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坪城东门外约十里处,安谧地躺着一座庞大宅院,主人正是昔年威震江湖的武林高手“阴阳双眉”展翼鹏,梅萼寒丽老夫妇。
他们两个虽已息影江湖多年,但声威仍在,一般宵小之徒,震于“阴阳双眉”的大名,都不敢在附近惹事生非,因此,不单是“阴阳双眉”的居处,就是威坪镇内也都连带沾了光,宁静异常。
这几天来,宅中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一反平时安谧的样子。
宅中人不时忙碌地进进出出不说,就是展、梅二老的眉宇之间,也都洋溢着一片焦灼不安的颜色。
夜深了,宅中人大都已安然就寝,只有宅内西边的一间卧室窗前,还有一线昏黄的灯光射出。
室内,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坐在床前,以无限怜爱的目光,向卧在床上的一个少女注视着。
少女娇吟一声,一个转侧,突然睁开双目,见老妇人坐在床前,不安地问道:“七婶,您怎么还不去睡?”
老妇人伸手抚摸了一下少女的额头,觉得已不如先前烫手,面露喜色,笑道:“玲儿,你此刻可觉得好了一点?”
少女感激地道:“侄女此刻觉得已大好了,夜色已深,七婶,您还是早点回屋去安寝吧。”
老妇人慈祥地笑道:
“玲儿,你不必为我打算,我年纪虽大,精神却还健旺,偶尔晚睡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话,转身端起火炉上的药锅,把里面的药汁倒在碗中,递给少女,道:“玲儿,你把这药剂服下去,明天就可以全好了。”
少女依言把药服下,正欲说话……
蓦然屋瓦一阵响动,老妇人警觉地翻身把灯吹熄,闪身来到窗前,凝神细看,却见一只猫儿从房上跳下。
不禁哑然失笑,轻骂一声:“孽畜!”
又回身把灯点上。
她心中似有所触,在窗前呆立了一下,这才回到床前。
少女见她满面黯然之色,不禁失声问道:“七婶,您怎么了?”
老妇人见问,长吁一声,欲言又止,终于慢慢地低声说道:
“一个人终生真不能做错一件事,否则,这件事就会像附骨之疸似地跟着你,使你梦魂难安……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真后悔……”
说着话,两只眼中竟现出晶莹的泪珠。
少女见状,急忙拥被爬起,一面为老妇人拭泪,一面安慰地道:“七婶,别伤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必想那么多。”
老妇人含泪道:
“玲儿,这种滋味是你想象不到的,时间虽能冲淡记忆,但却不能把往事完全从心中泯除,倒是良心上的负疚,时间愈久,色彩愈是鲜明,也愈难令人心安……”
“我倒真羡慕你爹娘和仇叔叔,他们虽已撒手人寰,但却一了百了,不像我老婆子还活在世界上,终日受着良心的煎熬……”
说到这里,竟忍不住掩面悲泣起来。
少女听到老妇人提起她死去的爹娘,也被勾起悲怀,两只杏眼水汪汪地,泪珠不住地打转,虽欲好言安慰老妇人几句,但咽喉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走廊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老夫人警觉地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
“得,得,得。”
有人在屋外轻轻地叩着窗棂,老夫人低声问道:“谁?”
窗外人答道:“萼寒,是我,翼鹏,濮五哥已经来了,现在书房中,说有要事和我们商谈。”
老妇人答道:“好,我就来。”
又回身向少女嘱咐道:“玲儿,你好生将息,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书房中,充满着一种沉闷的意味。
展翼鹏和苍鹰叟二人默默地对坐着,两个人的面色都沉重得很,似是有一件疑难的事,急待解决的样子。
苍鹰叟似是不耐这屋中沉闷的空气,站起身来,转了两转,正欲发言,门帘掀处,梅萼寒走了进来。
梅萼寒笑问道:“五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苍鹰叟闻问,面色突转凄然,道:
“前些年还好,近来不如意事却多,尤其是月前赴韭山岛,寻独孤商那厮,竟误中三毒神君诡计,手下人全遭毒毙,连我自己本身也几乎不免。”
说到这里,苍鹰叟不禁摇首叹息不已。
展翼鹏突在旁边道:“玲儿病况如何?”
