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何在人何去
刀锋出奇的锐利。
升平横刀在颈项上轻轻划过,只觉得冰冷锐痛透肌袭来,热乎乎的血涌出,滴滴答答坠入怀中。
李世民顾不得自己仍是赤条条没穿衣衫猝然站起,立掌为刃劈在升平的颈后。
李世民以为升平拾刀是准备刺死他,不料竟是自刎。慌张之余忘了收放力道,活生生将孱弱极点的升平劈昏。
他迟疑一下,立即张臂将她揽入怀中。
升平原本因为被□而散乱的长发在空中来回飘荡,她的颈项上还有鲜血在不断冒出,李世民蹩眉看着怀中倔强不失高傲的女人,目光带有几分深深负疚,一时间再不知该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莫名怔忡,已是心动。
这一梦好长。
升平隐隐约约梦见自己幼年时,独孤皇后放下手中国事,难得与她和哥哥们一同仲秋赏月。
太子哥哥还是站在母后身边,俨然未来君主般一派正襟以待,杨广拉着手教她从桂花树下采桂酿蜜。杨俊和杨秀还蹲在一旁秘密私语,升平知道,他们是在研究到底是哪枚石樽做工最精细,很快一定会面红耳赤的争将起来。
对了,还有汉王杨谅,他做的香囊是送给母后生辰的礼物,他正在挤眉弄眼的警告升平千万不要说出去。
月夜桂花繁盛,旧梦绮丽难忘,回回头,又望见父皇正亲昵的为母后摘掉发丝间沾染的花瓣,神情分外专注宠爱。
不知为何,目睹这一幕胸口觉得难受窒闷,梦里的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惹得父皇母后和五位哥哥齐齐围绕在升平身边,好不团圆。
正因为知道是梦,才会不舍,正因为身处艰难,才会珍贵。
昔日大隋最尊贵的杨氏皇族如今已经悉数凋零,还剩升平一人伶仃苟且,且也多难逃幽禁老死的结局。
其实身子残败与否,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反正总归是要和父皇母后团聚的,这副躯壳又能维持多久鲜活?
只是不知道,那个刚刚降生人世的小皇子如今是否还存活世,他出生至今从未喝过母乳,从未见过父皇,也莫名要死,真是可怜。
看来,出生帝王家注定是悲惨的。
若那孩子走得慢一步,她也许还能赶上他稚嫩的脚步,携他来世投胎吧。
若能就此死了该有多好。
升平想到这里不禁开怀,睡梦里笑中带泪,又惊得哥哥们好不怜爱。
可每一个人的眉眼都渐渐模糊了,无论她怎样用力揉搓双眼也无法看清。
他们要走了吗?为什么还留下她独自一人?
“伤势如何?”耳边突然响起陌生声音,浑厚的低声传入升平梦境。
“所幸太子妃力弱,擎刀也是无力,伤口不算太深,但须些时日静养,待伤口痊愈才能恢复。”另有声音敬畏的回答。
升平蓦然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打量周围。殿门,小榻,厚毯,风格熟悉又陌生。
此处不是天牢,不是冷宫北宫,不是昭阳宫,不是大兴殿,是她很少到过的偏僻小殿。
升平惶惶的想要坐起,却因动作用力扯动脖子上的伤口,巨痛迫使她不得不再次躺下,望着眼前正在负手伫立的老者。
他发丝整齐梳入帽冠内,间或两边鬓角的白发也是规整不苟。他浓眉长髯,眉眼似又异族血统,面容虽然敦厚但隐隐可见刚硬阴狠。最耀眼的是身上披挂的外衫竟是用罕见的整张火狐皮做成,能用得起这般毛色来做寻常衣衫,来人的身份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谁了。
他负手打量升平,发觉她已惊醒,原本沉吟的老者突然跪倒在床榻边。
升平心中惊惧,面容上却不动声色,就这般静静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三叩首。此刻,梦中泪痕犹未干心却已经凉个彻底。
李渊依旧伏地,郑重道:“老臣拜见镇国太子妃。”
若此时眼前的人果真是大隋朝旧臣叩拜,升平还能动容他感念大隋恩德不忘,可眼前的他分明就是颠覆大隋江山的逆臣贼子,她又该以何等神色处置?
升平脸色不觉惨白。神情憔悴的她兀自直了直身子,靠背后锦枕勉强自己坐起,让外人看起来,她并非那般纤弱扶风。
见她并不答话,李渊又道:“臣与太子妃还有姻亲相连,臣的母亲是文献皇后的亲姐姐。”
独孤信当年育有七女,两国王后,一国少王妃,其余几人皆是门阀世家的长媳或命妇。李渊之母独孤氏是文献皇后四姐,文献皇后幼年时她、独孤氏已成婚多年,曾多多照拂过这个最小的妹子独孤伽罗。
李渊见升平对自己并不热络,只能捋了捋花白胡须,又咳一声再道:“至今太子妃殿下已沉睡三日,京城内外无需太子妃殿下牵挂,业已平定安稳,臣此刻斗胆向太子妃请命收编南苗重地十三国。”
提及南苗升平更加不解,以今时今日李家的庞大军力收复南苗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要奏请她一个没有实权的亡国太子妃?
莫非这里还有其他谋算?
升平一时愣住,别开双眼,逼自己将其中缘由仔仔细细思考明白,以防再中这逆贼的奸计。
李渊见升平沉默不语以为她心中仍悲伤过度,只是淡然笑笑:“太子妃殿下,国之不复还望请太子妃殿下节哀。如今天下苍生拥戴臣为平民表率,臣逆天而行实属盛情难以推却,并非有意与恩主作对,臣只是想与北方邦国为盟平定中原叛乱,如今臣见大兴城已安定无忧,乱不会再复,太子妃即便此时命臣赴死,臣也再所不辞。”
升平深深吸口气,心中一沉。
好个托辞!李渊此时再说这些客套话,分明是想堵住升平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诘问,让她根本无从发问质疑。
李渊见升平还是不肯开口,旋即又露出慈善笑容道:“臣又闻汉王此刻已被大隋旧臣挟持自立,若不及时派兵相救,恐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汉王性命堪忧……”
升平再压抑不住内心激动登时由床榻上坐起身,脖子上的伤口被这一动作撕开,疼得她声音大变:“谅哥哥还活着?”
李渊无视升平激动,面部表情依旧淡定自若:“汉王当然还活着,只是怕再晚几日就不知晓苍天是否眷待汉王了。”
升平缓缓坐下,良久没有言语。其实,她还没琢磨透李渊话中意思,他对自己毕恭毕敬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不是吗,李渊完全可以借此登上大兴殿改天换地,为何还要对她一个故国太子妃卑躬屈膝?
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渊见升平面带狐疑就,立即以额触地,口中大声道,“臣,替犬子求娶太子妃殿下。”
心中骤然一紧,升平连想也不曾想,便立即脱口而出:“休想!”
当众□完她还想求娶?即便她杨鸾是就此碰死此处,也绝不会嫁给李世民那个龌龊之徒。
李渊被当众拒绝容色依旧不改,脸上除了淡定还是淡定:“臣替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
升平木然又坐下,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又有粘稠鲜血在向外流出。
发现血迹的李渊从容命令李家侍女上前服侍,升平缄默木然,任由几个侍女将自己的伤口重新换药包扎,再更换崭新被褥。
升平趁机思考李渊话中的意思。
她明白了。
其实,李渊要她配合,在天下臣民面前做一场戏。
世人皆知宫倾时分李家内外勾结混战暴乱,由此致使大隋军民死伤无数。李渊既然是高举仁义之师的旗帜入主大兴城,必然要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宫倾之乱可以借由减免赋税洗刷掩盖,唯独□故国太子妃一条无法抹擦遮蔽。
只能用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升平作为善后之计。
可为什么不是替李世民求娶?谁惹的祸就该由谁来承担不是吗?
长子李建成居然愿意替弟弟揽下烫手山芋?
不知何时李世民悄然走进来,也直直跪在床边。不懂避讳,他的目光仍直直盯住升平,令升平几乎无力再思考下去。
他此时正□着上身,身前身后皆是赫目的鞭痕,紫红色伤口处处凝结血疤,皮开肉绽的惨状足见下手人之狠毒。
李世民定定望着升平,她只觉身如火烧,灼热得几乎无力再说出半句言语,不由得别开视线不肯见这个无耻禽兽。
李渊见升平犹疑再向前爬行一步,诚恳道:“太子妃殿下,故国已不可复,但臣永不会忘记先皇恩典,若他日犬儿能接替臣之大业登基,太子妃身为太子妃依然可以母仪天下,臣永保杨氏一门不灭,永耀乾坤。”
这个诱惑着实够大,升平纵然不屑也必须想想背后缘由。到底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能迫使李家不惜如此自辱求娶一个被侮辱的亡国太子妃。
升平心中已知道大概。
大约,大隋并没有完全败颓,此时仍有亲信旧部在南苗之地顽强抵抗,他们拥立汉王杨谅为帝妄图打回京城复辟大隋。
而李家在攻打京城时的所作所为难免会被天下人诟病,从而致使人心浮动。危急时刻,李渊必须要做出一件让天下人敬佩的事,感动大隋的黎民百姓,使得他们民心趋向稳定。
没有什么比迎娶故国太子妃为太子妃更加宽容仁德的了,也正因为镇国太子妃即将成为太子妃,南苗抵抗的旧部会变成无由之师,变成大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汉王杨谅将再无力复辟朝堂。
层层叠叠纱帏遮挡住升平的容颜,李渊锐利的视线正来回扫视。他已经急不可耐的操纵眼前的傀儡了,升平必须当机立断,以最短的时间寻找最两全的解决之策。
李世民的视线还在升平的身上盘旋,她察觉他的注视突然想到。
“小皇子呢?”升平抬头冷声反问。
“小皇子仍在。若镇国太子妃嫁犬儿,臣将送小皇子去蜀国做个安乐公。”李渊对此似乎早有准备,给身后侍女使个眼色,侍女领命出门,很快便抱来一个黄色锦缎的襁褓送到升平面前。
升平极快的瞥了一眼那个孩子,面容上不喜不忧,只是木然点头随口说:“哦,不用再送出去了,留在本宫身边教养就行了。”
“可以。”李渊依旧毕恭毕敬的回答。
升平再抬头,凌厉目光死死盯着李世民,咬牙切齿道:“本宫还要剁掉他十根手指!”
李世民霍然抬头,宫灯摇曳的光影照得他脸色从容。显然,他早已知道升平醒来必然取自己性命,剁掉十指已经是天大恩惠了。
李渊抬手阻止李世民开口,从容微笑:“太子妃殿下,犬儿身上鞭伤皆是臣所为,臣听闻他在宫倾时对太子妃殿下多为不敬,所以恼怒之余狠狠教训了他,若是太子妃殿下觉得不解气,剁他十指又何妨?”
李渊回身朝李世民看去,目光陡然变得狠戾,拔过佩剑猛地站起,怒吼一声道:“逆子,你侵犯太子妃就拿十指来偿债吧!”
万籁俱静,升平和李渊都在注视李世民接下来的行动。
升平恨不得李世民不是剁掉十指,而是引剑自刎。
李渊则是暗示李世民做做样子哄骗身后的愚笨太子妃。
只有李世民跪在床榻前缓缓开口:“臣愿以死谢罪。”
他抬头朝升平淡淡微笑,而后从李渊手中抽出佩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刹那间,剑尖直逼袒露胸口,若升平再不阻止,凭借李世民的力道之猛定然刺心而过。
李渊不曾想李世民当真要自尽,几乎压不住自己担忧想要出手阻拦,但比李渊动作更快的是升平。升平哼的一声冷笑:“死太容易了。”
李世民停住手上动作与升平四目相对,升平嘴角漾起冷笑,轻易将李世民如炬目光避开冷冷的道:“好,本宫答应下嫁,但有三点要求……”
李渊呆立一瞬,立即回复先前诚挚神色:“太子妃殿下请讲。”
升平垂首看自己惨白颜色的手指,声音越发冷硬:“一,本宫大婚必须举国同庆,昭告天下。二,本宫必须于东宫而居,携小皇子教养。三,他!”她霍然抬手,指尖直指李世民:“必须亲赴南苗救回汉王汉王杨谅!”
