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稔十七岁。洁白,匀称的圆脸,眉目清秀,笑脸上带着酒窝,很美。他是某新制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大战末期的三月十日大空袭,将他在下町杂货店的家化为乌有。父母、妹妹都随着房子一起烧死,只有他;个人幸存,让世田谷的亲戚家收养了。亲戚家的主人是厚生省的屑官,绝不富裕,全家又多了阿稔一张嘴,生活过得挺不容易。
阿稔十六岁那年秋天,去打短工,靠着报纸上的广告,找到神田,在神田一家咖啡馆里当招待。下课后就去那里,到十点关门,每天干五六个小时的活。学期考试时,店里同意他干到七点回家。工资也好,可以说阿稔找到份好差事。
不仅如此,店老板还很喜欢阿稔。店老板四十多岁,精痪,是个无言的老实男人。五六年前老婆逃走,:到今他孤身一人,住在店里的二层楼上。名字叫本多福次郎。一天,这个人到世田谷阿捻的伯父家,提出要收阿稔做养子。这个建议真是如鱼得水,两家立刻办理过继手续,阿稳的姓也改成了本多。
阿稳如今还时常帮店里干于活。可那不过是兴趣罢了。他每天舒舒服服的过着学生生活,除此以外,便是常常让养父带着,出去上上馆子,去去剧场,看看电影。福次郎喜欢旧派的戏剧,阿稔喜欢热闹的喜剧、西部片,和阿稔一起出去时,福次郎也陪着养子一起看。福次郎给孩子买夏冬的少年装,还给买了双冰鞋。这样的生活,对阿稔来说是第一次,还让偶然来玩的伯父家孩子羡慕不已。
这时,阿稔的性格开始有了变化。
笑脸之美虽说没变,但他爱上了孤独。譬如说,去弹子房一个人,该学习的时间他可以在弹子机前呆三个小时。他又不和学校的同学交往。
这还是柔和的感性里,刻着无地自容的厌恶和恐惧;和社会上一般少年的不良化相反,他描绘自己将来堕落的幻影,他感到战战兢兢。他热衷于自己总有一天要垮下去的固定观念。
晚上,暗淡的路灯下,他一看到银行的背阴处坐着的算命先生,就给恐怖攫住,他会想自己的额上是不是浮着恶运、犯罪、堕落的未来呢?他加快步子走过去。
可是,阿稔爱自己明快的笑脸,笑的时候牙齿清爽而洁白维’系着他的希望。背叛所有污浊,那眼睛也是清纯而美丽的。街角上无意角度的镜子照出背影,照出发根剃得干干净净的脖颈,都活现出一个清纯的少年。那时,他会想,外表不毁掉时可以放心,但这个放心不可能永远持续。
他学会了喝酒,沉溺于侦探小说,又学会了抽烟,香喷喷的烟深探流进胸口里,他觉得像是还未成形的未知的思念从胸底谤出什么东西来似的。过分自我厌恶的日子里,他甚至会希望再来一次战争,会梦见包孕大都会的劫火。他觉得在那劫火中会邂逅死去的父母和妹妹似的。
他同时喜爱刹那的亢奋和绝望的星空。夜里,他常喜欢这个街到那个街茫无目标地走,脚上的鞋三个月就会穿坏。
学校回国家,吃过晚饭,他便换上少年气十足的休闲服。这时候,直到半夜,店里都见不到他的影子。养父很心痛,跟着他后面出去,可他到哪都是一个人。所以他也就不嫉妒了,放心了,自叹年纪相差太大,跟他玩不起来,也就没多骂他,随他去了。
暑假里的一天,天空很阴,去海边太凉。阿稔穿了件大红底子上画椰子的夏威夷衬衫,他撤了个谎说是到世田谷的家去就出去了。金衬衫的大红与少年的白哲十分相配。
他想到动物园去。坐地铁在上野车站下了车,来到了西乡先生的铜像下。这时被遮住的太阳从云间露出脸来,高高地花岗岩台阶被照得灿烂生辉。
