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子还问有什么可看的没有。本多尽管已筋疲力尽,还是叫司机开上通往静冈方面的久能大道,在最近到过的帝国信号站那里停下。
“这建筑物别有情趣吧?”本多从盛开着无数松叶牡丹的底座石墙下仰视小屋道。
“活像个望远镜。干什么用的?”
“在上面监视船的出入。不上去瞧瞧?”本多提议。上次他便充满好奇心,只是一个人没勇气敲门。
两人沿着环绕底座的石阶,扶着扶手缓缓攀登。当走过立牌来到通往二楼的铁梯下面时,一个女郎吱吱呀呀踩着铁梯大步跑下。两人赶紧闪身躲开,差点撞个满怀。女郎如一股黄色旋风裹着连衣裙一闪而去,猝然间未及看清脸面,仅给两人留下稍纵即逝的丑的幻象。
不是单眼瞎,也不是大麻脸,只是觉得眼前掠过尖刺刺的丑陋。总之与世人视以为美的寻常系列格格不入。犹如肉体至为忧郁的记忆倏然划过心间。不过从常识看来,无非是前来幽会的少女怕人看见而逃之夭夭罢了。
两人登上铁梯,在门前平息一下急促的呼吸。门已半开,本多闪人肩头。似乎没人。他朝门内伸向二楼的窄梯招呼道“有人吗?”每招呼一声,接着就是一串剧烈的咳嗽。“有人吗?”这回听见楼上有人移动椅子的声响。随着一声回应,一个身穿背心的少年从楼上探出头来。
本多吃惊的是,那少年头发上竟向前倾斜着一朵紫花,像是八仙花。少年探脸的一瞬间,花从头上跌落下来,顺楼梯滚到本多脚边。少年见状,现出慌张的神情。大概忘了头上的花。本多拾起,见这八仙花已被虫子咬过,差不多成了茶色,且早已垂头丧气。
而这一切,都给戴着西班牙帽的庆子看个明白。
虽然楼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少年显然有一张苍白而漂亮的脸,苍白得甚至给人以不祥之感,即使背对楼上的灯光也仍然白得耀眼,好像本身可以发光。由于能借机还花,本多轻松下来。他手扶墙壁,一步一步地登着陡梯。少年为了接花,下到楼梯中间。
本多同少年四目相对。此刻,本多凭直感觉察出一种与自己完全相同的齿轮正以同样冰冷冷的微动和同样准确无比的速度在少年内部转动。哪怕再细小的零件都与本多相差无几。甚至整个机关那仿佛被抛往万里虚空的彻底无目的性也如出一辙。相貌和年龄相差如此悬殊,而硬度和透明度却毫厘不爽。这少年内在的精密,同本多惟恐被人损坏而深藏于内的精密毫无二致。这样,本多刹那间以肉眼看到了少年内部那已完全竣工的荒凉的无人工厂。那正是本多自我意识的雏形。这座无限生产而又未被消费者发现以致无限期废弃的工厂,其清洁度几乎令人望而生厌,其温度湿度亦被调整得恰到好处,日复一日发出撕绸裂绢般的细微声响……只是有一点与本多不同:少年对自己所拥有的同样机构可能完全误解,大概年龄的关系吧。本多的工厂因人的彻底阙如而带有人情味,少年的则不然。不过这也无所谓。总之,本多看穿了少年而少年无以看穿本多,这点使本多感到释然。从年轻时他就往往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荡漾。那种时候他也曾认为这种内部机构最丑不过。但那肯定是因为青年时代对自己本身的目测的失误将肉体的美丑同内在机构的美丑搅和在了一起。
“最丑的机构”——这个自我戏剧化的称呼带有十足的青年人意味,夸张而又浪漫。这也未尝不可。如今,本多可以冷漠而面带微笑地如此称呼。就像如此称呼自己的腰痛和肋骨痛一样……尽管如此,“最丑的机构”拥有眼前这个少年般漂亮的面孔也并非坏事。
至于这一瞬间的对视发生了什么,少年当然蒙在鼓里。
少年下到楼梯中间,接过花,马上像要揉碎羞赧似地揉碎花朵,不指名道姓地辩解道:
“这个人,简直恶作剧!把花插在人家脑袋上,我倒忘得死死的。”
本该羞得满脸通红,然而脸颊近乎透明地苍白,丝毫没显出异样。这点引起了本多的注意。少年随即转而问道:
“有什么事吗?”
