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秋,上海
佟鸿仕此次回上海,为支撑门面不曾遣散佣人,依旧勉强维持先前用度。日积月累下来,那氏当家越发的为难,常常偷着掖着当些东西来应急。佟鸿仕常年不理家事,究竟府上少了那些东西,也不甚清楚。
一身家常素色褂裙的那氏没有烫发,仍是盘着月髻,以点翠的鬓花拢着,愁云满面的她拉着素兮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此去要万事小心,记得跟典当行说一声,一有钱了我们就赎回来,万不要抵押给他人。”
那氏说着说着竟要哭起来,她蹭了蹭眼角的湿意,长叹口气:“咱们佟家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连这个月院里院外的开支都掰扯不过去了。”
素兮在佟家做了二十年心存感激,她也陪那氏一同叹息:“如今局势动荡,前不久工人暴动,好多工厂都停产了。老爷做生意自然艰难了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氏从怀中抽出手帕擦擦眼泪,“我听北面来人说,直皖大战,吴佩孚与段祺瑞两人不听中央笼络,执意开战,京城一带民不聊生,咱们想回去也没有落脚之处。眼见着咱大清没可能复辟了,从前扔给张勋那狼子的钱财也自然拿不会来的,不知道下个月,咱们可怎么过?”那氏说到此处突然想起毓婉的学业,只能小声叮嘱素兮:“此事你也先别告诉小姐,这孩子心重,怕是会连累学业。便是我断了饭食,也不能耽误她。”
素兮用力点点头:“太太,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那氏闭上眼朝素兮挥挥手,不忍再看那些属于自己的陪嫁:“去吧,都当了,换回银元给院子里开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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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允唐被黎美龄别有用心邀请参加舞会,高大挺拔的身上套着上海眼下最流行的白色西装,隽朗的容貌,风度翩翩,一经出场已惹得不少名媛羞涩偷窥。
黎美龄拉了允唐的胳膊:“二弟,这是明珠,我家的二妹……”一句话还未讲完,杜允唐已轻松微笑:“我们见过的。你好,黎小姐。”
黎明珠见他眉目俊朗,举止倜傥,心中有些砰然,也抿嘴回答:“你好。”
黎美龄观测两人分明有些眉目含春的模样,立即爽朗的笑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如此拘礼见外?明珠,你陪允唐出去走走,我去去就回。”
黎明珠还有些忸怩,并不肯迈动脚步,杜允唐倒是无谓,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舞池另一侧的妩媚女子身上。那名女子身穿酒红束领口的旗袍,细细同色络边围绕袖口笼住细长白腻的双臂,帖服在身侧染满红色丹蔻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了细长的烟卷,在魅色红唇中吸吮后淡淡吐出烟圈,轻烟弥散,她灵动双眸隔着袅袅幻影与他对视,粲然一笑后,将旗袍边角露出的雪白小腿,缓缓伸出,并未穿尼龙丝袜的她此番大胆举动,使得杜允唐几乎克制不住理智,欲上前撕开旗袍将她按在身下。
他微微侧身回过头,盯住眼前的黎明珠。眼前的女子和那个拥有让人忘乎所以的美貌的女人不同,他优雅的陪同黎明珠向前走了几步,停住。黎明珠觉得杜允唐并不开口有些窒闷,低低了头,露出领口半截雪白的颈子,却不敢开口为何停住脚步,杜允唐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无趣,便闲适笑道:“黎小姐,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件紧急的事需要处理,允唐先走一步,黎小姐见到大嫂务必为允唐开脱,多谢。”
黎明珠兀自发愣,还来不及回答,杜允唐已翩然离去。那名身穿旗袍的女子将他们两人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嘴角露出得意笑容,将手中烟卷掐灭,慢慢干掉半杯葡萄酒后,也徐步走向杜允唐消失的走廊尽头。
人刚顺边梯走到房门前,房门一开,整个人被拖了进去,她险些尖叫却被按在墙上,他覆住她的嘴唇用力辗转:“你得逞了。”
幽暗灯光下她翘起的睫毛拂动在他的脸颊,搔弄得发痒。熟悉的盛年男子的气息使得她不觉呻吟:“我不愿你娶别人,谁都不许。”
“那你嫁我?”杜允唐凑近她的耳侧,轻轻询问。
那女子立即笑得花枝乱颤:“杜老爷会气急败坏的。”
她的身上有迷魂的味道,他深深嗅着。不觉已经五年过去,从她最稚嫩时便于他偷偷相会,直到今日她为人妇仍不肯放过他。他有些疲累的似笑非笑:“我总是要娶妻的。”
她一口咬在他的胸口,狠狠的咬下去,红艳的唇膏蹭在白衬衫上,留下香艳的印记,他拧眉,没有反抗,被点燃的欲望湮灭了所有的理智,他利落将碍事的旗袍搂上来,狠狠揉弄浑圆双臀逼她求饶。
可最爱他霸道吃醋的她咯咯笑了,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句:“那等你娶了再说。”
毓婉近来并不高兴,放学后背着画板一个人在学校长廊上落寞的走着。身边一片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高高矗立,她望得有些呆了,黎雪梅走过来,发现她似乎不高兴:“怎么了?”