石阶中途,他点了支烟,太阳光照射下来,火柴光焰几乎看不见,他感到充满了孤独的快活,蹬、蹬、蹬,跳着跑上了台阶;这一天,上野公园里的人很少。他买了张印有睡狮彩色照片的门票,钻进人影稀疏的公园大门。阿捻不在意指路的箭头牌,信步往左面走去;暑热中飘散着野兽的气味,’他觉得像吻到自己睡觉铺的干草味似的亲切。眼前看到了长颈鹿的圈栏。阴影从长颈鹿冥想的脸,传到它的背上,云又遮住了阳光,长颈鹿用尾巴边赶苍蝇边走着,每走一步,那又长又大的骨架都像要松垮下来似的。阿稳又看到了白熊,耐不住暑热,发狂般地在水池与水泥陆地之间上上下下。
沿着一条小径,来到一片能远望不忍他的地方。池边的大街上,小汽车闪着光飞驰着。从西头的东京大学的钟楼到南面的银座大街凹凸不平时地平线上,洒满夏日的阳光,火柴盒般的白色大厦,像石英般闪着亮光。它和不忍池阴郁的水面,和空中气不足而无精打采的广告气球,和那百货店沉闷的建筑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儿有东京,有都市感伤的盼望。少年感到自己喜欢兜圈子的许多马路9。在这隙望中悉数隐没了身子。而且他还感到多少夜的放浪在这明朗的了望中无踪无影地全被抹去,自己梦见那种从不可解的恐惧中而来的自由也无影无踪了。
池边,由七轩町开过来,沿池而转的电车,震动着从他的脚边开过去了。阿稔又返身回去看动物了。
动物的气味从老远过来。气味最厉害的要数河马住的屋子了。河马“迪加”和“萨布”浸在浑浊的水中,只露出两个鼻孔浮在水面上。左右弄湿了地板的圈栏里,两只老鼠盯着主人不在时的饲料槽跑进跑出的。
大象用大鼻子一捆一捆地卷起草往嘴里塞,一捆还没吃完;又卷起一捆。有时卷得太多,就抬起臼一样的前腿,把多余的部分踢落。.
企鹅们像参加鸡尾酒会的人们,按自己喜欢的方向站立着,两片小翅膀暂时离开了一会身子,有时摇摇尾巴。
灵猫的笼子里,地上散乱扔着一些红红的鸡颈子,高一尺左右唾觉的地方,两匹灵猫重叠在于起,无精打采地朝这边望着。
看到狮子夫妇,阿稔觉得很满足,心里想着回去吧。嘴里衔着的冰棍已经溶化了。这时他注意到附近还有没去看的小馆,凑近一看是小鸟馆。窗子上装着变色龙般的彩色玻璃,有几处碎了。
小鸟馆里只有一个背朝自己穿纯白翻领汗衫的男人。
阿捻嘴里嚼着口香糖,仔细端详着嘴比脸还大的犀鸟。不足十坪的室内,充满了一种粗野、怪诞的叫声,阿稔觉得与塔桑电影里出现过的密林里的鸟声一模一样,循声望去,原来是鹦鹉。小鸟馆里鹦鹉和鹦哥特多。红金刚鹦哥,羽毛的彩色格外美丽。白鹦鹉一齐背朝外,其中一只,目不旁顾地啄着饲料盒,那硬硬的
嘴像敲小榔头似地啄着。
阿稔来到九宫鸟的笼子前。那鸟肮脏的脚勾在栖木上,浑身黑羽毛,只有两颊是黄羽毛,它张开暗红色的嘴,像是说了些什么,仔细一听,说的是:“你早。”
阿稔“扑哧”地笑起来。站在旁边穿纯白翻领衫的青年也笑了,脸向阿稔掉转过来。阿稔的个子到那青年的眉毛处,掉转过来的脸,稍稍领着首。两人的眼睛碰在一起。那眼睛竞不肯离开。双方为对方的美而惊倒。咬着口香糖的阿稔,嘴也不动了。
“你早。”九宫鸟又说了一句。“你早。”青年模仿了一声,阿稔笑了。
美育年的眼睛离开笼子,掏出香烟点火;阿稳也像不甘落后地掏出揉得皱巴巴的外国香烟,然后慌慌张张吐掉口香糖,叼了一根在嘴里。青年划着了火柴,伸过来。
“你也抽烟吗?”
青年有些惊愕地问。
“呃,学校里,可不行。”
“学校是哪个?”
