟別之後,離群獨逝,背榮讌,辭倫好,經迥路,造沙漠。雞鳴戒旦,則飄爾晨征;日薄西山,則馬首靡託。尋歷曲阻,則沈思紆結;登高遠眺,則山川攸隔。或乃迴風狂厲,白日寢光,徙倚交錯,陵隰相望,徘徊九皋之內,慷慨重阜之顛,進無所由,退無所據,涉澤求蹊,披榛覓路,嘯詠溝渠,良不可度。斯亦行路之艱難,然非吾心之所懼也。至若蘭芷傾頓,桂林移殖,根萌未樹而牙淺弦急,每恐風波潛駭,危機密發,此所以怵惕於長衢也。又北土之性,難以託根,投人夜光,鮮不按劍。今將殖橘柚於玄朔,蔕華藕於修陵,表龍章於裸壤,奏韶武於聾俗,固難以取貴矣。夫物不我貴則莫之與,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飄颻遠游之士,託身無人之鄉,總轡遐路,則有前言之難;懸鞍陋宇,則有後慮之戒;朝霞啟暉,則身疲而遄征;太陽戢曜,則情劬而夕惕;肆目平隰,則寥廓而無睹;極聽修原,則掩寂而無聞。吁其悲矣!心傷瘁矣!然後知步驟之士不足為貴也。

  顧景中原,憤氣雲踊,哀物悼世,激情風厲。龍嘯大野,獸睇六合,猛志紛紜,雄心四據。思躡雲梯,橫奮八極,披艱掃穢,蕩海夷嶽,蹴崑崙使西倒,蹋太山令東覆,平滌九區,恢維宇宙,斯吾之鄙願也。時不我與,垂翼遠逝,鋒距靡加,六翮摧屈,自非知命,孰能不憤悒者哉!吾子殖根芳苑,濯秀清流,晞葉華崖,飛藻雲肆,俯據潛龍之渚,仰蔭游鳳之林,榮曜眩其前,艷色餌其後,良疇交其左,聲名馳其右,翱翔倫黨之間,弄姿帷房之裏,從容顧眄,綽有餘裕,俯仰吟嘯,自以為得志矣,豈能與吾曹同大丈夫之憂樂哉!

  去矣嵇生,遠離隔矣!煢煢飄寄,臨沙漠矣!悠悠三千,路難涉矣!攜手之期,邈無日矣!思心彌結,誰云釋矣!無金玉爾音而有遐心。身雖胡越,意存斷金。各敬爾儀,敦履璞沈,繁華流蕩,君子弗欽。臨紙意結,知復何云。

  至身長七尺四寸,論議精辯,有從橫才氣。遼西舉郡計吏,到洛,與父相遇。時母已亡,父欲令其宦立,弗之告,仍戒以不歸,至乃還遼西。幽州三辟部從事,斷九獄,見稱精審。太康中,以良吏赴洛,方知母亡。初,至自恥士伍,欲以宦學立名,期於榮養。既而其志不就,號憤慟哭,歐血而卒,時年三十七。

  鄒湛

  鄒湛字潤甫,南陽新野人也。父軌,魏左將軍。湛少以才學知名,仕魏歷通事郎、太學博士。泰始初,轉尚書郎、廷尉平、征南從事中郎,深為羊祜所器重。入為太子中庶子。太康中,拜散騎常侍,出補渤海太守,轉太傅楊駿長史,遷侍中。駿誅,以僚佐免官。尋起為散騎常侍、國子祭酒,轉少府。元康末卒,所著詩及論事議二十五首,為時所重。

  初,湛嘗夢見一人,自稱甄舒仲,餘無所言,如此非一。久之,乃悟曰:「吾宅西有積土敗瓦,其中必有死人。甄舒仲者,予舍西土瓦中人也。」檢之,果然,厚加斂葬。葬畢,遂夢此人來謝。

  子捷,字太應,亦有文才。永康中,為散騎侍郎。及趙王倫篡逆,捷與陸機等俱作禪文。倫誅,坐下廷尉,遇赦免。後為太傅參軍。永嘉末,卒。

  棗據

  棗據字道彥,潁川長社人也。本姓棘,其先避仇改焉。父叔禕,魏鉅鹿太守。據美容貌,善文辭。弱冠,辟大將軍府,出為山陽令,有政績。遷尚書郎,轉右丞。賈充伐吳,請為從事中郎。軍還,徙黃門侍郎、冀州刺史、太子中庶子。太康中卒,時年五十餘。所著詩賦論四十五首,遇亂多亡失。

  子腆,字玄方,亦以文章顯。永嘉中為襄城太守。弟嵩,字臺產,才藝尤美,為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為石勒所殺。

  褚陶

  褚陶字季雅,吳郡錢塘人也。弱不好弄,少而聰慧,清淡閑默,以墳典自娛。年十三,作鷗鳥、水磑二賦,見者奇之。陶嘗謂所親曰:「聖賢備在黃卷中,捨此何求!」

  州郡辟,不就。吳平,召補尚書郎。張華見之,謂陸機曰:「君兄弟龍躍雲津,顧彥先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已盡,不意復見褚生。」機曰:「公但未睹不鳴不躍者耳。」華曰:「故知延州之德不孤,〔四〕川嶽之寶不匱矣。」遷九真太守,轉中尉。年五十五卒。

  王沈

  王沈字彥伯,高平人也。少有俊才,出於寒素,不能隨俗沈浮,為時豪所抑。仕郡文學掾,鬱鬱不得志,乃作釋時論,其辭曰:

  東野丈人觀時以居,隱耕汙腴之墟。有冰氏之子者,出自沍寒之谷,過而問塗。丈人曰:「子奚自?」曰:「自涸陰之鄉。」「奚適?」曰:「欲適煌煌之堂。」丈人曰:「入煌煌之堂者,必有赫赫之光。今子困於寒而欲求諸熱,無得熱之方。」冰子瞿然曰:「胡為其然也?」丈人曰:「融融者皆趣熱之士,其得爐冶之門者,惟挾炭之子。苟非斯人,不如其已。」冰子曰:「吾聞宗廟之器不要華林之木,四門之賓何必冠蓋之族。前賢有解韋索而佩朱韍,舍徒擔而乘丹轂。由此言之,何恤而無祿!惟先生告我塗之速也。」

