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子对本多关于《孔雀明王经》的谈话很感兴趣。
“您说它能治蛇毒吗?请您一定教给我吧,我家院子里蛇可多了。”
“《陀罗尼》的第一段我还能记住一点儿。就是‘怛尔也他壹底蜜底底里蜜底底里弥里蜜底’。”
“像唱歌似的。”庆子笑着说。
对这种不恭敬的反应,本多像孩子似的有些愤愤然,不想再说下去了。
庆子是带她的外甥,庆应大学的学生来的。他眉目清秀,穿着进口西装,戴着昂贵的进口手表。本多看这个时尚青年的眼光,不觉变成了过去的“剑道部精神”的眼光,自己也吃了一惊。
庆子还是那副悠悠然的架势。慢条斯理地以命令式的口吻说了起来。只要托她办一件事,就得一切都由着她。
前天在东京会馆吃午饭时,本多对回到东京的庆子说,希望给月光公主介绍一位合适的男朋友,尽量要上手快一些的。庆子一听就明白了。
“我明白,那位姑娘是个处女,您干什么都很不方便,回头我把我那位没得挑的外甥给您带来看看。这孩子干事特别干净利落,往后您就好好去享受那姑娘温柔体贴的保护人的角色吧。……这真是个奇妙的计划呀。”
从庆子口中说出“奇妙”的时候,那奇妙感已消失不见了。她对于快乐完全缺乏卖淫时强颜欢笑的情绪,显得太正经了。
接着庆子介绍说,外甥名叫志村克己,很讲究穿着,托他父亲的美国朋友把自己的服装尺寸送到纽约,每季置办一套布鲁克氏兄弟的西服。从这些情况可了解这个青年的风貌了。
在本多谈《孔雀明王经》时,克己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帝国饭店的前厅就像坟墓的入口,大谷岩石将加层楼低低地隔开。前厅一角的柜台上,美国杂志和袖珍本的封面五颜六色的,好似散放在座座墓碑上的供花。
对别人讲话不认真倾听这点上,舅母和外甥很相像,外甥的态度只是不礼貌,而舅母就好像她这样做本身即是一种礼貌。即便对于感人肺腑的忏悔,似乎她也会置若罔闻的。
“公主能不能来很难说。”本多说。
“别墅竣工以来,您就得了恐怖症了吧。咱们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吧。不来也无所谓,咱们三个人去吃饭呗,也挺有意思的。克己,你也不是没耐性的人吧?”
“啊……不是的……是呀。”
克己口齿清晰地,含糊其词地回答。
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包里拿出固体香水,在戴翡翠耳环的耳朵上抹起来。
这动作像个信号似的,前厅的灯突然灭了。
“哼,又是停电。”
克己说。本多想,停电的时候说停电,有什么用呢?竟也有人只为自己的怠惰辩解才开口说话。
庆子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黑暗中听见她把固体香水又收进包里,手提包的金属扣叭嗒一响,这声音又划破了一种黑暗。在这黑暗中,仿佛庆子膨胀起来,随着香气的漂散,她那丰满的臀部,她的整个肉体,正无边无际地悄然膨胀着。
短暂的沉默后,遇难者们似乎想要打破黑暗,故意快活地说笑起来。
“占领期间,占领军优先使用匮乏的电力,所以总是停电。我们也习惯了,看来以后也会这样下去的。”
“在一次大面积停电的晚上,我路过代代木一带,看见只有高台住宅区里灯火通明。在一片黑暗中,蓦然出现一小片灯光,宛如那街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美丽得让人害怕。”
说是黑暗,但外面的街道上有来往的车辆,车灯不时射到转门上,每当有人出去后,玻璃转门继续慢慢转着,车灯被摇晃得像光线透进黑洞洞的水底,照出了分明的条纹一样。本多想起那个公园的夜晚,不由一阵战栗。
“在黑暗中最自由,能舒服地呼吸。”
庆子说道。本多刚要说,即使是白天,有人也能舒服地呼吸的。这时,庆子的影子突然变大了,在墙上移动,原来侍者拿来了蜡烛,在所有桌子的烟灰缸上点亮了蜡烛,这一排排烛光,使前厅如同墓地一般。
出租车停在门外,穿着金丝雀色少女晚礼服的月光公主走了进来。本多对这一奇迹十分惊讶。比约定时间只晚了15分钟。
月光公主在烛光下得异常美丽。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头发,只见眼眸里灯火摇曳,她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比在灯光下要好看。她因气喘而咻咻的,放大的影子也跟着沉浮不停。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久松呀。在御殿场见过面……”庆子说道。
月光公主没有什么客套,只是娇声答道:“是啊。”
庆子介绍了克己,克己请公主坐在椅子上。本多看出来,公主的美貌给了克己很深的印象。
月光公主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手上戴的绿宝石戒指,烛光下,绿色被辉映得好比甲虫扇动的翅膀。戒指上镶嵌的亚斯加护门神金色魁梧的面孔,阴影使其看上去面目狰狞。本多心里有数,公主戴这个戒指来,是她的温柔的流露。
庆子立刻注意到了,她捏住公主的手指问:
“哎呀,这戒指真是稀罕哪。你们国家的?”