“N学院。”
“我呢。”美育年说了个著名私立大学的名字。
“问问你的名字行不行?”
“我叫阿稔。”
“我也告诉你个名字,我叫悠一。”
两人走出小鸟馆。
“你穿红色夏威夷衫很相配嘛。”
青年说,阿稔红了脸。
他们谈着各种话题,阿稔让悠一的年轻、直爽的谈话、美貌吸引住了。阿稔带路,陪悠一去看他还没看过的动物。十分钟左右,两人便像兄弟一样了。
“这个人也是那个吧。”阿稔想,“可是这样漂亮的人也是那个,多么令人高兴呀。这人的声音,他的笑,他的体态,他身体的全部、气味我都喜欢呐。真想和他一起上床呀。这种人的话,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的身体,这个人也一定会喜欢的吧。”——他把手伸进裤袋,把顶得生疼的那玩意儿拨了一拨,舒服了一点。在
口袋底部发现还剽着一片口香糖,拿出来放进了嘴里。
“看过貂了吗?还没看过吗?”
阿稳拉着悠一的手,去小动物气味十足的栏圈。他们一直牵着手。
在马貂栏圈前,挂着一块说明这动物习性和牌子:“早晚外出在山茶林中活动,吸食花蜜”。有三匹小小黄色的韶,其中一匹嘴里叼着血红的鸡冠,疑虑重重地看着这边。他们的眼睛让小动物的眼睛望着,这边眼里望见的只是韶,对方的眼睛不一定看到了人。悠一和阿稳两人都感到喜欢韶的眼甚于人的眼。
他们的颈子上十分地热起来。是阳光照射过来了。尽管已经倾斜了,那阳光还是很剧烈。阿稳望望背后。周围没有人影,认识了才30分钟后,他们自然地轻轻接吻起来。“我今天太幸福了。”阿稔想。这个少年只让人教过性感的幸福。世界真美妙,谁也不在,鸦雀无声。
狮子的吼叫在周围响起。悠一睁开眼睛说:
“阿呀,傍晚暴雨要来罗。”
他们看到黑压压的云遮住了半个天空。太阳迅速地躲了起来。他们跑到地铁车站时,第一批黑黑的雨点已经落在人行道上了。他们坐上了地铁。“到哪儿去?”阿稔生怕丢下他似地问。他们在神宫前车站下了车。街道连下雨的痕迹也没有,他们要去悠一大学同学告诉的高树盯那边的旅馆,坐上了都营电车。
阿稔凭着那一天的性感回忆,开始找借口疏远养父了。福次郎让这个少年抱幻影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他重视街坊邻居的交往,街坊邻居一有什么不幸的事,信佛的福次郎立刻包了香奠钱袋,飞跑到庙里去;在佛像前什么也不说,一坐就是半天,连其他吊唁客来烧香了他都不知道。而且,缺乏魅力的瘦身体,老让人引起
什么不祥的感觉。账面上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委托给他人的。咖啡店的收款机旁终日坐一个脸上不挂笑的小老头,在这个学生很多的街上,实在不是聪明的商业策略。他还每天晚上关店后一小时,仔仔细细检查一天的营业额,看了那副样子,连主顾都要敬而远之了。
规规矩矩与吝啬,成了福次郎佛性的反面。隔子门关得不够严实,左右的拉手到当中来了等等,他都得立刻站起来纠正。福次郎乡下的叔叔来过一次,晚饭吃了碗排骨饭。阿稳亲眼看到养父还向他收了饭钱才让人家走,他很是吃惊。
悠一年轻的肉体,近四十的福次郎是无法比的。不仅如此,悠一对阿稳来说,是许多武打剧的主人公,冒险小说里果敢青年幻影合起来的人物。他把自己想成为的人物综合体,全描绘在悠一的身上。俊辅将悠一作为素材梦想成一个作品,而阿稳则把许多故事作为素材,梦想成悠一。
