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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晴天霹雷

  ‘从悠一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起,南家便没有别墅。父亲讨厌避暑、避寒老绑在一个地方,因此,忙碌的父亲一个人留在东京,而让母子两人到轻井泽、箱根的旅馆里度夏,每逢周末,父亲来探望一次。轻井泽有许多朋友,在那儿过夏天一直是热热闹闹的。最近一时期,母亲觉察到悠一有一种喜欢孤独的性格癖好,与这年龄、健康的躯体很不相称;夏天漂亮的儿子情愿去朋友很少的“上高地”,也不愿去交际频繁的轻井泽。

  战争即使再激烈,南家也没有急着疏散。一家之主对这种事情满不在乎。空袭开始的几个月前,昭和十九年夏天,悠一的父亲在东京自己家里磕然去世。患的是脑溢血。刚强的遗孀,不听周围人的劝告,硬是守着丈夫的牌位,在东京坚持了下来。这精神大概感动了炸弹吧,东京的房子没被烧毁,迎来了停战时期;

  假如那时有别墅,高价卖掉,也许能帮助摆脱战后通货膨胀的窘境。悠一父亲的财产,不算现在的房子,动产、有价证券;存款等,在昭和十九年时有200万元。被抛下的妻子为了救急,把十分宝贵的钻石,低价让给中间人,终日惶惶不安。后来得到父亲的部下一个精通经济的人帮助,财产税相当有利地收拾了,存款、有价证券等也通过巧妙的操作,成功地度过了通货限制政策的难关,当经济稍微安定之后,才能够留下70万元的银行存款和混乱中培养出来的悠一理财的本领。以后,亲切的帮助者得了和父亲一样的病去世了。悠一的母亲放心地把家计交给老女佣人料理。这个老好人女佣算账,真是脱离时代的无能;后来悠一发现那粗心大意的危机大吃一惊的情况,在前面已经讲述过了。

  就是这个道理。战后的南家终于没有避暑的机会了。康子娘家在轻井泽有别墅。南家受到了避暑的邀请,悠一母亲很是高兴,但她一天都不能离开有主治医生的东京,于是轻易打消了喜悦。她对年轻夫妇说:“你们俩带着孩子去吧。”这种特殊的自我牺牲请求,脸上挂着的那么寂寞的表情;牵挂婆婆的康子说:“怎么也不能撇下妈妈去避暑呀”之类的客套话,也让婆婆高兴了一番。客人来了,拿电风扇,递冷毛巾,送冷饮的事都是康子干的。婆婆大大夸奖媳妇的孝心,让康子满脸绯红;后来她又害伯来客会不会把这举动看成是婆婆的私心呢,又想该让新生儿习惯习惯东京酷暑的夏天,于是她说了自己的这些不合理的理由。溪子爱出汗;都生了痱子,整天给她扑痱子粉,像一块高梁馅。

  悠一呢,一直讨厌受到康子娘家人的照顾,从那份独立不屑的心思出发,也反对接受避暑邀请。稍稍有了些政治手腕的康子,只得佯装成同意丈夫的决定,对婆婆表示出孝心。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着夏天。溪子的存在,让人们忘记了暑热。还不懂微笑的婴儿,始终是像动物般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满月以后,她对各色的风车的转动,“卡啦卡啦”闲静的声音表示出了关心。祝贺的礼品中,有个漂亮的八音盆,它最有用处了。

  八音盒是荷兰制的,是个做成院子里开满郁金香的古雅农台模样的玩具。当中的门一打开,就会出来个穿荷兰服装、系白色围裙、手拿喷壶的娃娃,站在门框边。门打开的时候,八音盒就奏起荷兰民谣般还没听熟的通俗曲子。

  康子在通风很好的二楼,喜欢让溪子听八音盒。夏天下午呆在家里倦于学习的丈夫,也会加入这母子的娱乐中。这种时候,通过院子里的树吹过来贯穿南北的穿堂风,让他们感到特别凉爽,舒服。

  “知道吗?喂,你瞧,耳朵竖起来听着呢。”

  康子说;悠一直盯着婴儿的表情:“这婴儿还是只有内部……”他想着,“还几乎没有外界。她所谓的外界,只有肚子饿了,母亲塞进嘴的xx头,夜里白天漠然的光线变化,风车美丽的运动,昧啦咋啦和八音盒里单调的音乐这些东西吧。可要是提起她内部来的话,怎么样啊!人类有史以来女性的本能、历史和遗传都压