毓婉扭过头,神色有些落寞:“去年咱们还在此处一起玩闹,没想到不过一年时光,流芳已经嫁人了,明日是流芳的婚礼,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却不能去参加。”
黎雪梅叹气,挎着画板双臂撑在回廊栏杆上望住天空的白云,语气伤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据说去年年底流芳父亲过世了,母亲一人支撑不下去邓家,只能先为给她找个婆家嫁过去,弄些聘礼支撑家用。”
佟毓婉有些不敢置信:“流芳家也是颇有家底的,怎么会落魄成这样?如此行径与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黎雪梅见毓婉神态,感叹她心底纯净:“你必然是没在这上面吃过苦头的,哪里知道没办法支撑家业的苦处?”
毓婉叹气,缄默不语,靠在雪梅身上幽幽的问:“你知道流芳嫁了什么人么?
黎雪梅摸了摸毓婉的辫子,故作不在意的说:“听说是给人做续弦?”
佟毓婉听到此处几乎跳起来,惊讶的望着黎雪梅:“是给人做小老婆?她读了这么些年的书……”
黎雪梅从容镇定回答她:“据说是男人的原配过世了,家境殷实,年纪也不过五十几岁,流芳母亲自然就愿意了。读书,呵,咱们读书也不过是为了可以寻到更好的人家嫁过去,读与不读又能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子的命不都是自己的。“
毓婉见她神色也有些异样,连忙低声安慰:“瞎说什么,你们家又没事。哪怕是父母知名媒妁之言,女孩子的命也是自己争取的。”
对被保护过度的毓婉如此天真,黎雪梅只是凄凉笑笑,幽幽回答:“现在是没事,谁能保证将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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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鸿仕听到那氏的劝说,站在八仙桌旁出离的愤怒,他一拳捶在桌子上,怒问,“毓婉才多大?怎么能嫁人呢?”
那氏早知道佟鸿仕对此事会愤然,小心翼翼回答:“眼下只是杜家派媒人过来提亲,又不做准,老爷也先别着急。”
佟鸿仕冷笑:“说你不懂得商界惯用的招数,你还觉得委屈。如今他杜家送来的庚帖,咱们接下了,来日回绝便是咱们不识抬举,若是同意了,又怎么对得起毓婉?杜家二少爷纨绔至极,在上海滩这一年多无日不听得他的风流逸史,他,他甚至还勾引了……咳,总之,毓婉不能嫁,我们佟佳氏即便饿死了,也不能去与他做亲!”
听得丈夫如此一说,那氏倒也慌了神。原本以为杜家实业根基雄厚,毓婉果真嫁过去也不至于辱没了,但听得杜家二少爷为人如此荒唐,断不能同意这门亲事,那氏拿了庚帖左右踌躇了两步,立即招呼佟福:“让司机备车,我去送还庚帖。”
佟鸿仕见那氏居然敢退还庚帖,一把将她拉住:“你疯了?退还庚帖不等于当众抽了杜瑞达耳光?”
“那该如何是好?”那氏惶急的询问佟鸿仕,佟鸿仕也觉得她手中的庚帖犹如烫手山芋,放也不是,扔也不是,他猛地一抬头,忽然见书桌上少了一样东西,遽然转身变了声调:“那个翡翠屏风呢?”