梅萼寒笑道:“她现已大好,明日当可不用服药了。”
苍鹰叟闻言心中一动,问道:“谁?”
展翼鹏接口道:“老九的女儿,燕玲。”
苍鹰叟奇道:“她不是在落英峪随着四哥习艺吗?怎会卧病在此?”
梅萼寒摇头叹息道:“兵书峡宝图在四哥手中之事,不知怎地泄露出去,被枯木修罗得知,大举犯山。
四哥自忖寡不敌众,遂命门下弟子,分成九路,带着八假一真,共是九份宝图冲出,玲儿和哥哥一道,携图前往投奔老十……”
苍鹰叟突然插嘴问道:“她身上这份图是真是假?”
梅萼寒心中一动,觉苍鹰叟此问似是另有意图,遂随口漫应道:“这我也不知,五哥问这做什?”
苍鹰叟见问,面色一变,忽又恢复正常,笑道:“如是真图,我们就应当慎重行事,妥为保存,如是假的就由它去了。”
梅萼寒见他说得有理,也就忽略过去,又道:
“他们途中屡遭‘枯木教’徒阻截,因是到得钓台时,较所约迟了一日,老十已然因事他去。
枯木教徒却早就探得他们兄妹二人行踪,在钓台设下埋伏,荪侄不幸伤在白骨大煞白骨阴劲之下。
玲侄女也几乎失手遭擒,幸得‘天网少年’及时援手,驱走‘枯木教’徒,将他们兄妹二人救出……”
苍鹰叟突失声惊道:“真有什么‘天网少年’?”
展翼鹏在旁冷冷地接口道:“不错,正是那掌毙仇十二弟的‘天网少年’,据玲儿说,他日还要来此生事呢!”
苍鹰叟急急地问道:“玲侄女可知他的名字?”
梅萼寒说:“据说他叫古沛。”
苍鹰叟闻言,面色一变,几乎从座上跳起,惊道:“古沛,原来‘天网少年’就是他了。”
展翼鹏见状大奇,惊讶地问道:“怎么?难道五哥认得他不成?”
苍鹰叟沉吟了一下,笑道:
“我那日中三毒神君诡计,身遭奇毒,正运功驱毒之际,老孩儿司徒悠悠突带着他来我船上,他曾为我运功驱毒,是以认得。”
展翼鹏问道:“他武功如何?”
苍鹰叟面色沉重地道:“他年纪轻轻,却已得禅宗真传,武功造诣远胜我多多。”
此言一出,三人同时默然不语,各自寻思。
那一股沉闷的意味再度把这小室充塞起来。
有顷,梅萼寒突打破沉闷的空气,自言自说地说:“一个人真不能做亏心事,否则的话休想得一日安宁……”
展翼鹏突打断了她的话语,问道:“萼寒,你此言何指?”
梅萼寒道:“我等十七人自合力害死洗铁生后,虽把兵书峡宝图得到手中,但此后即未得一日安宁。
聂九弟夫妇是怎么死的,你我心中都有数,不必再提了,仇十二弟这次死在天网少年掌下,详情虽不知,但我想这事恐也逃不了干系。
公孙四哥好好的落英峪,如没有这件事,怎会被枯木修罗那魔头闹得烟消火灭,连他自身生死都不知道。
我们暂时虽仍得苟安,但日后究竟如何,谁能预料,唉!我们究竟得到了些什么?所得到的是否能补偿我们所失去的呢?”
展翼鹏突然打断她的话语,怒道:
“老婆子,你怎么变得恁地软弱起来,兵书峡藏宝,天下之人,谁不欲得?洗铁生不自度德量力,妄想一人独吞,我们怎能容他?这算什么亏心事?……”
梅萼寒接口道:
“翼鹏,你不要嘴硬,如这不算亏心事的话,我们几人怎会被独孤商那厮逼作‘无忧会’护法,招致天下武林人物对我等诟责。……”
展翼鹏勃然大怒,两道一黑一白的长眉,根根竖起,拍案叱道:“老婆子休要多言。”
梅萼寒不顾地道:
“翼鹏,不必对我发狠,当年如非你贪心,强拉我入盟,怎会使得我现在都快死了,还不能安心。
连想好好地过一点太平日子也不能够……翼鹏……你说你对不对得住我……唉!这些年来……我也受得够了。”
说到这里,竟忍不住掩面悲泣起来。
展翼鹏见状怒气更甚,正欲反唇还讥。
苍鹰叟在旁劝解地道:“七弟且请息怒,十六妹也不必为往事过分地懊恼,且请听我一言。”
苍鹰叟在落英峪一盟十七人中,除公孙子颜外,是最足智多谋的一个,因此,展、梅二人对他都甚信服。
展翼鹏闻言,抬首问道:“五哥有何高见?”