“啊,我们只是游客,想看一看这信号站……”
“那,请上楼好了。”
少年敏捷地弯下细腰,为两个摆好拖鞋。
上去是进房间,见三面窗口大敞四开。虽说是阴天,但泻进来的赤裸裸的光线也足以使本多和庆子心胸豁然开朗,如从暗渠突然来到辽阔的原野。南窗五十米开外就是驹越海滩和浊浪翻滚的大海。深知富裕和老龄可以让人解除戒心的本多和庆子顺从地在椅上落座,像回到自家一样无拘无束地放松身体。而口头上则对着走向工作台的少年脊背客客气气:
“请请,别理会我们,尽管继续工作好了。对了,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这望远镜呢?”
“请便,正闲着。”
少年把花投进废纸篓,哗哗啦啦地洗起手来。然后拉出重新投人工作的架势坐在台前,于是台面报表上浮现出白皙的侧脸。看那脸颊,知其好奇心正如腮内含一颗李子陡然膨胀起来。
让庆子先看罢,本多接着窥看。镜头里全无船影,惟有层层叠叠的波浪前仆后继,在镜头中看去犹如漫无目的地蠕动着的青黑色微生物。
两人孩子似地很快看够了望远镜。原本也并非想要观海,不过是兴之所至地想介入一会别人的职业和生活罢了。现已得到满足,难免无聊起来。两人开始分别巡视房间每一个角落:从远处寂寞然而忠实地反映海港喧嚣的几件仪器,“清水港在港船舶”的大字标题下排列各码头名称及用白粉笔填入停泊船只名称的大块黑板,放有《船舶便览》、《日本船名录》、《国际信号书》、《LLOYD’SREGISTERLISTOFSHIP-OWNERS1968-69》等书刊的书架。墙壁上贴着的写有代理公司、拖轮、引水员、海关船员餐厅等电话号码的纸张。凡此种种,两人全都不无新奇地打量一遍。
这些物件无疑充溢着海潮的气息,反映着四、五公里远处的海港动静。其实海港本身不外平带有金属质感伤的发光体。无论从多远的地方看去,它都以特有的抑郁性慌乱映入眼帘。同时它又是一架发狂的钢琴,必定横卧海边对着海水搔首弄姿。一旦突发奏鸣,便久久回荡不息,七座码头七根弦一齐发响,在嘈杂中撩起深沉的尾声。本多潜入少年的内心,幻想着如此情景的海港。
那靠岸的徐缓,那抛锚的从容,那卸货的悠然,一切一切都需要履行海面与陆地相互安抚相互妥协那慢吞吞的手续。海陆之间,既互相欺瞒又互相勾结。船舶摇尾献媚,近而忽远;伴随一声威武而凄怆的长啸,远而忽近。这是何等飘忽不定而又剑拔弩张的机构!
