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冈半次郎住在神奈川县相模原市的郊外,长女的婚事定下后,半次郎得提女儿准备五百万日圆的出嫁费用。
对方是琦玉县大宫市的世家子弟,是个长子,这家人家出了一系列的所谓“伟人”。为了不使嫁到那种人家去的女儿被人瞧不起,半次郎觉得一定要将陪嫁搞得豪华一些。
幸好五百万日元这个数目对半次郎来说,等于是从左面移到右面那么轻而易举。增冈一家世代在相模原市的郊外务农,由于高速公路要在他的农地上通过,他就获得了一笔莫大的赔偿金。
这笔钱的数目很可观,与其说他早就认为自己一生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到手这么多的钱,倒不如说他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与这笔钱无缘。
得到这一笔钱,半次郎心里开了窍。
“看来,比起整年和泥巴混在一起种萝卜种青菜,被人轻视为‘阿乡’来,倒不如依靠卖掉耕地后取得的利息钱过清闲日子要好。”
半次郎毫不犹豫,把剩下的、只要是农地法允许出卖的耕地,全部卖给了正在物色工厂用地的企业。
这么一来,他就握有一亿日元以上的现钱。卖耕地的并不只是半次郎一个人。对那些只懂得怎么种地的农民来说,一跃成了亿万富翁后,竟不知道怎么用这笔钱了。这些一旦尝到了现款甜头的“高速公路暴发户”,就不再回到混有汗、肥料和泥土味的田地去去干活了。
这些人争着盖新房子,他们置备了汽车、立体声唱机和家庭中心供热站之后,便在滚球场、农村俱乐部和温泉消磨时间,不再像从前那样把日子打发在庄稼地里。
然而,要完全游手好闲地消磨掉这些突然降临的大批时间又是谈何容易,他们设法像干庄稼活那样把睡眠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掉。
游手好闲的结果,只有糟蹋时间,只会造成不愉快的回味、空虚的疲劳感、家庭的荒废。
总算有一些“富有的农民”从懒觉中醒来,他们便去寻找可以代替庄稼活的事儿,于是有的人开始经营起自己玩熟了的滚球场,开起了酒吧间。
有的人开办起汽车加油站,有的人建造了供汽车旅行者用的旅馆。
可是这一些人几乎全失败了,他们失掉了一切,不仅失去了金钱,还失去了祖上传下来的土地。
好不容易盖起来的新房子很快的成为抵押品一一流入他人手中。
这些人里面,只有半次郎非常谨慎,他深知一个农民失去了土地后的困境。无论怎么百般劝诱,半次郎决不染指这些事业,他深信:
“一向与土地打交道过日子的庄稼人,不能轻易地去搞以相互哄骗为生的商业这一项。”
半次郎想,即使要行商,那也得经过仔细研究,有把握之后再去做。
半次郎不想冒险,他想,比起本利都会一文不名的冒险来,倒不如掌握着现钞好,尽管货币多少会有所贬值。
“要是把贬值失去的部分看作‘安全的代价’,还是算便宜的吧。”半次郎笑了。
有一个叫冢本的男人来接近这个半次郎。他们俩在参拜善光寺的时候互相认识了。这次参拜活动是农协和当地的相互银行共同举办的。
冢本好象是发起人之一——银行方面派来的代表,反正他谈起话来内容丰富多采,从善于应酬这方面来说,他也是首屈一指的。
和冢本在一起,你就不会有片刻的寂寞感。可是他的衣着却那么缺乏风采……
上衣皱褶,裤膝向前弹出,料子的质地也不太好。让人感到不舒服的领带,由于长久使用的关系,领结都变细了。
看上去,冢本大约在三十五岁以下,脸形和风度都不坏,所以他这种庸俗的穿着好象是故意装出来的。
在标榜衣冠整洁的银行职员中间,冢本留给农协旅行团体的印象相当邋遢。
与其说冢本这个人本身让人感到放心,还不如说这是因为在他面前你会产生一种优越感造成的。在旅行接近尾声的时候,冢本是最孚众望的一个人。
全体人员一致认为,由于冢本的参加,这次旅行带来的乐趣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冢本对半次郎特别亲切,总出现在半次郎身旁。半次郎对冢本也愈来愈怀有好感。
通过这次旅行,冢本后来就经常到半次郎家串门。
半次郎家里除了老伴之外,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目前长女的婚事正在进行当中,而长子和次女尚需依靠父母生活。
出卖土地得来的钱财原封不动的留着,半次郎打算日后根据继承惯例分给他们。他想,孩子们虽无一技之长,但分得了足够的承继财产之后就不至于挨饿了吧。可是半次郎的这种乐观的想法却在某一天被冢本破坏了。
“啊?要花那么多钱吗?”半次郎不能相信冢本的话。
“承继财产是一种不劳而获的行为。继承者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就得以继承父母的财产,过上宽裕的日子。这些钱财是父母赚来留下的,而国家为了不使其子孙成为游手好闲的人,便大大地提高了承继财产的税率。”
“即使如此,税率要超过五成未免太……”
“一亿日元以上的,税率是百分之六十五。一亿五千万日元以上的,不,说得确切些,一亿五千零一日元以上的,税率是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七十!”