苍鹰叟笑道:“现在大敌当前,正是我们同心协力,共抗外侮的时候,你两夫妇却先自窝里反起来,岂不是更予敌以可乘之机?”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展、梅二人觉他所言甚是有理,点首不语。
苍鹰叟又道:“现在大敌当前有二,一是枯木修罗,一是天网少年,天网少年武功虽高,但他孤身一人,力量究嫌单薄。
如我们三人合力对付他,我就不相信他能讨得了好去,倒是枯木修罗的枯木教,声势浩大,教中奇才异能之士,在所多有,不可小觑……”
沉吟了一下,喝了口茶,又道:
“但若我等纠集昔年盟友,戳力以赴,则胜负之数,尚未可卜,只是山川隔阻,各盟友都散处四方,一时之间,却难聚集在一起呢……”
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呵欠,面上突呈疲累之容。
梅萼寒见状问道:“五哥可是累了?”
苍鹰叟笑道:
“人年纪大了,真是不中用,我日前在安淳城外,和三毒老怪拼了三日三夜,这如在往年,怎算得一回事,现在却感到体力不支,精神难继,唉……”
展翼鹏接口道:“既然如此,天色也已经不早了,我们就此告辞,明天再从长计议好了。”
梅萼寒不表示意见,二人遂相率辞出,各自返房安寝,原来阴阳双眉近年来感情不谐,早就分室而居了。
梅萼寒和衣卧在床上,心中如潮涌一般,往事纷纷袭上心头。一时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朦胧中,蓦觉屋上有人衣袂带风之声传来,急翻身坐起,暗道:“这时分怎有夜行人经此?”
下床到院中,跃身上屋,游目四顾,只见一条黑影,鹰隼也似,疾向玲姑娘所居院中落下。
不禁心中一凛,急急赶去。
梅萼寒隐身屋脊之后,见一黑衣人,已轻轻地把玲姑娘卧室前窗拨开,正欲入内,怒叱道:“贼子敢尔!打!”
随手自屋上拾取一片瓦块向贼人打去。
那黑衣人身法奇快,闻声并不回头,身形疾向左移六尺,避开瓦片,也不答话,径向宅外逃去。
梅萼寒本欲追赶,却觉黑衣人身形极为熟悉,心中不由得陡然一惊,暗道:“莫非是他?”
略一迟疑,黑衣人已在宅外暗影中隐没。
瓦片击在窗棂上,哗啦一声,把玲姑娘惊醒。
她急忙披衣起视,见前窗洞开,七婶却站在对面房上,不禁心生惊疑,问道:“七婶,什么事?”
梅萼寒笑道:“没什么事,适才有夜行人侵入宅中,现已离去,你病势还没痊愈,快点回床上去,以免受了凉,病情又生反复。”
聂燕玲情知其中必有隐情,但又不好追问,只得含糊地应了声:“是。”
把窗户掩好,返身上床。
梅萼寒回到房中,由于心中又多了一桩事,更加难以成眠,直挨到天色将晓,这才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日已近午,急忙起床,盥洗方毕。
展翼鹏已踱了进来,笑道:“濮五哥已因事他去,来不及向你辞行,特要我代为致意。”
梅萼寒知是苍鹰叟以为昨晚行踪已被她发现,不敢见自己,心中更加确定昨晚黑衣人必定是苍鹰叟无疑,随口哼了一声,怒不答言。
展翼鹏以为她因昨晚之事,怒气未消,也未在意,讪讪离去。
梅萼寒来到玲姑娘房中探视,见玲姑娘果已痊愈,心中大慰,继又念道:“苍鹰叟此去不知何意?如他隐身近处,来夺玲儿身上宝图,却是难防,不如教玲儿搬到我屋中同住,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遂道:“玲儿,我一人独居,气闷得很,不如你搬来我房中,与我同住,闲时聊聊天,也不至于过分寂寞。”
聂燕玲欣然允诺。
时光易过,不觉半月之期已届。
这天早晨梅萼寒和聂燕玲两个人正在屋中说话,展翼鹏手中持着一张红柬,面色沉重地踱了进来,道:
“真是急死人,濮五哥还不回来,那‘天网少年’却已到了。”
梅萼寒冷笑道:“濮勋会回来才是怪事。”
展翼鹏一怔神,惊疑地道:“萼寒,你这话怎说?”