  缩在她身上,以后,这些东西会像水中之花一样,在环境之水里扩大,只剩下让花开放的事了……我要把她培养成女人中的女人,美女中的美女呀。”

  规定时间授乳的科学育儿法,近来不大用了,溪子哭闹起来,立刻就结她喂奶,夏日薄薄衬衫的胸前,赤裸裸露出的Rx房甚是美丽,那圆圆Rx房洁白敏感的皮肤上,游动着一线青色的静脉,显得十分清凉。可是,拿出的Rx房老是像温室里熟透的果实

  般汗涔涔的,康子用浸透稀硼酸水的棉花棒消毒之前,必须得用毛巾拭去汗水。还没等塞进幼儿嘴里,乳汁就渗出来了,康于老是为乳汁过多而烦恼。

  悠一看看Rx房,看看窗外漂着夏天云彩的天空。知了不停地叫着,甚至让耳朵忘记了这聒噪声。溪子吃完奶就进了帐子里睡觉。悠一和康子相视一笑。

  悠一突然感到自己被什么撞了出去似的。这不就是幸福吗?或者这是可怕的事情一点不剩地到来,并完成了。不过是一种看到眼前存在东西的无力安心吗?他感到了冲击,浑身热起来。一切结果表现的外观如此确定,如此坦然,他惊愕了。

  几天以后,母亲的身体忽然变坏,这种时候,她老是雷打不动要叫医生的,可这回她拒绝医疗。这个平时唠唠叨叨的老寡妇,一整天几乎不开口,真该说变得很厉害。那一晚,悠一在家吃了晚饭。他看到母亲脸色不好,硬让她笑只是脸部痉挛地抽动一下,一点食欲也没有,他不敢再出门了。

  “为什么今晚你不出去呀?”母亲故作快活地对在家里磨磨蹭蹭的儿子说,“别担心我的身体哟。那不是病呀。证据嘛,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真觉得不对劲儿,我会让叫医生的,谁也不要太多心了。”

  可那孝顺的儿子还是不肯出门,第二天早上,聪明的母亲改变了战术。一大早起来,她就精神爽朗,毫无病态。

  “昨天是怎么回事呀。”连一向留意的阿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声问。“昨天的那个,也许只不过是证明了我还没从更年期毕业吧。”

  昨晚,她几乎没有唾着,失眠带来的亢奋状态,整夜唤醒的理性,让她出色地表演了一番。吃过晚饭,悠一又放心地出门了。“给我叫辆车来。”果敢的母亲吩咐心腹阿瑶。又加了一句,“要去的地方上了车再告诉。”她看到阿瑶打点着难备陪她去的时候,制止她说:

  “不用陪了,我一个人去。”

  “怎么了,太太……”

  阿瑶大吃了一惊,悠一母亲生病以来,很少有一个人出门的事情。

  “我一个人出门就那么稀奇吗?别把我和皇后陛下搞错了哟。上回康子生孩子,我不是一个人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嘛。”

  “可那时没有人看家,你、自己不是也和我说好,决不再一个人出去了嘛。”

  听到主仆两人的争执,康子跑来婆婆的屋子,一副担心的样子说:

  “妈妈,要不我陪你去。假如有阿瑶不便在场的事情。”

  “不用了,康子,别担心。”——那声音感情激动,亲切体贴,几乎像是对亲生女儿说一样:“是你死去父亲的财产问题,我去会会一个必须会的人。我不想把这事对悠一说,假如我回来之前悠一回来了,就对他说,过去的老朋友派车来接我去的。假如我回来后,悠一还没回来,那么康子、阿瑶可千万别对他提起我出过门的事。说定了。我心里有数来着。”

  就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好了,她慌慌张张地坐上包车出去。两个小时后,,又坐同一辆车回来了,悠一深夜回到了家。

  “母亲怎么样?”悠一问。

  “大致上全好了。和平时一样,九点半的时候睡下了。”——忠实于婆婆的妻子说。

  第二天晚上悠一刚出门,母亲立刻又吩咐备车出门。第二个晚上仍然是不要人陪她去,阿瑶不安地看着女主人,女主人拿出银色的和服腰带扣子,手剧烈抖动地捏着。不幸母亲的眼里闪着不祥的光,老实、无能佣人的存在,一开始就在她的视线以外。

  她连着两晚都去了有乐街的“鲁顿”,作为惟一的证据,她等着悠一身影的出现。大前天,她收到了一封可伯的匿名信,信里劝告她说,要证明密告不是撒谎,请最好自己按信上的地图去一趟那可疑的店,看看有没有本人的影子。她决心不管什么都让自己一个人来排除。不管让一家道受不幸的根子埋得多深,刀口也是该在母子间解决的问题,决不能波及到康子。