她当然没忘记在御殿场曾经仔细看过这只戒指,但庆子表现得非常自然,像真的忘了似的。
本多凝视着烛光,心里暗暗猜测月光公主会怎么回答。
“是的,是泰国的。”
月光公主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本多就安了心,为自己不露痕迹的美德而陶醉。
庆子似乎忘记了戒指的事,站起来指挥道:
“去玛努拉吧。在餐馆吃了饭,再去夜总会怪麻烦的,干脆直接去夜总会,好不好?那儿的菜很美味的。”
克己开来了通过美国人买的彭特牌轿车,用不了两分钟就能到玛努拉。
月光公主坐在副手席上,本多和庆子坐在后排。庆子上下车时很有派头,稍一回忆,不难发现,庆子有先于别人上车的习惯,她不是拎起裙子,一点点往里蹭,而是看准自己的座位,扭着花瓶似的屁股,麻利地一下子坐上去。
从后面观察副手席上的月光公主,垂在椅背上的一头乌黑秀发,使人联想破败的城墙上悬挂的黑色常春藤。白天,蜥蜴就栖息在那阴暗的地方。
玛奴拉小姐在日本广播协会前的大厦下面开了家小巧玲珑的夜总会。这位混血的皮肤浅黑的舞蹈家,一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庆子和克己,就热情地招呼这些熟客。
“哎哟,您来啦。啊,克己也来了。真早啊。今儿晚上,就把我这儿全包了吧。”
时间还早,夜总会的舞厅里空空如也,只有音乐像呼啸的北风,刮得亮闪闪的彩灯球片飘舞起来,像是深夜街道上散落的纸片。
“太棒了!我们全包了。”
庆子向幽暗的空间伸开双手,手上戴的戒指晶莹璀璨。她那拥抱式的叫喊声,和那边锃亮锃亮的管乐器悲鸣声相互呼应。
“您也请坐吧。”
玛奴拉小姐要替服务生去给他们定菜时,庆子非让她坐下。克己让了座。庆子把月光公主和本多介绍给了玛奴拉小姐。她这样介绍的本多。
“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我也有点儿日本味了。”
“这可太好了,您的美国味太浓了,去掉点才好呢。”
玛奴拉小姐故意装出在庆子身上闻来闻去的样子,庆子也装得好像很痒痒似的。月光公主瞧着她们的样子,开心地笑起来,差点儿弄洒杯子里的水。本多和克己对视了一下困惑的目光,这在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
庆子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似的,恢复了威严,问了些无聊的事。
“刚才停电,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儿有蜡烛啊。”
玛奴拉小姐自豪地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嘴里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吟吟地瞧着本多。
乐队离开时,跟庆子挥了挥手,庆子也伸出白皙的手摇了摇。一切都以庆子为中心。
然后四个人开始用餐。本多不喜欢在暗处吃饭,但也无可奈何。从酒瓶口溢出来的血红色液体,本来是胭脂红的颜色,这会儿成了暗黑色。
客人渐渐多起来。一瞬间本多以恍惚的心境,想像着像年轻人似的置身于这个游乐场所的自己来。正如人们所谈论的,最好早日发生革命。
本多见这张桌子的其他三个人一起站起来,很惊讶,原来庆子和月光公主要去洗手间,克己只是起身表示对妇女离席的礼貌。克己重新坐下后,就剩下两个男人了。置身在音乐和舞蹈中的58岁和21岁的男人,互相无话可说,只得沉默着,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真有魅力啊。”克己忽然声音沙哑地说。
“你满意吗?”
“我一直很渴望那种浅黑皮肤、小个子、有着肉体美的、不太会日语的女性。怎么说呢,我的嗜好有点特别。”
“是吗?”
虽然对方的话每句都让本多不快,但他始终面带着微笑。
“你对肉体这东西怎么看呢?”
这回是本多发问。
“我还没好好想过,你是说肉体主义吗?”
青年轻浮地回答,一边麻利地打着打火机给本多点上烟。
“这好比你手上拿着一串葡萄,如果用力太大葡萄就会破。要是握得恰到好处的话,葡萄皮的张力就表现出一种奇妙的抗拒,这就是我说的肉体的感觉,你明白吗?”
“有点儿明白了。”
这学生极力作出一副老成样,以自信加上回忆的分量,煞有介事地回答。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这点就够了。”
本多说完便不再开口了。
然后,克己邀请月光公主跳舞,一连跳了三支曲子,回到桌子来时,他若无其事地对本多说:
“刚才我猛然想起了本多先生关于葡萄的话。”
“你说的什么呀?”
庆子诘问。说话声都被喧闹的音乐融化了。
正在跳舞的月光公主!不会跳舞的本多,光是看公主跳舞也看不够。跳舞的月光公主摆脱了在异国他乡生活的羁绊,幸福地流露出她本来的姿态。和她的身体相比,纤细的脖颈转动自如,飘动的裙子下面,踮起脚尖的漂亮大腿像岛屿上的两棵高高的椰子树,肉体的倦怠与活力相互交替,摇晃与跃动瞬息万变,跳舞的过程中公主笑容可掬,跳吉特巴舞时克己的指尖指挥她一旋转,身体便稍稍后仰,看得见她那笑吟吟的小嘴和月牙般闪耀光泽洁白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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