悠一以激烈的动作回过头来。少年的眼晴里看到年轻冒险家对于猛扑过来的危难摆好了搏斗的架势。阿稳想到许多主人公必带一个少年侍从,从心里佩服主人的胆力,死的时候与主人一起,他把自己幻想成这纯真的侍从。所以,‘这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性感的忠实、空想的献身和自我牺牲的快乐,对少年来说表现了极其自然的梦幻般欲望。一天夜里,阿稳梦见在战场上看到了悠一和自己。悠一是美貌的士官,阿稔是美少年的侍从。两人同时胸部中弹,拥抱着接吻而死。有时悠一成了年轻的船员,阿稔成了水手。两人在一个热带岛屿上了岸时,船让恶劣的船长命令开走了。留在岛上的两个人遭到野蛮部落的袭击,叶子中射来无数枝毒箭。他们用大贝壳作为盾牌保护自己。
因为如此,两人一起过的一夜就成了神话的一夜了。他们的周围,怀着巨大恶意的都市之夜打着游涡,恶汉、仇敌、蛮族、刺客,反正都盯着他们悲惨的命运,恨不得他们快点死掉的目光从幽暗玻璃窗的外面向里窥视着。阿稔遗憾地是没在枕头底下藏把手枪,睡起来不踏实。假如那坏蛋就藏在那边的柜子里,等他们睡熟了,冲出来用枪对准床上的他们,那时候该怎么办好呢?对这种幻想毫不介意,唾熟的悠一,只能让人看成是个具有非凡胆力的人物了。
阿稔本是那样想逃出不可理解的恐怖,忽然改变了,现在,只是住在里面就够让人喜悦的那种甜美故事的恐惧。他在报纸上看到偷运鸦片和秘密结社的记事4都觉得是与自己一伙有关的事,热心地读着。
少年这样的倾向,一点点感染了悠一。悠一曾经害怕的,现在仍然害怕的那顽固的社会偏见,反而让这个空想少年看成鼓舞梦想的东西,传奇式的敌意,罗曼访克的危险,对正义和高贵的小市民的妨碍,蛮族具有的毫无道理的偏见,悠一的心得到了抚慰。可是少年这种灵感的源泉,不是其他,正是悠一自己,一想到这些,他就为自己无形的力感到惊奇。
“那帮家伙(这就是少年对‘6社会’的惟一称呼),盯上咱们了呀,不当’心可不行。”阿稔像口头禅似地说,’“那帮家伙想让咱们死了才高兴呢。”
“怎么回事。他们只是不关心吧。稍微捂着鼻子从咱们身边走过去了吧。”——年长五岁的哥哥说了现实的意见。可这样的意见不足以说服阿稳。
“女人呐,”——他对着走过去的女学生们吐了口唾沫。他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一知半解对性的痛骂,故意说得响让女学们听见,“……女人呐,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大腿间夹个不干净口袋吗?口袋里装的呀,全是垃圾。”’
当然,悠一不会对少年说自己有老婆的事,他微笑着,听着以前独自一人散步的阿捻,现在深夜散步和悠一在一起。幽暗的街角,哪儿藏着个暗杀的枪手吧。暗杀的枪手蹑手缀脚地看他们。甩掉那家伙,或者是愚弄愚弄那家伙,给他些无罪的报复,都是阿稔快乐的游戏。
“阿悠,你瞧着。”
阿稔算计着最能让追踪的人满意的小小犯罪。他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吐出来。把它贴在路旁一辆洗得光光亮亮外国人小汽的门把手上。做完了,又装出不知道的样子,催悠一快走。
一天晚上,悠一陪着阿稔去了银座温泉屋顶喝啤酒。少年若无其事地又要了一大杯。屋顶上的凉风可真凉快,让汗湿透贴在背上的衬衫,立刻像大篷一样披风鼓起。红、黄、天蓝的灯笼围着舞池摇曳着,随着吉他的伴奏,三两对男女轮换地跳着。悠一、阿稔真想跳起来,可是男人与男人跳在这里很困难。老是看别个愉快地跳着,心里像堵得慌,两人站起来,靠在屋顶暗上的栏扦扶手上。夏夜街道的明朗,一直能看到很远。南边有一堆暗影。仔细再一看,原来是浜离宫公园的林子。悠一把手绕着阿稔的肩膀,茫然地眺望着那片森林。森林中央,看着看着升一片光亮。一开始是绿色大圆团铺开的焰火,伴着轰响,接下去早黄色的,又来了个油布伞形状的粉红色的焰火,.渐渐变了颜色;崩坍下去,静下来了。