  另一头,“鲁顿”连着两晚迎来奇怪的客人,感到十分惊讶。江户时代,男妓们接男客,也接女客,现代这样的习惯已经被忘却了。信中说了许多这个店的奇异风俗和黑话。南太太又花了无限的努力,一开始她就成功地装出知道规矩的客人。她一点没表现出惊讶,举止大大方方。去那边打招呼的店主人也让品味高尚老妇人的贵体及应对的洒脱迷住了,不能不放松了警惕。不管怎么说,这个才上年纪的女客肯花钱就行。

  “真有好事的客人呐。”“卢帮”对少年们说,“那种年纪,善解人意,像个好说话的人。其他客人着到是她也不会在意,去玩玩也不错嘛。”

  “鲁顿”的二楼刚开张时是有女人的酒店,后来“卢蒂”改变方针,赶出女人。现在从黄昏起,二楼也让男人跳舞,让人们看穿着女装半棵的少年跳舞什么的。

  第一晚,悠一终于没出现。第二晚,她下决心非坐到悠一出现为止,她滴酒不沾,让陪在桌边二三个少年太觉可惜了。三四十分钟等下来,悠一没有出现。‘忽然一个少年说的话,让她的耳朵竖起来。少年对他的朋友们说:

  “怎么啦?这二三天没见阿悠来嘛。””你别傻担心了吧。”听着这话的少年戏弄着他。

  “我可没担心睦。阿悠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嘴里说说的吧。”

  南太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

  “阿悠很有名气吧。说他是非常漂亮的人吧。”

  “我,带着照片。给您看看吧。”被堵住嘴的少年说。

  他费了好大功夫拿照片。从他那男招待白色工作服的内衣口袋里,掏出蒙上一层灰尘有些脏的厚厚;叠纸片。那里有名片、折叠得快烂了的纸片、几张一元的纸钞票,电影院的说明书什么的。少年将身体歪向台灯处,一张一张仔细找起来。看着一张一张翻捡的勇气到底坚持不了多久,不幸的母亲闭上了眼睛。‘

  “照片上的青年也许是和悠一有些像有些不像的人吧。”她心里暗暗祈祷着,“那样还能留几分疑惑的余地吧。还能有一分偷安的快乐。那就能相信那封信的每一行(只要没有证据),都是诬陷人的谎话。无论如何让我看到不认识人的画像吧。”

  “有啦,有啦。”少年叫起来。

  南太太的老花眼稍稍往后扔开一些,把接过来的名片型照片凑到灯光下一看。照片的光纸反射着光,有些看不清楚。换个角度,清清楚楚看到了穿白色翻领衫,微笑着的美青年的脸。那的确是悠一。

  这真是呼吸停止般苦恼的瞬间,母亲想继续在这里看见儿子的勇气完全丧尽。一直保持着的不拔的意志力,也同时受到了挫伤。她茫然地把照片交还到少年手里。媳再没有笑一笑,连说点什么的力气也没有了。

  楼梯上响起高跟鞋的声音。又有新客人来了。一看来的是个年轻女客,在火车座椅子上拥抱接吻的男人们赶快分开。女人认出悠一的母亲,板着脸朝那边走近。“妈妈。”女人叫了一声。南太太大惊失色,抬起头一看,眼前站着的竟是康子。

  婆媳俩说得很快的对话,充满了悲伤。婆婆问:“你干什么来这儿?”媳妇没有回答,只一个劲儿催促她赶快回家。

  “可是……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妈妈,回去吧,我是来接您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等一下再说,反正先回家。”

  两人匆匆地结了账出得店来,街角上停着母亲包的车。康子是坐出租来的。

  南太太在座位上舒展开身子,闭上了眼。车开动起来。浅浅坐着的康子保护着婆婆的身体。

  “呀,汗都湿透了。”

  康子说,她用手绢给婆婆的额角擦去汗水。末亡人这才微微睁开眼说:

  “我知道了。你到我那去,看到了那封信吧。”

  “那种事,我可不会做。今天早上,’厚厚一封信寄到我这儿来了。我这才将昨晚妈妈去的地方对上了号。我想,今夜能作个了吧,所以追过去了。”

  “同样的信,也寄给你了呀。”

  末亡人受尽苦恼的折磨,短短地叫了一声。“康子,真对不起”她哭着说。这没有任何理由的道歉和呜咽,深深打动了康子的心,她也跟着哭起来。车到家之前,两个女人哭着相互安慰,接触到要点的话,还一句也没有谈起。