那氏低头,不知该怎样解释,双眼闪避佟鸿仕的目光,声音怯怯:“当……当了。“
闻言佟鸿仕暴跳如雷,一把将手中珐琅鼻烟壶砸在地上摔个粉碎:“那是当年老佛爷赏赐给咱们的传家宝,你也敢当?”
提到老佛爷,那氏心一横,坐在椅子上也不辩解,梗住脖子偏不看他,佟鸿仕见状焦急万分,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你当到哪儿了?不管你当谁家都得给我赎回来!”
那氏因佟鸿仕不管家不知钱财珍贵心中怒火狂烧,声音也大了起来:“钱都用了,怎么赎回来?
从宣统元年至今十二年了,共和,复辟,内战,咱们家的钱有去无回。如今生意生意难做,仕途仕途无望,全家前后老小十几口人的生活用度已经支撑不开了。听得皇帝大婚非要修缮养心殿,勒索我们每家皇族上缴一万银元作为津费,我都不知道上哪里筹备去,能不当翡翠屏风吗?”
此一番乱世江山更迭,乱寇频出,南北混战夹缝中生存下来的达官显贵们也被层层扒皮,勉强度关。多少满清皇族落魄无为逃奔日本,又多少商界精英资不抵债堕去门庭,被殃及池鱼的佟家能勉强存活性命已是不易。
佟鸿仕火气被那氏一盆凉水当头浇灭,他愣住,随即直直坐在椅子上叹气:“那也不能当它阿,那,那是老佛爷赐你的嫁妆!”
那氏对此神色还算平静:“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眼下难关度过去要紧。小皇帝明年大婚,作为皇族多少也要贡献些的,等翡翠屏风钱拿回来,托宫里的总管公公捎带个好处便没白费咱的心血。”
佟鸿仕凝重表情使得门背后的毓婉心也沉了下来,她又听了听父母的对话,无非就是还短下月的月钱,自己的学费又要交了却不知从何处筹备。
她若有所思片刻,立即转身带着跟着的保姆出了大门,上了车子。
易尚典当行成立不久,门前多是遮遮掩掩前来典当的人,与旧时当铺不同,没有带着圆镜片由上藐视而下的当铺头柜的,也没有高翘着二郎腿喝茶的幕后掌柜的,只有一排西式洋装的伙计坐在玻璃窗前,收取所当物件。
佟家的车子悄然停在门口,素兮带着下人将翡翠屏风送到柜台上。伙计连忙站起协助众人将紫檀木的箱子放置平稳,小心翼翼将紫檀木箱由上而下打开,端出屏风后,再将包裹的黄缎一层层掀去,露出紫檀木座架的六折翡翠屏风,共由12块正反翡翠雕片组成,每幅雕片各为名山大川,旁缀名家诗词,质地细腻,光泽通透,上位紫罗兰色,中下为碧绿,实属罕见奇珍。
伙计见状连话也不敢多说,连忙请典当行负责鉴定的头柜出面,头柜上下打量一番,也觉得为难,立即使了眼色让伙计去请掌柜的。不出半刻钟,掌柜的也由后店走出,握住鉴宝镜由上而下看了半日,神色还算从容镇定。
素兮见状有些紧张,搓了搓手问:“掌柜的,这是我们家主人来典当的翡翠屏风,你开个价吧。”
典当行掌柜听得开价立即换一副面孔,略为不满的睨了一眼屏风,“这屏风虽然玉质有玻璃色,奈何上下色差有些重了,还有质地也属一般材质,也就值五千银元。”
听见掌柜的评语素兮连忙分辩:“这可是我们太太的陪嫁,早先是宫里的东西,怎么也得值三五万银元的。您再想想,这价格太低了些。”
典当行掌柜的嘿嘿笑了笑,目光随意扫过素兮背后的车子,低头想想又竖起三根手指,“我再加三千,万不能再添了,如今这世道你也知道,南北混战,我收了东西也不知运到哪里去,肯开这个价钱就不少了。”
焦急的素兮有些吃不准价格,虽然那氏出门时曾提点她要尽多卖些钱,但那氏也是从未进过典当行的人,这翡翠屏风究竟价值几何也没给出个准确的价码,素兮有些为难的央求道:“掌柜的,你再添点,这点钱我回去也不好跟太太交代。”
那掌柜只是摇头,无奈笑笑:“姑娘,你们家太太当嫁妆,也必然是过不下去了才出来当的,兵荒马乱,谁有那么多闲钱买个死物呢?”
