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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里托孤

  盛暑时节,烈日炎炎的正午时分。

  南陲之地,云南省都昆明城郊的官道之上,踽踽行着一匹矮小而奇瘦的老驴,高高地竖起一对尖耳,蹄声得得。

  悠闲地,轻逸地,向不远的罗汉山行去。

  驴上,坐的是一个年约五旬的黑衣之人,这人身材矮小,瘦骨嶙峋,跟他胯下那匹老驴,正是无独有偶。

  短眉,高颧,鼠须,裂牙,削肩,一对招风大耳,黝黑的面皮,再加上精芒吞吐的两只电目,正道尽了他的那副尊容。

  背上背着一口煮得十人饭量的黑锅,锅底擦得精亮,盛暑骄阳之下,乌光四射,怀中,却抱着一个襁褓稚儿。

  他,悠闲地坐在驴上,一臂捧抱着这稚儿,另一手,齐张着一只大得跟他身材不相称的巴掌,为这稚儿遮挡炙人的阳光。

  此人好怪的长相!好怪的行径!

  然而,甘新道人,是武林中的人物,却谁又不知,他就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终年行侠江湖,游戏风尘的补锅怪人马三魁呢!

  四野无风,烈日正骄,热浪阵阵逼人,但是他——补锅怪人马三魁,却悠然无汗,骑着这匹既矮且瘦的老驴,缓缓而行。

  蓦地,一阵儿啼,起自他的怀中。

  马三魁低头望了望怀中微微挣扎的孩子,喃喃地说道:

  “乖娃子,别嚷了,迢迢千里都走过啦,还怕这点儿路程吗?”

  他一边低低地哄着,一边扇动那奇大的巴掌,挥起阵阵凉风,但这稚儿却由于他巴掌的扇动,晒着了阳光,眯着一双小眼,哭得更凶了。

  马三魁巴掌扇得更急,将怀中的孩子不住地轻颤着,道:

  “乖娃子,别哭了——待会儿寻着了那秃驴,爷爷的心事了啦,你的小命留下啦……乖娃子,别哭了——”

  那襁褓中的稚儿,怎能够听得懂他的话?烈日之光,晒得他越发地啼声连连,马三魁急得抓耳搔腮,不知怎么才好。

  怔怔地望着怀中的娃儿,假装发急地道:

  “娃子家,别哭同!哭得爷爷的心里可慌哩……再哭,再哭,爷爷把你喂老驴!”半晌,他忽有所悟地说道:

  “是啦!乖娃子,你没爷爷这份儿耐热的本事……不是吗?爷爷这回身上还穿着羊皮袄子哩!”

  说着,撮唇一声吆喝,那老驴应声嘶鸣,四蹄一住,停了下来。

  只见马三魁肩头微晃,飘身落地,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却将背上的那口大黑锅解将下来,嘻嘻地笑道:

  “乖娃子,爷爷该死,爷爷糊涂,知道用这口黑锅替你挡风挡雨,恁地却记不起用它来替你遮阳哩……”

  边说间,解开他那件黑色羊皮袄子,将孩子放了进去,然后用那黑锅覆在胸前,嘻嘻笑道:

  “好啦,乖娃子,爷爷本来是个后驼子,如今可成了前驼子啦!万一在这里遇上了甘新道上的老朋友,他们要认得我补锅佬才怪哩!”一腾身,跨上老驴,但见他双腿一夹,撮唇长啸。

  那匹老驴,蓦地一阵嘶鸣,泼开四蹄,快得跟一阵风似的,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嗒嗒地急驰而去。

  罗汉山,昆明近郊的名胜之地,矗立于骄阳之下。

  补锅怪人马三魁,抱着那襁褓之儿,骑驴来到山下,他仰头望了望削立的石壁,略作思忖,陡地一阵长啸,然后提足丹田之气,怪声叫道:

  “无名——你这贼秃驴,你这狗和尚——咱——补锅佬如今寻着你来了——”

  须知他这一声长啸,与所说之话,乃是数十年内家上乘修为,以真气自丹田发出,声似郁雷,历久不绝。

  哪知半晌之后,但听得他所发之声,自四面削壁回声反传,却无答应之人。马三魁候了一刻,不见山上有人答话,短眉微耸,又提高了嗓门,怪叫一遍,这回,山上仍无人答应。

  反倒把覆在胸前黑锅里的孩子给惊哭了,他万般无奈,只得轻轻地拍着锅底,压低声音道:

  “哦!乖娃子,吓了你了!吓了你了!”