  丈人曰:「嗚呼!子聞得之若是,不知時之在彼。吾將釋子。夫道有安危,時有險易,才有所應,行有所適。英奇奮於從橫之世,賢智顯於霸王之初,當厄難則騁權譎以良圖,值制作則展儒道以暢攄,是則袞龍出於縕褐,卿相起於匹夫,故有朝賤而夕貴,先卷而後舒。當斯時也,豈計門資之高卑,論勢位之輕重乎!今則不然。上聖下明,時隆道寧,群后逸豫,宴安守平。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門有公,卿門有卿。指禿腐骨,不簡蚩儜。多士豐於貴族,爵命不出閨庭。四門穆穆,綺襦是盈,仍叔之子,皆為老成。賤有常辱,貴有常榮,肉食繼踵於華屋,疏飯襲跡於耨耕。談名位者以諂媚附勢,舉高譽者因資而隨形。至乃空囂者以泓噌為雅量,瑣慧者以淺利為鎗鎗,脢胎者以無檢為弘曠,僂垢者以守意為堅貞,嘲哮者以粗發為高亮,韞蠢者以色厚為篤誠,痷婪者以博納為通濟,眂眂者以難入為凝清,拉答者有沈重之譽,嗛閃者得清剿之聲,嗆啍怯畏於謙讓,闒茸勇敢於饕諍。斯皆寒素之死病,榮達之嘉名。凡茲流也,視其用心,察其所安,責人必急,於己恒寬。德無厚而自貴,位未高而自尊,眼罔嚮而遠視,鼻〈鼻翏〉〈鼻乚〉而刺天。忌惡君子,悅媚小人,敖蔑道素,懾吁權門。心以利傾,智以勢惛,姻黨相扇,毀譽交紛。當局迷於所受,聽採惑於所聞。京邑翼翼,群士千億,奔集勢門,求官買職,童僕闚其車乘,閽寺相其服飾,親客陰參於靖室,疏賓徙倚於門側。時因接見,矜厲容色,心懷內荏,外詐剛直,譚道義謂之俗生,論政刑以為鄙極。高會曲宴,惟言遷除消息,官無大小,問是誰力。今以子孤寒,懷真抱素,志陵雲霄,偶景獨步,直順常道,關津難渡,欲騁韓盧,時無狡兔,眾塗圮塞,投足何錯!」

  於是冰子釋然乃悟曰:「富貴人之所欲,貧賤人之所惡。僕少長於孔顏之門,久處於清寒之路,不謂熱勢自共遮錮。敬承明誨,服我初素,彈琴詠典,以保年祚。伯成、延陵,高節可慕。丹轂滅族,呂霍哀吟,朝榮夕滅,旦飛暮沈。聃周道師,巢由德林,豐屋蔀家,易著明箴。人薄位尊,積罰難任,三郤尸晉,宋華咎深,投扃正幅,實獲我心。」是時王政陵遲,官才失實,君子多退而窮處,遂終于里閭。

  元康初,松滋令吳郡蔡洪字叔開,有才名,作孤奮論,與釋時意同,讀之者莫不歎息焉。

  張翰

  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也。父儼,吳大鴻臚。翰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會稽賀循赴命入洛,經吳閶門,於船中彈琴。翰初不相識,乃就循言譚,便大相欽悅。問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載即去,而不告家人。

  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冏時執權,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採南山蕨,飲三江水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著首丘賦,文多不載。俄而冏敗,人皆謂之見機。然府以其輒去,除吏名。

  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時人貴其曠達。性至孝,遭母憂,哀毀過禮。年五十七卒。其文筆數十篇行於世。

  庾闡

  庾闡字仲初,潁川鄢陵人也。祖輝,安北長史。父東,以勇力聞。武帝時,有西域健胡趫捷無敵,晉人莫敢與校。帝募勇士,惟東應選,遂撲殺之,名震殊俗。闡好學,九歲能屬文。少隨舅孫氏過江。母隨兄肇為樂安長史,在項城。永嘉末,為石勒所陷,闡母亦沒。闡不櫛沐,不婚宦,絕酒肉,垂二十年,鄉親稱之。

  州舉秀才,元帝為晉王,辟之,皆不行。後為太宰、西陽王羕掾,累遷尚書郎。蘇峻之難,闡出奔郗鑒,為司空參軍。峻平,以功賜爵吉陽縣男,拜彭城內史。鑒復請為從事中郎。尋召為散騎侍郎,領大著作。頃之,出補零陵太守,入湘川,弔賈誼。其辭曰:

  中興二十三載,余忝守衡南,鼓栧三江,路次巴陵,望君山而過洞庭,涉湘川而觀汨水,臨賈生投書之川,慨以永懷矣。及造長沙,觀其遺象,喟然有感,乃弔之云。

  偉哉蘭生而芳,玉產而潔,陽葩熙冰,寒松負雪,莫邪挺鍔,天驥汗血,苟云其雋,誰與比傑!是以高明倬茂,獨發奇秀,道率天真,不議世疚,煥乎若望舒燿景而焯群星,矯乎若翔鸞拊翼而逸宇宙也。飛榮洛汭,擢穎山東,質清浮磬,聲若孤桐,琅琅其璞,巖巖其峰,信道居正,而以天下為公,方駕逸步,不以曲路期通。是以張高弦悲,聲激柱落,清唱未和,而桑濮代作;雖有惠音,莫過韶濩;雖有騰鱗,終仆一壑。嗚呼!大庭既邈,玄風悠緬,皇道不以智隆,上德不以仁顯。三五親譽,其軌可仰而標;霸功雖逸,其塗可翼而闡,悲矣先生,何命之蹇!懷寶如玉,而生運之淺!