梅萼寒气愤地道:“这你不必多问,说出来凭白生气,又何苦呢?”
展翼鹏闻言呆呆地看着他的妻子,满面迷惑不解之容。
梅萼寒又道:“‘天网少年’和我们约的是什么时候?”
展翼鹏把手中的红柬递给梅萼寒道:“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梅萼寒接过红柬,打开来一看,见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
字上阴阳双眉
今夜二更在贵宅右墙外林内候驾
几个蝇头小楷,左下角赫然书着一张庞大的渔网,她两道一黑一白的长眉一皱,凄然说道:
“既然如此,濮五哥反正是不会回来的了,今天晚上咱们两个就去碰碰看,运气好的话,或者还能苟延几年残命,运气不好的话,你我也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就是死了,也不算短命。”
聂燕玲在旁听了,不禁紧紧地抱住梅萼寒双肩,悲声说道:“七婶,你怎么能这么说法?”
阴阳双眉感情虽然不谐,但究是几十年的老夫妻,关注之心仍切,展翼鹏闻言也不禁摇首低声道:“萼寒,你怎么会恁地消沉起来?”
梅萼寒仰首泣道:
“我……我怎么会……不消沉?……翼鹏……难道……聂九弟夫妇之死对你……对你就没有一点……警惕的力量吗?”
展翼鹏闻言面色突转黯然,不语地转身走去。
聂燕玲在旁听出梅萼寒话中有因,急切地问道:“七婶,我爹娘怎么了?”
梅萼寒闻问,悲泣更甚,好不容易这才勉力把哭声止住,断断续续地道:
“玲儿……我真对不起你……你……你……这事……我早就想跟你说……只是……只是一来你年纪太小……二来我又诸多顾虑。”
“……因此……一直都瞒着你……我今晚此去……生死难料,再不告诉你,恐……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竟放声大哭起来。
聂燕玲急劝道:“七婶,请别这么伤心好不好?”
劝着,劝着,她自己也染上了梅萼寒悲伤的情绪,不觉两只眼圈湿湿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梅萼寒强抑制悲怀,咬牙说道:
“这话得打卅年前说起,那时江南道上崛起了一个奇侠,叫做洗铁生,这人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和武学宗派,不过武功确实是奇高。
一出道就单人匹马地把当时江南黑道上第一大帮会毒龙会给挑了,他为人又好,不过半年时间,就已誉满江湖……”
聂燕玲插嘴道:“七婶,这人和我爹娘之死有什么关系?”