话音未落,内里又走出一人,黑色铮亮的皮鞋,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装,礼帽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双眼,掌柜的见状连忙点头哈腰跟上去:“您这就走了?我让伙计开车过来。”
那人声音极低,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掌柜的连忙出去找伙计开车,素兮唯恐他不管翡翠屏风的事,急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掌柜的,你去哪里?再添些吧,这物件真的不是一般东西,当初我家老爷做内阁学士时,有人出五万白银都没买去的。”
那掌柜的实在摆脱不掉,怒了,便狠狠说:“还内阁大学士呢,抠气的要命的嘞,我就出这些,你干不干随便。”
原本背朝二人的男子听得他们谈话忽然转过身来,声音低沉:“你们家主人姓什么?”
此人气势逼人,回过来的身子高出素兮一头还要多,素兮战战兢兢的回答:“我家老爷姓佟。”
他语声平淡:“可是那个住佟苑的佟鸿仕,佟大人?
素兮听得这人能报出自家老爷的名字,又联想到掌柜对此人的谄媚作为,脸上当即露出雀跃笑容:“您认识我们家老爷?”
那男子冷硬的面容轻轻摇头,定定看着眼前的翡翠屏风露出一丝阴冷微笑,他伸出两根手指,放在素兮面前:“两万块,我买了。”
素兮情急,不停的摇头:“太,太少了。”
他立即收回手指:“那你就当典当行吧。”说完,他转身疾步走出典当行门口,迈步上了汽车,素兮见状连忙拽起裙子追到街上,一把拽住周霆琛的袖子:“这位大爷,两万块就两万块,但您能把钱送到佟苑让太太看一眼行吗?”
太太要强了一辈子来支撑家业,当掉翡翠屏风她最为难过,能让她知道此物去往被善待人士购得,想来也会给她些许安慰。
此人抬起头,昔日年少的青涩已历经风霜变得成熟,明明嘴角带着笑容,却阴冷让人惧怕。浓眉,利目,似乎像一个人,素兮脑中灵光乍现,满脑子都是当年他露出断了一半手指时的模样,耳边听得他说:“当然可以,我正想去佟苑看看你们小姐是不是还那么牙尖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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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解决困境,结果又被困境困了手脚,素兮愁眉苦脸的领着周霆琛走近佟苑,周霆琛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走入这座中西合璧的宅院,每走一步都会被如画风景所迷惑,他驻足环顾,回想起当年自己蹭脚底粗泥时的尴尬,忽而露出一丝冰冷微笑。
佟鸿仕和那氏还在大厅焦急的等待素兮消息,素兮进门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氏刚想开口,素兮颤抖着声音回禀:“太太,是这位先生买了咱们家的翡翠屏风。”
佟鸿仕抬头。迈步而入的周霆琛缓缓摘下帽子,那氏眯起双眼打量周霆琛,言语中有些不敢置信的迟疑:“这位先生好眼熟阿。”
佟鸿仕一眼认出此人是当年救过毓婉的周家少爷,心中仿佛坠了一块巨石沉下去。他们父子俩,一个人前羞辱,一个背后断财,仿佛都跟毓婉有牵扯不断的干系,说不担忧是假,他更怕此时周霆琛来此目的并非真正为了翡翠屏风。
周霆琛也不答话,雍然坐在上座,端起素兮送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两位不必多虑,我无意购买贵府的翡翠屏风。”
佟鸿仕一下僵硬在原地,当下发怒不是,不发怒也不是,幸而惯于官场做派,佟鸿仕回旋的极快:“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迫周先生。请将我佟家的翡翠屏风归还。”
周霆琛似笑非笑,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位:“若是我又不想归翡翠屏风呢?”
那氏按耐不住,冷了神色:“周公子的意思是要硬吞了咱们佟家的翡翠屏风咯?”