  昔咎繇謩虞,呂尚歸昌,德協充符,乃應帝王,夷吾相桓,漢登蕭張;草廬三顧,臭若蘭芳。是以道隱則蠖屈,數感則鳳睹,若棲不擇木,翔非九五,雖曰玉折,雋才何補!夫心非死灰,智必存形,形託神王,〔五〕故能全生。奈何蘭膏,揚芳漢庭,摧景飆風,獨喪厥明。悠悠太素,存亡一指,道來斯通,世往斯圮。吾哀其生,未見其死,敢不敬弔,寄之淥水。

  後以疾,徵拜給事中,復領著作。吳國內史虞潭為太伯立碑,闡製其文。又作揚都賦,為世所重。年五十四卒,諡曰貞,所著詩賦銘頌十卷行於世。

  子肅之,亦有文藻著稱,歷給事中、相府記室、湘東太守。太元中卒。

  曹毗

  曹毗字輔佐,譙國人也。高祖休,魏大司馬。父識,右軍將軍。毗少好文籍,善屬詞賦。郡察孝廉,除郎中,蔡謨舉為佐著作郎。父憂去職。服闋,遷句章令,徵拜太學博士。時桂陽張碩為神女杜蘭香所降,毗因以二篇詩嘲之,并續蘭香歌詩十篇,甚有文彩。又著揚都賦,亞於庾闡。

  累遷尚書郎、鎮軍大將軍從事中郎、下邳太守。以名位不至,著對儒以自釋。其辭曰:

  或問曹子曰:「夫寶以含珍為貴,士以藏器為峻,麟以絕跡標奇,松以負霜稱雋,是以蘭生幽澗,玉輝千仞。故子州浮滄瀾而龍蟠,吳季忽萬乘以解印,虞公潛崇巖以頤神,梁生適南越以保慎,固能全真養和,夷跡洞潤,陵冬揚芳,披雪獨振也。

  「今子少睎冥風,弱挺秀容,奇發幼齡,翰披孺童。吐辭則藻落楊班,抗心則志擬高鴻,味道則理貫莊肆,研妙則穎奪豪鋒。固以騰廣莫而萋蒨,排素薄而青葱者矣,何必以刑禮為己任,申韓為宏通!既登東觀,染史筆;又據太學,理儒功。曾無玄韻淡泊,逸氣虛洞,養采幽翳,晦明蒙籠。不追林棲之跡,不希抱鱗之龍,不營練真之術,不慕內聽之聰。而處汎位以核物,扇塵教以自濛,負鹽車以顯能,飾一己以求恭。退不居漆園之場,出不躡曾城之衝,游不踐綽約之室,趠不希騄駬之蹤;徒以區區之懷而整名目之典,覆蕢之量而塞北川之洪,檢名實於俄頃之間,定得失乎一管之鋒。

  「子若謂我果是邪?則是不必以合俗。子若云俗果非邪?則俗非不可以苟從。〔六〕俗我紛以交爭,利害渾而彌重,何異執朽轡以御逸駟,承勁風以握秋蓬,役恬性以充勞府,對群物以耦怨雙者乎?子不聞乎終軍之穎,賈生之才,拔奇山東,玉映漢臺,可謂響播六合,聲駭嬰孩,而見毀絳灌之口,身離狼狽之災。由此言之,名為實賓,福萌禍胎,朝敷榮華,夕歸塵埃,未若澄虛心於玄圃,蔭瑤林於蓬萊,絕世事而雋黃綺,鼓滄川而浪龍鰓者矣。蒙竊惑焉。」

  主人煥耳而笑,欣然而言曰:「夫兩儀既闢,陰陽汗浩,五才迭用,化生紛擾,萬類云云,孰測其兆!故不登閬風,安以瞻殊目之形?不步景宿,何以觀恢廓之表?是以迷粗者循一往之智,狷介者守一方之矯,豈知火林之蔚炎柯,冰津之擢陽草!故大人達觀,任化昏曉,出不極勞,處不巢皓,在儒亦儒,在道亦道,運屈則紆其清暉,時申則散其龍藻,此蓋員動之用舍,非尋常之所寶也。

  「今三明互照,二氣載宣,玄教夕凝,朗風晨鮮,道以才暢,化隨理全。故五典克明於百揆,虞音齊響於五絃,安期解褐於秀林,漁父擺鉤於長川。如斯則化無不融,道無不延,風澄于俗,波清于川。方將舞黃虯於慶雲,招儀鳳於靈山,流玉醴乎華闥,秀朱草於庭前。何有違理之患,累真之嫌!子徒知辯其說而未測其源,明朝菌不可喻晦朔,〔七〕蟪蛄無以觀大年,固非管翰之所述,聊敬對以終篇。」

  累遷至光祿勳,卒。凡所著文筆十五卷,傳於世。

  李充

  李充字弘度,江夏人。父矩,江州刺史。充少孤,其父墓中柏樹嘗為盜賊所斫,充手刃之,由是知名。善楷書,妙參鍾索,世咸重之。辟丞相王導掾,轉記室參軍。

  幼好刑名之學,深抑虛浮之士,嘗著學箴,稱:

  老子云:「絕仁棄義,家復孝慈。」豈仁義之道絕,然後孝慈乃生哉?蓋患乎情仁義者寡而利仁義者眾也。道德喪而仁義彰,仁義彰而名利作,禮教之弊,直在茲也。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義化之,行仁義之不篤,故以禮律檢之;檢之彌繁,而偽亦愈廣,老莊是乃明無為之益,塞爭欲之門。夫極靈智之妙、總會通之和者,莫尚乎聖人。革一代之弘制,垂千載之遺風,則非聖不立。然則聖人之在世,吐言則為訓辭,蒞事則為物軌,運通則與時隆,理喪則與世弊矣。是以大為之論以標其旨。物必有宗,事必有主,寄責於聖人而遺累乎陳跡也。故化之以絕聖棄智,鎮之以無名之樸。聖教救其末,老莊明其本,本末之塗殊而為教一也。人之迷也,其日久矣!見形者眾,及道者尟,不覿千仞之門而逐適物之跡,逐跡逾篤,離本逾遠,遂使華端與薄俗俱興,妙緒與淳風並絕,所以聖人長潛而跡未嘗滅矣。懼後進惑其如此,將越禮棄學而希無為之風,見義教之殺而不觀其隆矣,略言所懷,以補其闕。引道家之弘旨,會世教之適當,義之違本,言不流放,庶以袪困蒙之蔽,悟一往之惑乎!其辭曰:

  芒芒太初,悠悠鴻荒,蚩蚩萬類,與道兼忘。聖跡未顯,賢名不彰,怡此鼓腹,率我猖狂。資生既廣,群塗思通,闇實師明,匪予求蒙,遺己濟物而天下為公。大庭唱基,羲農宏贊,六位時成,離暉大觀,澤洽雨濡,化流風散,比屋同塵而人罔僭亂。爰暨中古,哲王胥承,質文代作,禮統迭興,事藉用以繁,化因阻而凝,動非性擾,靜豈神澄!名之攸彰,道之攸廢,乃損所隆,乃崇所替,刑作由於德衰,三辟興乎叔世,既敦既誘,乃矯乃厲。敦亦既備,矯亦既深,彫琢生文,抑揚成音,群能騁技,眾巧竭心,野無陸馬,山無散林。風罔不動,化罔不移,人之失德,反正作奇。乃放欲以越禮,不知希競之為病,違彼夷塗而遵此險徑。狡兔陵岡,游魚遁川,至賾深妙,大象幽玄,棄餌收罝而責功蹄筌,先統喪歸而寄旨忘言。政異徵辭,拔本塞源,遁跡永日,尋響窮年,刻意離性而失其常然。世有險夷,運有通圮,損益適時,升降惟理。道不可以一日廢,亦不可以一朝擬,禮不可以千載制,亦不可以當年止。非仁無以長物,非義無以齊恥,仁義固不可遠,去其害仁義者而已。力行猶懼不逮,希企邈以遠矣。室有善言,應在千里,況乎行止復禮克己。風人司箴,敬貽君子。

  征北將軍褚裒又引為參軍,充以家貧,苦求外出。裒將許之為縣,試問之,充曰:「窮猿投林,豈暇擇木!」乃除剡縣令。遭母憂。服闋,為大著作郎。

  于時典籍混亂,充刪除煩重,以類相從,分作四部,甚有條貫,祕閣以為永制。累遷中書侍郎,卒官。充注尚書及周易旨六篇、釋莊論上下二篇、詩賦表頌等雜文二百四十首,行於世。

  子顒,亦有文義,多所述作,郡舉孝廉。

  充從兄式以平隱著稱,善楷隸。中興初,仕至侍中。

  袁宏

  袁宏字彥伯,侍中猷之孫也。父勖,臨汝令。宏有逸才,文章絕美,曾為詠史詩,是其風情所寄。少孤貧,以運租自業。謝尚時鎮牛渚,秋夜乘月,率爾與左右微服泛江。〔八〕會宏在舫中諷詠,聲既清會,辭又藻拔,遂駐聽久之,遣問焉。答云:「是袁臨汝郎誦詩。」即其詠史之作也。尚傾率有勝致,即迎升舟,與之譚論,申旦不寐,自此名譽日茂。

  尚為安西將軍、豫州刺史,引宏參其軍事。累遷大司馬桓溫府記室。溫重其文筆,專綜書記。後為東征賦,賦末列稱過江諸名德,而獨不載桓彝。時伏滔先在溫府,又與宏善,苦諫之。宏笑而不答。溫知之甚忿,而憚宏一時文宗,不欲令人顯問。後游青山飲歸,命宏同載,眾為之懼。行數里,問宏云:「聞君作東征賦,多稱先賢,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稱謂非下官敢專,既未遑啟,不敢顯之耳。」溫疑不實,乃曰:「君欲為何辭?」宏即答云:「風鑒散朗,或搜或引,身雖可亡,道不可隕,宣城之節,信義為允也。」溫泫然而止。宏賦又不及陶侃,侃子胡奴嘗於曲室抽刃問宏曰:「家君勳跡如此,君賦云何相忽?」宏窘急,答曰:「我已盛述尊公,何乃言無?」因曰:「精金百汰,在割能斷,功以濟時,職思靜亂,長沙之勳,為史所贊。」胡奴乃止。

  後為三國名臣頌曰:

  夫百姓不能自牧,故立君以治之;明君不能獨治,則為臣以佐之。然則三五迭隆,歷代承基,揖讓之與干戈,文德之與武功,莫不宗匠陶鈞而群才緝熙,元首經略而股肱肆力。雖遭罹不同,跡有優劣,至於體分冥固,道契不墜,風美所扇,訓革千載,其揆一也。故二八升而唐朝盛,伊呂用而湯武寧,三賢進而小白興,五臣顯而重耳霸。中古陵遲,斯道替矣。居上者不以至公理物,為下者必以私路期榮,御員者不以信誠率眾,執方者必以權謀自顯。於是君臣離而名教薄,世多亂而時不治,故蘧甯以之卷舒,柳下以之三黜,接輿以之行歌,魯連以之赴海。衰世之中,保持名節,君臣相體,若合符契,則燕昭、樂毅古之流矣。夫未遇伯樂,則千載無一驥;時值龍顏,則當年控三傑,漢之得賢,於斯為貴。高祖雖不以道勝御物,群下得盡其忠;蕭曹雖不以三代事主,百姓不失其業。靜亂庇人,抑亦其次。夫時方顛沛,則顯不如隱;萬物思治,則默不如語。是以古之君子不患弘道難,患遭時難;遭時匪難,遇君難。故有道無時,孟子所以咨嗟;有時無君,賈生所以垂泣。夫萬歲一期,有生之通塗;千載一遇,賢智之嘉會。遇之不能無欣,喪之何能無慨。古人之言,信有情哉!余以暇日常覽國志,考其君臣,比其行事,雖道謝先代,亦異世一時也。

  文若懷獨見之照,而有救世之心,論時則人方塗炭,計能則莫出魏武,故委圖霸朝,豫謀世事。舉才不以標鑒,故人亡而後顯;籌畫不以要功,故事至而後定。雖亡身明順,識亦高矣。

  董卓之亂,神器遷逼,公達慨然,志在致命。由斯而譚,故以大存名節。至如身為漢隸而跡入魏幕,源流趣舍,抑亦文若之謂。所以存亡殊致,始終不同,將以文若既明且哲,名教有寄乎!夫仁義不可不明,則時宗舉其致;生理不可不全,故達識攝其契。相與弘道,豈不遠哉!