梅萼寒不耐烦地道:“玲儿不要打岔,且听我说下去。”
又道:“他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份宝图,这就是武林中人寝寐以求的兵书峡宝图,他本来是从不示人,有一次醉后失言,却不慎把这事泄露出去。
当时在场的有你师父、仇云、濮勋、蓝辛等人,闻言都不禁生了抢夺之心,但洗铁生武功实在太高,他们自问纵是四人联手,仍非其敌。
遂四出秘密地招揽武林高手,并许以重利,这就是廿年前落英峪十七个武林高手滴血为盟的由来。
当时你爹娘,我和七伯伯都因一念之差入了盟,廿年前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由仇云和蓝辛二人把洗铁生诱人滇西哀牢山落魂谷内,然后十七人一齐现身,逼着洗铁生把那宝图交出。
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那洗铁生武功之高,确是出人意料之外,我们十七人联手,一时仍是奈他不得。
反被他伤了摩云手朱骥,铁剑金丸胡无影和岷山飞云道人三人,但我们人多势众,谷口又狭,他也不能冲出重围。
这场恶战一直持续了七日七夜,洗铁生被耗得筋疲力尽,被七步追魂沈济远暗用追魂金针打瞎了他的双目,他自知不免,自刎身亡。
事后我们虽在他身上把藏宝图搜出,但图上全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无法悟出其中涵义,只得公议把宝图存在落英峪中,由你师父保管。
这事情我们本以为办得机密无比,不会泄露出去。
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洗铁生生前有一个叫古霖的至交好友,对洗铁生之失踪,认为其中必有蹊跷,花了三年的时间,苦苦探寻,竟被他把这件事的原原本本,完全打听得清清楚楚。
古霖自问以己之力,无法和我们相抗,欲把这件事传扬出去,却又苦于事无佐证,我等十七人在武林中声誉甚好,说出来也没人相信,遂把这件事详尽地写在一本小册子上,命作‘群魔秘录’,欲待俟机披露。
但事机不密,他的行踪被你师父和濮五伯得知,苦苦追杀,他又不慎把‘群魔秘录’遗失,绝望之下,竟自杀而死。
这本‘群魔秘录’不知怎的,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恶贼独孤商得去,他持此在陇西成立‘无忧会’,并要挟我们,做‘无忧会’的护法,助他为恶。
当时我们虽然不愿,但有把柄落在他手中,也只得唯他之命是从。
你父亲性较刚烈,这口气他怎能忍得下去?再加上昔年他曾受过洗铁生厚恩,对落魂谷之事,心中一直愧疚不已,直到十年前,有一天他又受了独孤商的气,和你娘愤愤地跑到落英峪诉苦。
酒后不慎失言,他竟扬言说要把落魂谷之事向天下武林披露,然后再自杀以谢洗铁生。
你师父怕他果真如此做,竟和濮勋合谋,在酒中下了慢性毒药,可怜你爹娘不防,竟在月后双双毒发身亡……”
玲姑娘听到这里,不禁脱口厉呼一声:“爹……娘……”
人就晕死过去。
梅萼寒含着泪,轻轻地捶着玲姑娘的背心道:“玲儿,醒来。”
过了约有一盏茶时光,玲姑娘这才醒转。
梅萼寒劝慰地说:“玲儿,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过悲苦,还是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吧。”
聂燕玲含泪点首示意。
梅萼寒又道:“你娘死时,本把你兄妹二人托付给我,要我好好抚育你们成人,但你师父知我和你娘,情谊最厚,怕我把你爹娘死时详情,告诉你们,遂把你们强要了过去,收入门下。
后来,武林中有个叫司徒悠悠的高手,因为他名字和司徒十叔同音不同字,被人误认为一人,说他也是‘无忧会’的护法,他一怒之下,跑到陇西,把‘无忧会’给挑了,我们这才算把枷锁脱去,暂获苟安。
此后总算过了两年太平日子。
但现在‘枯木修罗’又为兵书峡宝图挑起了衅端,而‘天网少年’的出现,更令我为之寝食难安。唉!……”
梅萼寒突然止住了语声,仰首看看窗上天空中的白云,黯然不语。
聂燕玲轻叫一声:“七婶……”
口中嗫嚅不已,却是欲言又止,始终说不出话来。
梅萼寒把目光移向她脸上,仔细端详了一番,叹了一口气,道:“玲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但……”
屋中又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地可以听到一两声低泣的声音。
良久,梅萼寒的语声又再度响起,道:
“玲儿,你身上那宝图,我已看过,确是真迹,你一定要小心保护,日后如能逢到洗铁生后人,交还给他,也好为你父母和我稍赎一些罪行。”
聂燕玲惊讶地道:“怎么?洗铁生还有子女在人间?”
梅萼寒缓慢地道:
“是的,洗铁生有一独子或许尚在人间,仇云、蓝辛二人和洗铁生本是结拜兄弟,洗铁生死后,仇、蓝二人心中也感负疚。
仇云遂把洗铁生所遗独子收养在他念愆山庄中,后来,蓝辛爱他天资过人,把他收做义子,尽力培植。
不料于八年前突然失踪,虽迄今毫无音讯,谅必还在人间,你今后在江湖上行走,或能有碰上的一日。”
聂燕玲闻言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西湖上的那个怪少年,暗道:“莫非是他?”