  正哄着怀中的孩子,却听山上传来一阵低沉而清晰的佛号,和祥地说道:

  “阿弥陀佛……”

  马三魁静聆着那山上传来的话声,心下不由一动,埋首思忖道:

  “嗯…这秃驴倒真个言而有信,只差几个时辰,他却不肯破戒,听他适才话声,百日之间,他已将佛门‘须弥传音’至高的禅功练成,可见他修为是更深了……”

  一念及此,不由鼠须一撇,面露喜色,轻扣胸前那口覆着的黑锅道:

  “娃子家,照这么看来,你这条小命是从鬼门关上捡回来啦!”

  他毫不怠慢,再次提丹田真气,扬声高呼道:

  “无名,你这秃驴,补锅佬依你——来啦!”

  双腿猛夹,驱驴上山而去。

  哪知这匹老驴却怪得紧,走了一段路,到得极为陡峭的险坡之前,一声长嘶,竟而四蹄柱立,不再行走!

  马三魁眉头一皱,伸手拍了拍老驴,道:

  “老家伙,怎地不走啦?”

  那老驴可不理这碴儿,扬了扬脑袋,踢踢了蹄儿,半步也不挪动,马三魁摇摇头,弯下身子凑在驴耳之前,低声央告道:

  “老家伙,咱俩相处多年,那么些路你都载着我走过来啦,还在乎这一段险坡吗?走吧走吧!”

  岂料这老驴可有老驴的脾气,昂昂头,依然寸步不移。

  马三魁大是发急,瞪眼喝道:

  “老家伙,你莫不知好歹,为了跟你说好话,胸前这口黑锅,可杵得我不舒服啦——上去吧,补锅佬跟你说好话啦,上去我给你好吃的,不行吗?……”

  那老驴干脆别过头去,不理他了。

  僵了半晌,马三魁只得腾身下驴,叹了一口气道:

  “唉!想不到今儿个你倒真的发起驴脾气来啦,你哪年得了无名秃驴一点好处,方才听到他的声音,就不肯驮我上去了吗?……我又不是上去跟他打架的,哎!你这混账的老东西,可恶!”

  老驴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叫了一声。

  马三魁苦笑道:

  “我骂你怎的,不服气吗?谁叫我一向宠你来着,留着你,我又不放心,好!同行同止,有我就有你,有你就有我,让你驮咱们爷儿俩上去,你又偏不肯……说不得,这回可只好我背你,先还你一点来世债啦!”

  说毕,一躬身,钻到老驴身子底下,双手抓住四条细瘦的驴腿,往肩上一搁,叫声:“嘿!瞧不出你这老家伙到还有些分量哩!”

  但见他足点处,凌空而起,一跃丈许,飞越了十数级石阶,兔起鹘落,轻蹬巧纵地翻越而上,转眼间消失于飞崖之下。

  数百级陡峭的石阶,不消多时,便自翻身而上,他游目四顾,但见宽广亩许的平台之上,一片空寂,哪有人影?

  马三魁背负老驴,怀扣着黑锅中的孩子,调匀呼吸,便又发声吼道:

  “无名,你这秃驴,补锅佬好不容易驮着这惹厌的老家伙,上得山来,恁地却躲躲藏藏,跟咱家捉起迷藏来了,快些与我滚出来吧!”

  半晌,只听头顶传来沉郁的话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百日面壁忏过之期,尚有一个时辰即将功德圆满,施主请在崖间稍待片刻如何?”

  话声虽是平和,但却充满着抖颤之音,像是正在忍耐着无边的痛楚,马三魁不由面露惊诧之色,暗自疑惑道:

  “这和尚是怎么啦?”

  忖度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道:

  “且不管他现下恁地,补锅佬寻了上去,等他一个时辰又有何妨?……倒要看看这秃驴在上面闹些什么鬼?”

  当下扬声叫道:

  “无名和尚,我可不管你在上面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咱家上来等你一个时辰!”

  话声才落,身形一挺,背着那匹老驴,点足便往那无名和尚发声之处纵去!

  这时节,又听上面传来无名和尚惶急话声:“施主,请莫……”

  补锅怪人马三魁经无名这一叫,越发疑心大盛,一阵哈哈怪笑,阻住了无名往下再说,怪叫道:

  “和尚,到了这当口,你还想阻拦我吗?闭了你那张吃素念经的鸟嘴,等补锅佬上得山来,慢慢地与你说!”

