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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薛陵道:“若是当真恨我,咱们就更不必往济南府跑了,那么远的路,你以为那是好玩的么?”

  齐茵叫他逗得直跺脚,掣动乌风鞭,划出嗤嗤劈风之声。

  许平远远见到他们斗嘴,又见她气得那个样子,可当真以为他们翻脸动手,急得大叫道:“婶婶,可别打叔叔,要出气的话,我让你抽几鞭。”

  他一边叫喊。一边奔过来,齐茵向他一瞪眼,道:“凭你那么一点道行,便以为受得住我的鞭子么?”

  许平吓得瞪大双眼,道:“婶婶,你真打么?”

  齐茵狠狠道:“当然了,我一鞭子就能毁了你的功夫,第二鞭就叫你痛得在地上打滚。”

  许平昨舌道:“那么我的功夫岂不是白练了?”

  齐茵禁不住笑出声,道:“所以往后你得小心一点,别招恼了我,两鞭子就让你满地打滚。”

  许平道:“我从来不敢招恼婶婶,但叔叔招恼了你,这笔账可不能算到侄儿头上呀!”

  齐茵道:“那不管,谁招恼了我,都跟你算账。”

  许平乃是极有孝心之人,心想婶婶恼了,找自己出气也是应该的,不禁傻了,但旋即想到主意,喜道:“那也行,婶婶一恼,我就打人,谁招恼你我就打谁,你看这样行不行?”

  齐茵道:“行呀!那么你打薛叔叔吧,他早就招恼我啦。”

  许平登时又不知如何是好,搔首道:“这……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他一点也不醒悟,这只是齐茵跟他开玩笑,很认真的想了一下,才道:“那么婶婶还是抽我两鞭子吧,我宁可丢掉武功,也不能跟叔叔动手。”

  齐茵一怔,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这刻也不便说是开玩笑了。

  薛陵不安的瞧着他们对答,他晓得许平一直很认真,因此觉得齐茵不该拿他的孝心开玩笑,但他亦不便开口,生怕齐茵一发出小性子,非迫着许平打他不可,那时就真的糟透了。

  却听齐茵柔声道:“你真是好孩子,我怎忍毁掉你的功夫呢?好啦!我现在不恼了。”

  她伸手拉住许平臂膀,另一只手拉住薛陵,道:“我们回到□室收拾收拾,也就得休息了。”

  他们三人并排走去,朦胧夜色中,升起许平响亮的欢笑声,齐茵亲切的拉住他,当他做小孩子一般,其实许平长得此她还高出一个头。

  三人回到□道石室,齐茵收拾过各物,忽发奇想,道:“我想留下一封信给爹爹。”

  薛陵道:“他老人家几时才到这儿来。尚未可知,何故要留下一封信呢?”

  齐茵道:“现在天下各家派的高手,都相信金浮图之钥被朱、梁二人夺走,爹爹大可以公开露面,回到齐家庄来,这便是琼姊姊苦心安排的妙计,我们不可辜负她的苦心,所以不论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我都要遣人前赴济南府,通知他老人家一声,让他回来安居。”

  薛陵道:“这敢情好,但如若你遣人前赴济南,不如修书一封,顺便带去,我们下一步为了他老人家着想,就得先赴金陵,诛杀了朱公明之后。方能安心。”

  齐茵喜道:“就这么办,我现在写信,教阿平带去最妥当了。”

  薛陵心想许平一来武功还欠火候,二来他是许世伯唯一的骨肉,焉可让他跟着自己冒险?自然最好派遣他赴济南府了,当下甚是赞同此意。

  但许平却坚决反对,道:“我知道你们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所以不让我去,但我可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这一封信我无论如何也不送的,我跟定了你们啦!”

  薛陵板起面孔,道:“我们的话,你敢不听么?”

  许平尽管涨红了面孔,但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屈服。

  齐茵劝了很久,许平还是不肯让步,这个孩子在这等关节眼上,倒是极精灵和坚决不过,薛、齐二人竟没有法子说得服他。

  齐茵最后只得打圆场,道:“好吧,我们带你一同前往洪炉□区,但是你仍得替我们送信。”

  许平这才欣然同意,道:“你们可不能骗我。”

  齐茵道:“绝不骗你,我们先到金陵办一件事,反正办这件事之时,我们须得万分□密,你本来就不能参加,所以你趁这个空时,走一趟济南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立刻在灯下写信,这时方、白二人已经回来,他们此去顺利的杀死了白蛛女的两名手下,又放走了蔡金娥,就马上回来。