周霆琛听见那氏的话,抿嘴笑笑,将手掌拍在桌子上,赫然缺了一根手指的手掌惊得佟鸿仕和那氏心惊胆战,面面相觑一番。
周霆琛悠然品茶,只是笑:“当日佟老爷以重金相许,却只肯偿一百两银票。而令嫒说我穷死算了。今日突然见到翡翠屏风,我觉得,也抵得过那日我断半指头的补偿,不知佟老爷和夫人意下如何?”
那氏神色尴尬,憋了半晌才说:“只是这件物品是朝廷贡品,你寻常人怎能拿得?”
“朝廷……朝廷。如今朝廷在哪里?”周霆琛挑眉反问,噎得那氏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氏与丈夫对看一眼,心中大感不妙,此番周霆琛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佟鸿仕腔子里提了一口气,恨恨问:“那要如何,周少爷才肯将翡翠屏风退回?”
周霆琛站起身,气势之强惊得略为文雅的佟鸿仕后退半步,他侧首低笑:“翡翠屏风就让令千金去周家取回,最好要快,否则,过午不侯。”
佟鸿仕狠狠瞪了一眼周霆琛,一掌拍在方几上:“荒唐!我佟佳氏虽然落魄却也懂得礼义廉耻,怎能让小女前往府上抛头露面?周少爷若是不肯归还翡翠屏风,就别怪老夫翻脸无情去巡捕房告你!”
周霆琛低头摆弄佟家的茶盏,语气嘲讽:“佟老爷可知而今进趟巡捕房需要多少大洋么?您一出一进,怕是连这翡翠屏风都挡不住了。”
深知周家并不好惹的那氏急忙悄然拉住佟鸿仕的袖子,以眼神制止他的举动道:“周少爷且莫说笑,你我世家之交,何以闹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佟鸿仕在官场沉浮多年,如何不懂得自保的道理。奈何连日来受尽周家欺辱,一股火正无处分发泄,便是再老实的人也受不得被一少年晚辈爬到头顶的难堪,他恨恨坐下,周霆琛听得那氏如此回旋笑笑,“佟夫人,只要令千金过府去取翡翠屏风,我周某自当双手奉还。否则……
周霆琛手中的茶盏无意中坠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佟鸿仕险些再次怒气,被那氏狠命揪住了袖子,周霆琛含笑不语,迈过茶盏扬长而去。
佟鸿仕唉的一声重重坐回椅子。
周霆琛从门外走进来,管家立即上前将他的风衣取下,恭谨的提醒少爷:“少爷,有位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周霆琛怔了一下,几乎没有想起是谁。他朝管家摆摆手,移步走到内厅。
如今上海滩极喜欢欧式摆设,但凡有些钱的人家无不用壁炉凡尔赛的玫瑰装饰大厅,佟毓婉始终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鼓鼓囊囊一方锦缎钱袋,听见皮鞋敲打在地面的声响,她的心跳仿佛就此停止了。
周霆琛绕过沙发,驻足在对面,佟毓婉低垂了眼眸看见两只铮亮的皮鞋停在面前,忽听得低沉一声:“你来了?”
冷不丁一句话惊得全身绷紧神经的佟毓婉嘭一下子站直,本能开口:“周先生让我来,我能不来吗?”
见她紧张神情,周霆琛只是笑:“这么多年没见,嘴巴还是很厉害。嗯?”嗯的一声,语调上扬,挑得她心跳怦怦,她将脸一扬:“多谢周先生夸奖,只是如今嘴巴厉害没用,比不过周先生权势厉害。”
将她的怒气当做撒娇的周霆琛并不以为意,慵懒的坐在沙发上,左右打量已经长大的佟毓婉。因为不曾出嫁,身上仍穿着学校的校服,袖长七分,袖口处略宽半寸,露出凝脂般的手臂,上衣紧身收腰贴在身上,一对乌黑辫子遮掩着隐隐可见胸部浑圆,藏青色长裙露出半截小腿,洁白棉袜外套着圆头黑亮皮鞋。
佟毓婉过于气急,脸色在灯光下泛起红晕,周霆琛顿了片刻,立即别开头拿出香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反问:“看来怨气不小,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
佟毓婉被他如此打量,早已觉得浑身发热,也不敢多瞧他,只是恨恨的回答:“家父说,如果周先生肯放手翡翠屏风,我们家甘愿送些钱给周先生做为车马费。”
周霆琛又吸了一口烟,并没回答。烟雾弥散开来,被呛住的佟毓婉不禁咳嗽,喘不上来气,他扭过脸正看见涨红憋闷的她捂住嘴咳嗽,下意识将烟按在烟灰缸里。语气却依然冰冷:“你觉得我需要你这些钱吗?”