  身形却不怠慢,一纵丈余,踏上一片插生飞崖之间的危石。

  这时,蓦地一阵阴恻恻的冷笑之声,起自崖上,冷冷地说道:

  “朋友,此乃是非之地,你自信接得住,只管放胆上来就是!”

  马三魁陡地身形一滞,落足在一株飞生的松干之上,心道:

  “我道这和尚是怎么的,原来上面还另有其人呢!”

  当下也是一阵狂笑道:

  “上面的朋友,你也是来寻无名秃驴的吗?这可好,朋友倒比我补锅佬先到一步了——”

  “朋友说的是:‘此乃是非之地’,补锅佬向来最好惹事生非,这回可找对地头啦!朋友!你委屈委屈,少等一刻,补锅佬可不敢说准接得住,好歹接一下子吧!”

  狂笑声里,足下连点,但见他身形疾起,翻跃而上。

  原来这崖上,另有天地,三五丈宽广的石台之间,绝壁下一松孤立,枝干虬结,细叶茂密,树下有一个中年僧人,阖目结伽盘坐,宝相庄严。

  在这中年僧人之前,却站着一个鸠面尖腮的老者。

  这老者年岁足有六旬上下,他听出补锅怪人马三魁来至崖上,倏地转过头来,用他那双精光灼灼的鸟眼打量了他一番。

  恰好马三魁身背老驴,也正用他电芒吞吐的双眸,望着这先他而来的鸠面老者,二人目光一接,但见马三魁扬起一阵怪笑,将老驴放将下地,拍了拍驴背,道:

  “老家伙,差点可没把俺补锅佬累死,这下可该安静点了吧——等会俺这口黑锅煮人肉你吃!”

  鸠面老者听得心下一惊:“此人背着偌大一只老驴,居然能登临这一片重嶂叠突的飞崖,确是功力不凡——”

  但当他听完马三魁那段对老驴所说的自言自语之后,却不由一声冷笑,转过头去,指着那盘坐松下的僧人喝道:

  “无名,我此来不过要你还我个公道,你要再不开口,真想再试试我翼人公冶良‘五阴柔气’的滋味吗?”

  马三魁见这鸠面老者双臂之间,有两片薄如蝉翼的黑色翼片,伸缩不已,心下倏然一动,“翼人公冶良……这人,我好像听说过。”

  正值他寻思之际,又听那鸠面老者翼人公冶良一声阴阴冷笑,戟指无名和尚道:

  “无名,你既不开口,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蓦地里,但见他两肋黑翼齐张,双臂齐伸,十指为爪,隔空对无名和尚抓去!

  补锅怪人马三魁见公冶良出手,心道:

  “这翼人气派汹汹,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咱家且先见识见识这闻所未闻的‘五阴柔气’有多大的阵势。”

  无名和尚见公冶良出手,喃喃宣了一声佛号,依然闭目合十,结伽盘坐,但从神态之间,却看出他正以自身深厚的佛家修为,全力抵御着。

  一盏热茶功夫过去,马三魁看出这翼人公冶良的攻势渐渐弛怠,而无名和尚也全身微颤,面露痛楚之色。

  蓦地,又闻翼人公冶良一声疾喝,只见他身形微微一挺,双掌十指,倏而暴伸,向前送去。

  无名和尚也陡地面皮一颤,双目圆睁,虽然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但身子却自坐下的蒲团之上,笔直冒起,凌空三尺。

  马三魁看出无名和尚面色由红转紫,身子抖战得更为急剧,那翼人公冶良的喘息之声,电阵阵可闻,当下心头一懔:“这两人终必两败俱伤,到那时,无名一伤,我这怀中扣在黑锅里的娃子,可就没命了!”

  转念及此,不由一跃丈余,纵落无名和尚身前,大喝一声:“朋友,俺补锅佬领教领教你的‘五阴柔气’!”

  当下气贯百骇,封护全身要穴,胸前黑锅一挺,迎将上去。

  翼人公冶良先见无名和尚腾身而起,就知对方即将伤在自己手下。

  这等紧要关头,补锅怪人突然挺身而出,如何不怒,暴喝声里,十指加劲,“五阴柔气”潜劲,尽数发出!

  但听马三魁一阵怪笑,喝一声:“朋友,上劲儿,俺接着啦!”双臂猛地一圈,两股浑厚刚猛的狂飙,交相打出!

  只听一声沉如郁雷的闷响,双方各觉心头一震,马三魁陡然想起覆在胸口黑锅里的孩子,疾然地身形倒射,纵退丈余!