  回到家,悠一还没有回来。未亡人本打算一个人解决这事的真正动机,说是不愿让媳妇受累,而更多的是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子难以启齿的羞耻,这种羞耻已随着眼泪打破了,于是,惟一同自己分享秘密的康子,同时也就成了无可替代的协助者。两人赶快来到离阿瑶最远的一间屋子里,把两封信拿出来对照了一下,卑劣的匿名写信人的憎恶,在两人心中形成尚需要一些时间。

  两封信出于同一个笔迹。文句也几乎相同。错字很多,文章也很不通顺。有些地方让人感觉到是故意歪歪扭扭写的。

  信上写着,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报告悠一的情况。悠一是个“标准假货”的丈夫,他“绝不爱女人”。悠一不仅“欺骗了家庭,欺骗了社会”,还不介意破坏他人的幸福结合。他是个男人又是男人的玩物,他曾是镐木前伯爵的favotlrite(宠物),现在是河田汽车制造公司社长的嬖童。这个美丽的骄儿,不断背弃多年以来“情人”的惠顾,轮番与许多年少的情人做爱了又丢弃。那个数字,说一百,只会多不会少。“为慎重起见再加一句”,年少的“情人”都是同性。

  悠一最近又变得喜欢夺人之爱了。因为他,一个让夺去嬖童的老人自杀了。这封信的寄信人,也同样是个被害者。万望谅解体察写信人迫不得已的心情。

  假如对这封信抱有怀疑,要找些正确的证言来解释疑问,请在晚饭后去一次下边画的这个店,请你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证实一下我说的是否是事实。那个店,悠一该常常出现,在那里见到悠一的话,上面的报告就不是胡编乱造的了。

  信上的内容大致如上,接着画了张“鲁顿”所在地的详细地图,还细细列出去“鲁顿”客人的注意事项,两封都是一样的。

  “妈妈在那店里遇见阿悠了吗?”康子问。

  一开始打算不说照片的事,未亡人没多想还是告诉了康子:

  “见是没见到,可看到了照片呀。那里教养坏透了的招待当宝贝似地拿着悠一的照片呐。”

  说完,自己又像是后悔说出似地添了一句“……可是反正没碰上。这封信令人怀疑这一点还不能翻过来哇。”

  说是这么说,她焦躁的眼神里却与她的话相反,诉说着她的真心话,她根本不怀疑信上写的内容。

  南太太突然觉察到,与自己并膝而坐的康子脸上,没有一丝震动的表情。

  “你可是出人意外地镇静哇。真奇怪,你是悠一的太太哇。”

  康子作出抱歉的样子。她生怕自己的平静会给婆婆带来悲伤。

  婆婆又说话了:

  “我觉得不能说这封信全是胡扯。假如是真的话,你还能平静得了吗?”

  这个充满矛盾的请问让康子不得不回答:“恩,怎么说呢,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

  未亡人久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帘说:“你不爱悠一了吧。特别是这悲惨的事,现在对谁都没有责怪的资格,倒是必须把这事想成不幸中的万幸。”

  “不,”康子几乎是用听起来欣喜的决断口气说,“不是那么回事,妈妈。相反了哟。所以,反而……”

  末亡人在年轻媳妇面前退缩了。

  隔扇门那边的卧室传来溪子的哭声,康子站起来去喂奶。悠一的母亲在厢房里就剩一个人了。蚊香的烟不安地飘散着,她觉着:要是悠一上这儿来的话,母亲会失去安身之所似的。去“鲁顿”会会儿子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母亲,现在会见儿子比什么都害怕。她甚至希望今晚儿子在什么下流旅馆住一夜别回来才好呢。

  南太太的苦恼是不是基于道德的苛责还说不定。她漠不关心领教别人决然态度的道德上的判断和自然具有庄严相貌的道德上的苦恼,不过是让人把普通概念和世间智慧翻了个个儿的,这心里迷惑,让她天生的亲切体贴的样子消失了,只有厌恶和恐怖首当其冲。

  她闭上了眼睛,这两晚上看到的地狱光景全在脑子里浮现出来。除了一封拙劣的信,那儿有她不曾具备预备知识的现象。那儿有令人毛骨依然,无法形容的现象,可怕、下流、丑恶,令人恶心的不痛快,催人呕吐的不协调;所有令人感觉上厌恶的现象那儿都有。可那店里的人和客人们,一点没有失去人的普通表情,一点没有失去做日常小事的那种自然神情;完全与“不快活”形成对比。