不觉出神不已。
梅萼寒见她面色有异,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聂燕玲遂将在西湖所遇之事,除裸身疗伤外,尽情道出。
梅萼寒也觉甚有可能。
梅萼寒突然正色说道:“玲儿,濮勋已对你身上宝图起了觊觎之心,今后见了他,小心为要。”
聂燕玲恭谨地答道:“七婶勿需叮咛,玲儿晓得。”
梅萼寒伸手自枕头下取出一个极精致的小盒子,递给聂姑娘道:
“这里头盛的是我昔年仗以成名的暗器天星环,和我一生练功所得心得,现在我也用不着了,一并赠给你,就算是我给你的临别纪念吧!”
聂燕玲觉梅萼寒语中充分地流露出诀别的意味,不禁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汨汨流下,悲声道:“七婶,这些东西我怎么也不能收下,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梅萼寒也觉心中一惨,娘儿俩竟抱头大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梅萼寒强自抑住悲怀,两手轻轻抚摸着聂燕玲的秀发,爱怜地道:“玲儿,不必太痴。世界上岂有不散的筵席。
我老婆子今年也六十多了,就算今晚不死在‘天网少年’手下,也没有几年好活,到时还不是一样要分手。
倒是你今后一个人孤伶伶地,好生令我放心不下……”
聂燕玲突仰首悲声道:“七婶,您千万别这么说。”
梅萼寒注视着聂燕玲那双水汪汪,盈满了泪珠的秀目,长叹一声,歉然地说:“这都是我们上一代的不好,害得你们年纪轻轻,就无辜受此折磨……”
屋中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梅萼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玲儿,听我的话,快点把这盒子收下吧。”
聂燕玲双手颤动着,勉强把小盒子接了过来,似是她的七婶已把生命贯注在这盒子之中,一旦离身,她的七婶就要弃她而去的样子。
梅萼寒又道:
“天星环的用法,你已知道了,不用再教,这小册子中所记的,虽不是什么绝世神功,但暇时翻阅,对你武功也未尝没有稗益,我这就要到前面书房中和你七伯父谈一谈今晚的事情,你先随便休息好了。”
说完话,转身出房而去。
聂燕玲呆了一下,突然看见桌上红柬,眼珠一转,似是心中有了计较,眉目渐渐开朗起来。
古沛在林中焦急不安地来回踱着,锐利的目光不时地从稀疏的树干中穿出去,投向林左那座黑压压的巨宅,口中不耐地喃喃自语道:“怎么还不见人来?”
一阵夜风吹来,激起了阵阵松涛。
古沛心中蓦然一惊,暗道:“练武的人最忌心浮气躁,我今晚大敌当前,本应当慎重将事,怎地会犯了这忌讳?”
随即跃上了一枝粗大的树干,盘膝坐在上面,真气运行一周后,觉得灵台清澈,周身舒畅无比,清啸一声,又落在地上。
一条俏生生的身影,突自巨宅逾垣而出,直奔松林驰来。
古沛自言自语地道:“‘阴阳双眉’向来形影不离,怎会只有一人前来?”
到得临近,这才看出来原是聂燕玲姑娘。
古沛笑问道:“聂姑娘,来此何事?”
聂燕玲娇呼了一声:“古兄……”
又打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
古沛见她举动诡异,大为迷惘,又再问一次,道:“聂姑娘,来此何事?”
聂燕玲樱口微张,欲言又止,蓦然掩面悲泣起来。
古沛倍觉糊涂,不知聂燕玲究是为何事悲伤,欲待劝解也无从劝起,只得呆呆地站着一边。
有顷,聂燕玲始泣不成声地说道:
“我七婶……是好人……请你不……不要伤她。……否则……我这一辈子……也不会……不会原谅你。”
说完话,转身迅疾地向林外奔去。
古沛惘然地看看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想了一想,觉得有些不对,正欲跃身将她追回,却见林外二条人影闪现,立即凝立当场,果然来人正是阴阳二眉。
古沛开门见山地道:“仇云盗名欺世,播义侠之名,行鬼蜮之事,自有取死之道,怎怪得我?”