  翼人公冶良也觉与对方内力一接之下,热浪透衣而入,心知对方所练,正是跟自己“五阴柔气”相克的“纯阳罡气”,不待判出高下,也倏然束身后退。

  两人心中同是一声暗叫:“这厮好厚的功力!”

  相持一刻,翼人公冶良鸟眼中精芒暴射,晃身迈前数步,开口说道:

  “朋友果然高明,公冶良还要领教!”

  补锅怪人马三魁呵呵一笑,拱了拱拳,笑道:

  “过奖,过奖,朋友你那手‘五阴柔气’,马三魁佩服得紧,朋友愿意赐教,真是荣幸之至,不过……”

  他说着,却将那胸口的黑锅解了下来,自怀中抱出那襁褓之子。

  转身来至无名和尚之前,嘻嘻笑道:

  “和尚,这小惹厌放在怀里累赘得很,你且替我抱上一刻……”

  也不待无名和尚答话,双手抱着那孩子,轻轻放在他盘着的双膝之上。

  无名和尚睁眼仔细望了望那孩子,忽地面色微变,眉峰倏聚,喃喃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补锅怪人马三魁面色一整,肃穆地说道:

  “和尚,你也看出来了吗?……如果不为了这小娃子,俺还真不愿意千里跋涉来寻你哩!”

  翼人公冶良在一边看的真切,不由心头升起一阵愧疚之感:“我自认仗以争雄武林的‘五阴柔气’,竟连他怀中的婴儿,都奈何不得……”

  其实,他哪里知道,马三魁这口黑锅,乃是采万年海心寒铁铸就,不要说是内家罡气之力,就是武林中有数的几把宝刃名剑,都不能损伤分毫!

  补锅怪人马三魁,将怀中孩子交给无名和尚之后,转身笑道:

  “朋友,马三魁恭候赐教啦!”

  翼人公冶良摒除杂念,也笑着道了声:“马兄客气啦,请!请!”

  说毕,双掌一缩,收在胸肋之间,含笑注视对方,他们这时虽面含笑容,实则外弛内张,正以全神注视对方,不敢稍有松懈。

  当下两人活开步眼,各将多年性命交修的功力,凝提于双掌之上.相隔丈许之地,缓缓移动。

  这二人只因适才已比一阵内劲,双方功力深浅,可说略有所知,高手交锋,轻易不肯出手,但出手之间,往往声势恫人,而胜负立判。相持了一刻,蓦闻翼人公冶良一声喝叱,双掌十指快疾无比地向前平推,缕缕“五阴柔气”潜劲,霍然自指尖透出。

  无形无声地逼攻马三魁丹田致命之所。

  补锅怪人马三魁岂是易与之辈,待得公冶良十指平推而出,左手握定黑锅之耳,倏地往丹田处一覆。

  右掌猛挥,带起一阵至刚至猛的惊风狂飙,欺身前迫,还攻公冶良胸肋之间。

  这二人出手功夫,正是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但却不像第一次过手那般硬封硬拆,乃是照呼了对方的要害之地。

  俗话说得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他们两人这一出手,双方不由均是心头一震。

  不待两股内力交接,在电光石火之间,同时一声喝叱,两条人影,相继暴起,向后斜飞。

  说时迟,那时快,补锅怪人马三魁身才下落,陡然发出一声怪啸,足尖微微一点,二度腾身而起。

  左手黑锅一翻,出招“天罗骤落”,带起一阵劲风,直奔公冶良头面扣下。

  翼人公冶良身形才定,但见那直径有三尺的黑锅,犹如一朵乌云,自顶心扣落,暴喝一声:“好快的身法!”

  倏地甩肩错背,拧身往斜里窜出三步,双臂一抖,自腰间撤出一对月牙短戟,反身一招“笑指南天”,迅疾地点向马三魁黑锅的边缘!

  马三魁一声怪笑,说声:“朋友,小心你的兵刃!”

  只见他手中黑锅倏地一翻,化招“顺风扯帆”,竟以锅沿,向对方短戟月牙硬生生撞将过去。

  他这一招变得极快,公冶良一声冷笑,暗道:

  “我这对月牙短戟,乃是钢母打造而成,硬砸硬碰,正是你自讨苦吃!”

  一念及此,公冶良双臂运足十成劲道,倏而一振,手中双戟,抖起数十道毫光,迎将过去。

  但闻“豁郎郎”一阵震耳欲聋的异响,两人同时觉到双臂一麻,不期而然地一声惊诧,蓦然由合而分!