  “那些人把那事看成了理所当然的吧。”她生气地想着,“颠倒世界的丑陋究竟是什么!那样变态的家伙,不管你怎么想,都是我这边正确,我的眼睛可没有走样哇。”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到骨髓里都是个贞女,她从没有这样像女人那样炫耀过那纯洁的心。谁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在此放置生活支柱的种种观念,若遇到将要受污辱的情况,会毅然站起来发出叫声,这是自明之理,世上老实的男人中,十有八九是属于这种贞女类型的。

  如果从没有今天这样令她震动的事,那么,她也就不会让自己度过的几十年的岁月像今天这样鼓舞起她的自信。判断倒是简单的。与那恐怖同时出现的颇具滑稽色彩的词’“变态性欲”清楚地解释了一切。这个良家子女嘴里断然不会说出的毛毛虫一样的词,竞然与自己的儿子有直接的联系,悲哀的母亲装出忘记了的

  样子。

  看到男人与男人接吻,未亡人简真要吐,赶快移开眼睛。

  “有教养的话,不可能有那样的动作。”

  与“变态性欲”这话的滑稽没什么区别,这个滑稽的“教养”一词在她心里浮起,南太太身上沉睡已久的自豪感觉苏醒了。

  她所受的教养,是所谓良家最好的教养。她父亲属于明治时代的新兴阶级,和喜爱勋章一样地喜欢“上等的气质”。她的娘家,一切都是上等气质的,连狗也是上品的。一家人在自己家里饭厅吃饭,就是只有家里人在;要请别人帮忙拿一下放在远外的调料,都要说一声“实在对不起”。南太太成长的时代未必是安稳的时代,但是个伟大的时代。生下不久,看到了“日清战役”的胜利,11岁时又逢“日俄战争”的胜利,她19岁成为南家人之前,父母亲维护着这个感受性相当敏锐的少女,除了自己生活时代及社会安定度极高“有品格”的道德之力以外,没有必要依靠其他的东西。

  嫁到南家,15年没生孩子,那对面对健在的婆婆,她不能不感到丢脸。悠一出生后,才放下心来。于是她以前信奉的“品格”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因为大学时代起热衷于玩女人的悠一父亲,结婚后这15年间,更是变本加厉。悠一生下后最放心的,

  要算没有让丈夫在不三不四土壤上播下的种子入户籍这件事了。

  她首先碰到的就是这样的人生,她对丈夫无尽的敬爱之心与她天生的自豪感轻易地妥协了;同时又教会她用宽恕代替忍让,以具有包容力的新的爱之态度代替了屈辱。只有这个才是“有品格”的爱。她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原谅自己的东西。至少没有“品格低下“之嫌!

  伪善涉及趣味上的问题,大事情上可以洒脱地放过去,另一方面,小事情上却显示出道德的不和谐。南太太对“鲁顿”的空气所抱的难以忍耐厌恶,也与把它作为恶的轻视态度一点也不矛盾。即:那是“下品”的,所以她不能宽恕。

  看到这样的原因,平时体贴的心,对儿子全然没有一点同情的倾向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南太太不能不惊讶,为什么这种只配让人厌恶、无教养、下品的事情,竞与震撼自己员深部分的苦恼与泪水有如此直接的联系呢?

  奶喂完了,康子让溪子睡下又回到婆婆这里。

  “我,今晚还是不见悠一了吧。”婆婆说,“该说的话,明天我来说。你也早点歇了吧。罗罗嗦嗦想也没有用哇。”

  她叫来阿瑶。南太太拼命催着快给她收拾床铺,像是让什么东西追逼着似的。她相信自己今晚实在太疲劳了,只要一唾下去就会像个喝得烂醉的人借酒力贪唾一样,让苦恼弄得醉了,肯定能够熟睡的。

  夏天,南家把吃饭的地方移到了较凉快的房间里。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很热,母亲和悠一夫妇在走廊的一角端出荷兰椅子、台子,吃着凉果汁、鸡蛋和面包。吃早饭时,悠一老是在膝盖上摊一份报纸,聚梢会神地读着,今天早晨也如此,只听到面色屑洒落到报纸上那像雾一般的声音。

  大凡人太集中想一件事,反而会做出笨拙的举动来,‘而南太太可以说几乎没有这种态度,‘康子看到她将两封信伸到悠一面前时,胸部激烈地起伏着。信让报纸给遮住了,悠一没看见。母亲拿着信捅了下报纸。

  “报纸看够了吧,停一下。我们这儿来了这样的信哟……”