“真好哇,那样的,”阿稔想起侦探小说的一节说,“假如把人都当焰火放上去杀了。把世上搅和咱们的家伙,一个一个,当焰火杀了。世界上就剩阿悠和我两个人该多好。“”那可就不能生孩子了。”
“孩子什么的谁稀罕呀?我们假如,只是假如哟,结了婚生了孩子,孩子长大了,会看不起咱们吧。要不然,就是和咱们一样吧,就这两个可能吧。”
这最后一句话让悠一后背发凉。他觉得康子生了个女孩真是上帝保佑哇;青年温柔地用手抓住阿稳的肩膀。
阿稔少年气柔顺的脸颊和那无垢的微笑里,隐藏着这样的叛逆之魂,反而经常让悠一原本不安的心得到了安慰,所以这样的共同感受首先加固了两人的性感之绊,接着又成了培养友情最实质的部分,传出去也并不坏的部分力量。少年强劲的想像力拖曳着青年的怀疑,自顾自地发展着。其结果,连悠一也变得热衷于孩子气的梦了。一天晚上,他一本正经地幻想着去南美亚马逊河上流探险,连觉也唾不着。
夜里很晚,他们还想乘游艇,去了东京剧场对岸的游艇出租亭。谁知游艇都湾在小船码头上,出租亭也熄了灯,一把大将军。锁把着门。他们无奈,只好在小码头的扳上坐下,把脚在水面上晃悠着抽香烟。对岸的东京剧场也散场了。右面的新桥歌舞剧场也关门了。水里倒映的灯火少了,沉淀在幽暗水面暑气的余韵尚未散尽。
阿稔摸了摸额头说:“瞧,出痱子了。”让悠一瞧他额上稀稀拉拉的暗红痱子。这少年,记事本、衬衫、书、袜子、‘新穿上时衣服,都不会忘记让恋人看。
忽然阿稳笑出声来。悠一让他的笑吸引望着东京剧场前沿河的幽暗道路。一个穿浴衣的老人,没把稳车把,连人带车倒在路上,腰的什么地方被撞了一下,爬也爬不起来。”这把年纪了,还骑什么自行车。真傻。掉河里去才好呢。”那快活的微笑连同夜幕下看上去残酷的白牙齿多么美丽啊,这时,悠一不得不感到阿稔比想像还要更像自己。
“你有固定的朋友吧,你这样直来直去,什么也没说吧。”
“迷恋我的弱点吧。那也成了我的养父了呢。法律上也承认了”。
“法律上”这样的话,从这个少年口中说出,让别人听起来很滑稽。阿稔又说:
“阿悠也有固定的朋友吧。”
“是啊,一个叔叔。”
“我去杀了那个叔叔吧。”
“那可没用。杀也杀不死的家伙。”
“为什么呀?年轻漂亮的GAY(男色爱好者),一定都是什么人的俘虏。”
“那样方便些嘛。”
“让他给买衣服穿,给些零用钱吧。而且,不管你多讨厌,情也移过来。”
说着,少年向河里“啪”地吐了口大唾沫。
悠一抱住阿稔的腰,把四唇贴近他的脸颊,两人接吻了。
“不行呦。”少年一点不抗拒地接吻,一边还说,“和阿悠亲嘴,那玩意儿马上会翘起来,不想回家罗。”
过了一会儿。“啊,知了。”阿稔说。都营电车的轰鸣声一过,白天叫过头沙哑的夜蝉叫声就来穿插那份安静了。这附近没有显眼的树荫。一定是从哪里的公园飞迷了路出来的知了吧。知了贴着水面低低地飞行,向右方桥畔围着很多小飞娥的路灯飞去了。
就这样,那夜空不管愿意不愿意地印人了他们两人的眼帘,夜空之美决不输于衔灯的反射,实在非常漂亮。悠二闻到一股河水的恶臭。两人晃荡着的鞋擦着水面。悠一真地爱上了这个少年,但他又不得不想:我们谈的是水老鼠一样的恋爱。
有一天,悠一无意中看了一眼东京地图,惊奇地怪叫了一声,世上真有这奇妙的巧合。他和阿稔并排坐着看的那条河,和有一次他和恭子并排站在乎河门内的高处往下看的那条河沟的水是连结在一起的。平河门前的锦町河岸的水,在吴服桥向左弯,再注入江户桥近旁的交流,沿木挽町穿过东京剧场的门前。