  方锡取出食物,许平烧了一壶开水,大家草草进食,薛陵便告诉他说,由于朱公明可能听说齐南山公开露面,因而前来寻仇暗杀,所以势须先诛除了他,方能安心前往洪炉□区。

  方锡这时已知道朱公明是薛、齐二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当然赞成此意,并且表示十分愿意陪同前往金陵,助他们一臂之力。

  薛陵本想婉拒,因为白蛛女容貌十分特别,惹人注目,很难瞒人耳目,而此刻却须得十分小心□密,但白蛛女早一步说出她十分乐意帮忙,这就使得薛陵无法拒绝,生怕这个原因会大大的刺伤了她的心。

  到了翌晨、大家束装上道,一共分作三拨,一拨是许平,他怀着齐茵的家书,前赴济南。另两拨便是薛、齐和方、白,他们约好到达金陵后见面的方法,便分道而行,以免被外人晓得他们乃是共同南下图谋什么事情。

  单表薛、齐二人联袂就道,扬辔南下,这一趟出门,时移势改,武林中人事已非。薛陵第一次可以公开的毫无忌惮的走他的大路。

  虽然这一次的任务,对象乃是奸狡无比的朱公明,行踪最好不要□露,不过,他们又知道朱公明决计不会与任何江湖人物接触,所以朱公明不可能晓得他们的行踪,再说,他们南下也未必就是要对付隐遁于金陵的朱公明,因此,朱公明纵然探悉,亦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行动。

  他们一路上观赏各地风光,谈笑议论,不但没有觉得旅途辛劳,反而十分快乐,两人无论在精神上或形迹上,都更加亲蜜了。

  这种经历,不论是薛陵抑或是齐茵,都是新的经验,年青人本来就是活力充沛,何况他们都身怀上乘武功,体力方面全然不成问题,在这种条件下,与爱侣同行,由北而南,饱视各地景色风光,谁能不兴“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呢?

  他们一路无事,安抵金陵,寄寓在一家安旅客栈中,他们为了便于照应,兼且已私订了终身,总算是有了名份,所以一路上不论是投店或向人家借宿,总归是以夫妇名义,同宿同寝,不过,薛陵却是个古板固执的人,决不肯趁这等方便机会,对她有任何不轨的行动。

  然而到了金陵,进了安旅客栈之后,他却一反常态,要了两个房间、齐茵心下纳闷,却未便提出异议。

  他们抵达之时,才是午间,因此梳洗之后,便一同到街上逛逛,顺便吃午饭,然后,他们便出北郊,登燕子矶。

  两人在矶上的亭中,眺望滚滚东流的大江,眼界广阔,顿时感到胸臆之间,清爽开朗。

  这时恰巧没有游人,薛陵一耸身,跃上亭顶,迅即下来,手中拿着一方砚台。

  齐茵道:“你们是这样子通消息的么?”

  薛陵道:“这样最妥当了,因砚台藏放纸条,不怕风吹雨打,亦绝不会惹起任何江湖人物的注意。”

  说话之时,已打开墨砚,取出一张小小纸条,展开一看,不禁皱起眉头,道:”奇了,他还未查出朱公明的下落呢!”

  齐茵伸头过来一瞧,纸条上只写着一个“未”字,自然这就代表还未找到朱公明下落之意。

  薛陵取出笔墨,在纸上写道:“安得广厦庇行旅。”然后放回砚中。

  齐茵瞧出他写这一句,取头尾两字,就是“安旅”客店之意,用这等隐语暗通消息,果然不虑走漏。

  薛陵微露闷闷不乐之色,把砚台放回亭顶,独自对着大江沉思。

  齐茵见他如此,可就不便流露出自己的焦灼,微笑道:“阿陵,一切自有天意,何必如此的放不开呢?”

  薛陵道:“这个老狐狸实在难斗之极,我另在担心会不会功亏一篑,终于让他兔脱,永远查不出他的下落?”

  齐茵道:“话虽如此,但担忧也没用处,你不妨譬喻你在当年已经遭他毒手,则他至今尚是天下敬仰的大侠,根本用不着隐匿在南京,你说是也不是?”