  悠一将报纸顺手一折,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看到了母亲拿信的手在发抖,紧张的脸上似乎浮着一层浅浅的微笑。’他看到信封上写的是母亲和妻子的名字,翻过背后看看,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他拿出厚厚的信展开,又取出另一封信。母亲气咻咻地说:

  “两封完全一样哟。给我来了也给康子来了。”

  一读起信,悠一的手也发抖了。读着,读着,大惊失色,忙不迭掏手绢不停地擦额角上的汗。

  他几乎没有读。知道是告密的内容;他苦想得更多的是怎样来弥补这种场合。

  不幸的年轻人,装出的苦笑浮在嘴边,鼓足勇气,正面看着母亲。

  “什么玩意儿。真无聊。这样没脸没皮的下流信……大概是嫉妒我了吧;让我受这样的罪。”

  “不,我自己已经去过这里写的那个下流的店了。这双眼睛还清楚地看到了你的照片呢。”

  悠一无话可说了。他惊慌失措的心没有看透,尽管母亲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脸上一副心绪不宁的表情,但实际上,她只是站在离儿子悲剧很远的地方,那怒气与责备儿子戴了条不上品味的领带时的怒气相差无几。性急的悠一在母亲眼里看到了“社会“……康子嘤嘤地哭起来。

  这个平时不想流泪给人看,习惯了爱的忍让的女人,惊讶自己怎么会一点不悲伤反而掉眼泪了。、实在,平时的眼泪,是生怕丈夫讨厌才不流的;她没注意到今天的眼泪是知道能够把丈夫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才流的。她的生理让爱训练出来,只为了爱的功利而运动。

  “妈妈,别再说了。”

  婆婆耳边,阴沉的声音,就说了这么一句,康子站起来。她小跑步地穿过回廊,跑去溪子睡的屋子。

  悠一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管怎么样,现在立刻需要采取行动。他把案上不规则叠放着的十几张倍纸拿起,从一头撕开,发出尖利的声响。他让残破的信落到自己白底蓝条睡衣的袖子上。他等着母亲的反应,可是母亲手肘支着桌子,手指顶着低下的额没有动弹。

  过了一会儿,先开口的还是儿子。

  “母亲有所不知。你假如把这信上说的都当真的,我也没办法。可是……”

  南太大叫了一声:

  “康子怎么办呢?”

  “康子吗?我是爱康子的。”

  “那,那你不是讨厌女人吗?你爱的可是教养差的男孩、有钱的爷爷和叔叔呀。”

  儿子对一点不体贴他的母亲感到吃惊。实际上,母亲的激怒是对着和儿子的血缘联系,即一半是对着自己,所以她才自己禁止了体贴的眼泪。悠一想:

  “硬要我和康子早点儿结婚的不正是母亲吗?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来太过分了吧。”

  出于对病弱母亲的同情,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他用斩钉截铁的语调说…

  “反正我是爱康子的。我只要能证明我喜欢女人就行了吧。”

  母亲没有十分在意听他的解释,用近似威胁的梦呓般的话回了一句:

  “……反正,我呀,要快点去见见这个河田先生。”

  “请您别做这种没品格的举动,会让河田先生以为是敲诈的呀。”

  儿子的一句话总算有反应了。悲哀的母亲嘴里喃喃着不知说了些什么,丢下悠一一个人站起来走了。

  早晨的饭桌上剩下悠一一个人。他面前,有稍微弄撤了些面包粉的清洁台布,有树荫里透过阳光,充满蝉声的花园。他拍掉右边袖子上沉重的废纸片,这是个平安无事晴朗的早晨。悠一点起一支烟。他把上浆上得发硬的唾衣两个袖子往上一捋,抱着胳膊。每次看到自己充满生机的臂膀,他总是夸张地感到健康的自豪。胸口像是压了块重重的铅板似地呼吸困难,心脏也比平时跳得急促。可是这胸部的苦闷,与期待欢悦的胸部苦闷似乎没什么两样,这种不安倒是一种明朗的东西。他可惜着一根烟抽完了。他想道:.