  崔生高朗,折而不撓,所以策名魏武、執笏霸朝者,蓋以漢主當陽,魏后北面者哉!若乃一旦進璽,君臣易位,則崔生所以不與,魏氏所以不容。夫江湖所以濟舟,亦所以覆舟;仁義所以全身,亦所以亡身。然而先賢玉摧於前,來哲攘袂於後,豈天懷發中,〔九〕而名教束物者乎!

  孔明盤桓,俟時而動,遐想管樂,遠明風流,治國以禮,人無怨聲,刑罰不濫,沒有餘泣,雖古之遺愛,何以加茲!及其臨終顧託,受遺作相,劉后授之無疑心,武侯受之無懼色,繼體納之無貳情,百姓信之無異辭,君臣之際,良可詠矣!

  公瑾卓爾,逸志不群,總角料主,〔一0〕則素契於伯符;晚節曜奇,則三分於赤壁。惜其齡促,志未可量。

  子布佐策,致延譽之美,輟哭止哀,有翼戴之功,神情所涉,豈徒謇諤而已哉!然杜門不用,登壇受譏。夫一人之身所照未異,而用舍之間俄有不同,況沈跡溝壑,遇與不遇者乎!

  夫詩頌之作,有自來矣。或以吟詠情性,或以紀德顯功,雖大指同歸,所託或乖。若夫出處有道,名體不滯,風軌德音,為世作範,不可廢也。復綴序所懷,以為之贊曰:

  火德既微,運纏大過。洪飆扇海,二溟揚波。虯獸雖驚〔一一〕,風雲未和。潛魚擇川,高鳥候柯。赫赫三雄,並迴乾軸。競收杞梓,爭採松竹。鳳不及棲,龍不暇伏。谷無幽蘭,嶺無停菊。

  英英文若,靈鑒洞照。應變知微,頤奇賞要。日月在躬,隱之彌曜。文明映心,鑽之愈妙。滄海橫流,玉石俱碎。達人兼善,廢己存愛。謀解時紛,功濟宇內。始救生靈,終明風概。

  公達潛朗,思同蓍蔡。運用無方,動攝群會。爰初發跡,遘此顛沛。神情玄定,處之彌泰。愔愔幕裏,算無不經。亹亹通韻,跡不暫停。雖懷尺璧,顧哂連城。智能極物,愚足全生。

  郎中溫雅,器識純素。貞而不諒,通而能固。恂恂德心,汪汪軌度。志成弱冠,道敷歲暮。仁者必勇,德亦有言。雖遇履尾,神氣恬然。行不修飾,名節無愆。操不激切,素風愈鮮。

  邈哉崔生,體正心直。天骨疏朗,牆岸高嶷。忠存軌跡,義形風色。思樹芳蘭,翦除荊棘。人惡其上,世不容哲。琅琅先生,雅杖名節。雖遇塵霧,猶震霜雪。運極道消,碎此明月。

  景山恢誕,韻與道合。形器不存,方寸海納。和而不同,通而不雜。遇醉忘辭,在醒貽答。

  長文通雅,義格終始。思戴元首,擬伊同恥。人未知德,懼若在己。嘉謀肆庭,讜言盈耳。玉生雖麗,光不踰把。德積雖微,道映天下。

  邈哉太初,宇量高雅。器範自然,標準無假。全身由直,跡洿必偽。處死匪難,理存則易。萬物波蕩,孰任其累!六合徒廣,容身靡寄。君親自然,匪由名教。愛敬既同,情禮兼到。

  烈烈王生,知死不撓。求仁不遠,期在忠孝。

  玄伯剛簡,大存名體。志在高構,增堂及陛。端委獸門,正言彌啟。臨危致命,盡其心禮。

  堂堂孔明,基宇宏邈。器同生靈,獨稟先覺。標牓風流,遠明管樂。初九龍盤,雅志彌確。百六道喪,干戈迭用。苟非命世,孰掃雰雺!宗子思寧,薄言解控。釋褐中林,鬱為時棟。

  士元弘長,雅性內融。崇善愛物,觀始知終。喪亂備矣,勝塗未隆。先生標之,振起清風。綢繆哲后,無妄惟時。夙夜匪懈,義在緝熙。三略既陳,霸業已基。

  公琰殖根,不忘中正。豈曰模擬,實在雅性。亦既羈勒,負荷時命。推賢恭己,久而可敬。

  公衡沖達,秉志淵塞。媚茲一人,臨難不惑。疇昔不造,假翮鄰國。進能徽音,退不失德。六合紛紜,人心將變。鳥擇高梧,臣須顧眄。

  公瑾英達,朗心獨見。披草求君,定交一面。桓桓魏武,外託霸跡。志掩衡霍,恃戰忘敵。卓卓若人,曜奇赤壁。三光參分,宇宙暫隔。

  子布擅名,遭世方擾。撫翼桑梓,息肩江表。王略威夷,吳魏同寶。遂贊宏謨,匡此霸道。桓王之薨,大業未純。把臂託孤,惟賢與親。輟哭止哀,臨難忘身。成此南面,實由老臣。才為世生,世亦須才。得而能任,貴在無猜。