他们父子不就是要以她升平太子妃下嫁做个欺骗天下愚民的幌子吗,她给就是。
不管征伐南苗谁死谁伤,反正她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冬末春初,宫倾时颓败的草木已然重新焕发新意。不管升平脖颈上的伤口是否已经痊愈,她都必须在此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君登基。
为了能迅速平定南苗愈演愈烈之势,李渊废弃企图挟持杨广之子①为皇帝以令诸侯的想法,称国号大唐,自己踏上九重宫阙的巅峰。为能就此顺诏民心,李渊命令务必将登基典仪一切从简,只求能尽快在大隋旧宫登上帝位以便名正言顺出师讨逆平叛。
追随汉王杨谅的多是大隋旧臣藩王,明知抵死顽抗也挡不住此刻的大势已去,却被眼前的利字蒙昏了双目,指望可以借由杨谅的复辟分得一杯残羹,更有恬不知耻的隋朝旧臣修书要求李渊画渭水为线各自为国。
李渊此次率军南征就是要毁灭大隋君臣的最终梦想。
李渊算尽机关不过就是要得到天下一统,纵使大隋君臣就此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善吧甘休,更何况他们还贪恋最后的残垣断壁。
尚未痊愈的升平被身边宫人搀扶着迎接来自大唐朝的第一道圣旨。
“大唐武德元年,恩赐故国太子妃升平觐见新君,与大唐君臣共与登基大典,与万民同乐。”
容不得升平再推辞什么,宣旨侍卫已经将圣旨交付升平手中:“太子妃殿下,请谢恩吧!”
升平木然跪倒在地,三拜后手擎圣旨起身。身后侍女涌上,在升平面前罗列已准备好的簇新大红瞿凤礼服,嫣红攒花金丝敝屣裙,以及八只凤钗的荣耀金冠。
升平坐在妆台前由身后侍女服侍梳发,那是北族人最流行的发式,显贵门阀家的女子多以梳此发式为美,究其整体姿态却不如大隋富丽繁琐,此发式名曰蓼髻。
侍女为升平围上绚烂如夕阳云霞般的红裙,这又是北族女子为方便齐射所做的斜裙短佩,不能遮挡双足先失了袅袅风雅。伸臂,短窄的袖口缩在手腕上方,摊手,纤细十指就此袒露在外,不见大隋极爱的飘逸,反而更显得利落干脆。
所有的妆扮都是为了异族新君做出的精心准备,唯独升平对着镜中的必须向新君俯首称臣的自己陷入满心悲怆。
不知今日她头顶的凤冠是否染满昔日大隋子民的鲜血?不知她身上的礼服是否用杨氏皇族万千性命织就?
国殇未满百日,如今她以故国镇国太子妃名号穿新朝华衣艳服来觐见侵略大隋的叛逆贼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还需要记得自己是谁吗?
抑或还有人记得她是谁吗?
也许在寻常人看来,身着何衣头顶何冠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身体里流淌着的故国血脉让升平根本无法如此安然接受自己即将面临的巨大改变。
镜中容颜简略妆扮的女子从此不再是大隋朝人人宠爱的镇国太子妃。如今她的身份是阶下囚也是新君膝下未来的太子妃,即使未来诞下皇子也必须吃异食穿异服,骨血里流淌异族的肮脏血液。
升平悄然以袖掩面,偷偷拭掉自己眼角的湿意。
“太子妃殿下,吉时已到。”身边宫人轻轻提醒升平。这名宫人是隋朝旧日宫人,容貌还算端丽,做事甚为麻利清爽。据说宫倾之时她藏身于青铜聚水缸中被叛军发现,她以匕首刺伤数人才能避免自己遭受被叛军□的命运,直至被人救下掠到军营里才被发现。
李世民得知她曾服侍过隋朝箫皇后,特意派她来服侍升平,他如此诡异行径不知又是想做什么鬼花样。升平思及至此心不免一沉。
“长乐,你说,这身礼服比大隋的如何?”升平哑声用中原话低问。
长乐左右看看,见大殿内伫立的各个北族侍女皆目不旁视,她同样低声的回答:“奴婢认为,北族服饰远远不及大隋礼服飘逸和大气。”
宫倾以后,凡是五宫六殿行走的宫人内侍皆换了模样。不知先前那些服侍过大隋的宫人内侍究竟是无辜死于战乱还是被李渊坑杀灭口,总之再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偶尔也有少数粗使宫人内侍是大隋遗留下的,只是他们或聋或哑,都说不得宫事了。
升平身边服侍的侍女更是经过李渊精心挑选的北族贵族女儿家,名曰陪房。她们对中原南朝太子妃原本就抱有鄙夷态度,更不屑偷听她们的低声言语。
升平觉得自己应该庆幸李世民送来了长乐,好歹有个人能在她思念前朝故国时说起相同经历的事物,但升平同时也难以自抑的怀疑长乐是李世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眼目,不得不谨慎对待。
所以,长乐说及北族礼服远远不及时隋朝时,原本该高兴的升平反而脸色阴沉,变得多疑起来。
升平头也不回的走出殿门登上车辇,甩开不解的长乐在身后小步跟随。升平冷冷将衣裙收入车辇坐直身子,淡淡吩咐道:“你车下服侍吧。”
长乐低头领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太子妃,一时惶惶难安。升平收回刻意冷漠的眼神,心中有些难过。
如今,偌大的皇宫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升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无论长乐回答这件礼服比得过大隋还是远远不及,她都不会轻易相信李世民派来的人。
车辇缓缓启动,一路驶过大兴宫宫门,宫门上悬挂的匾额换了颜色,已不再是从前金赤交织的祥云图文而改由天青海水纹配以暗金描绘边缘。
承天门。升平无声咬着这三个字忽而笑了。
在她休养的一个月内,承天门前上演的杀戮宫倾被新君美化成承天顺意的起义,承天门三字依旧是大兴宫的原名却透出对大隋昔日统治的无限嘲讽。
升平听闻大兴城将改称长安城①,大兴殿改为两仪殿②,昭阳宫改为甘露殿③,其余五宫,即东宫,晋王宫,秦王宫,蜀王宫,汉王宫分别改为承乾殿,武德殿,延嘉殿,神武殿,宣政殿。
原本大气磅礴的隋朝宫名如今都被新君李渊有意彰显自己的仁政简朴改成了殿名,可见若江山都可以妥协易主,几个区区宫名又算得了什么。
升平所乘车辇继续缓缓前行,望入眼帘那些窗外的宫人和宫事悉数改变,除了宫殿还是原来的红墙碧瓦,连昔日象征宫阙门楣的紫金宫门都已左右悬挂上北族特有的羊角风灯。
两仪殿的玉阶还是那般直入天际高不可攀,时隔一年,红墙雕梁,华美阑干都已开始褪了斑驳颜色,但宫苑新添的繁盛花木,四周点缀的各色彩灯,也算为新君的登基大典平添许多新景新象。
但凭此景此色,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历经宫倾,四处尸落成山血流成河。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经哀声震天,整个宫殿被犀利杀气蔽盖,连阳光也不能照拂。
如今新帝登基宫人再次繁碌起来,用十里锦毯掩盖住石缝里无法刷洗的褐色血印,尘嚣散尽,阳光普照之处无不昭示大唐君臣的威武刚强。锦旗高扬彩帜飘展,处处皆可见战胜者的得意之色,以及垂首丧气的昔日能臣。
此时距前朝君主杨广坐在九龙宝座上嘲讽他们战败,也不过才不足半年,却是另一番天地模样。
大唐文武百官早已齐聚至两仪殿门口,间或人群中升平发觉有眼熟的旧臣,也因见隶属于镇国终于的凤辇缓缓驶来愧色不敢面对,那些大隋的旧臣弓身躲藏,面皮涨红。
升平见状笑笑,此刻的她已没有力气再责怪任何人。
她也是臣服之人不是吗,国倾人败怪得了谁?
各自活命吧。
凤辇停住,一身盛装的升平被长乐搀扶下辇,没有遮蔽面容的绵延翼纱,也没有阻挡外人视线的累累珠帘,她如同真正大唐朝女子一般坦坦荡荡,在众人瞩目不肯离去的视线下走向玉阶。
晨曦照耀升平肩头上的拖地披麾,红色金辉艳光几乎乱所有朝臣的心神,大约还有一些大隋旧臣心中抑制不住的嘀咕,此妖媚女子未来又要乱了大唐朝吧?
思及此处升平低笑,眼底空洞根本毫无趣意。
玉阶中腰有两人驻足在金色华盖下,升平不敢仰望生怕牵动自己颈项伤口,只能垂首一步步走向红毯那头的等待。
她知道他们分别是谁。更知道自己的脚步决定怎样的命运。
两侧宫人随升平步行而至逐一跪伏在地口诵吉祥,不住俯身叩首。
为首男子又殷切的下行三步以示对升平镇国太子妃封号的尊敬。
明黄色的抓地长靴,龙足踏踩九湖天海,明黄色锦衣玉袍,蟠龙怒爪张杨横视,明黄色的出锋披麾,俨然一副再庄重不过的华美姿态,甚至连同发顶上的熠熠金冠,映衬出背后某人分外凝重的神情。
升平轻轻瞥了瞥站在后侧的某人,他此时面色异常凛然,并没有垂首恭候升平的到来,状似无意的望着眼前一对璧人露出冷冷笑容。
她想,他一定是心有不甘的。
天下由他一手仗剑得来,万里河山有大半是他亲率军队改天换地。可此时他只能穿戴暗色蟠龙朝服悄然伫立站在太子身后,光芒皆被前方的明黄色所掩盖,根本不为人所注意。
马踏天阙胜者为王从来都只是个朝代神话,更多时,出力者得不到江山也会因失落而从此不稳动摇。
升平不漏痕迹的扯动嘴角嘲笑李世民的憋屈,一点点笑意被凝视她的李世民看个满眼,笑意在阳光下被扭曲成有意牵绊,他几乎想走上前去揽她入怀,但眼前已有太子阻挡,只能压抑心中激昂。
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因身份改变而必须遵守君臣之礼,她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他。他得不到,也摸不着她。
李世民还是没有获取想得到的臣服。升平永远站在最高处让他仰视,即便毁灭大隋江山,他也换不来她与他平首而立。
亦如今日煌煌天威下,玉阶上也站有皇族内眷,其中不乏有拓跋氏的贵妇,李姓太子妃数人,却皆面色阴沉看升平站在昔日疆土宫殿上重现杨氏皇室尊贵,无一人能走出玉阶阴影与她直视对抗。
这辉煌宫城原本就是升平的故土,外来者如何抵得过她生于此长于此的自若从容?她们都是外来的侵略者,即便占领了大隋宫阙所有的宝物也无法抢夺她固有的太子妃威仪。
升平目光与李世民相接,瞬时避开,脚下步履越发沉稳,眼前有些昏花迫使她毫不犹豫的抓住面前伸来的修长手掌,似就此借力般登上与李世民平齐台阶。
两人刹那错身而过,升平身上熟悉的清香入得心肺,李世民的视线不自然的转向远处。
升平深深吸口气,向前躬身施礼:“臣妾杨鸾觐见太子殿下。”
“太子妃殿下请起。”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升平的手指也被太子反手抓在掌心。
升平抬眼与李建成对视。身高伟岸的他深眉长鬓,容貌肖似李世民,又不似李世民。眉眼较李世民更为秀气,也更为阴柔。
李建成掠夺的视线在升平的绝世容颜上来回横扫,嘴角含着颇为满意的微笑。升平微微仰起头,对视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再躲不开命运如此,她必须要昂首前行才能学会坚强。
杨广,永远是她心底翻不过的痛。
故国,永远是她心底所属的家园。
今日,她虽与仇人携手并肩一同眺望新建江山的壮美,来日,她必然会毫不留情亲手结束大唐命脉。
只等朝夕。
殿前文武臣官山呼万岁,原来新君已经将玉阶上所有人眼底的暗流瞧了去,他陡然从宝座上站起望着储君建成及升平,意气风发的端起在紫金镶翠的祷文诏书。
太子见状跪伏,升平在李建成身后随之,李世民则与他们二人在台阶另一端对跪。
大唐旗帜在昔日大隋宫阙殿前猎猎飘扬,李渊祷告天下的祷文有数十名司礼官吏一一传诵,使得皇宫内苑每一处都能听见新朝天子怜苍生之多艰,扛起天降大任迫不得已起兵勤王的经过。
升平双眼目视前方的玉石台阶,那缕暗暗灰白花纹,如同遮掩宫倾真相的谎言般越来越清晰。
祷文结束语是恭祝镇国太子妃与太子不日即将完婚,新朝与旧国的结合为满目疮痍的万里江山带来无限喜气。
身后再次响起三呼万岁的声响,四边守卫高举仪仗,雀跃之声几乎能震动百年宫殿,传入九霄云外。
鼓乐齐鸣,钟磬长响,庆祝礼成。升平微微抬眼眺望天下欢呼人群,恍然如梦。
隐忍多日的泪水猝不防滴落在面前长阶上,迅速隐入缝隙再不见水意踪影。
升平抿紧双唇没有随任何人呼喊万岁,只是静静的俯在太子李建成身后,垂下头,犹如真的臣服。
唯独对面的同样跪拜的李世民清楚看见,她眼底的酸楚和绝决。
隋大业四年④五月,高祖登基,改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定都长安,废郡置州,统辖北部。晋长子建成为太子,隋镇国太子妃杨氏为太子妃。次子世民为秦王,四子元吉为齐王,追封早夭三子玄霸为卫怀王。⑤
①长安城:隋朝原名大兴城,唐更为现名。
②两仪殿:划分内外宫殿的标志物,多以皇帝上朝起居为主。
③甘露殿,内宫殿,用以妃嫔承幸皇帝,后改为皇后宫殿。
④武德元年实为大业十四年,为切合小说构架改变年代。
⑤玄霸,李渊三子,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同父同母。年幼时聪慧,十六岁病逝。武德元年被追封卫怀王,葬于芷阳。后因避讳清朝康熙帝玄烨名改为李元霸。《隋唐演义》中他擅使双锤,因从小怕雷声,遇雷阵雨惊怒之下将双锤扔向空中,落下后将自己砸死。
静夜不眠为谁妆
李渊召集全国能工巧匠为东宫大婚进行修缮,此处是他登基后唯一残留南饰的宫殿,只求升平能随时在此处重温故国风情。
因为李渊保留大隋宫殿饰物也有谏官上疏议道: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妆扮,新朝登基之时遗留前朝饰物实为不祥,望请圣意三思。不料李渊仁厚回答:得恩永报,否则愧对前朝君王宽容相待之慈德。
为此,有心臣官将此对话传颂出去,天下百姓无不为之感慨:大唐圣明的开国君主果然与大隋耗资靡费修缮水渠的昏君炀帝有着天地差别。
殊不知这段典故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暗潮涌动。
不能遗留前朝装饰,那么前朝太子妃也该除去,怎能容她做未来一国之母?