  “至少,我,现在,一点不觉得寂寞。”

  悠一去找妻子。康子在二楼。那八音盒的音乐从二楼静静地传出。

  通风很好的二楼一间屋子,溪子睡在帐子里,她情绪饱满地朝着八音盒。康子迎着悠一微笑了一下,这不自然的微笑,丈夫并不喜欢。悠一上二楼来时敞开着心,一看到这微笑,又关闭了起来。

  长长的沉默后,康子说:

  “……我呢,对那封信的事,什么也没有想哇。”——她吞吞吐吐地敷衍着,“我觉得有些可怜你。”

  这同情的话,用世上最温柔的口气说出,悠一听了,却让深深地刺伤了。’他希望妻子爽爽快快的轻蔑,甚于看到一本正经的同情,受伤的自尊心与方才斩钉截铁的证言相反,他几乎有可能计划对妻子毫无理由的复仇。

  悠一需要帮助。他脑子里立刻浮起的人是俊辅。可是,想到这结果的一部分责任在俊辅身上,他就恨恨地去掉了这个名字。他看到桌上搁着二三天以前读过的京都来信。“请镐木夫人来吧,现在能帮助我的只有夫人了。”悠一想。他立刻脱去睡衣,准备去打个电报。

  一出门,很少有人通过的路面反光很厉害。悠一是从边门出来的。他看到大门口有个人影晃动,犹豫不决想进去又不敢进去似的。那人走进门一回,又退了出来。‘像是在等候这家人出来似的。

  那小个子男人朝这边转过脸来,悠一发现竟是阿稳,吓了一跳。两人赶忙跑近握着手:

  “有信来了吧。混蛋信。那个呀,我知道是我家那死老头写的。我,实在对不起阿悠,从家里跑出来,那老头让个死间谍跟着似的。我们的事全让他给查到了。”

  ’悠一没有惊愕。

  “我也正想着是这回事呢。”

  “阿悠,我找你有话说。”

  “这里可不行。附近有个小公园,上那儿说去。”

  悠一装出年长者的冷静,抓住少年的胳膊催着他快走。两人快嘴快舌地互相诉说自己遭受的危难,快步走着。

  附近的N公园,原本是N公爵府邸花园的一部分。二十几年前,公爵家公开出售大片土地时,把围着池子斜坡的花园一角,作为公园留下来捐给了区里。池面让一片盛开花朵的睡莲覆盖着,望过去甚是美丽;除了二三个捕知了玩的孩子,夏天近正午时分,公园里没有人影。两人在面对池子那斜坡上的松树萌里坐下。好久没有整理过的斜坡草坪上,散乱地丢弃着废纸片、桔子皮什么的。报纸挂在池边的灌木上。日落以后,小公园里挤满了乘凉的人。

  “说有话,什么事?”悠一问…’

  “嘿,我呀,既然有了这种事,我一天也不想再呆在那老头家里了。我打算出走‘阿悠,一起逃走吧。”

  “一起走……”悠一犹豫了。

  “是钱的事吗?钱的话别担心。瞧,我拿了这么多。”

  少年微微张开嘴,,一脸的正经,他摸到屁股口袋的扣子解开。掏出一包仔细包好的票子。

  .“你掂掂看,”说着把钱放到悠一手里说,“有点分量吧。有十万元呐。”

  “这钱,怎么来的?”‘

  “打开那老头的金库,.把现金全洗劫来了呗。”

  悠一看到了与这少年一起梦见的冒险、悲惨、寒碜的归结。他们面对社会做着各种各样悲剧性的青春梦:敌不过的行为、:探险、英雄的恶、面临明天的死、战友间同生共死的友情、明摆着以失败告终的这个感伤的政变等等。他们知道自己的美,也就只知道自己与悲剧最相称。他们相信有什么罕见的充满危险的光荣在等着他们:秘密结社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酷私刑、让野猪残杀的阿特尼斯的死、中了坏人的诡计身陷囹圄,水位一刻一刻往上涨的地

  下水牢、舍身救出数百个战友生命的传奇般的机会等等。只有这样的败局,才是与青春相配的惟一败局,放过这样的败局,青春可是必须得死去。与耐不住青春的死相比,肉体之死是多么轻松哇。许多青春都是这样(要问为什么,因为青春活着就是耐不住的激烈的死),他们的青春也老是梦见新的破灭。面对死亡的美丽年轻人应该凳尔一笑……可是这样梦想的归结,,现在正在悠一的眼前,这不过是既无光荣气息也没有死亡气息的市井一事件。像一只水老鼠那样浅肮脏的这个小事件也许会在报上登出来。那也只是一块方糖大小般的记事。

  “这少年作起梦来;真的,也像女人般安稳。”悠一灰心地想着,“拿着这钱去私奔,在什么地方两个人一起生活。啊啊,如果这家伙有胆量把他那老头子杀掉的话1.那我会跪在他脚边吧。”

  悠一又作为拖家带小的一个年轻丈夫对另一个自己提出了疑问。他该采取的态度迅速决定了。他觉得,比起那悲惨的归结,伪善要好得多。

  “这钱,我拿着行吗?”悠一把钱揣到内例口袋里说。少年天真无邪的信赖浮起在兔子般的眼睛里:“可以哇。”

  “我到邮局有些事,一起来吗?”