  昂昂子敬,拔跡草萊。荷檐吐奇,乃構雲臺。

  子瑜都長,體性純懿。諫而不犯,正而不毅。將命公庭,退忘私位。豈無鶺鴒,固慎名器。

  伯言謇謇,以道佐世。出能勤功,入亦獻替。謀寧社稷,解紛挫銳。正以招疑,忠而獲戾。

  元歎邈遠,神和形檢。如彼白珪,質無塵點。立行以恒,匡主以漸。清不增潔,濁不加染。

  仲翔高亮,性不和物。好是不群,折而不屈。屢摧逆鱗,直道受黜。歎過孫陽,放同賈屈。

  莘莘眾賢,千載一遇。整轡高衢,驤首天路。仰揖玄流,俯弘時務。名節殊塗,雅致同趣。日月麗天,瞻之不墜。仁義在躬,用之不匱。尚想遐風,載揖載味。後生擊節,懦夫增氣。

  從桓溫北征,作北征賦,皆其文之高者。嘗與王珣、伏滔同在溫坐,溫令滔讀其北征賦,至「聞所傳於相傳,云獲麟於此野,誕靈物以瑞德,奚授體於虞者!疚尼父之洞泣,似實慟而非假。豈一性之足傷,乃致傷於天下」,其本至此便改韻。珣云:「此賦方傳千載,無容率耳。今於『天下』之後,移韻徙事,然於寫送之致,似為未盡。」滔云:「得益寫韻一句,或為小勝。」溫曰:「卿思益之。」宏應聲答曰:「感不絕於余心,愬流風而獨寫。」珣誦味久之,謂滔曰:「當今文章之美,故當共推此生。」

  性強正亮直,雖被溫禮遇,至於辯論,每不阿屈,故榮任不至。與伏滔同在溫府,府中呼為「袁伏」。宏心恥之,每歎曰:「公之厚恩未優國士,而與滔比肩,何辱之甚。」

  謝安常賞其機對辯速。後安為揚州刺史,宏自吏部郎出為東陽郡,乃祖道於冶亭。時賢皆集,安欲以卒迫試之,臨別執其手,顧就左右取一扇而授之曰:「聊以贈行。」宏應聲答曰:「輒當奉揚仁風,慰彼黎庶。」時人歎其率而能要焉。

  宏見漢時傅毅作顯宗頌,辭甚典雅,乃作頌九章,頌簡文之德,上之於孝武。

  太元初,卒於東陽,時年四十九。撰後漢紀三十卷及竹林名士傳三卷、詩賦誄表等雜文凡三百首,傳於世。

  三子:長超子,次成子,次明子。明子有父風,最知名,官至臨賀太守。

  伏滔

  伏滔字玄度,平昌安丘人也。有才學,少知名。州舉秀才,辟別駕,皆不就。大司馬桓溫引為參軍,深加禮接,每宴集之所,必命滔同游。從溫伐袁真,至壽陽,以淮南屢叛,著論二篇,名曰正淮。其上篇曰:

  淮南者,三代揚州之分也。當春秋時,吳、楚、陳、蔡之與地。〔一二〕戰國之末,楚全有之,而考烈王都焉。秦并天下,建立郡縣,是為九江。劉項之際,號曰東楚。爰自戰國至於晉之中興,六百有餘年,保淮南者九姓,稱兵者十一人,皆亡不旋踵,禍溢於世,而終莫戒焉。其天時歟,地勢歟,人事歟?何喪亂之若是也!試商較而論之。

  夫懸象著明,而休徵表於列宿;山河衿帶,而地險彰於丘陵;治亂推移,而興亡見於人事。由此而觀,則兼也必矣。昔妖星出於東南而弱楚以亡,飛孛橫於天漢而劉安誅絕,近則火星晨見而王淩首謀,長彗宵映而毌丘襲亂。斯則表乎天時也。彼壽陽者,南引荊汝之利,東連三吳之富;北接梁宋,平塗不過七日;西援陳許,水陸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內保淮肥之固。龍泉之陂,良疇萬頃,舒六之貢,利盡蠻越,金石皮革之具萃焉,苞木箭竹之族生焉,山湖藪澤之隈,水旱之所不害,土產草滋之實,荒年之所取給。此則係乎地利者也。其俗尚氣力而多勇悍,其人習戰爭而貴詐偽,豪右并兼之門,十室而七;藏甲挾劍之家,比屋而發。然而仁義之化不漸,刑法之令不及,所以屢多亡國也。

  昔考烈以衰弱之楚屢遷其都,外迫強秦之威,內遘陽申之禍,逃死劫殺,三世而滅。黥布以三雄之選,功成垓下,淮陰既囚,梁越受戮,嫌結震主之威,慮生同體之禍,遂謀圖全之計,庶幾後亡之福,眾潰於一戰,身脂於漢斧。劉長支庶,奄王大國,承喪亂之餘,御新化之俗,無德而寵,欲極禍發。王安內懷先父之憾,外眩姦臣之說,招引賓客,沈溺數術,藉二世之資,恃戈甲之盛,屈強江淮之上,西向而圖宗國,言未絕口,身嗣俱滅。李憲因亡新之餘,袁術當衰漢之末,負力幸亂,遂生僭逆之計,建號九江,稱制下邑,狼狽奔亡,傾城受戮。及至彥雲、仲恭、公休之徒,或憑宿名,或怙前功,握兵淮楚,力制東夏,屬當多難之世,仍值廢興之會,謀非所議,相係禍敗。祖約助逆,身亡家族。彼十亂者,成乎人事者也。然則侵弱昏迷,以至絕滅,亡楚當之。恃強畏逼,遂謀叛亂,黥布有焉。二王遘逆,寵之之過也。公路僭偽,乘釁之盜也。二將以圖功首難,士少以驕矜樂禍。本其所因,考其成跡,皆寵盛禍淫,福過災生,而制之不漸,積之有由也。

  其下篇曰:

  昔高祖之誅黥布也,撮三策之要,馳赦過之書,乘人主之威以除逆節之虜,然猶決戰陳都,暴尸橫野,僅乃克之,害亦深矣!長安之謀,雖兵未交於山東,禍未遍於天下,而馳說之士與闔境之人幽囚誅放者,亦已眾矣。光武連兵於肥舒,魏祖馳馬於蘄苦,而廬九之間流溺兵凶者十而七八焉。夫王淩面縛,得之於砎石;仲恭接刃,成之於後覺也。而高祖以之宵征,世宗以之發疾,豈不勤哉!文皇挾萬乘之威,杖伊周之權,內舉京畿之眾,外徵四海之銳,雲合雨集,推鋒以臨淮浦,而誕欽晏然,方嬰城自固,憑軾以觀王師。於是築長圍,起棼櫓,高壁連塹,負戈擊柝以守之。自夏及春,而後始知亡焉。然則屠城之禍,其可極言乎?約之出奔,淮左為墟,悲夫!