灯光晃得毓婉的如波双眼闪过一丝狡黠,立即隐藏在倔强的表情背后:“周先生必然是不需要的。”
这点小心思他如何看不透,周霆琛只觉得好笑,歪头看着她,继续绷起脸来问:”既然知道我不需要,你又拿来?”
望着他刚毅的面容,佟毓婉竟然扯不出谎话,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回答:“……因为家父觉得周先生需要。”
见毓婉猫爪子收了起来,周霆琛鼓掌,笑着将钱袋放回佟毓婉面前:“我不需要你们家再掏钱出来。我只需要你一声道歉。”
面对沉甸甸的钱袋放在那儿,佟毓婉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她倔强的抬起头,望着周霆琛的戏弄的笑容不想说。只是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本来眼下在上海滩讨生活就是勉强支撑,再惹上了这个魔障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佟家,若能好好商量总好过来日父亲和他们玩命。是阿,若能一句道歉便可解决,又何必再执拗坚持?
周霆琛向前探了一步,身子靠近她,连同她拧在一起的眉头都瞧得清楚,毓婉忍住脸红心热立即向后退了半步,惶惶的抬头,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了他的模样。
他的目光犀利凌睿,他的嘴唇薄削紧紧抿住,她觉得他所有的呼吸仿佛就在眼前不停浮动,甚是暧昧,才又退了一步才别过头。
他也有些闪神,回过神又戏谑的问:“怎么,还是不说?”
佟毓婉强忍下心中恶气,一本正经的鞠躬施礼:“当年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惹怒了周先生,我向你道歉,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我一般计较。”
周霆琛没有想过佟毓婉会道歉,虽然言语里百般不愿还带有嘲讽,但听得佟毓婉的话,他还是强忍住笑,低低命令道:“声音太小,我没听清。”
佟毓婉昂起头:我向你道歉!
周霆琛还想逗她,俯身低头,正望见眼泪顺着她粉嫩的脸颊流下来,晶莹的泪珠从他方向看来,仿佛能坠在地上摔碎般透亮。惹得他心中一震,本能伸手去擦,毓婉气恼的抢先一步抬手擦掉,别过头不让他看。
周霆琛竭力让自己面容平静,按住心中异样立即回头吩咐管家:“把翡翠屏风给送回佟家,多叫几个人仔细包装小心些。”
管家应答一声,佟毓婉擦干眼泪疾步跟上管家,准备离开。
他背对着她忽然开口:“佟小姐。”
“嗯?”佟毓婉闻声回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住自己。还来不及再问,周霆琛已把钱袋拿起来,扔在佟毓婉怀里。极其沉重的一袋子钱,冷不防的佟毓婉险些被撞倒。
周霆琛又恢复往日冷漠,冷声到:“把这个带回去,这点钱我还看不上。”
佟毓婉还想说话,周霆琛已坐在沙发上摊开当日报纸,不再理睬她。
翡翠屏风讨回来了,钱财却没了着落。眼看着皇上大婚内务府那头催得紧,那氏索性也撕开了脸皮修书一封送与敦儒贝勒。只求他念在兄妹情面上先将此事妥过去。万没料到,掐算着书信也该到了京城的日子却收到敦儒贝勒病逝的讣闻,一家子钱没着落不说,又添了丧礼和随捐。
上海滩新任接管的督军沈之沛听闻佟家落魄,便墙倒众人推,硬生生又摊派下来三万银元的军费,眼看期限快到,大笔开支仍是无处着落。那氏被气得一病不起,佟鸿仕更是整日哀声叹气寻不到好对策。
纵使佟毓婉再将京城学生那些自由民主的想法放在心头,也开始犹豫是不是真要接受杜家的庚帖了。奈何杜家此时仿佛石沉大海,送来庚帖后见佟家并无反应也没有再派媒人来提,惹得那氏越发哀声叹气。