  沉寂片刻,只听两人同时互夸了一声:“好兵刃!”

  话声才落,那翼人公冶良双手一抡月牙短戟,纵身上前,疾然进招,补锅怪人马三魁也不示弱,单手持定锅耳,迎身而上。

  这番双方战法大变,全都是快抢快攻,但见他们身形遽分乍合,两条人影兔起鹘落,疾起疾降。

  乌油油的黑锅,与两条精亮的月牙短戟,在炎炎的日光之下,飞舞矫疾,不时发出绵密的互碰之声!

  双方拼持了半个多时辰,互换了三数百招,犹是势均力敌,谁也盖不过谁去。

  双方正在打得激烈异常之时,忽听无名和尚一声朗吟:“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住手!”其声激越,二人俱皆听得心头一震,同说一声:“好!”撤招纵身跃开。

  但见无名和尚望了望孤松树影,喃喃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

  “我佛慈悲,贫僧面壁之期已满,二位施主若有意赐教,但请吩咐,贫僧在此洗耳恭听了。”

  翼人公冶良跟补锅怪人马三魁拼斗了半晌,这时反倒觉得无话可说,相视默然,马三魁一指无名和尚笑道:

  “秃驴,补锅佬没来由地跟这位长翅膀的朋友狠斗了一场,如今你倒总算是开了金口啦!”

  说到这里,转身朝公冶良拱了拱拳道:

  “公冶兄!补锅佬跟这和尚的事,一时半刻说它不妥,还是你先说吧!”

  翼人公冶良沉吟半晌,忽地一声长叹,道:

  “马兄!昔日这无名和尚,曾逼得我做了一件我不愿做的事,前几天我听说他无心做下了一件错事,自罚在此面壁赎罪,故而才赶了来……”

  “我的目的,不过是逼他出手还击,令他自破其戒,出出胸中之气而已……不想到被兄台给拦了。”

  只见他说到此处,蓦地一声慨然长笑,接道:

  “其实我那点能耐,根本就不是这和尚的对手,倒是跟兄台这场架打得过瘾,总算是不虚此行,哈!哈!哈!”

  说毕,收起双戟,点头致意道:

  “马兄既与和尚有事相商,公冶良先走一步!”

  点足“一鹤冲天”的身法,凌空丈余,倏地双臂一张,但见他肋下黑翼展开,如同一只巨大蝙蝠,自崖边滑翔而下。

  无名和尚望着翼人公冶良消失于崖下,喃喃道:

  “善哉善哉,此人善善恶恶,想不到他竟能将施主引为知己,这真是缘分哩!”

  补锅怪人马三魁心头一动,思量了半晌,却道:

  “和尚,我千里迢迢地奔波而来,只要得你一句回话……我且问你,你所说之言,算是不算?”

  无名和尚道:

  “阿弥陀佛,出家人戒打诳语,说出于口的话,焉能不算。”

  马三魁露齿一笑,望了望那安睡在和尚怀中的孩子。

  陡地目射异光,说了一声:“好!”继续道:

  “那么,你帮这孩子将命留下,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

  无名和尚闻言之下,倏地面色一变,闪目瞧了瞧怀中的孩子,迟疑地说道:

  “这孩子……”

  马三魁不待无名和尚说完,接道:

  “这孩子就是古霖的遗腹子,而且……现在已经成了孤儿。”

  马三魁说到这里,瞥了和尚一眼,不待他问话,便又接道:

  “古霖自从被你误会地教训了一顿之后,又失落了多年混迹匪徒中辛苦得来之物,羞愧之下,自杀身死,你是知道的……你要不知,还不会在此面壁,以赎这无心种下的罪过哩!”

  无名和尚听得面皮一颤,喃喃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后,低声连道:

  “罪过!罪过!……”

  马三魁感慨良久,怆然叹道:

  “和尚……那古霖生前不得已混迹匪徒之群,死后却连遗孀孤雏都难保全,怎不令人痛惜——”

  “那帮匪徒,自古霖自杀之后,发觉失了重要之物,竟疑惑他将此物收藏在我那族侄女,他的未亡人之处,数渡派人前往逼问。”

  “我那族侄女万般无奈,才星夜出走,到甘新一带寻找于我,可怜她那时,腹中尚怀着这小娃子哩——”

  无名和尚听得身子一战,闭目间仿佛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在群匪追杀之下,亡命地奔逃,不由连声低念佛号,喃喃说道:

  “孽障!孽障!贫道种罪如此之深,恐怕百世难赎其辜了!……”