阳眉怒叱道:
“究为何事?”
古沛一声狂笑,厉声道:“你们自己做的好事,难道你不会晓得?”
阳眉心中一凛,暗道:“莫非是落魂谷之事不成?”
仔细打量了古沛一番,觉他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不应和这事有何关联,摇首道:“老夫和仇云等廿年来,从未出手……”
古沛冷笑道:“那么,廿年以前呢?”
阳眉面色一变,正欲答话,阴眉已在旁接口道:“小侠可是指洗铁生之事?”
古沛点首道:“正是。”
梅萼寒面色突转凄凉,道:“愚夫妇生平只做错这一件事,廿年来,一直负疚在心,耿耿不忘,却又无从了断。
如今少侠既然自愿为洗家出头,正好作一了断,也免得愚夫妇终日受那良心煎熬的痛苦。”
言下不觉泫然。
阳眉展翼鹏怒道:“老婆子,你怎又恁地软弱起来?”
又对古沛道:“年轻人,你既是为此事而来,纵是没有仇云那档事,我也不会轻易把你放过。”
说罢自背上撤下长剑,怒视着古沛,道:“年轻人,你也亮兵刃吧!”
古沛冷笑道:“我身上从来不带兵刃。”
阳眉老脸一红,正欲把宝剑还鞘,古沛冷冷地道:“且慢!”
阳眉心中一凛,道:“何事?”
古沛道:“你自问比仇云如何?”
阳眉道:“不相上下。”
古沛狂笑一声,傲然地道:“那你虽用剑,仍非我的敌手,你们两个还是一齐上吧,也省得我多费手脚。”
阳眉一生中,几曾受人如此轻视,闻言不禁勃然大怒,叱道:“小子找死!”
手中长剑一挥,“丹成九转”,冷气森森的剑虹,直向古沛身上袭到。
阳眉展翼鹏在武林中垂誉数十年,岂是虚致,这含怒一剑,威力实非等闲,古沛只觉周身都在敌手剑气笼罩之下,发肤隐隐生痛。
不敢大意,急展“驭气凌虚”身法,飘身退后六尺,运足“般若禅功”,双掌带起一阵狂飙,向前击出。
阳眉展翼鹏一招走空,蓦觉一股无比的劲风,排山倒海地袭上身来,心中陡然一惊,暗道:“濮五哥之言不差,他武功造诣果在我等之上。”
想着,不敢怠慢,移形换位,避开掌风正面,挥动长剑,绵绵不绝地攻上。
古沛承受了禅宗一代圣僧无住大师将近两甲子的功力,加以自幼元窍畅通,生死玄关大开,此时武学造诣实已不在当代顶尖高手“黑白双伞”,曹洞山人等之下。
只是他修为年限太浅,加以临敌经验不足,因是在动手时,每苦于潜力发挥不出,前此几场拼斗之所以不能轻易获胜,原因实在于此。
但他每斗一场,临敌经验即增一分,潜力也愈能发挥出。
因此,他此刻所用的虽仍是“般若禅功”,但威力较诸和仇云相斗时,增加何止一倍。
数十招过后,阳眉渐觉敌手掌风压力奇大,竟如实质也似,手中长剑似被粘着,运转不灵起来。
古沛见状得意地笑道:“我说如何?你们两个还是一齐出手吧!”
掌上招式一紧,阳眉立被迫得险象环生。
梅萼寒虽不愿意出手,但见丈夫已被迫居下风,怕他失招落败,于“阴阳双眉”令名有损,只得一咬牙,挥剑加入战圈。
昔年“阴阳双眉”纵横武林,双剑合璧,号称无敌,这一双出手,声势果然不同,只见剑影如山,结成一幢光暮,把古沛紧紧地罩在当中。
古沛了无惧色,酣斗中,蓦然一声清啸,精神陡长,身形满地游走,“阴阳双眉”宝剑虽利却难伤他分毫,他反到不时地掌劈指戳,在剑幕中觅隙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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