毓婉又和黎雪梅私下里聊了聊,得知黎家海事上也出了一点麻烦,不久她留学法国的哥哥黎绍峰就会归来处理家事,俩个同病相怜的人依在法国梧桐树下并肩叹息,明明是新社会,却身在旧家族,很多事当真是女子自己做不得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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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家与周家交好,杜家二儿子允唐又与黎绍峰曾是同班同学。黎绍峰归来不久,杜允唐就在自家开了欢迎酒会招待老同学。
佟家车子停住,毓婉探出头察看,杜公馆前早已依次停满各式各样的汽车,门前侍卫仆人正忙前忙后的招待,大落地花窗里灯火辉煌,照的觥筹交错的富贵人影梦幻叠加异常炫目。各式穿着西装的宾客手挽着女伴鱼贯而入,唯独佟毓婉和黎雪梅两人从车子下来,结伴拿着请柬踏上台阶,将请柬交与侍卫,侍卫看完立即笑道:“佟小姐,请进。“
杜家这张请柬亲自由杜老爷杜瑞达书写。杜管家送到佟家时先是为自家太太贸然送庚帖一事赔礼道歉,又替老爷以年轻人喜欢热闹为由邀请佟家小姐参加舞会。此番作为给足了佟鸿仕面子,再故作矜持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那氏尽早为毓婉准备了相应的旗袍首饰和手袋,与黎雪梅一同前往杜家。
以杜允唐名义举办的舞会,参与者多是年轻的公子哥和小姐们,佟毓婉驻足在杜家门口不消半刻钟,已有有心的男子悄然观察她的举动,意图搭讪。见状佟毓婉连忙与黎雪梅垂首相伴一同走过正门,绕过盘旋而上的大回廊扶梯步入正厅。白昼般灯影下女子衣香鬓影神态妩媚男子举止风雅行为倜傥,佟毓婉和黎雪梅因背影身高相仿,又同穿了碧色洋绉纱的珍珠纽襻的旗袍,仿佛两只未成熟的酸涩果子,让人看着那般可笑。
黎雪梅脸色有些微红,但也是见惯了这样场面的,她拉着毓婉顺着正厅边缘走到一旁落座,轻柔舒缓的音乐里,正厅里有若干对男女正在跳舞,她特地指了指其中一个身穿黑衣礼服的高挑男子:“那是我大哥。”
佟毓婉侧眸看了一眼,立即收回视线,抿嘴一笑:“你们兄妹俩长得倒是极像。”只是黎雪梅更为阳光灿烂,黎绍峰略为阴柔,眉目间隐忍着些许烦恼。大约是黎家此次出事的缘故。
据闻黎老爷有些娘胎里带出的病,时而焦虑抽搐。前年黎家因与日本人从事贸易遭到学潮抵制,损毁了码头出港的船舶,连带着又策反了两家工厂的工人罢工,黎家生意越发不如从前,黎老爷的身体也自然而然每况愈下,近来抽搐越发频繁,前几日还有昏厥征兆。黎绍峰受命归来重整河山,肩上重担足有万斤之多。
两人还在低低议论,忽看见周霆琛身着黑色长风衣走入,他身上挺括面料的风衣随走动带风袭来,衬得气势硬朗,而同为黑衣的黎绍峰抬眼看见甚是惊喜,嘴角微扬,两道愁眉略舒展开,几步走过来将周霆琛狠狠抱了抱,似久违重逢的好友般欣喜。两人欣然笑谈,走廊一旁倚靠一位翩翩贵公子,贵气十足的他白色西装配领结,手端红艳浓香的葡萄酒与两人眼神挑衅,周霆琛从容走过去,与他也是拍拍肩膀,抱了抱。三人聚首寒暄,毫不在意周遭窃窃声四起。
周家黎家杜家,老一辈固然有隔膜横在心中,少一辈似乎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三位不同气势的青年男子伫立舞池中央,似乎将头顶上方亮如白昼的水晶灯光亮也比了下去,惹了无数妙龄女子窥视目光。
毓婉有些好奇,却没开口询问黎雪梅,想来也知道,那位白衣贵公子,便是送来庚帖的杜允唐了。
记者手记:
佟毓婉老人被抢救过来,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断,只为等我告诉她,那个神秘买家是不是他。
我放下电话,回头看了看抢救室刚刚熄灭的灯,却不敢真的走进去告诉她真相。她挂念那么多年的人,其实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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