即使从东窗望去,海港也烟笼雾罩、纷然杂陈。海港无不显得浮光耀金,否则即非海港。因为那是一排龇露的白牙——伸向神经质闪闪烁烁的大海的白牙。饱受海浪摧残的白色码头齿列。一切都如牙科医院诊疗室熠熠生辉。到处充满金属、水和消毒液的气味。凶神恶煞样的起重机昂然凌驾头顶。通过全身麻痹将船沉入梦想与泊位的虚无,时而流出少量的血……
信号站小屋通过概括性反映海港而将自己同海港紧紧维系在一起,进而使自身如一条被卷上悬崖的小船面对梦幻世界。小屋与小船的相似并不止于此。还有简约而必不可少的备品的排列,为应付意外灾害而在备品上涂的白色,原色的鲜艳光泽,海风造成的窗框的扭曲变形……而现在,小屋又孑然独立于白色塑料薄膜铺天盖地的草莓园中,也惟独它同大海有着近乎性方面的因缘,日日夜夜受制于海、船与港口,仅以窥看以凝视为己任,且已发展到了纯粹的发疯地步。它的监视职能、它的白色、它的惟命是从、它的风雨飘摇、它的孤立无援——无一不证明它是一条船。长久逗留其上,难免神思恍惚。
少年继续做出埋头工作的样子。但连本多也看得出,无船临近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做。
“下一班船什么时候进来?”本多问。
“大约晚上九点。今天船少。”少年回答。这种明显带有不耐烦情绪的、故作老成的事务性答话本身,使得本多如同透过塑料薄膜看红透的草莓一样洞悉了少年的无聊和好奇。
大概是存心不想对来客表示敬意吧,少年依然只穿一件背心。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自然,毕竟溽暑蒸人,大敞四开的窗口也无一丝风进来。背心是白色的,干干净净,松松垮垮地罩着他不足以将背心撑满的植物性瘦削的白刷刷的身体。肩部吊带如两条白套圈弯弯地垂在他前倾的胸部。身体给人冰冷冷硬梆梆的感觉,但并不意味孱弱。侧脸如稍微磨损了的银币肖像,无论武士眉、鼻梁还是鼻端至嘴唇的线条都很端庄齐整。长睫毛下的眼睛也颇动人。
对于少年此时所思所想,本多可谓了如指掌。
笃定还在为刚才头上的插花感到羞愧。羞愧使他干干脆脆地将客人迎进门来,又因而使内心陷入狼狈境地,仍不得不像红丝绳一样围着羞愧绕行不止。况且,既然当时飞跑下楼的少女那张丑脸被来客看在眼里,自己势必忍受来客的误解和欲藏还露的悯笑。说起来,这误解本是少年的宽容所使然,而又反过来伤了他的自尊心,留下难以挽回的创伤——少年肯定如此思来想去。
不错,的确如此。本多也不相信少女果真是少年的恋人。两人极不相称。说到底,少年根本就不可能爱上某人,这点无论从他水晶工艺品一样玲珑剔透的耳轮还是从其青白细弱的脖颈来看都不难得知。他绝对不会对他人爱之以情。加之爱洁成癖,不是搓洗揉过花的手,就是拿台面上的毛巾往脖子腋下擦个不停。那摊开在台面报表上刚洗过的手,活像洗净的菜蔬,干净得无与伦比,简直同伸向湖面的嫩树枝无异。手已意识到手的高贵,所以指尖也萎靡不振却又桀骜不驯;手已自觉此手只能染指于超尘绝俗的对象,所以绝不抓取人世俗物,做出虚而待用的样态。越是心存异想,手越是玩世不恭,越是企图抚虚无于掌下。假如有一双专门用于爱抚宇宙的手,那便是手淫者的手。本多心中暗叫:“一切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本多很想见一见少年的雇主,看看敢于雇用长有这双只想触摸海月星辰而疏于日用的漂亮的手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们在采用人之时,从其家庭关系、社会关系、思想品德、学习成绩和健康状况等枯燥,的调查结果中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浑浑噩噩地采用的这名少年,才恰恰是纯粹的恶!
看吧,这少年正是纯粹的恶!道理很简单:少年的内部世界同本多如出一辙。
本多久久地佯装观海,一只臂肘拄在窗边固定的桌子上,在老人特有的抑郁这副自然伪装的掩护下,不时偷觑少年的侧脸,沉浸在仿佛纵观自己一生的心底波澜。
贯穿一生的自我意识无疑是本多的恶之所在。这种自我意识不晓得爱为何物,只知道嫁手他人杀戳众生,只知道撰写娓娓动听的悼词,而以他人之死为乐,将世界引向毁灭,惟求自己永生。当然,这期间也曾有一缕光明从窗口泻入。那便是印度。是印度使他一度从恶中挣脱,尽管时间那么短促。是印度将自己深恶痛绝的世界用迷离的光明和缥缈的薰香包拢起来,教导人们通过道德约束使是非同居共处,而这都是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
但自己这一邪恶的倾向,终究持续到老年。一生所为,只是力图不断世界转化为虚,将人引向无,引向彻底毁灭与消亡。如今这一目的已经落空,倒是自己一人正步步走向墓地。正当此时,遇上了长有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恶之芽的少年。
一切或许是本多的幻想。不过在一眼洞穿这一认识能力方面,屡遭失败和挫折的本多还是心中有数的:只要不怀私欲,双目便是火眼金睛,不致有失,更何况观察的是意外对象。
恶,有时呈植物性静态。结晶之恶,美如白色药丸。少年很美。当时本多说不定就曾为自我意识之美所催醒所神迷,而那原本是人与己都不愿承认的……
庆子逐渐无聊起来。重新涂罢口红,对本多道:
“还不告辞?”