回答偿还报恩则表明立场,留下前朝太子妃实为来日得到更多民心所向。
好一群君臣父子,好一个宽厚仁德,满嘴堂皇的言论除了可笑还是可笑。
听得懂内里玄机的升平除了笑还是笑,根本做不得任何反抗。
升平未婚时仍未迁宫,整日居住小殿休养身上伤口。大婚之日在即,她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终日凭窗眺望殿外云散云聚,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不知那些四处飘零的云朵可有一朵属于故去的他们。
驻足床边的长乐轻轻开口:“太子妃殿下,拓跋郡主求见。”
升平被人打断神思不住皱眉,她无奈的扭过头,声音依旧虚弱:“她是来为姐姐报仇的吗?”
长乐欲言又止,憋了片刻还是说:“太子妃殿下,若是嫌她麻烦,不如奴婢立即去通知太子殿下来解决……”
“不必了,本宫正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拓跋第一美女是什么模样。”升平昂首,淡然收回依依不舍的视线,伸出纤纤手指放入长乐掌心,像极了那日她将手交给太子李建成。
如今才知彼时随意交手,无辜如她已经铸成大错了。
李建成与元妻拓跋丽华成亲三载,夫妻相敬如宾倒生活也算和美。可李渊为邀买天下民心命李建成再娶升平太子妃,并直接赐封太子妃名号,下旨将拓跋丽华降为华良娣退居体顺堂,偏拓跋丽华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因不甘名分被羞辱竟当夜自尽身亡,想必拓跋丽华亲妹子看不过眼要上门来找祸首讨个公道。
升平披好锦瑟霓裳,让长乐将发髻随意垂耳边绾成,松松的别上一只金色步摇,羸弱无力的从纱帏后走出,再斜斜靠在芙蓉榻上略略带喘。
升平知道身强体健的北族女子最厌恶什么,她身上所有的柔弱在那些女人眼中根本无力生育子嗣或驰骋良驹,若没有镇国太子妃的名衔,她甚至连寻觅夫婿也变得异常困难,更别说独霸一国太子。
只是今日的升平已不似当年柔弱彷徨,越是被人厌恶,她便想越想将此行径做大,她就是要变成一根吞不下呕不出的鸡骨哽住所有人的喉咙,时时刻刻提醒她们,自己才是胜者。
拓跋丽容在登基大典已经与升平见过,如今再见又难免再次惊艳。虽此刻升平扮相虚,脸色惨白不见红晕,但眉眼间的顾盼风采根本无法遮掩。
拓跋丽容直直盯着升平许久,升平躲也不躲状似不以为意的反过身也打量她。
拓跋丽容号称是拓跋家族第一美女,肌肤微黑呈康健颜色,双唇略厚衬得眉目爽利,人往榻前一站如烈风袭来,观者心头也跟着一阵畅快。
据说当年李渊惊见此女容貌原本是想将她许配李建成,奈何两人年岁相差近十年之久,只得由长子李建成先娶拓跋丽华,再由次子李世民迎娶拓跋丽容。奈何李世民成年后常年在外南北征战,始终得不出空成亲,婚事也因此耽搁下来。此刻拓跋丽容身份双重,即是已亡故华良娣的妹子也是未来秦王妃。
两人对视僵持半晌,长乐在一旁低声提醒:“拓跋郡主丽容上前觐见!”
拓跋丽容自若俯身虚礼不曾下跪,独独等不及抬起身便厉声质问:“你可知为了你入宫,我姐姐被迫自尽?”
升平从容侧眼看沉不住气的拓跋丽容,嘴角噙着冷笑笑:“那又如何?”
“如今举国上下皆知东宫太子殿下不日大婚,今天丽容特地过来拜见,就是想看看亡国太子妃究竟有何皇室风范能让太子殿下降原配封号另娶。”拓跋丽容虽然嘴上客套,但目光犀利,毫不懂得避讳躲让。
拓跋丽华之事也是由长乐跟升平说起过,升平讶异事态复杂时也因此预料自己在新朝后宫的未来日子注定难过。
大隋仍在时,独孤皇后在后宫叱咤风云掌控全局仰仗的不过是娘家独孤氏掌握的天下兵马。如今,升平失掉国家仰仗只能卑微入宫,身后更无任何娘家权利庇佑的她只能任由六宫妃嫔欺辱。
又一个轮回。
独孤皇后若在世,定不会想到自己女儿需要从其他妃嫔手下忍受她曾施加给其他妃嫔的屈辱,更不会料到自己宠爱有加的女儿必须苟延残喘从这些人□爬过。
升平垂首,不禁莞尔。
“若拓跋郡主对皇上所降旨意不满可去朝堂。若对太子殿下停妻再聘不满可去东宫。若对本宫毫不知情而不满……”升平顿住,抬头看了看拓跋丽容,冷笑:“大可停留此处继续发些牢骚,只是每日申时太子殿下会来小殿探视本宫,郡主若不介意可以小留片刻,一同与本宫和太子殿下用膳如何?”
拓跋丽容听出升平话中讥讽怒容满面,原本攥紧的拳头握了又放,“你倒是日日享有太子殿下宠爱,谁来可怜我已经故去的姐姐?”
升平被拓跋丽容诘问的心悸只是面容仍无表情:“令姐亡故,皇上业已颁旨将其追封为贤妃,殡葬日后入帝陵,又准郡主你可以随意行走宫中,许世袭罔替亲王头衔给令弟,再加封三千户与拓跋家族。若这般郡主还不甘可以再与皇上讨取,此番来找本宫,一没有封号,二没有赏赐,实属无用。”
拓跋丽容气的恼怒瞪升平一眼,咬牙切齿道:“你!”
升平别开双眼,冷冷婉拒:“拓跋郡主请回吧,本宫要休息了。”
拓跋丽容骄纵惯了忍不得气,蓦然上前,扬手一掌掴在升平脸上。北族女子天生力壮,双臂更是经常拉弓射箭孔武有劲,如此一掌结结实实扇在升平脸颊上,顿时觉得腮上火辣辣炙热,嘴中喷出一股血腥,眼前昏花成片。
长乐见状大为惊吓立即扑上前挡在升平身上,对拓跋丽容怒叱:“拓跋郡主自重!我家太子妃殿下是太子妃,岂容你在此处撒野!”
不提位份还罢,一提及此事拓跋丽容更是抑制不住心中气恼,冷冷睨了升平,再伸手掴一掌。
这次升平倒是镇定自若了些,勉强恢复神智的她立即向前闪身,奈何长乐挡在身前不得还手只好先避开脸颊受创。
这一掌正抽在耳侧,原本佩戴的金镶翠的耳珰被带飞甩出去,耳珰打在墙壁上发出清脆响声,耳珰上的翡翠应声碎裂散落墙角。
拓跋丽容还想上前再补上一掌,身后已有随身宫人暗自将她衣袖拉住,拓跋丽容忿然回头,那宫人怯懦道:“郡主,太子殿下即将莅临……”
一句话让拓跋丽华原本还要扬起的手掌徐徐放下,不过她倒是不觉自己举止失态语调冷冷道:“贱人!我不怕你去皇上面前哭诉。我早知道你们南人最擅长背后搞鬼,想说什么随便!”
升平含住嘴中血腥一动不动俯在床榻,柔弱的似无还手之力,只能吁吁带喘。
见升平如此窝囊拓跋丽容禁不住得意冷笑,拍拍手正想向殿门走去。
升平徐徐从床榻上抬起头用袖口蹭蹭嘴角,目视锦被声音幽幽:“听闻拓跋郡主不日将与秦王完婚,郡主此次教训本宫不是为了令姐吧……”
拓跋丽容闻声顿时窘然,没想自己竟然被升平轻易看透心中所思。
拓跋丽华自尽之事固然让让拓跋家族愤然恼怒,可最让他们不安的是据说秦王李世民与亡国太子妃杨氏在宫倾之日有苟且行径。
当日李世民进宫觐见前朝炀帝时,皇上从未提出过要为长子求娶太子妃一事,可秦王贸然提出惹得炀帝撕毁两疆协议,消息传回,李家与跋家人悉数惊异不已。
唯一可做的猜测便是秦王在炀帝后宫时与杨氏暗通款曲才舍弃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另行聘娶,更因如此,两人甚至在大殿上行为龌龊难以入目。两者相加,流言频频四走,拓跋族人怎能再忍下心中愤怒?拓跋丽容更觉得此事使得自己颜面无光。
皇上册封拓跋丽华为贤妃虽然安抚了拓跋家,但拓跋丽容想发泄心中醋意却无出口。单单挑了此时前来,也是笃定皇上因为对拓跋家族的愧疚也奈何不了她,唯独没想到此时升平会提出李世民。
“你想怎样?”心慌的拓跋丽容厉声反问。
升平抬头定定望拓跋丽容妩媚一笑,嘴角血迹慢慢晚宴淌下:“本宫不能怎样,只是郡主也知道秦王与本宫旧识,若他见到本宫此时模样怕也是难逃一问。”
拓跋丽容身体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她不怕天地,不怕君王,最怕李世民不驯的性子。不过拓跋丽容为装无谓仍逞能口舌:“就知道你们南人卑鄙,你去好诬陷我好了,大不了遮挡不住你们之间的苟且丑事。“
升平紧紧盯着拓跋丽容的脸,笑容收敛,目光刹那阴冷:“你再说一次!”
拓跋丽容怨毒的目光与她对视:“世人皆知你在宫倾之时被秦王取乐,皇上恩怀故主为你重设东宫还许以太子妃位。殊不知,你人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殿下,人后不过是个让大唐男人取乐的宫妓!”
喀嚓一声,升平原本按住掌心的指甲顿时折断,连带脖颈上前几日不曾修养好的伤口一同裂开,鲜血顿时涌出。
升平努力平息面容怒火,只因眼角余光已见修长身影渐渐靠近。
升平心中顿生应对,对拓跋丽容身后所伫立的人微微探身:“臣妾奉迎太子殿下。“
拓拔丽容听得太子殿下四个字顿觉心惊,骤然回头发现李建成不知何时正负手站在自己背后,面色阴森可怕。拓跋丽容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下去,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太,太子殿下。”
被她当面揭穿众人皆知的丑事,太子殿下心中定有愤恨,拓跋丽容心中不觉懊恼,没想竟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太子殿下,可想而知来日必然遭到报复。
见两人俯身叩首,李建成佯装无意微微点头:“今日拓跋郡主入宫觐见太子妃?”