  薛陵恍然若有所悟,说道:“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们反正是尽力而为,成败则委诸天数,人生中的一切遭遇,不论是荣华富贵抑是穷愁潦倒,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即使是我们的姻缘,亦不例外。”

  齐茵笑道:“对了,我们一切都看开一点,自然就心安理得,你瞧,满天霞彩,倒映在茫茫大江之中,景色何等瑰丽,岂是人力所能够造成,人力在宇宙之前,委实变得太渺小了。”

  她忽然住口沉思,露出怅惘感触的神色。

  薛陵惑然的瞧着她,斗然感到这位美丽的少女,已非复当年的天真烂漫,而是已经相当成熟。她在这短短的三年之内,自身也经历过不少巨变。

  她即使设法使齐南山回返齐家庄,恢复武林中的地位,可是岁月变迁,到底大有改变,无论如何,齐家庄已不复是以前的齐家庄,她也不再是以前依依膝下的少女。

  他不禁替她感到难过,柔声道:“你想什么?”

  齐茵道:“我想起了师父,她老人家功参造化,一生苦修,定要人力胜天,永驻红颜。

  但宇宙的力量是如此巨大,我觉得她好像只是作徒劳的挣扎而已,终久是要失败的,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薛陵可没有法子回答,沉吟一下,道:“我们在南京办完事,回返你家之时,不妨去瞧瞧她老人家的情况,唉!下个月便是中秋佳节了,我不知道是否赶得上去与家师会合?”

  原来他当时辞别欧阳老人之时,欧阳老人曾经向他说过,每年的中秋节,他将在大名府南门赏月,若是时间上凑得巧,可到大名府见面。

  他们眺望着大江、风帆,一边谈说着心事感触,但觉今日燕子矶之行,竟使他们得到更进一步的了解。

  翌日上午,他们吃过早点,便离开客店,但向掌柜交代过,说是要到玄武湖游赏,这样,假如李三郎接到消息,到客店访寻他们,便可知道他们去向。

  薛陵内心中十分矛盾,他很怕李三郎一旦出现,与齐茵叙起旧来,证明他们曾是未婚夫妇。但他一方面又急于打破这个疑团,到底是好是歹,早点解决了,也是求个心安理得之法。

  他们从玄武门出去,便见到了这个巨大而风景美丽的名湖。

  湖畔不时有车马往来,晨风扑面,带着一股沁人脾肺的清香凉意。

  他们着意欣赏,但见锺山峙立在东面,幕府山横亘于北。西面却是迢递的石城,风光如画,而满湖的红裳绿盖,荷香阵阵,随风送到,大是令人流连难忘。

  两人沿湖畔走了一会,才登舟泛游,湖中原有新洲、旧洲、以及龙引莲萼等五洲,其中一处,绿树婆娑中,露出了红墙绿瓦,原来那便是黄册库,储藏着天下图籍。

  只有这一处地方,他们不能进去游玩,但这座广达二十余里的名湖,尽足流连观赏,洲上堤柳含烟,幽篁蔽日,信步所之,都是幽绝的去处。

  他们在湖中泛舟之时,见到不少达官贵人的游舫,都带着美姬歌伎,果然风流快活,薛陵顿时考虑到朱公明会不会也挟着白英来游此湖?

  有明一代,太祖是建都南京,及至燕王夺位,迁都北平,这南京就成为“行在”,大类如今所谓的陪都,在南京仍然有六部及府院寺监等,体制一如北京,只不过没有内阁以及员数稍少而已。

  一般来说,在南京的公卿大臣,虽然地位高隆,但此起北京的大臣,自然差得太远,大有冷落贬谪之意,所以在南京的达官贵人,徵歌逐色,寄情于山水之间,蔚为风气,比起在北京的权贵,又是另一番气象。

  齐茵笑道:“别太担心了,难道朱公明竟会是南京六部官员之一么?”

  薛陵道:“这个可说不定,他的本事大着呢,尤其是严嵩奸相当权,鬻爵卖官,无所不为,朱公明有的是钱,又有手段,到这儿当起官来,亦不稀奇。”

  正谈论间,一艘游舫,远远驶来,但见舫上衣香鬓影,莺声燕语,他们设法避开了,薛陵却忽然触动灵机,忖道:“此间风气如此,谅朱公明亦难免俗,我大可从这儿下手。”

  薛陵细细想过,这一日游罢归去,问过掌柜,知道没有人来访晤,次晨,他跟齐茵讲好,独自到玄武湖去侦查,反正闲着无事,不如碰碰运气。

  他不带齐茵同行之故,便因他的计划中乃是乔装打扮以行事,当时他在湖上已考察过,可以假扮湖畔居民,他们都在此湖寻生计,挖藕捕鱼等,其中有三四个老人,镇日坐在小舟后面料理一切,而由年青的男人或女性操舟打桨。