半次郎被如此巨大的税率惊呆了,自己承继土地时缴纳了相当大的税,当时把一部分土地卖去做抵押,因此他对今天这个数目也并不感到怎么样了。
但半次郎现在发现,由于土地价格昂贵,如果把抵押的土地换成现金来看,按承继税是占了一大半比例的。看来保存现金的做法,其结果仍免不了被盘剥掉。交纳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那样丧尽天理的税金,这可比货币贬值严重得多了。
看到半次郎垂头丧气之极,冢本便耳语道:
“别那么愁眉不展,我有好办法。”
“好办法?真有那种事?”
“去背地里存款嘛。”
“背地里存款?”
“就是说,用隐名户头的办法把手头的钱存入银行。银行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来确认这是完过税的钱还是为了逃税而送来的。只要吸进存款,用什么名义银行都可以不计。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是隐名户头,银行就拒绝存款的先例。你再把存折和印章交给孩子,这样一来税务署就没法知道真相了。”
半次郎开始还有疑问——这样做能行吗?但随着冢本的花言巧语,半次郎终于采纳了这一办法。
“先从哪里做起好呢?”最后,半次郎只好跃跃欲试,他认为替孩子们守护财产当是父母的义务。
“是这样,先将现在存在银行里的存款全部取出来,但不要现金而以得到银行的保付支票为好。然后把保付支票拿到别的银行,当作一般存款存入。”
“为什么现金不行呢?”
“动用一亿日元以上的现金太引人注目。首先是体积太大,路上发生事情就麻烦了。在这一点上,支票保险,万一丢失也不会束手无策。”
“存入哪一家银行好呢?”
“住井银行X分行怎么样,那里的好多人我都熟识,他们一定欢迎。”
半次郎对冢本的话已经深信不疑,他按冢本所说,从一贯与之往来的当地银行里取出一亿六千万日元,这是他存款的绝大部分。接着,半次郎马不停蹄地迈向住井银行X分行。
银行做支票的时候,冢本劝半次郎不要银行的转帐支票,以免有迹可稽。半次郎毫不怀疑地听从了冢本的意见。
冢本陪着半次郎一起到达X分行,冢本说:
“请去那边三号帐台,由于是巨额隐名户头的存款,银行表面上得采取回避的态度,不能无所顾忌,那个三号很了解内中情况。”
半次郎按照冢本的指点走向三号帐台,帐台里的那位女出纳员长得很肉感,三十岁上下,生就一双小小的眼睛。半次郎递上支票办理一般存款的手续,立刻,一份写有一亿六千万日元存款金额的存折到手了。
“这么一来,你可以完全放心了。你这宝贵的财富已经一文不少地全到了孩子们的手中,恭喜恭喜。”冢本对办完手续的半次郎这么说道,口气简直像是在念贺词。
“哦,多亏你帮忙。其实哪,我是不能忍受让自己祖先留下来的一大半财富去为毫无用处的自卫队造什么飞机和坦克。”
半次郎曾在太平洋战争末期应征入伍,他挤在运输船上向南方开发,途中,运输船被潜水艇击中,半次郎在海上漂流了十几个小时后被渔船救起才拣得一条命,所以他最恨军队,只要什么东西带上一点点军国主义色彩,半次郎就会作出拒绝的反应。
“今晚我请客。”半次郎说。
一亿六千万日元的百分之七十即一亿一千多万日元总算得了救,这使半次郎心里十分舒畅。他们去银座尽兴游玩了一阵之后,半次郎当场包了五十万日元作为谢礼递给冢本。
看到冢本不肯接受,半次郎硬是塞了过去,那副样子真像是怕冢本会责怪自己太吝啬而生气。
办理过这次存款之后,冢本突然消失不见了。
“到底还是生气了。”半次郎想。
一亿一千万日元得救却只送了五十万日元的谢礼,实在是讲不过去,至少应该送五十万日元的十倍五百万日元才对。
“下次冢本来时,再补上点送过去。”半次郎这么想。可是从那以后再也看不见冢本的足迹了。
这是半次郎才发现自己即不知道冢本的住址也不知道冢本办公的地方。在农协办的那次旅行中,半次郎以为冢本是相互银行方面的人,但现在看来又不像。向银行一打听,对方却把冢本当作农协方面的人了。
其实这次旅行本来就是银行和农协联合举办的,只要缴清费用,谁都可以自由加入。
半次郎心想,不必为了付谢礼而特意去寻找冢本,他认为冢本日后自然会露面的。这期间,早就在进行中的女儿的婚事有了结果,半次郎需要拿出五百万日元给女儿出嫁用,他带了存折去住井银行X分行。