  信哉魯哀之言,夫生乎深宮,長於膏粱,憂懼不切於身,榮辱不交於前,則其仁義之本淺矣。奉以南面之尊,藉以列城之富,宅以制險之居,養以眾強之盛,而無德以臨之,無制以節之,則厭溢樂禍之心生矣。夫以昏主御姦臣,利甲資堅城,偽令行於封內,邪惠結於人心,乘間幸濟之說日交於側,猾詐錮咎之群各馳於前,見利如歸,安在其不為亂乎!況乘舊寵,挾前功,畏逼懼亡,以謀圖身之舉者,望其俛首就羈,不亦迃哉!易稱「履霜堅冰,馴致之道」,蓋言漸也。嗚呼!斯所以亂臣賊子亡國覆家累世而不絕者歟!

  昔先王之宰天下也,選於有德,訪之三吏,正其分位,明其等級,畫之封疆,宣之政令,上下有序,無僭差之嫌,四人安業,無并兼之國。三載考陟,功罪不得逃其跡,九伐時修,刑賞無所謬其實。令之有漸,軌之有度,寵之有節,權不外授,威不下黷,所以杜其萌際,重其名器,深根固本,傳之百世。雖時有盛衰,弱者無所懼其亡;道有興廢,強者不得資其弊。夫如是,將使天子從風,穆然軌道,慶自一人,惠流萬國,安有向時之患哉!

  壽陽平,以功封聞喜縣侯,除永世令。溫薨,征西將軍桓豁引為參軍,領華容令。太元中,拜著作郎,專掌國史,領本州大中正。孝武帝嘗會於西堂,滔豫坐,還,下車先呼子系之謂曰:「百人高會,天下先問伏滔在坐不,此故未易得。為人作父如此,定何如也?」遷游擊將軍,著作如故。卒官。

  子系之,亦有文才,歷黃門郎、〔一三〕侍中、尚書、光祿大夫。

  羅含

  羅含字君章,桂陽耒陽人也。曾祖彥,臨海太守。父綏,滎陽太守。含幼孤,為叔母朱氏所養。少有志尚,嘗晝臥,夢一鳥文彩異常,飛入口中,因驚起說之。朱氏曰:「鳥有文彩,汝後必有文章。」自此後藻思日新。弱冠,州三辟,不就。含父嘗宰新淦,新淦人楊羨後為含州將,引含為主簿,含傲然不顧,羨招致不已,辭不獲而就焉。及羨去職,含送之到縣。新淦人以含舊宰之子,咸致賂遺,含難違而受之。及歸,悉封置而去。由是遠近推服焉。

  後為郡功曹,刺史庾亮以為部江夏從事。太守謝尚與含為方外之好,乃稱曰:「羅君章可謂湘中之琳琅。」尋轉州主簿。後桓溫臨州,又補征西參軍。溫嘗使含詣尚,有所檢劾。含至,不問郡事,與尚累日酣飲而還。溫問所劾事,含曰:「公謂尚何如人?」溫曰:「勝我也。」含曰:「豈有勝公而行非邪!故一無所問。」溫奇其意而不責焉。轉州別駕。以廨舍諠擾,於城西池小洲上立茅屋,伐木為材,〔一四〕織葦為席而居,布衣蔬食,晏如也。溫嘗與僚屬讌會,含後至。溫問眾坐曰:「此何如人?」或曰:「可謂荊楚之材。」溫曰:「此自江左之秀,豈惟荊楚而已。」徵為尚書郎。溫雅重其才,又表轉征西戶曹參軍。俄遷宜都太守。及溫封南郡公,引為郎中令。尋徵正員郎,累遷散騎常侍、侍中,仍轉廷尉、長沙相。年老致仕,加中散大夫,門施行馬。初,含在官舍,有一白雀棲集堂宇,及致仕還家,階庭忽蘭菊叢生,以為德行之感焉。年七十七卒,所著文章行於世。

  顧愷之

  顧愷之字長康,晉陵無錫人也。父悅之,尚書左丞。愷之博學有才氣,嘗為箏賦成,謂人曰:「吾賦之比嵇康琴,不賞者必以後出相遺,深識者亦當以高奇見貴。」

  桓溫引為大司馬參軍,甚見親昵。溫薨後,愷之拜溫墓,賦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或問之曰:「卿憑重桓公乃爾,哭狀其可見乎?」答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

  愷之好諧謔,人多愛狎之。後為殷仲堪參軍,亦深被眷接。仲堪在荊州,愷之嘗因假還,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至破冢,遭風大敗。愷之與仲堪牋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穩,布帆無恙。」還至荊州,人問以會稽山川之狀。愷之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若雲興霞蔚。」桓玄時與愷之同在仲堪坐,共作了語。愷之先曰:「火燒平原無遺燎。」玄曰:「白布纏根樹旒旐。」〔一五〕仲堪曰:「投魚深泉放飛鳥。」復作危語。玄曰:「矛頭淅米劍頭炊。」仲堪曰:「百歲老翁攀枯枝。」有一參軍云:「盲人騎瞎馬臨深池。」〔一六〕仲堪眇目,驚曰:「此太逼人!」因罷。愷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漸入佳境。」