本多福次郎开始对阿稳起疑心了。闷热不已,难以人眠的一个夜晚,养父在蚊帐中读着“讲谈杂志”,等着晚归的阿稳,这不幸养父的头脑里,塞满了疯狂的想法。深夜一点,听到木板门响动,接着是脱鞋的声音。福次郎熄了灯。隔壁小屋里的灯亮了,像是阿稔在脱衣服。然后很快,他光着身子坐在窗边抽起烟似的。能看到让灯照着的轻轻的烟,一直上升到隔扇门的透气窗上。
光着身子的阿稔进了卧室的帐子里,他正要钻到自己睡的地方去,,福次郎一个鸥子翻身,把阿稳压在身子底下。他手里拿着绳子,三下两下把阿稔的手捆缚起来。还留着长长的绳头,顺便往他的胸口绕了几道。这时,阿稔的嘴被压在枕头上,叫不出声来。福次郎一边捆,一边用脑门顶着阿稔的头,把阿稔的嘴强损在枕头上。
终于捆绑完了,阿稔用听不清楚的声音叫着:“难受死了,闷死了,我不叫,把枕头挪开!”福次郎像生怕让他逃脱似地,一翻身骑在阿稳身上,抽掉了
枕头,他把右手放在少年的脸颊处,防备他叫唤,一叫唤再塞进去。左手抓住少年的头发,轻轻转着,一边问:“快,快说,和哪儿的贼骨头调情去了,说,你快说!”
阿稔头发被抓起,袒露的胸和手让绳子摩擦着,疼极了。可是听着这古老的拷问,爱幻想的少年没能够幻想悠一会到这儿来搭救他,想到了经验教会他的现实解数。“放开头发我就说,”阿稔说。福次郎的手一松,他精疲力尽,像死掉了一样。福次郎有些急了,摇着少年的头。少年又说:“绳子嵌在心窝里好难受,把绳子松开就说。”福次郎点亮了枕边的灯。绳子松开了。阿稔用唇吸着手腕上疼痛的地方,低着头不说话。
胆小的福次郎那骑虎难下之势已减了一半。‘看到阿稔死不肯开口,这回他想着该来软的了。他在裸体少年前盘腿坐下,低下头哭起来,边哭边道歉自己的暴行不对。少年雪白的胸脯上留下一道斜着的淡红绳印。当然,这场剧烈的拷问也就不了了之了。
福次郎生怕别人知道他的行为,所以无论如何下不了委托侦探社的决心。第二天晚上,他丢开工作,又开始跟踪亲爱者了。可还是摸不透阿稔的行踪。于是他把钱给店里一个贴心的伙计,让他去盯阿稳的梢。这个赂有小才的忠义者,果然来向他报告,带阿稔的那个人的相貌、年龄、装束,甚至还打听出他叫“阿悠”。
福次郎又去了好久不出入的此道的酒店。过去的朋友,现在还改不了恶习,常去那酒店,福次郎把那个人带到其他幽静的咖啡馆、酒店,调查“阿悠”的身份。
悠一自己相信他的真实情况只在真正小的范围内让人知道,可其实在没有其他话题,喜欢刨根问底的这个小社会里,关于他,连介入的知识都已经普及了。
中年此道的男人们嫉视悠一的美貌。他们从不吝惜自己对悠一的爱,可这青年总是冷着脸拒绝,让他们的嫉妒加速起来。没有悠一长得帅的年轻人也如此,所以福次郎不费多大心思就弄到许多资料。
他们都很喜欢说东道西的,对女性的恶意又很丰富。自己不知道的资料,他们发挥偏执的亲切,给福次郎,又介绍了掌握新材料的主。福次郎同那男的相见。这回这个人又把他介绍给喜欢打听小道,喜欢传小道的人。福次郎在短短几天里,会见了十个与自己不认识的男人。
听了这番话悠一一定会惊愕吧,且不说他和镐木的关系,就连那样顾及世间舆论的河田的事都一点不漏地传达到了。福次郎从悠一的姻亲关系到地址、电话号码等一丝不漏地调查清楚,回到店里,小心谨慎地反复思考着一个个恶劣的侵害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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