拓拔丽容木然点头,噤声不敢多言。
李建成:“觐见完毕出宫吧,宫门快要宫禁了。”
拓拔丽容猜测话语中的意思不禁花容惊惶,立即俯身告退:“那,丽容告退。”
李建成微眯双眼,冷冷审视坐在榻上的升平,并不理睬拓拔丽容慌张离去的身影。
他已来此处多时,将升平和拓跋丽容的争执也听得满耳,心中再不悦也只能从怀中拿出丝帕吩咐长乐:“你去太医院找御医过来为太子妃诊治。”
长乐应声离去,李建成探身靠近升平目光异常冰冷,眼底似乎含着无穷无尽的仇恨。
李建成以丝帕蹭着升平嘴角,那里被拓拔丽容先前一掌掴下已经裂开,他蹭的力道很重,一下猛赛一下,升平吃痛不住双眉紧蹩脸颊不住来回躲闪。
李建成深深吸气,定定看着眼前自己即将迎娶的天下笑柄升平,一字一字柔声细语:“杨鸾,若你他日你不能带给本宫皇位,本宫会将今日所受羞辱一一还给你,你给本宫记住!”
升平嘴角的伤口越蹭越大,她咬牙不肯发出声音,仿若一个木头人般坐在床榻上任由李建成继续动作在宫人面前表现亲昵,似恩爱夫妻。
落日余晖终于收敛最后的光照,大殿内又恢复原本的昏暗,冰冷重新回到身体中,仿佛堕身冰窖。
李建成走后升平不让宫人点灯,如此一个人静静坐在素灰色床帏内心中一片空白。全身冰凉,唯独被掌掴的脸颊那块还在阵阵热辣作痛,提醒她刚刚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羞辱。
北人不适应南方湿冷春日,在室内燃了几个火盆,暖不了手脚冰冻却呛得厉害。
升平捂住胸口不住的咳嗽,仿佛猛烈的咳嗽似要将冷透的心肺也咳出来般用力,她静默坐在隔绝光亮的角落里不知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升平当然还记得独孤皇后掌握后宫时的凌厉自如,但她不知自己到底该怎样才能从眼下的夹缝里起身站稳第一步。如今朝堂上后宫里根本没有人能瞧得起她,背后没有娘家势力的支撑结果必然是寸步难行,升平是一个被拘禁在狭小地带的囚徒,想要囹圄里寻找生机和出路。
还要走吗,她的双足被链条捆缚,已经不能够自由迈开。
还能不走吗,她的心底蠢蠢欲动,还构想着回旋的余地。
该怎么办,才能逃脱让人窒息的禁锢?
“太子妃殿下。”殿内一旁守候的长乐战战兢兢的走向升平,轻轻将密密围绕的素色床帏重重掀起,只见升平蜷缩在角落里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喜怒悲哀。
“这……是秦王送来的。”长乐犹疑片刻才将手掌摊开,圆圆的瓷瓶搁置在掌心,因大殿没有灯火看不清瓶上花色。
升平一动不动,连看都不曾看,在夜色里像个布偶疲累弓着身还是没有表情。
长乐见她不回答为难道:“太子妃殿下,秦王说,他来给你赔罪了。”
升平依旧无动于衷,只是听见赔罪两字,断了三根指甲的指尖动了动,眼角闪过一丝湿意。
长乐怯懦的将瓶子往升平面前送送,又轻声说道:“太子妃殿下,秦王还说他在宫门口等着奴婢回信,无论太子妃用与不用都务必告诉他。”
升平闻言缓缓转过脸,长长垂下的散乱发丝衬着惨白的面色非常骇人,使得长乐也吓得慌忙躲避了她犀利的眼神。
半晌过后,升平低哑声音吩咐道:“长乐。”
“嗯?”长乐惶惶抬头。
“给本宫梳洗。”升平轻轻说,将手指伸出递给长乐。
长乐随即雀跃的走去点燃殿内宫灯,得益于李渊日日赏赐,大殿里灯光骤然照亮照拂着处处闪耀熠熠光彩的宝物。
升平从床榻上挣扎走下,坐在梳妆台仿若没有生气般双眼如死水般寂静,她静静的看着梳妆铜镜里的自己,神态颇为狼狈,脸颊还有几道淤血痕迹。
长乐将升平凌乱的发髻打开除尽钗环和仅剩一枚的耳珰,用嵌象牙的碧玉梳慢慢将长发梳理,捋顺。
明明方才太子妃还不想见秦王殿下如今又要梳洗打扮,到底为何长乐也不知晓,只是她满腹狐疑不敢真正出声询问。
升平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倒是盘算另一件事。虽然李渊已经答应将杨广的皇子随她教养,但距离承诺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她都不曾见到孩子一面。既然李世民此时心中负疚而来,她何不利用李世民这种愧疚先将孩子先带到自己身边?
从表面上看,这果然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长乐将升平身后青丝梳理完毕,想要挑选璀璨朱钗将发丝高绾,升平拦住长乐的动作将长发从她掌心顺出随意披散在身后,齐腰的长发迎夜风轻轻在空中飘荡。
“胭脂。”升平刻板着声音道。
长乐用茉莉花簪匀开上等萃取的胭脂,掸落一丁点,揉在掌心,升平取过一些抹在嘴唇上,再轻轻用唇抿开。镜子里娇艳欲滴的红唇衬托脸色越发惨白如纸,眉黛如远山。
升平淡淡以乌色眉笔描绘细细眉尖,勾勒出颦笑愁情,又将珍珠粉掺金粉银光研磨后点在眼角垂泪处。
这是永好教会升平的芙蓉妆。眼角点缀珍珠粉只求泪眸盈盈弱不禁风的柔弱姿态。原本这个妆扮是永安公那个出自教坊的续弦最爱的打扮,永好学会后曾偷偷和升平没人时尝试,她们将那个教坊女子眼角米粒大的胭脂钿改做珍珠粉点在顾盼处,眼波流动更显得楚楚动人。
只是碍于独孤皇后不喜宫人子女过分妆扮,升平也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过,今时今日再将芙蓉拿来用,妆容依旧,人已改,竟觉得心中酸酸有些悲戚。
永好那次宫倾后再没了声息,不知是死于宫乱还是因办事不利被升平察觉身份由独孤陀处死,不管是哪条路,永好的结局都让升平思及心恸。
人不能死而复生,她却还有一副孤魂野鬼羡慕的肉身躯壳,由不得任性放弃。
升平身体虽然仍有些难过,但神志已经开始清明。
死一个字万分容易书写,比死更不易的是活着走下去。无论怎么走,只要能活着都是一条再妙不过的出路,在生死夹缝里求生的人根本没有时间可犹疑。
升平利落褪掉下午身上的旧纱素衣罩上单薄红罗纱裙,以金色宽带束腰,外披厚重北族白色水貂毛皮出锋的长袍,领口袖口裙边仅露一点红绫软缎做底子,细窄的装饰衬托得升平腰身婀娜生姿,她漠然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陌生而又媚惑,有些怔怔,似乎也被勾了心魂,更何况生长在北方从未见过如此妆扮的李世民。
要知道,她可是生长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大兴宫呢,谁能斗得过她?
升平抑制不住的笑,低噎,深笑,心中不住泛滥酸楚。
长乐站在升平背后小声提醒道:“太子妃,那药膏……”
升平伸出纤纤十指将药膏瓶拿入掌心,盯着瓶子若似无意的问,“秦王在哪里?”
长乐躬身在前引路,升平勉强从妆凳上站起在她身后缓步走出殿门,在玉阶前伫立望着始终等候在下方的男人。
宫门动静惊动飞檐上停顿的夜鸟,扑棱棱飞走一片遮挡住月色。深深暗夜,李世民负手背立神色不见,黑色披麾随夜风翻卷轻扬,似黑夜罗刹一般森然沉稳。
升平迈步走下玉阶,脚步声音极轻,可久经杀场的李世民还是已经察觉升平的出现,他蓦然回首,与她四目相对,坚毅硬朗的容颜对升平的妩媚打扮颇有些惊诧。
升平一言不发的走到李世民面前,不曾施礼,不曾俯身,言语只是平淡的问:“秦王不知宫禁时刻不能随意觐见内宫吗?”
李世民静静看着升平,声音凝重:“明日我要去征战南苗了,这是最后一夜驻留宫中,人难免情切做错事。”
一句话使得升平心有些乱,惶惶将视线别开不再言语。
李世民拧眉望着升平,意有所指,“不知太子妃殿下可有什么叮嘱?”
升平恢复冷静平复心情,伸手将药膏抬至李世民面前:“若真要说到叮嘱,本宫劳烦秦王转告拓跋郡主,日后少赏几个耳光给本宫,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李世民望着她掌心的圆润玉瓶神色莫辩,升平的手在半空中举了许久,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没趣,正准备顺手将瓶子摔掉,指尖已经落在李世民的手中,连瓶带手给他包个严实。
升平情急,左手抬起想要防备他的轻薄,不料又被钳制住不能动弹,进而整个人落入他的怀抱。长乐惊住,立即转身不敢再看眼前纠缠的两个悖伦的男女。
李世民低头:“答应我一件事,随你打个够。”
升平闪避他注视自己的双眼不肯出声回答,身子则不停的徒劳挣扎。
“我已经禀告父皇拒娶拓跋丽容为妻。”李世民拉紧升平双臂,她只能在他的气息中咬紧双唇,他的目光直直望着她高傲不肯屈服的表情:“等我归来。无论如何以各种借口拖延大婚都要等我归来,我会娶你。”
升平抬头,李世民正静静的望着她,将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麾摘下把她纤弱身子全包裹在内。
李世民此举似乎想要表达自己深情和愧疚,可升平只觉得他的想法实在龌龊可笑。
他到底不舍的是拜他所赐倍受屈辱的亡国太子妃升平,还是不舍眼前的杨鸾,这种问题根本不用多加思量,因为他只是本能负疚而已,何必为此乱了纲常,做出一副好似为她牺牲天地般的委屈神态。
升平记挂心中所想,并不指出他的虚伪,只是微笑:“升平倒想求秦王一件事。”
李世民面色凝重:“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他知晓她的不甘,若非有要事她这么高傲的女人一定不会开口求仇人办事。他明明知道亲手剥去她绮丽美梦的凶手正是自己,却仍臆想着为她牺牲只求片刻笑靥展露。
升平垂低视线,银色光影就闪动在眼角,盈盈摄取李世民仅剩的魂魄,他不觉间将双臂又紧了些,细细贴近她的肌肤放纵自己的惦念。
“本宫想念小皇子了,想要让他和本宫做个伴,如此漫漫长夜才不至于太过想念。”究竟是想念谁,升平没有明说,李世民当然不会傻到认为想念的人是自己。
她,还念着炀帝。
李世民思及至此心中陡然抽紧疼痛,面容上故作无谓道:“好,我答应你,明日寅时必然将小皇子安然送到。”
升平垂了长长双睫掩饰自己心中雀跃,“秦王应允本宫自然相信,只是怕皇上不会允许。”
李世民此时倒不关切那些,只是看见升平脸上的红肿痕迹皱眉,他粗重的手指颤动下还是轻轻抚上升平脸颊上的那片红肿,指腹触碰时带起尖锐疼痛,升平忍不住别开脸,李世民硬生生按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推开掌心瓶盖,用手指沾一些药膏蹭在那片红肿的地方,升平意图反抗,李世民怒视威胁,她被他无声气势震摄住不禁停住躲让愣住。
李世民明明目光凌厉,下手时却很轻柔。轻轻带起冰凉的药膏,缓解许多红肿处的热辣。
升平心中异样为求自保嘴角旋即浮起冷笑:“秦王也不必因此对本宫觉得愧疚,只要小皇子能随本宫身边教养,这巴掌挨得也算值得。”
李世民原本轻拂升平肌肤的手指停顿住陡然怒了:“太子妃殿下和炀帝果然兄妹情深,为了他你竟然可以如此自取羞辱,那我替你将小皇子要回,要怎么答谢才能算是让我觉得值得?”
升平被李世民勒得无法喘息,惊觉他的欲念,脸色愀然变了,“你敢!”