三号帐台的出纳已经换了别人,不是接受存款的那一位了。半次郎一边脑子里转着:“她也许调动工作地点了,也可能今天她休息”,一边字取出金额下写上五百万日元,然后连同存折和印鉴一起递进帐台。
半次郎在过道的沙发上坐下等候,他觉得帐台里面实在有些一样,一种不安心理从半次郎胸中掠过。
“是隐名户头的做法败露了吗?”半次郎虽然这么想,但即使此事败露,他曾听说过银行也没有责备人的权利。
“那末,也许事情与我无关吧。”
可是,帐台里收下他存折的那个女子却叫来了一个上级模样的男子,他俩一面不停地谈论着什么,一面确实把视线时不时射向自己。
“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半次郎正想表示抗议。
他刚提起身要站起来,这时帐台上叫了:“相田先生。”“相田”是半次郎存款时使用的隐名户头。
半次郎站起来走近帐台,那个颇像帐台负责人的男子说:
“是相田先生吗?”
男子看到没错之后便接着说道:
“说实话,你存入我们这里的支票是拒付票据,所以我们很难支付……”
这不吝是晴天霹雳。半次郎一下子不能相信对方的话,稍稍停顿了一下后便骂道:
“简直太混帐!”
由于声音很大,所有在场的人都转过脸来望着半次郎。
“请你静一静。”对方那位银行职员显然很尴尬,他要半次郎控制一下,周围的人们这么看着,就好象是银行职员做出了什么失于检点的事似的,这使那位职员感到受不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解释清楚!”半次郎无暇顾及对方尴尬不尴尬,因为一亿六千万日元的支票竟成了拒付票据!
这可不是普通的支票,是得到原来那家银行保证的保付支票,它具有与现金相同的信用。这种支票变成拒付票据,那就说明发行支票的银行已经倒闭,可是那家银行不仅没有倒闭,它大量吸收农协丰厚的资金,还在继续正常经营。
“唔,姑且请这边坐。”对方觉得数目太大,在这里太惹人注目颇不方便,就将半次郎引进过道尽头处的一间小屋。
好几个男子走了进来,他们好象是银行里的干部,脸上的神色都比较紧张。
“我是分行行长中山。今天请多包涵了。”一个头头模样的人打着招呼,口气既不像对待顾客的,也不像是对待坏人的。
“反正请你解释一下,我存到你们银行来的支票是XX相互银行的保付支票,不该作为拒付票据。”
“是这么回事,我们收到你的那张支票并不是XX相互银行的。”
半次郎觉得对方说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自己明明让XX相互银行把半次郎名下的大部分存款开成支票提出来的嘛。
“不可能!我存入的支票明明是XX相互银行的嘛!”
“尽管你是那么认为的,可我们收到的支票却是其他地方开的……”
“究竟是什么地方开出来的支票呢?”
“平户商业不动产公司开出的,这公司在中野。”
“诈骗!这是和你们银行勾结在一起搞的鬼!”半次郎突然扑向中山,揪住他的前胸。
在场的其他几个人慌忙上来劝阻:
“请你别胡闹。”
“请镇静些,别太激动。”
几个人一起用力硬拉死拖,把半次郎从中山身上拖开,半次郎一边在银行职员的手中挣扎一边骂道:
“连住井银行也竟然干出这样卑劣的行径!好,你们蓄意这么干,我也有对付的办法!”
分行长中山一面整整被半次郎揪歪了的领带一面辩解:
“就我们银行来说,由于金额过分巨大,我们立刻给你发了拒付的通知,但地址不对被退了回来。”
半次郎以为分行长中山责问隐名户头的事,心里愈益冒火,因为隐名户头也好,真姓名也好,都不足以影响那张支票的实际效力,所以半次郎答道:
“没有必要非得讲清楚自己的真实地址吧。我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考虑嘛。”
“是的,就我们银行来说,我只不过是说这事作为失去联系处理了。可是我们收到的那张支票确实是平户商业公司开出来的。”
“好,既然你的口气是那么自信,你就把收进支票的那个那个三号帐台的出纳员叫来,不是现在这个女出纳员,是我存入支票那天的女出纳员,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老小姐。”
“我想那一定是津上富枝,可她已经退职了。”
“什么!?”半次郎感觉到自己陷落进去的这个洞穴相当深,自己仿佛在无法逃脱的深处被紧紧缠住了,他又问道:
“辞职了?辞退后去哪儿了?”