  尤善丹青,圖寫特妙,謝安深重之,以為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愷之每畫人成,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答曰:「四體妍蚩,本無闕少於妙處,〔一七〕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嘗悅一鄰女,挑之弗從,乃圖其形於壁,以棘針釘其心,女遂患心痛。愷之因致其情,女從之,遂密去針而愈。愷之每重嵇康四言詩,因為之圖,恒云:「手揮五絃易,目送歸鴻難。」每寫起人形,妙絕於時,嘗圖裴楷象,頰上加三毛,觀者覺神明殊勝。又為謝鯤象,在石巖裏,云:「此子宜置丘壑中。」欲圖殷仲堪,仲堪有目病,固辭。愷之曰:「明府正為眼耳,若明點瞳子,飛白拂上,使如輕雲之蔽月,豈不美乎!」仲堪乃從之。愷之嘗以一廚畫糊題其前,寄桓玄,皆其深所珍惜者。玄乃發其廚後,竊取畫,而緘閉如舊以還之,紿云未開。愷之見封題如初,但失其畫,直云妙畫通靈,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了無怪色。

  愷之矜伐過實,少年因相稱譽以為戲弄。又為吟詠,自謂得先賢風制。或請其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義熙初,為散騎常侍,與謝瞻連省,夜於月下長詠,瞻每遙贊之,愷之彌自力忘倦。瞻將眠,令人代己,愷之不覺有異,遂申旦而止。尤信小術,以為求之必得。桓玄嘗以一柳葉紿之曰:「此蟬所翳葉也,取以自蔽,人不見己。」愷之喜,引葉自蔽,玄就溺焉,愷之信其不見己也,甚以珍之。

  初,愷之在桓溫府,常云:「愷之體中癡黠各半,合而論之,正得平耳。」故俗傳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年六十二,卒於官,所著文集及啟矇記行於世。

  郭澄之

  郭澄之字仲靜,太原陽曲人也。少有才思,機敏兼人。調補尚書郎,出為南康相。值盧循作逆,流離僅得還都。劉裕引為相國參軍。從裕北伐,既克長安,裕意更欲西伐,集僚屬議之,多不同。次問澄之,澄之不答,西向誦王粲詩曰:「南登霸陵岸,迴首望長安。」裕便意定,謂澄之曰:「當與卿共登霸陵岸耳。」因還。

  澄之位至裕相國從事中郎,封南豐侯,卒於官,所著文集行於世。

  史臣曰:夫賞好生於情,剛柔本於性,情之所適,發乎詠歌,而感召無象,風律殊製。至於應貞宴射之文,極形言之美,華林群藻罕或疇之。子安幼標明敏,少蓄清思,懷天地之寥廓,賦辭人之所遺,特構新情,豈常均之所企!太沖含豪歷載,以賦三都,士安見而稱善,平原睹而韜翰,匪惟高步當年,故以騰華終古。鄒湛之持論,棗據之緣情,實南陽之人傑,蓋潁川之時秀。季雅摛屬遒邁,夙備成德,稱為泉岱之珍,固其然矣。彥伯未能混跡光塵,而屈乎卑位,釋時宏論,亦足見其志耳。季鷹縱誕一時,不邀名爵,黃花之什,濬發神府。仲初之文,風流可尚,擢秀士林,揚都之美,〔一八〕尤重時彥。曹毗沈研祕籍,踠足下僚,綺靡降神之歌,朗暢對儒之論。李充之學箴,信清壯也。袁宏東征、名臣之作,抑潘陸之亞。玄度學藝優贍,筆削擅奇,降帝問於西堂,故其榮觀也。君章耀湘中之寶,挺荊楚之材,夢鳥發乎精誠,豈獨日者之蛟鳳!長康矜能過實,譚諧取容,而才多逸氣,故有三絕之目。仲靜機思通敏,延譽清流,德輿西伐之計,取定於微指者矣。

  贊曰:爻彖垂法,宮徵流音。美哉群彥,揚蕤翰林。俱諧振玉,各擅鏘金。子安、太沖,遒文綺爛。袁、庾、充、愷,縟藻霞煥。架彼辭人,共超清貫。

  校勘記

  〔一〕發彼互的「互的」,周校:文選作「五的」。按:「五的」即「五正」,見周禮射人。「互」蓋形訛。

  〔二〕蔡邕之於典引也「邕」,各本誤作「雍」。蔡邕注典引,在文選中,今據改。

  〔三〕陳留衛權「權」,各本作「瓘」。嚴可均全晉文注:左思傳有「陳留衛瓘」,乃「衛權」之誤。按:魏志衛臻傳裴松之注云,臻孫權,晉尚書郎,作左思吳都賦敘及注。今據改。

  〔四〕故知延州之德不孤「延州」,各本作「延門」,今從吳本作「延州」,與世說賞譽注引褚氏家傳合。通志一七五亦作「延州」。延州指吳季子,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及淮南子精神訓。

  〔五〕形託神王「王」,局本作「川」,殿本作「用」,宋本作「王」,今從宋本。「王」即「旺」。

  〔六〕則俗非不可以苟從周校:「俗」衍文。

  〔七〕明朝菌不可喻晦朔「喻」,各本作「踰」,今從宋本,與莊子「朝菌不知晦朔」原義合。

  〔八〕率爾與左右微服泛江「率爾」,各本作「率耳」,今從宋本。通志一七五亦作「率爾」。

  〔九〕豈天懷發中李校:文選「豈」下有「非」字,是,此脫。

  〔一0〕總角料主「料」,各本作「斷」,局本作「料」,與文選合,今從之。

  〔一一〕虯獸雖驚「獸」,袁宏原文作「虎」,文選及李善注可證。蓋唐人修史避諱改。下「端委獸門」同。

  〔一二〕吳楚陳蔡之與地斠注:寰宇記一二九引「與」作「輿」。

  〔一三〕歷黃門郎各本於「黃門郎」下有「侍郎」二字,宋本無。今從宋本。

  〔一四〕伐木為材通志一七五「材」作「床」,與類聚六一引羅含別傳合。

  〔一五〕白布纏根樹旒旐斠注:世說排調「根」作「棺」,「樹」作「豎」。

  〔一六〕臨深池冊府八三四及世說排調「臨」上並有「夜半」二字。

  〔一七〕本無闕少於妙處御覽七五0作「本無關於妙處」,與世說巧藝合。

  〔一八〕揚都之美「揚都」,各本誤作「陽都」。周校:當作「揚都」,庾闡有揚都賦。今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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