李世民逼近升平目光直直望向她惶惶的眼底,“我还以为你不怕的,原来你也知道我要什么。”说罢已经吻住升平嘴唇。
咬紧牙关不肯张开,升平除了这样消极抵抗再想不出任何办法结束李世民的掠夺,不同于杨广的盛年男子气息包围住她根本容不得抗拒,除了狠狠的索吻他还用手掌不停的抚弄她僵直的后背。
升平蓦然咬住李世民的嘴唇,毫不留情的用力,可他根本不为这区区疼痛所动。
直到辗转的唇齿间彼此印染上对方的气息,他才肯放开了她,眉目闪烁直白的欲望。
李世民伸出手,用拇指轻佻的蹭蹭嘴角,笑意深深道:“很好,这下子我值了。”
升平知道此时表现出任何惶急都会让狂妄的李世民万分得意,她必须让他即便连个亲吻也不能如愿。
升平忽地极妩媚的笑,步子向后退了一步,故作熟稔的语气:“秦王对本宫许的谢礼可否满意?”
李世民拧眉,不知升平要做什么。
升平低低的笑出声来,并不肯看他:“虽然本宫知道秦王言出必行,不过还是心存疑虑。若不加上些许牺牲恐怕不能顺利得到小皇子的监护,这些亲吻对本宫来说不过是随手施舍的谢礼,既然秦王如此受用,劳烦明日寅时务必将小皇子送到。”
升平不给李世民留下任何言语回寰的余地,昂首从他面前踏上台阶,从容步入殿门,人刚闪过殿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根本无力直起。
曾几何时,备受宠爱的她竟被迫沦落到牺牲身体去换取他人性命,不知在天上注视万物的母后是否会觉得心痛难过。
升平扶着殿门,头依靠住背后不安稳的所在,幽幽叹息。
独凌霜雪空自知
“太子妃殿下,看,谁来了。”长乐乐呵呵抱着襁褓从殿门外匆匆走进来。
升平霍然转身,面容上抑制不住的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李世民果然还算讲信用,寅时不到孩子已经派人送来。想起昨日两人殿门口的贴身缠绵,升平不经意抬眼张望殿门外。善解人意的长乐立即回奏道:“今日皇上送别南征三军,秦王将小皇子送过来就出发了。”
升平迟疑的收回视线,立即欢喜的把锦色襁褓抱过来,亲昵的搂在怀中温柔逗弄。
不过两个月,孩子已经会睁开幽黑双眼看着外面的世界,逗弄时还会咧嘴发出呵呵的笑声。升平贴近孩子细滑的肌肤时眼泪再抑不住,顺着眼角滴落在孩子的嘴边,孩子用粉嫩的小嘴一拱一拱的将嘴边的泪水吮干。
升平愣愣的望着孩子的动作,恍惚仿佛看见杨广昔日的模样。眉眼,口鼻,细细端详都像极了心底的那个人。升平猛地贴住孩子,心中压抑许久的伤痛终于一下子迸发出来,她抱着孩子跪在空旷的大殿里嚎啕痛哭。
杨广就这样走远了,记忆中,他还是拉着她的手一同看天高云淡的模样,与眼前的孩子稚嫩的眉眼重叠在一起,竟入心入肺的剧烈疼痛。
她最至亲的人,她最难以忘怀的人,如今像从新来到人世,陪她度过漫漫长夜,一起变老。
升平颤抖的手指抚摸上孩子稀疏的头发,泪水不住的夺眶而出,他不是杨广,这只是融入杨氏血液的孩子。
他们终还是生死相离,那个亡国诅咒也终于应验。几个月来升平都不曾真真正正为杨广痛哭过一次,实在是亡国宫倾太多的变故让她必须坚强起来,她由不得自己再如同孩童时的任性放肆哭泣。
升平蓦然抬起头,将眼中泪水吞咽回去。
时光如流云,一呵千里而不可追。若杨广和她真能从来,升平宁愿就此在他们携手去看太子哥哥隐秘情事时将往昔全部停止。因为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命运轮回骤然启动,一只不知名的手推搡他们步步走上不归路。
“你说,如果我们各自心有所属相安无事,会不会真的能救回大隋的颓败?”升平似是无意的轻轻问着那个还在四处打量陌生环境的孩子,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换回孩子的注意,他望着升平悲恸的面容,定定的,似乎能感受到姑母心中的伤悲,瘪了瘪小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刹那间升平心痛难当。
杨广不知道,孩子也不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再去后悔是否真的管用。
依稀间升平想起萧氏的话:我希望我的孩子不必生长在皇宫。
皇宫天阙不过是囚牢一座,若有一天升平能亲手送这个孩子离开,她会毫不犹豫还给他一个安全无虞的住所远离这个霜冷绝杀的宫廷朝堂。
升平猛然抱紧孩子不住的呼唤:“广哥哥,阿鸾一定会养大他,我会告诉他,他的父皇是个难得的温润儒雅的男人,他的父皇容貌俊美放眼大兴城无人能比,他的父皇曾在全朝文武无人敢战时二十几岁便执掌帅旗塞北亲征,他的父皇更曾凌厉决断并一手围剿独孤氏外戚专权,他的父皇甚至能舍弃江山保全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的父亲是个好人。”
升平哽咽的已说不出话来,她颤抖着用手指拂过孩子眼角晶莹流下的眼泪,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皇上册封小皇子没有?”泪眼朦胧的升平抬头望着长乐,原本想要上来劝慰的长乐踌躇点头:“代王。”
代国①,贫瘠之地,居民稀少。李渊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们杨氏姑侄俩,如今留得孩子一条性命不过是顾忌升平故国太子妃的名号,若李世民真南征归来,将汉王杨谅就地斩杀后升平便再无所用,孩子也没有了存活下来的机会。
升平伸出手指逗弄怀中性命堪忧的孩子,心中不禁有些沉重。
“姑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升平轻声,双目已经出神:“篡。”
“川?”长乐并没听清升平的话随口嘟囔一句,惊醒了升平,她突然恢复神智将篡字咽回。篡权,如今升平心中竟然只剩下这两个字。她当然不想因为名字给孩子带来无妄之灾,她用力的抽泣一下,停顿功夫神思已经百转:“侑,杨侑②,长大后学会宽恕,一生与世无争。不错。”
长乐也笑着附和:“代王好名字,这名字必然长福长寿的。”
杨氏宗室如今仅剩汉王杨谅,镇国太子妃杨鸾,还有代王杨侑,他们兄妹姑侄三人根根都是李渊心中毒刺。他一定想趁南征机会将汉王杨谅就地斩杀,回来再赐死杨鸾和杨侑,趁杨氏无力恢复故国根基时将其一举铲除,大唐皇位自然巩固。只不过现在他们姑侄是李渊手中的两枚筹码,在朝堂上还有昭示作用,李渊所做一切只不过是在故作伪善仁德罢了,若等到南征捷报一来,怕是她们姑侄的头颅后悬挂的宝剑会瞬间砍落。
升平怔怔望着怀中渐渐有些瞌睡的侑儿,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长乐,南征大军几时开伐?”
“辰时,现在还有半个时辰。”长乐慌忙回答道。
“可有限定亲眷是否准许送别同行?”升平不觉追问。
长乐摇摇头:“据说北族出征亲眷男女都可以送别,并没有特别限定。”
升平将孩子放下,整理了发鬓:“那我们还来得及做最后一件事。”
北族几部仍保留旧时风俗,凡是男子出征,女性亲眷一律举酒送行。
升平看见大唐君臣送别的场面后,才明白到底为何北族人会有如此人情味十足的送别。
北族几个部落兵马稀少,因为受汉人欺辱常有战乱来袭。所以只要是警报齐鸣,全族男人必须整装待发,一同征战,内里不乏父子兄弟并马出征的场面。
再归来时也许女人们便再看不见曾经的枕边人和膝下子,所以在临别时允许所有女人都可以出门送行,如此悲壮的场面只为战争的残酷和胜利的不确定。
升平抱着侑儿坐在车凤辇中赶到承天门外。
此处已是将帅聚集,每个出征将帅先锋都佩带黑色披麾,风吹披麾在空中摇摆卷拂顿觉威风凛凛,仿若整个军队如大漠狂沙般扑面而来。
北族男子向来骁勇善战,人不动,气势已经逼人百米。杨广当年便是和他们交手从中获取最后胜利,可见战事之惨烈,没有亲历过的人定是难以相信。
升平从凤辇上徐徐步下,随送别宫眷的人潮一起想帅台上驻足远望。
数百名将帅先锋昂首集合围绕在李世民身边,盔甲森然寒冷,面容肃穆庄严。而此时李世民浑身弥散肃杀之气,黑色甲胄配以黑色水貂披麾,仿若傲视群英掌控天下的战神。只有他能率领精锐打入南苗,一手平定天下叛乱为大唐奠定万年盛世的基业。
升平恍惚,视线中的李世民幻化成杨广,白衣金甲,正对她笑意盈盈。
“归来时,我将为阿鸾打造一座新的昭阳宫。”
曾经的誓言,曾经的许诺,犹还在耳边回响,眼前的人却不再是那个身穿九龙长袍的儒雅男子。升平猛的闭上眼将泪水强忍在心。此时此刻,她不能软弱,也没有时间软弱。她必须要完成刚刚谋定的的计划,事关她和侑儿的性命,她必须要做。
升平深深呼吸,慢慢睁开双眼。
李渊正站在祭天台上为大唐英勇出征的将士送别,震天战鼓齐鸣为大唐男儿践行,沉重号角奏响为大唐兵将送别。李世民忽然高举长剑,威慑住所有宫眷和命妇们的哭泣和不舍,而后熠熠闪着乌色光芒,绝然落下。
“送别——!”礼官高喊,众宫眷命妇齐齐上前,花色锦簇将冷血的将士们围住。每人手中都端着一碗烈酒,她们的丈夫父亲从她们手中端起酒碗,将士们开始高声用北语颂词惜别。
“天高于我兮展翅翱翔,地大于我兮广阔无疆……”
长乐走到升平身边悄声询问:“太子妃殿下,我们也要上前送别吗?”
升平瞥了一眼依旧伫立在祭天台上的李渊,以及他身后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金冠的太子建成,他们也正专心致志的端酒颂词。
“当然不。”升平小声回答。此刻她一旦涌上必然会引起李渊注视,她不想惹怒祭天台上掌握她们姑侄生死的人。
很快,李建成的视线穿过人群正与升平对视,升平心怀坦荡向太子殿下翩然施礼,并没有上前与他并肩。
宫眷为首的拓跋丽容端着酒碗走上前围住李世民战马。她一身红衣红靴,辅以红梅披麾妆扮,立在乍暖春日让人惊诧爽朗之美,她笑了笑:“二哥,你一定要凯旋而归!”
李世民看见拓跋丽容举动有些皱眉,抬高视线望了望远处。升平刹那感觉李建成的目光同时也在自己身上冰冷扫过,她刻意低下头并没有对视李世民。
李世民似没有发现升平身影有些失望。但出众人意料的是他也没有接过拓跋丽容的酒碗,直接翻身上马。
升平抱起侑儿缓缓抬头,与高高在上勒住缰绳的李世民恰好四目相对。
李世民凝住,嘴角缓缓浮起笑意。升平也不多说,在人群中俯身施礼后,叫过长乐低声在她耳边吩咐。
长乐穿过众多宫眷命妇径直走到李世民所骑马匹旁,对他道:“秦王,太子妃谢谢秦王帮忙送来代王,另劳烦您将汉王平安带回,她等着你。”
声音很小,小到李世民勉强能从马上隐隐听到,只是驻足马前的拓跋丽容脸色大变,咣当一声摔了手中的酒碗。
“丽容,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连个碗也拿不住?”李渊在祭天台上轻声呵斥道。原本想要当场发作的拓跋丽容知皇上这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强抑住心中愤怒跺脚回到人群当中。
升平不说话,只是淡淡看着李渊,转身施礼:“皇上,臣妾来看出征只是想祝大唐顺利平叛。”
李渊仰头大笑:“好,借太子妃吉言,秦王必然马到功成!世民,出发吧!”