老人含糊其词。她便像衣服上的热带大懒蛇一样,大摇大摆地在房间移行开来。于是她发现,顶着天花板的搁物架分成四十格,每一格都放有落满灰尘的小旗。
庆子对这些马马虎虎卷起的小旗闪露的红、黄、蓝三色的鲜艳大为倾心。她袖手仰视良久。最后突然把手搭在少年那象牙般棱角分明的清光光的肩头,问:
“那是干什么用的?那些旗?”
少年惊愕地抽开身说:
“那,现在没什么用。是手旗,信号旗。因为夜间只用发光信号。”
少年机械性地指着房间一角的投光仪答道,然后赶紧把目光收回到报表上。
庆子从少年肩后弯腰觑了一眼少年看得出神的轮船烟囱标识图,兀自穷追不舍:
“能给我看一下?还没看过手旗呢。”
“好的。”
少年一改刚才低得不能再低的姿势,像从闷热的丛林中拨开灌木丛一样抖开庆子的手,起身来到本多面前。他踮起脚尖,从搁物架中拿起一支小旗。
本多原本正在发呆,及至少年在眼前伸长身子,不由往上看了一眼。此时,少年的腋窝从肥大的背心下闪露出来,随着鼻端擦过一缕甜丝丝的轻微体臭,本多发现一直掩而未见的格外白皙的左侧腋下,清清楚楚排列着三颗黑痣。
“好一个左撇子!”
取旗递给庆子的少年听得庆子说话如此不客气,眼神中分明含有一股怒气。
本多无论如何要看个明明白白,便凑到少年旁边再看了一眼。由于胳膊已像白翅膀一样收回,视线大为受阻。好在少年稍一动手,两颗黑痣便在背心腋部边缘的下面隐隐闪现。另一颗则历历在目。本多怦然心动。
“嗬,式样不错嘛!这是什么?”庆子在手上展开黑黄条纹相间的小旗,细细端详。“真想用来做件衣服。质地怕是亚麻吧?”
“那可就不晓得喽。”少年冷冷地回答。“信号是L。”
“这就是L?LOVE之略?”
少年早已动气,再不搭理,折回工作台,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请慢慢欣赏去好了。”
“这是L?为什么是L呢?没有任何一点能叫人想到L嘛!要说L,应当是蓝色那种半透明的清清爽爽的感觉,对吧?总之绝不是什么黑黄条纹。倒不如说是G什么的,看上去满有中世纪赛马那种庄重的味道。”
“G是黄白条纹。”少年已有了哭腔。怕是要发神经了。
“黄白条纹?噢,那也驴唇不对马嘴嘛!G绝对不是条纹!”
本多见庆子愈发亢奋,不失时机地起身道:
“太谢谢了,打扰这么久,实在让您费神了。今天也没带什么礼品,失礼失礼。从东京寄点糕点好了……可以得到您一张名片吗?”
听得本多对少年如此毕恭毕敬,庆子目瞪口呆,随手把小旗放回少年的工作台,走到东窗稍小些的望远镜跟前,摘下挂在上面的西班牙帽。
本多把写有头衔的名片恭恭敬敬放在少年面前。少年拿出上面写着“安永透”和信号站地址的名片。显而易见,本多律师事务所这块招牌赢得了少年的信赖和敬意。
“您的工作够辛苦的,一个人做很不简单。年龄多大了?”
“十六了。”少年有意把庆子冷落一旁,笔直在站定,像面对上司那样爽快地回答。
“这工作对社会很有贡献,好好努力吧!”
本多抑扬有致、一字一板地说罢,微笑着催促庆子穿鞋。少年送下楼梯。
上了车,本多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叫司机开往日本平宾馆。两人今晚住在那里。
“可得快些洗个澡,做做按摩。”随即,本多淡淡地道出一句令庆子瞠目的舌的话来:“我准备收那个少年做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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