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离开纽约之后,想到纽约时,我会想到什么呢?也许只是自己站在1路地铁边,呼啸的火车飞驰而过的那一刹那,情不自禁闭上的眼睛。
1路地铁很破。轨道上到处是垃圾,如果有雨水堆积,就臭烘烘的,老鼠们大摇大摆地在轨道边散步。可就是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地铁,和我发生了必然的联系。它是我从我家到市内去的唯一地铁线。
乘坐着这唯一的地铁,六年来我分别去第5大道或者34街逛街,去中国城买菜,去42街看好莱坞大片或者film forum看文艺片,去故乡味或者朵颐吃川菜。
我可不仅仅把它当交 通工具的。任何一个有一百年历史的事物,怎么能仅仅是工具呢。那些破破烂烂的站台上,有过多少故事啊。情侣电影 院散场之后的辩论,小男孩深夜初吻之后的激动,外地演员试镜失败后的沮丧,一群女孩去万圣节化装舞会路上的快乐,老太太在人群当中的慌乱。仔细看的话,人群之中有伍迪艾伦,凯鲁雅克,约翰列农,布鲁博格,和更多想成为伍迪艾伦、凯鲁雅克、约翰列依、布鲁博格但是没来得及成为他们就已经老去的人。那么多梦想和它们腐烂的气息,任何—个有一百年历史的事物,怎么能仅仅是工具。
If only'those rails could talk。
很多人讨厌1路地铁的脏乱差,但是崭新和丰富之间,只能二选一。一个破破烂烂的地铁,就是一部还没有被篡改的历史,所以它的破烂就是它的贞洁。在崭新和丰富之间,只能二选一。
刚来纽约的时候,坐地铁我竟然迷路了。大半夜的,我忘了自己应该从什么车倒到什么车,急得都快哭了。后来看到一群穿黄色背心的地铁工人,就问了他们。他们多么耐心啊,就像传说中的工人叔叔,给我比划来比划去,最后给我带到了1路地铁上。
还有那些人,那些1路地铁共和国的同胞们。14街下车的,艺术家;42街下车的,外地来旅游的人;66街下车的,艺术爱好者;86街下车的,小白领;116街下车的,大学生;135街下车的,穷人。这一路越往下越穷的劳动人民,大热天戴草帽的黑人,没来得及涂口红就出门了的中年妇女,举着Voice体育版在阅读的老头儿,脸上全是一副劳动人民热火朝天生活的表情。
Sex and City中,那四个美女 似乎是从来不坐地铁的。她们的裙子太漂亮了,她们的鞋跟太高了,她们会被地铁里的老鼠给吓坏的。
有一天半夜睡不着,想不出还有什么自娱自乐的方式,就起来去坐地铁。1路上车,42街倒Q,一直坐到了头。那个晚上,我发现,每一个车站个性都是多么不同啊,有的明亮,有的昏暗,有的苍老,有的鲜艳,有的倦怠,有的振奋。白天,人多的时候,都被人群匆忙的脚步声给掩盖了,晚上人烟稀少的时候,所有这些车站,都活了过来,像一群姿态各异的风尘女手,路边站成一排,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半夜四点,终于坐到了终点站Coney Island。车站很大,空旷,安静,几个流浪汉趴在长椅上睡着了,但是我异常清醒。惨白的日光灯下,我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看见银色的火车趴在轨道上闪闪发光。那一刻觉得自己,这个精神紊乱半夜四点出门坐地铁的女人,和这个世界亲如兄妹,达成了某种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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