李世民勒紧缰绳沉默凝视原处隐隐可见的升平,升平则默默垂首似有千言万语不曾说出,心中无限伤感的模样。
两个沉默的人溶在喧闹的人群中有着格格不入的暧昧,也许在李世民心中升平还是有心于他的,毕竟此刻赶在千里远行前送别就是对他的依依不舍。因为不知此去万里何时能见,所以才巴巴的带着孩子跑来最后一聚。他心头一暖,笑容又多了几分羞涩。
只有升平自己知道,前来为仇敌送别,只是在求一道护身符。
此行若能大获全胜,杨谅在南苗被擒,她们姑侄必死无疑。此行若是惨遭战败,李世民战死疆场,她们姑侄也未必能活。升平现在赌的最大赌注就是李世民会胜,但也因她送别情谊想方设法救她姑侄一命。
“李世民阿李世民,你可知,我此时恨你入骨,恨不得你能被砍上一千刀一万刀死在沙场?但我不能现在诅咒你,我要等你回来,你必须先保住我和侑儿届时再去死也不迟。”
升平昂首朝李世民淡淡笑了,他看着她的笑颜久久不舍离去,似要将她看进心底去。
出征大典,一个亡国太子妃随性出现就能搅乱所有大唐朝君臣的全部心神。她用最简单的动作,最简单的言语,似一柄冰冷长剑穿透了太多有心人的五脏六腑。
多少人因此夜不能寐。
例如,李渊。
深夜,升平在小殿检阅即将大婚准备的物品,红烟罗,销魂衾,金合卺,断肠杯,每件珍贵华美的物品由宫人精心端捧着经过升平眼前,每一样都在用自身的品质的稀有炫耀着大唐君臣对此次大婚的重视。她漫不经心的看着,看着……
突然,她看见宫人手中的一方碧色漆制锦盒,碧色锦盒上摆放一柄紫檀木雕镂空的纨扇,大团牡丹花盈盈映衬着碧色锦盒的水色显得越发娇艳醒目。升平伸出手从锦盒上拾起那柄纨扇,心莫名沉下。
“太子妃殿下……”长乐见升平出神,在一旁唤回她的神智。
“嗯?”升平觉得自己简直疲惫极了,前所未有的羞愤一下子向她的身子灌了下来。这柄纨扇正是她曾经手握把玩过的那柄,昔日接见李家使节时曾掉落在李世民面前,事后曾派宫人寻找未果,不料想居然被他拾去了,如今这柄纨扇又变成大婚礼物送了进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送如此暧昧的象征物件给她?原本升平还能笃定李世民的坚定,如今也不那么确信了,莫非,他示意断绝两人来往?
不会,李世民在送别时眼底神色分明是留恋不舍,哪里是准备和她断绝的模样?
“太子妃殿下,皇上驾到了。”长乐嗫嚅道:“前行内侍已经进宫通禀过了,怎么办?”
升平来不及再多想,已本能将那柄纨扇藏在身后后立即起身迎出殿门,而后在台阶上躬身伫立,等待皇上到来。
皇上李渊身后尾随数名持灯内侍,一行人匆匆而来似有怒意,升平顾不得仪态不整,只能躬身施礼:“皇上万岁。”
身穿家常便装的李渊停在升平面前许久,他不肯停止注视开口,升平更是越发不敢随意出声直起身子,内里宫人已经黑压压跪倒在地口诵万岁叩首,唯独升平还是卑微站立着。
李渊青灰色袍袖一挥:“都平身吧,太子妃殿下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升平知道李渊一定不是为了慰问而来,但也假意感激点头:“多谢皇上惦念,臣妾身体确实好些了,御医说不日即可痊愈。”
李渊面色阴沉的看看殿内摆放的各色珍宝:“哦,太子妃殿下在检阅大婚物品?那,太子妃殿下对朕安排的一切都还满意吗?”
升平听出李渊语气不善,立即心中有所戒备,她毫不放松的恭谨回答:“皇上恩赐的一切臣妾自然都是满意的,心中永远感恩不怠。”
李渊脸上的的笑容还不曾散去:“只是朕看着东西还少了些,不如再把秦王府①送给太子妃如何?”
秦王府,秦王府邸,李世民的新宅。李渊借鉴大隋皇子造就内廷宫变,除太子东宫依旧保留在内宫外,其余皇子皆迁出外修府邸。
“秦王功勋绝著,臣妾哪敢占他人所好。”升平沉默半晌才敢谨慎回答。看来,她送李世民离别的暧昧举动到底还是触动了李渊的戒防之心。
“怕的是他占了别人的心头之好吧……”李渊状似无意的轻叹,负手举步跨入殿内。望着他宽阔的背影升平手尖已经瞬间冰凉,再回头发现长乐面色惨白颤抖成一团,竟似比她还要恐惧,升平顺着长乐的视线望去,直直看见原本在长榻上藏好的纨扇,明晃晃露出一角。
升平一惊,再来不及阻拦。李渊已经捡起纨扇掂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打量,而后又瞥了眼一旁碧色锦盒上所写的名字,原本阴沉的表情在宫灯摇曳下突然晦暗不清起来。
升平立即闪身入内,李渊还没等她站稳已经举着纨扇似笑非笑的道:“你想亡朕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唐是吗?”
冷不丁甩过来的一句话,如千斤重,升平还来不及辩解已经被李渊身边随侍的内侍一把按住,颈项上套上了细滑的白绫三尺。
众宫人被眼前一幕惊住,眼睁睁看着内侍们的手指缓缓收紧,白绫很快就贴住升平颈项上的肌肤,几乎再次将痊愈的伤口又勒出血痕。
李渊又反复掂量手中的纨扇,轻蔑的笑:“怎么,大隋亡在你手,你不但不思悔改,还想借狐媚亡我大唐吗?”
升平被白绫勒紧的喉咙出不了声音,但她明白李渊此次话中有话。说什么她包藏祸心,根本就是他觉得李世民已经出兵,得胜而归指日可待,眼下天下臣民又皆知道他是个仁厚明君,他尽可以在李世民救回汉王杨谅之前先结果了升平,以免她妄图凭借暧昧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夹缝求生。
可见连高高在上旁观的皇上都已知道升平的心事,唯独李世民还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升平强撑起身子,为自己行径沙哑申辩道:“臣妾若还存了那个心事,臣妾……咳,就该上前为秦王送行才对。”她不曾上前送别,自然就是谨守身份。
“你以退为进的招数当朕看不出来?”李渊以眼神示意,两边行刑的内侍又骤然加重了力道,脖子上的白绫勒得越发紧了。
“臣妾只是想谢秦王送来代王给臣妾照顾,并无它意。”此刻升平已经呼吸困难,再不停止行刑必定命陨,她手指颤抖着向长乐方向挣扎。
长乐怔了一下,立即扑倒在李渊脚边哀哀苦求:“皇上,若是汉王归来见不到太子妃殿下迎接,皇上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李渊低头踢开长乐的双臂抱附扬眉冷笑:“这世间认识升平太子妃的就剩下你和汉王,都杀了不就没人知道谁是升平太子妃了?”
升平闻言突然心念电闪,刹那间反而放松下来。既然李渊已将善后的退路都已经想好,就没有必要再花时间和她磨蹭逼问了,索性命内侍一下勒死她岂不天下太平,为何她脖子上套着的白绫分明还留着些许空隙犹豫不决?为何李渊似乎还想用言语逼她说出什么?
升平顿时大悟,立即抢白道:“皇上,臣妾恨秦王犹如世代仇敌,他弑臣妾皇兄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是来日汉王归来,秦王无恙,臣妾也绝不会和秦王暗通款曲为太子蒙羞,臣妾此当顶天立誓!”
“哦?”李渊轻笑:“朕如何知道太子妃殿下心中真正所想呢?万一说辞反复,朕又能怎样处置太子妃殿下呢?”
升平后背已经出了大片冷汗,心中顷刻全部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当即哑声道:“我杨鸾对神明发誓,若与秦王做出苟且之事必当不得善终,生不入天,死不入地!”
李渊听见升平的毒誓顿住身子,显然他也不曾想过她居然敢发下如此重的毒誓。
李渊回过神徐徐走上前,蹲在升平面前,亲手为她解开缠绕在脖颈上的三尺白绫,整个人又恢复往昔慈祥般大笑:“太子妃殿下莫怪,朕也是个疼爱子女的父亲而已。”
升平抚着脖颈上的火辣辣疼痛,心中依旧忐忑惊慌,还不敢接他的话。
“建成为人性格刚烈,若他发现世民对太子妃殿下藏有异心,兄弟俩必然萧墙祸起,朕不想百年以后在天上看见他们兄弟同室操戈。”李渊为升平放下白绫后,缓缓站立,长叹一声:“既然太子妃殿下已经立下毒誓,朕就等着太子妃殿下和太子大婚的那天为你们亲自主婚!”
升平此时已然笑不出来,只能低头不住喘息着。
刚刚经历了生死瞬间,背后大片的冷汗被冷风吹拂仿佛冰凉入骨的恐惧阵阵袭来。她知道李渊这次以三尺白绫做下马威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渊在向她证明,如今只需他动动小手指就可以轻易要了她的性命,也同时警告她不要妄图在他的眼底做什么……
好个谋算。
李渊见升平半晌不语含笑说道:“太子妃殿下好生准备着吧,太子妃这个位置已经太多人惦记着,别等不到大婚反而被人抢了去,届时太子妃殿下可就真的在没有护身符了。”
升平冷汗顺着额头涔涔而下,几乎蜿蜒到领口。
升平知道自己差点又错了一步。
往日母后父皇可以应用各种计谋自如只因他们伫立在权力的最高峰,没有人胆敢反抗,也没有人能因不满冒犯了他们。可她现在只是九重宫阙里最软弱的那个妃嫔,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结果她如同蝼蚁般的弱小性命,所以升平想要做任何事都必须能隐瞒住所有人的的眼睛,所有人的耳朵……
也就是说,想要能最终胜利活下来,就必须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李渊注视升平颤抖的身子:“只要朕还在这个位置,就不会任由国亡家灭,兄弟争位,你知道吗?”
升平匍匐叩首,狠狠以额头撞击地面:“臣妾知道,臣妾明白。”
以性命来做交换,她如何能不懂得。
①代国。今山西省东北部,人民较为贫瘠。汉朝时仍有封底,至隋唐代王已是泛泛封号,很少会主持一国封地了。但,升平担心的是李渊会将杨侑放逐。
②杨侑,隋炀帝杨广之孙。隋炀帝长子杨昭早夭,杨侑被李渊挟持继位半年即被驱逐,十五岁莫名暴毙,葬于陕西省乾县阳洪乡乳台村南500米处。侑:有宽恕的意思。
③秦王府。唐朝太子东宫与内宫相分离,亲王更是宫外而居,因为太祖李渊崇尚节俭,遂将宫殿名称降级使用,而原本的秦王宫也被称之为秦王府。
血泪织就新嫁衣
春去夏至,离李世民向南苗开征不过三个月,升平大婚的日期转眼已至。
升平曾以为李渊那次威胁过她后会降低太子大婚的标准,岂料却愈加奢靡浪费,外人不知皇上心中是何所想,也只能遵旨照办。
太子东宫终于修缮完毕,一切皆照原本升平所住的栖凤宫陈设布置。轻纱垂幔袅影回廊,殿门前处处弥散素桂香气,隐隐笼罩着这座坐落在当今皇上耽耽注视下的人间仙境。
东宫已经修缮完毕,皇上赐婚圣旨已下,太子建成来小殿的次数也理所当然越来越多。
他时而与升平在临水回廊前眺望极致美景,时而与升平在宫檐下惬意临摹书画,两人俊俏美曼的身影状似亲密徜徉在宫殿之间若仙子入尘,宫人常远远眺望感慨,窃以为哪怕传说中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惹人羡慕罢了。
太子建成含笑凝视升平,声音却异常低沉冰冷:“还有多久咱们大婚来着?本宫居然给忘了。”
升平听得建成声音不禁浑身一抖,垂低视线而笑:“臣妾与太子殿下明日大婚。”
李建成取下升平手中的紫毫蘸满浓墨,嘴角还噙着阴冷的笑:“本宫非常高兴太子妃殿下你时时刻刻记得这些。”
夕阳余晖为他阴戾面容笼上淡淡金色,深似李世民的面容又被平添些许庄重,今日此时,他心中明显带有沉重心事,大概心不甘情不愿的他还在想着那位选择自尽身亡的太子妃吧,毕竟血统里流淌的皇族血液让他为了皇位连心爱的女子也只能被迫舍弃。
一想起那个被舍弃的华良娣,升平便缄默不语,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吐不出来。她遂提笔书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①
李建成看着升平的诗句睥睨嗤笑,也拿起金狼毫蘸墨,铁划银钩般写下:狂劲逐我冲天地,逆浪展翼舞苍穹。②
他的字迹苍劲刚硬,字字力透纸背,升平望着太子所写诗词心中不禁一沉。
身处太子之位理应尊养仪态,为的是来日一旦坐上皇位需有统领天下的宽广气度。而太子建成字里行间隐藏的分明是被压抑许久,想要从荆棘里拼出一条血路欲展翅高飞的野心。若此诗词是李世民写出丝毫没有不妥,因为他此生注定与皇位无缘,抒发一下压抑心中壮情豪气也不为过。但李建成是太子,却依旧如此压抑不忿……
看来,附太子建成以千斤重担的不止是李世民一人,才会迫使李建成有此不得施展的抑郁。
升平猜测的惶惶胸口难免气闷,人不住的咳嗽。李建成却面容含笑脱下自己身上轻纱迦羽的披麾围在升平身上。披麾明黄的带子在她的下颌处轻轻勒紧,让升平想起那日李渊对自己的缠颈越发显得惊惶。
李建成抬手为升平拂过额上被风吹乱的发丝,似笑非笑道:“太子妃如东风凭力送本宫直达云霄,所以太子妃可不能病,病了,本宫会摔的很惨的。”
升平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勉强扯动嘴角缓缓低头,恰似听不懂般将李建成的话融入娇羞中。
见状太子建成哈哈大笑,升平则暗暗咬住舌尖,手脚冰冷。
“明日大婚之夜,但愿太子妃也能如此娇俏可人。”李建成再次为升平抚去耳边发,升平屈膝施礼,谨慎回答:“但愿太子殿下也能如此疼惜臣妾。”
升平的回答似乎激起李建成一些回忆,人一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又加了些许认真:“你放心,本宫一定会疼你的。”
升平毕竟少艾年纪,虽有国仇家恨夹杂其中,但一句男人发自肺腑的情话仍是让她眼眶不觉发热。此生她曾想过嫁的人只有杨广,哪怕连婚后恩爱的场景都曾憧憬过,可现实偏要她与他人共举合卺同入锦帐,心中难免沉沉悲恸。升平嘴角的笑容渐渐放缓,一点点收敛到心中某一角,像针扎的一样疼痛。
夕阳终在九重宫阙一端缓慢落去,天色泛起一抹诡异的紫色光晕,渐渐黑下的春夜风卷衣裙,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
李建成拉起升平纤细的胳膊,他指远处幽幽宫影笑着问到:“这宫里太子妃熟悉吗?”