“那……”中山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又怎么啦!?”
由于半次郎一个劲儿地追问,中山无可奈何似的答道:
“一个月左右以前,津上富枝接连几天无故缺勤,于是我们到她住的公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原来公寓发生了火灾,自那以后就完全不清楚她去哪儿了。”
半次郎发觉,三号帐台的出纳员津上富枝消匿不见的日期和冢本唆使自己把钱移到住井银行的日期几乎是一致的。
说起冢本,他不也是自那以后突然不露面了吗?这么看来,冢本和津上富枝也许是一伙的。
这就是说,冢本不到自己这儿来并不是因为谢礼少而生气的缘故,他是因为让一个容易受骗的人吐出了全部钱财而躲起来了?
冢本在分手时对半次郎说:
“恭喜恭喜”。
难道他是在嘲笑半次郎是个傻瓜?
那五十万日元的谢礼并不算少,而是正如俗话所说:“追着小偷送钱,亏了又亏。”
即使是这么回事,那末明明是XX银行开出的一亿六千万日元的支票,为什么存入三号帐台后竟会被偷梁换柱,变成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平户商业公司的支票呢?
这种偶然出现的想法启发了半次郎,尽管他一点没有受过什么思考啦、判断啦这一类提高人们智能的训练,但为了追回自己失去了的财产,他得绞尽脑汁,于是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此看来,难道是富枝把我存入的支票换了?”
“那末暗中操纵她的当是冢本。”
“是啊,所以冢本要我开成支票。如果移动现金是为了逃避承继税,按理说最好是直接用现金以免被人查出下落。可是冢本花言巧语让我作成支票,这说明他早就有偷梁换柱的企图了。至于不要转帐支票也是为了便于兑换成现钞。”
半次郎自问自答着。这时他才领悟自己肯定陷入了这圈套,怎么也逃脱不了了,不由喟然长叹。
现在,用巧妙手段攫取了一亿六千万日元的冢本和富枝两人,可能正手拉着手快乐地逍遥法外,也许是逃往国外了。一个月来,半次郎一直蒙在鼓里,他还以为天下太平了呢。冢本和富枝有一个月的时间用于逃跑,这当然是非常足够的了。一种绝望的想法从半次郎心底里升起。
“可是……”半次郎又转念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是津上富枝换掉了支票,那银行方面当然也有责任。半次郎来存钱时,富枝是堂堂住井银行的工作人员,谁会怀疑穿着银行制服、坐在银行帐台上的出纳人员?
银行是免不了承担责任的。眼前放着的这张住井银行发行的正式存折,上面还写着一亿六千万日元的存款数呢。
半次郎总算找到了一条活路,他看着分行长中山说:
“反正你得把津上富枝叫来,不知去向是交不了账的。”
“我们是打算竭力寻找。”中山的口齿含混不清。
由于半次郎的起诉,警察介入。据侦查,半次郎存进银行的那张支票早就在发行支票的银行兑现了。
由于它不属于转帐支票,属于径自付给支票持有者的现金支票,所以银行方面应予现票兑现。
津上富枝预先准备好一张靠不住的支票,用它来换下半次郎交来的那张支票,账上写的是前一张支票的金额。这样一来,在确定拒付之前,即使是空头支票也已按票面金额记入现金帐册了。
到发现是拒付票据而去通知存款人时,由于是隐名户头,通知将遭到退回。所以在存款人来银行提款之前,他不会发觉支票已被换掉。
当有关人员产生骚动时,犯人早就把真支票兑现并远走高飞了。犯人是胸有成竹的。
有关部门向全国发出侦缉津上富枝和冢本的命令。根据半次郎的说法来判断,冢本是主犯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查阅了曾以类似手法作过案的档案资料,找不到可以和冢本相对应的材料。
的确,这作案办法是前所未见的。犯人抓住做父亲的心理,给受害者灌输逃脱缴纳承继税的犯罪意识。他利用银行办事的程式化,偷梁换柱吞进了价值一亿几千万日元的支票。
作案手法细致,作案规模不小,但只有被罪犯当作作案工具使用的津上富枝浮在表面,主犯的原形还模糊不清。
追查冢本的线索只有一张很成问题的“剪辑照片”,这张“照片”根据半次郎以及当时一起去旅行的那些人们的回忆制成。至于银行方面对半次郎的责任,属于民事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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