  “到哪都去,我的身体也存在阿悠这儿了嘛。””真的吗?”

  他像确认一下似地说。

  在邮局里他打了份撒娇孩子般的电报给镐木夫人:“有急事,快来”,然后,悠一叫上一辆出租车让阿稔一起坐上去。“去哪里?“阿稔期待似地问。车停下时;悠一已经低声告诉了司机要去的地方,所以,没听见去处的阿稳一心以为两个人去豪华宾馆过夜吧。

  车到了神田附近,少年像一头从栏里逃出的羊又被逮住押回栏里去似地慌张不安起来。”都交给我吧,不会让你为难的。”悠一说。少年一听悠一那果断的口气,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微微笑起来了:“这个英雄一定是挥舞臂力去复仇的吧。”

  少年想像着那老头丑陋的死相,高兴地浑身哆嗦起来。悠一

  在阿稳身上做过梦,阿稔也在悠一身上做过梦。悠一挥着刀,不动声色地割断那老头的颈动脉。一想到这瞬间杀人者的美貌’,映在阿捻眼里悠一的侧脸,简直像神一样完美。

  车在咖啡馆门前停下。悠一下车了。阿稔也跟着下了车。正午的学生街,人烟稀少,很幽静。横穿马路的两个人,正午的阳光几乎让他们俩没了影子。阿稔神气十足地巡视了一下周围二层楼、三层楼的窗户。那里无所事事望着街景的人,大概决不会把两人想成这就去杀人的年轻人吧。大行动嘛,总是在这样光天化日下进行的。

  店里很空闲。户外阳光照花的眼睛一下子暗下来。坐在收款机旁椅子上的福次郎,一看到两人进来,慌忙站起身。

  “你去哪儿了?”

  像揪住了什么似的,他对阿稔说。

  阿稳平静地向福次郎介绍了悠一。福次郎的脸立即转成青白色的了。

  “想和你说几句话。”

  “到里边恭听,请,这边走。”

  福次郎把收款机交代给别的招待。

  “你在这儿等着。”悠一让阿稔等在门口。

  悠一老成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包钱,递给福次郎。福次郎傻了眼。

  “阿稔君从你家金库里拿的。我拿下来,还给你。阿稔君会想不通的,请你一定不要去责怪他。”

  福次郎没做声,草草地望了一眼悠一。这时福次郎的心理是奇怪的。用那样卑劣手段刺伤的对方,福次郎最初的一瞥竞恋上了。于是他顷刻问想出个傻乎乎的圈套,他想,要是我把上次的事情全说出来,也许是让对方把我看成世间少有“温柔的人”的一条捷径吧。首先得向他道歉。那台词早就从以前的’“说书、浪曲”中挑选齐了。“老兄,对不住,我服了。老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咱小人的过;要踢要打,嘿,老兄请随意了。”之类的话。

  福次郎在演出大戏之前,有一件必须先收拾的事情要做。拿到钱必须数一下。金库里的在库金额他总是背出来的,必须与账尾合拢。十万元的钱一下子可是数不过来的。他把椅子拖近桌子,对悠一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打开那包,专心地数起来。

  悠一看着小商人熟练的数钱动作。这狭隘的手指动作里,有超越色恋、密告、失窃的某种阴森的真挚。数完钱,福次郎把两手往桌上一搁,又对悠一鞠了一躬;

  “确实一分不少全在。”

  “是吧,都在了。”

  福次郎错过了机会。这时,悠一已经站起来了。他连看都不看福次郎一眼就朝门口走去。阿稔看到了英雄绝不能饶恕的全部背叛行为。他背靠着墙,脸色铁青地目送着悠一。出门时,悠一对他点头招呼,他移走眼睛,躲开了。

  悠一一个人在夏日大街上快步走着。谁也没有跟过来。压着嘴边似的微笑涌出来。他又觉得不能笑,青年皱着眉走着。无可比喻的傲慢欣喜充满心间,他终于想通了慈善的喜悦会让人傲慢起来。而且,他懂得了向心谄媚之点上,伪善更胜恶德一筹,他更愉快了。托这出戏的福,年轻人觉得肩膀特轻松,今早上的闷气也一下子全出了似的。为了让这欢喜更完整,该买些什么毫无用处的东西,悠一顺道弯进一家小文具店,买了最便宜的塑料铅

  笔刀和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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