熟悉。深入骨髓般的熟悉。
这座宫城每一个角落都有幼年阿鸾奔跑过的足迹,树上,怪石后,池边,甚至商议朝事的大兴殿都遍布了她最后的童年记忆。
李建成得意的低笑,搂住升平的肩头:“本宫想,从小生长在此处的太子妃一定知道怎么坐上两仪殿,怎么走上凤座。”
太子的言语间透露着志在必得的信心,也表明升平是他登天时必需借用的阶梯。此时的他才是真的李建成,一个隐忍在父亲羽翼下,一个永远被兄弟掩盖光芒的人。
他习惯生活在阴暗中,如鱼得水。
侑儿似乎能察觉到姑姑升平的心结整夜哭闹不休,升平只能不住摇动臂弯来逗他。才六个月大的婴儿已经能双眼盯着升平质问,质问她到底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乳母是由皇上李渊送来的,升平不得不用,但她会每次会命令乳母挤出奶来由长乐端给幼猫服用。长乐久在宫中服侍,这些招式也摸得清楚,每次回来都说猫儿有幸,升平才敢给侑儿服用。怀中的小人成长的实属不易,眼见着眉眼越发肖似杨广,升平也颇感欣慰。
此刻侑儿已经停止哭泣,瞪着一双黑黑的眼珠儿看升平。升平望住他,口中不知说给谁听的呢喃:“不想姑姑嫁是吗,所以侑儿就用哭来阻止?其实姑姑也不想嫁,可我们姑侄的性命都栓在这一嫁上,你说姑姑能怎么办呢?”
侑儿似乎听懂升平的唠叨,一双柔嫩的小手挥舞着想抚摸升平的脸。升平眼眶发热,低下头,将轻轻埋在他的怀里,悄悄将自己的眼泪蹭在孩子的衣襟上,不敢让才几个月大侑儿看见自己惊惶的眼泪。
升平还是害怕,她预感到李建成绝对不是表面呈现那样的斯文有礼,他学足了李渊虚伪的十分,最擅长做足表面功夫,但背后的阴冷却让人毛骨悚然。她甚至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太子妃之路必定不会是坦途一条。
“太子妃殿下,睡吧,明日即将大婚,礼仪繁琐,太子妃殿下总要攒些精神应对。”长乐小心翼翼的说。
升平依旧逗弄着怀中的孩子,将手掌捂在面容上,将笑意隐藏在掌心后:“侑儿,看着姑姑,姑姑马上就要不见了,马上……”
“还有,嫁衣已经熏浸过了,沐浴香汤也已准备好。太子妃殿下现在可以沐浴更衣。”长乐不知自己还要说什么,面对升平的不理不睬,她有些自言自语的忐忑。
升平手掌慢慢张开,露出一脸寂寞笑容,轻轻用指尖点在侑儿的脑门上:“好了,侑儿别看了,姑姑去沐浴了,明天是姑姑大喜之日,你要来吗……不,你不能来,你是代王,你是前朝的皇子,所以你只能在宫里和乳母待着,你们一同祈祷姑姑明日大婚顺利……他们会给咱们姑侄俩留会儿性命……”升平说到此处幽幽叹息着,她将侑儿放入长乐手中,“明天务必看好代王,你必须寸步不离。不许让侑儿吃任何东西,也不许带侑儿见任何人。”
长乐谨慎的点头,将代王小心抱好。
升平悄无声息的走入偏殿,登上沐浴清池,而后一步步踏入温热的水中直至将头埋入水中,温热的水漫过她绝美的脸颊,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眼泪的坠落,似乎,满脸睡衣又没有眼泪坠落。
从水中钻出,升平吐出憋在胸口的气息,耳边能清楚听见更漏声声,点点滴滴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大婚。升平慵懒的撩起水中的花瓣,一朵一朵,一瓣一瓣揉搓在身体上,轻轻洗净所有昔日荣华尊严。
从此,世上再没有升平太子妃,只剩下一个属于大唐的太子妃,从此,世上再没有在父皇母后膝前撒娇的阿鸾,只剩下服侍仇人的大唐嫔妃杨氏,称谓几经转变却不曾迈出宫廷一步,她始终逃不脱这座囚宫。
手中碾碎的花朵一团团跌落水中,溅起温热的水珠,滴在升平的脸上,恰似几滴思念的泪水。
骤然,升平耳边听见背后一丝铁甲响动,她猛然从水中回身,只见犹如天神般的男子正风尘仆仆的站在身后。
黑色的铠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长长的鬓发凌乱垂在眼前,遮挡住来人的所有情绪,他盔甲的声响震动内里服侍的长乐,长乐跑出见到来人后几乎惊呼出声,升平立即喝止长乐举动:“出去!”
长乐紧紧盯了来人一眼,立即躬身出去,反手将殿门紧锁,自己则靠住殿门放风。
“你和他明日大婚?”来人似乎没有被长乐的呼喊扰乱心神,只是死死盯着升平露在水面外的雪白臂膀,声音嘶哑的问……
升平面无表情,语声平静:“是。“
“你难道等不得我回来吗?“他蹩眉望着升平,目光幽深如潭。
“你觉得皇上会容本宫等下去吗?”升平别开脸,嘴角噙满冷笑,似乎在嘲讽他问题的幼稚可笑。
李世民当然知道父皇选择他不能归来时举行大婚的意思,所以对升平的质问根本无理可据,可他听见升平和太子即将完婚时,犹如被人背叛,一股怒气逼得他放弃思考一意赶回阻止。
“你要我怎么做?”李世民闷声发问带着周身盔甲又向前走了两步,两人距离之近,升平甚至可以清楚看见李世民身后佩剑的剑鞘上还有已经干涸的褐色血痕。他风尘仆仆赶回,甚至来不及换洗衣衫整理仪容。
升平冷笑:“秦王此刻能做什么?阻止太子大婚吗?秦王恐怕做不到这些吧。”
当然做不到,除非李世民能忘记自己身份,将主婚的父皇一同杀了,这一点李世民不可能允诺升平。
“既然如此,那就请秦王回军营去吧,与本宫多说无益。”升平抬起雪白手臂,拒他千里之外。
李世民叮着升平扬起的纤纤手指,双眼一眯,猛地拉住她的纤细手指从水中将她整个人用力拽起,□全身的升平不想李世民敢如此大胆竟怔怔的忘记挣扎人也顺势脱离水面。
刹那间水花千朵四溅,在宫灯下晶莹剔透的散开,他用力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困住,不顾自己身上盔甲会给她白皙的肌肤留下伤痕,只想好好抱着她来慰藉自己空虚的胸口。
升平压低声音:“秦王最好放开本宫!”
李世民低头望着怀中颤抖着的升平,高傲的眉眼正如梦中思念,他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在疆场上第一次丢了魂魄。
沙场上尸横遍野时,他会想起升平眺望宫倾时绝望的眼神,肩膀负伤流血时,他会想起自己曾含在嘴中的升平殷红双唇,这个亡国太子妃让原本只知道沙场征战的李世民几乎忘记自己最喜欢的事是驰骋千里接纳臣服。
他开始无比思念家乡,思念那个身处宫阙中的不肯低下高贵头颅的羸弱女人。
李世民收紧臂弯,用尽全身力气。盔甲的铁片已经深深刺入升平的肌肤,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慢慢被轻易割出,他低沉的说:“我不想把你给任何人。”
“你必须把本宫给任何人。”升平说出事实,也是李世民不可能违抗的事实,纵使他多么不甘不愿也必须如此,别无他法。
“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根本不想!”李世民低吼出声,却发现自己的辩解非常苍白无力。
升平不再说话,默默忍受冰冷的甲片带给自己最后的痛感,数千甲片割伤的疼痛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几乎快被窒息的宫闱逼成没有血肉的木偶傀儡,感觉不到生命的真实存在。
李世民恼羞成怒将怀中的升平吻住,辗转在她唇齿间的欲望又何止男女之情那么简单,他想要这个女人臣服微笑,不要那副始终高高在上的模样,为什么如此困难?
李世民愤怒的动作使得升平被牙齿齿划破嘴唇,直至血腥味从她的嘴唇里溢出李世民察觉到,方才停止自己疯狂的动作。
被他蹂躏完毕嘴唇的升平脸色惨白,面容上依旧毫无生息的表情,“秦王请回,皇上在秦王出征后曾与本宫深谈,希望本宫能谨守太子妃身份不要做出有辱大唐皇族名誉的事来。”
李世民终于明白升平此时的艰难处境,缓缓放开怀中的她,他不能给她带来生命危险,他还没有能力为她解决所有危险。
但,升平身体上骇人的伤痕还是看呆了他,他悔意的开口,“我……”
升平重新回到水中,用温暖的池水包围了自己已经僵硬的身体,她一边清洗伤口一边哑声道,“秦王请回吧,若有不甘也可以留下观礼。”
李世民右手握紧身边佩剑,直直望着升平动作良久,终还是转身离去。
升平低垂双眼轻声呼唤:“长乐,给本宫拿玉肌粉来。”
殿门划拉一下由外打开,长乐如同什么事情都不曾看见般将玉肌粉盒送到升平面前,升平反手接住,冷冷抬头看着长乐:“如今这宫中就只有你与本宫是旧人了,你知道吗?”