  马三愧怜惜地望了望沉睡的孤儿,道:

  “往者不谏,来犹可追,如今他父母已死,后悔何益?可是……”

  无名和尚听出马三魁弦外之意,接道:

  “施主,事由贫僧而起,但有吩咐,贫僧无不从命,只是这孩子……”

  补锅怪人马三魁接道:

  “和尚,你且听补锅佬把话说完——我那侄女寻到我时,身负重伤,再加上一路奔波,饱受风霜之苦,已是无法救治,她在产下这娃子之后,就……就死了。”

  说到这里,一向滑稽突梯,游戏风尘的怪客,竟也泫然含泪,唏嘘一阵之后,他忽地目光暴射,逼视着无名和尚道:

  “不过,我那侄女临死之前,可交待了我几句话,她说:你在古霖自杀之后,发觉错责了他,曾去寻我那侄女,答应她,只要是她求你之事,必定尽力去做——和尚,可有这事吗?”

  无名和尚点了点头,马三魁才颇为慰藉地接着说道:

  “这就好!她死去之后,我才看出这娃子竟是早产之儿,再加上在胎中之时,受了娘亲郁怒悲哀,与那奔波之苦,先天不足,根本不能长大!”

  无名和尚念声“阿弥陀佛”,含目低声道:

  “此子不但先天不足,且是戾气所钟,倘不是呵护得法,只怕难以活至今日。”

  补锅怪人接道:

  “这两个月来,我南北奔波,也正为了挽回这孩子一条小命,前此,我不惜前往青灵峪,恳求青灵上人对他施予援手。但青灵上人也是无能为力,他说普天之下,能具这等超凡人圣的脱胎换骨功力之人,只有和尚你这一派——”

  无名和尚倏地面皮微微一颤,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却听马三魁又道:

  “于是,我才想起你来——临行之前,承蒙青灵上人将他多年珍藏,硕果仅存的一粒‘保命金丹’见赠,说是能延续此子半年命脉,要不然,只怕他早已随父母之魂于地下了。”

  无名和尚听罢,半晌无语,补锅怪人马三魁按捺不住,沉声说道:

  “和尚!我补锅佬一生不求他人,你真要言而有信,这孩子可交给你了——只要将这孩子造就成人,我补锅佬也承你的厚情!”

  无名和尚举目之间,只见马三魁满面企求之色注视自己,沉吟片刻之后,方才缓缓说:“施主!那超凡人圣的脱胎换骨之功,岂是等闲?贫僧实在无此修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马三魁先听无名和尚说不擅此功,大是失望难过,后来听说普天之下,尚有一人擅此,不由希冀之心大盛,忙不及待地催问道:

  “和尚,有人能治,就有转机之望,此人是谁?快说!”

  无名和尚面容肃穆,沉声道:

  “此人乃贫僧的大师兄,当今圣僧无住大师……”

  补锅怪人马三魁“哦”了一声,接着说道:

  “这位无住大师,既是和尚你的大师兄,求他量也不难。”

  无名和尚喃喃宣了一声佛号,道:

  “若在三年之前,我去求他,自是不难——然而我这位大师兄在三年前对佛发愿,不再过问世事,已于东海普陀山闭关静参佛法了。”

  马三魁沉思半晌,怔怔说道:

  “和尚——那无住大师虽不再过问世事,难道连自己师弟,你的事都不管吗?况且佛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你见了他备说此子遭遇,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无名和尚平静地接道:

  “大师兄若能见我,这事也就有望——无如他闭关之时,那时贫僧在一旁护法,大师兄曾传谕门人子弟,不得前去扰他修持,贫僧已经有三年未谒法驾了……”

  补锅怪人听得心头微颤,不由激动得大声而呼道:

  “如此说来……和尚你是言而不行,见死不救的了……”

  只见无名和尚低头合目,嘴皮一阵微动,默然良久,才睁眼说道:

  “施主,罪由贫僧所种,焉能见死不救,说不得贫僧只得拼受家法重责,带这孩子上一次普陀了!”

  天连海,海接天,万顷碧被,海天一色……

  偶尔,软风微拂,浪翻涛涌,珠飞玉溅,好一派上下同情的无边海景。

  一帆如画,驶拢耸峙于东海之中,叠岩千仞的普陀山下。

  这一叶飘海扁舟,载的是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但,也有两个不平凡的脚色。

  这两人,一个是佛门高僧,有着绝顶武功造诣的无名和尚,另一个,正是那先天不足的早产儿,眼下尚不知今后是生是死的古家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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