长乐愣愣点头。
升平疲累的走出水池,□的坐在白玉石的池墩上,将粉盒递给长乐,示意她为自己擦拭身体敷粉:“明日一早本宫不想看见有任何伤痕。”
天昏半明,升平所住宫外已有声响。
数百名宫人内侍将雀谅金丝织就的红毯端正的铺陈在宫门口,一路直通宫外。按北朝风俗,大婚之日新人离去脚不能沾黄土,踩尘埃,民家为此不过是十米红布踩在足下,而天阙确是用万两黄金织就的红色锦毯来彰显富贵奢靡。
红毯两边树木皆裹以红锦,枝头挂满用红玛瑙镶嵌桃色珍珠做成的逼真石榴,但求求多子多福的好兆头,沿路看去随风而动但见熠熠红光闪耀,不觉竟似到了天境。
宫人内侍准备完毕,在天光微露时长乐开始为升平梳妆,求金凰初鸣有凤来求之兆头。
皇家大婚,连同妆扮也多有讲究。
“九凤朝阙金簟斜缠络丝含珠冠——,太子妃殿下,这是皇上赏赐的,意在九凤朝阳,恭贺太子妃殿下来日母仪天下。”长乐跪在升平脚下,双手端起凤冠恭敬站起,再为升平加在发髻上,两鬓以细簪别实。
“金镂外镶碧玺米珠如意鬓钗一对儿——,太子妃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意在如意顺衾,夫妻同心的好兆头。”长乐跪请鬓钗,再起身,扬手为升平插在两鬓,捋了捋两边的金穗。
“八宝珍珠红玛瑙坠角累丝耳珰——,太子妃殿下,这是齐王殿下所送,意在恭顺耳意,尊如至亲的意思。”长乐将耳珰挂在升平耳畔后小声解释:“这是秦王所送,齐王所送之物已经被奴婢换下。”
升平一动不动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此刻红玉钿额,眉黛浅浓合度,红滟胭脂竟将昨日还是惨白的脸庞染成出嫁女子娇羞,而那对珍珠红玛瑙坠角的耳珰摇曳在脸侧,闪出一抹艳色光芒,为升平的容貌多添许多润意。
昨夜李世民离去后,升平便少了一个常日戴的耳珰,长乐百般寻找却不曾在池里觅到,如今看来定是在他的身上。
他永远知道她要什么随之补上,但他从不知道她心底到底怎么想……
长乐再为升平戴秦王李世民所送象征手足情深恩同父母的金镶莲瓣镂空托底东珠手钏。此一套便是齐全了。
北人嫁衣红艳耀眼,颜色较大隋更加浓烈。升平此生只见过一次正式嫁衣,那还是太子杨宫娶太子妃高氏时,炎炎红裳拖过大半个东宫长阶,任凭仪仗华盖都无法抢夺它的光华色彩,那时升平尚且年幼身高所限目及景色不多。除了感叹高氏嫁衣华美外,再想不到其他赞美之词。
可今时今日,当升平也穿上血泪织就的嫁衣时方才知晓,妇人如衣,最绚烂一日不过是为漫漫一生留下值得回忆的美好,所以,嫁衣注定是妇人平生最奢华曼妙的衣着,才能支撑起下半生的苦难。
升平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大红嫁衣,眼中发热,蕴满眼泪。
旭日终在大唐王朝九重宫阙的东方冉冉升起,升平手中的红衣颜色越来越浓,似谁的血在手中不断涌出,染满华衣。
她将身穿嫁衣,不是为了杨广,而是为了自己。她曾设想过无数次的出嫁欣喜,如今又变了滋味。
长乐为升平穿好大红嫁衣,将紫红绶带披在肩头,长裙之右前配以和合佩,长长丝绦荡得环铛相撞发出悦耳声响,这声响将陪同升平走出大殿,跪迎太子李建成入宫迎娶。
长乐站在升平背后早已被她的美貌惊得失魂,她嗫嚅道:“太子妃殿下……”
升平回头淡然一笑,将嫁衣轻轻抚摸:“从今开始,本宫是太子妃,你也要改口了。”
“没关系,她们听不懂的。“长乐口中的她们指的自然是唐朝嫔妃,无论是李渊,还是李建成,都有数名妃嫔婕妤良人,升平入主东宫等同重新从此迈入宫闱,再没有养病这些日的清闲惬意可以享受了。
升平低下顿了顿气息,扬起脸微微含笑:“她们固然听不懂,但本宫能听懂。你一日不改口称呼太子妃,本宫心中就会还存着希望。希望凝结,不立便破,还不如由本宫亲手将所有希望毁掉,再不会痴心妄想。”
长乐闻声悲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子妃殿下,奴婢一生愿追随太子妃,无论您是太子妃还是太子妃奴婢绝不离开!”
升平摇头:“在这座囚宫里,谁又能真真正正住上一辈子呢?你和我都一样,不过是这座宫殿的匆匆过客,明年的今日,谁与谁还会停留这里都无法确定,今朝许誓太过早了。不过,本宫很高兴你能跟着,不是因为你会说故语……而是你代表曾经存在过的大隋……那是,属于本宫的王朝……”
长乐眼眶泛红,抑制不住悲伤,声音万分凄凉:“太子妃……”
朝阳已经高高悬挂,殿外鼓乐悉数奏响,李建成正从宫门脚踏锦毯徐徐而来,仪仗,凤柄,华盖,宝炉,彩衣宫人手捧礼盒随之缓缓前行,升平再没有时间回想曾经,太子建成的出现提醒所有人,这里是大唐的太子大婚,而不是大隋的升平公主出嫁。
升平顿回眼泪挪动脚步走到殿门外,长裙逶迤身后,沉重难移,似拖拉着过去难以放手。
李建成走上大殿台阶,头戴紫金皇冠,身着艳红色长袍,贵气逼人的他不容置疑的站在升平面前。
鼓乐俱停,大司马宣读册封太子妃杨氏宝册,礼毕,升平三跪九叩接宝册置于随嫁物品最前方,再举双臂过发髻与太子相对而拜,太子上前搀扶升平,升平抬起头时正瞧见李建成如矩目光。
李建成与升平携手,探过身,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悄然道:“太子妃果然没让本宫失望。”
太子森然语音传入耳中,激得升平浑身一颤,她不自然的垂首,随李建成一步步小心翼翼走下台阶,而后出门登上龙辇前往东宫。
华车来回摇晃,升平被迫靠紧太子身边,被他攥住的手已经腻出冷汗,抽拉不得。
建成似是无意的对她亲昵道:“这样大喜的日子,本宫兄弟手足却在疆场征战,本宫心中实属有愧。”
升平一惊,偷偷窥视李建成,他似乎正在眺望远方,倒像真的在惦记二弟李世民一般。
太子喟然一笑:“若他们能够赶回,本宫又不知该如何待他……”
说罢李建成的手指骤然勒紧,升平吃痛但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住十指剧痛,他贴在她的耳边笑道:“太子妃,你说,本宫该请他喝喜酒呢,还是该请他观礼呢?”
升平心头陡然抽紧,竭力平静自己心绪面容无波的回答:“臣妾愿听殿下的意思。”
李建成长眉微微挑起,对升平的答案异常欣然:“不错,本宫要的就是公主你听话。”
升平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车辇已到东宫。车辇停下,升平被李建成携手搀扶下车,骤然被眼前熟悉的景色惊住,
东宫旧貌一丝未改,甚至连悬挂匾额也是前朝颜色,只是大殿前方多植众多素桂,叠叠重重压着荫凉。升平随仪仗缓缓前行,泪竟噎在喉咙里,几乎不能呼吸。
所有东宫宫人内侍在甬路两边悉数匍匐跪倒,衣着也是大隋模样,与栖凤宫同样的芙蓉裙衫带着升平幼年时的回忆一下子迎面扑来,仿佛一记重锤正敲在她的胸口,让她再忍不住泪水。
李建成宠溺的用袖角擦拭升平面颊上的泪痕,“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以后太子妃就住在此处,不再离开了。”
被李建成擦拭眼泪的地方浮起滚烫热意,升平尴尬的别开脸,让料峭的风吹去难堪的炙热。
升平与李建成徐徐走上台阶,李渊此刻正在上方宝座笑望他们。李建成与升平对李渊行三叩九拜大礼,再由李渊亲赐升平掌管东宫的凤玺,凤玺盛在锦盒之中,由司丞宫人逐级传递送到升平手上。
李渊站在台阶上笑对升平说道:“太子妃,太子生母窦氏①早逝,朕后宫亦再无重纳新后,后宫琐事日后只能多由太子妃操劳了。”
升平躬身叩拜:“臣媳愧当父皇恩赏。”
李渊捋了捋胡须哈哈大笑:“建成,日后要好好待太子妃,此等佳妇为你执掌东宫,是太子你之幸啊。”
李建成听闻后笑看升平,而后俯首:“是。儿臣必以太子妃为尊,相敬相守,以效仿父皇母后举案齐眉。”
李渊抖了抖袍袖,扬手:“好。你们免礼吧。”
翁媳相见之礼已经作罢,升平再由李建成领至东宫内殿,由巫师主持坐帐,同席,连襟,缠发等礼②。
礼毕。
李建成再起身与升平行夫妇之礼,同桌用团圆膳,一切礼仪悉数结束不觉已过晌午,至此,大婚方才告一段落。
因是清晨行礼未免有些困乏,按祖例午时过后,太子妃可在新宫小憩片刻,太子则外出至朝堂与朝臣同庆大婚盛事。升平躬身送走更衣完毕的李建成后,真真切切长出口气,坐在紫檀床上才觉得全身放松踏实下来。
第一关已过,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痛苦和艰难。李渊和李建成还算恪守表面功夫,至少没有在仪式上为难她。而她似乎也能很快融入大唐仪式当中,心中不觉有任何不妥。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一种背叛?她第一次没有察觉到融入大唐之初的那种深切羞辱,那些曾经执着的家国破灭仇恨不知为何已不再见,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必须镇定心神坦然面对。
也许,她也在认命,认命国已破,家已亡,与其纠结如何悲怨不如打点一切为自己搏一条出路留下性命才是。
升平静静坐着,缄默不语,长乐走近她小声询问:“娘娘,需要更衣休息吗?”
升平回过神来,茫然的点点头:“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长乐上前为升平取下凤冠,再拿来晚上行同宫礼时的礼服,准备为升平换上,升平看见繁琐的长裙眉头紧拧:“算了,等睡好再换吧。“
疲惫的升平轻轻合衣倒卧在床榻上,长乐见状赶紧放下百子千孙帐,帐帘在眼前对拢瞬间遮挡住外界光影,黑暗笼罩住升平带来困乏,她的双眼慢慢闭合,寻找最舒适的位置翻身。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就在枕边俯着,升平觉得有股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升平睁开眼,借着帐子里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因为是重新修缮的东宫,此刻墙壁簇新,锦衾鲜亮,所有一切遍布喜气并无不妥。
升平安慰自己,大概是连日来不曾好好睡过,突然换到东宫居住难以适应,应该不必如此惊恐,升平再次闭上眼,断绝目视,血腥味道反而越发重了起来。
闭着双眼的升平,小心翼翼向前探出手,手指轻轻抚过锦被,一下下,直至身边……停住。
柔软还散发热度的物体正陈横在她的耳边,升平用手指顺着锦被探入,指尖所及是顺滑的动物毛皮。升平猛地睁开眼,猝然起身,用力掀开被子,赫然入目的是一只刚刚断气不久的虎皮狸猫,脖颈被人用外力扭断,血肉模糊的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体下方是黑褐色的血正漫延开,洇晕大半个紫檀榻。
升平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直直的看着狸猫尸体,因为整个人太过恐惧,她只能狠狠咬住掌心压抑住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狸猫的双眼已被人剜去,脖子上断裂的骨头白森森露在皮外,温热的身体证明它刚刚被杀不久,甚至可能不超过一个时辰。
是谁这样心狠,是谁这样大胆?居然用残忍的手段虐杀狸猫放在太子新婚床上?
是太子?应该不会是他。他想折磨升平的话方法太多,不必用这样妇人手段。
拓跋丽容?有可能,毕竟升平身下所躺的是她姐姐应得的位置。
还会有谁?会不会是太子后宫的妃嫔?会不会是那个不曾出现的齐王?
升平咬紧牙关与死猫相对,泪顺着脸颊不断流下,凉至骨髓心底。此时她不能喊。身处新境,不知敌人藏匿何处,喊出来便会打草惊蛇。她也不能哭。强弱难辨,惊惶失措只能泯然气势使仇者快慰。
升平哽住哭意,勉强自己憋回眼泪,逼自己伸出颤抖的手指将被子再盖回原处,然后从榻上缓缓起身,仿若自己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般,整个身子靠在榻边看似平静无波的微笑。
①窦氏。李渊元妻,京兆始平人。隋朝定州总管窦毅的女儿。窦氏母亲是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窦氏年幼时非常聪慧,曾为北周武帝出计策招纳突厥皇后。窦父为窦氏画孔雀招婿,谁能射中孔雀眼睛便可成为她的佳婿。李渊发出两箭皆中孔雀眼睛,遂入门迎娶。成语“雀屏中选”便出自此处。
②此处是清朝帝后成婚礼仪。唐朝已不可考,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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