  好在这一次他只是侦查而已,即便见到朱公明,也不能动手,所以齐茵不须同行。

  他一早便抵达湖边,依计行事,化了一点小钱,便得到一对年青夫妇之助,他穿上当地服饰,戴着斗笠,那个年青女人叫做菱姑,与他一道泛舟湖上。

  这刻乃是夏末秋初之际,游湖的人,较之春夏之际略少,但仍然很可观。

  他们这艘小艇,专向游舫上的游人,兜售鲜果以及本湖的一些特产,所以每一艘载有游人的船只,他们都不会放过。

  薛陵一直注意那些游湖的女人,菱姑发觉之后,还向他取笑了几句,这个年青女子虽然生于斯,长于斯,没有学识,亦没有别的阅历,可是她却了解薛陵不是平常之人,晓得他很注意女客,别有用意。

  这一点薛陵从她语气中听得出来,因此并没有因她的取笑而感到不安。

  直到这时,他方始算是开了眼界,晓得这个繁华的六朝故都的富贵仕女,是如何穿着,如何谈吐,有时候从别的船上传来悠悠乐声,菱姑随着音乐曼声低唱,都是南方小调,别有韵味,这些都是十分新鲜和有趣的经验,深深烙在他心上。

  黄昏之时,他在菱姑家中换回衣服,约好明天再来,便回返安旅客店。

  齐茵见他回来,高与得什么似的,饭后,两人在灯下细谈,齐茵迫着他说出今日的经过,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包括他的感想在内。

  谈到夜深,薛陵要她返房休息,她撒起娇来,道:“我闷了一天,这刻一点也不想睡。”

  薛陵道:“我明天一早还得再去,希望可以从游舫上发现白英姑娘,从而查出那个老狐狸。”

  齐茵杏眼一睇,道:“嘿!你整天跟另外一个女人在湖上穷泡,好不风流快活,也不想我多么气闷。不行,你白天陪人家,晚上非陪我不可。”

  薛陵笑一笑,口气中却表示出很认真的意味,道:“菱姑是有夫之妇,你千万不可拿人家开玩笑,事关名节阴陟,何况人家两口子都很热心帮忙我,他们当真以为我在寻找一个失落的妹子,极是同情我……”

  他说到这儿,齐茵的笑容不但早就消失,甚至委曲得红了眼圈儿,薛陵可真怕她掉下眼泪来,连忙改变话题,哄她道:“我们像前些日子般,躺在床上聊天,你不知道我还有许多想法,例如我真想将来在南京定居,日日与你邀游玄武湖。”

  齐茵大喜道:“真的?住在这儿倒是不错,可惜我们没有什么朋友往返。”

  他们躺向床上,薛陵十分规矩老实,齐茵却没一点顾忌,偎依着他,一会儿伸手搂他,一会又捏捏他的鼻子,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亲热之情。

  薛陵享受着她的柔情,但自己却不敢有任何动作,要知他也是年轻人,心中何尝没这火辣辣的感觉?正因此故,他才极力抑制住自己,免得情感泛滥,不可收拾,每逢齐茵的娇躯与他相触□磨,他便不禁的记起她的丰满洁白的胴体……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亡命逃遁之时,在齐家庄后院,揭开马车□

  子,她恰好在灯下更衣,赤裸着上身。

  薛陵一想起这一幕,顿时就热血沸腾,心猿意马,难以遏抑,假如他不是修习过上乘内功,定力特强的话,早就在路上与齐茵成就了好事,反正这是水到渠成之事,一点也不费心费力。

  但他固执的等待一件事,须得弄明真相,他才肯安心与齐茵结合,况且,血仇未报,何以为家,这是他内心中不肯让步的理由。

  这个晚上,他一如往昔般苦苦抵抗她的诱惑,极力抑制自己,很狼狈的入睡。

  翌日,他又到玄武湖去,开始这一日奇异的侦察生涯。

  菱姑的肤色颇为白皙,相貌很甜,笑起来红红的双颊和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很惹人好感,因此,她的生意特别好,游舫上的游客,都喜欢跟她搭讪说笑,当然便得买一点东西。

  薛陵大半面孔藏在斗笠后面,露出一些稀落的白须,每当贴近游舫做生意时,他总小心的设法藏起双手双足,免得人家瞧出那年青健康的皮肤肌肉。

  这一日,他们忙碌的做生意,快到黄昏之时,仍然毫无发现。

  薛陵可就显得有点垂头丧气,菱姑安慰他道:“你别心急,早晚会碰上的,假如南京的人个个都来游湖,这儿一定挤死了。”

  薛陵摇摇头,没有说话,菱姑又道:“我酌意思是那些人全都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游湖,你总共来了两天,不一定就赶上,其实这湖太大了。我们整天在湖上转,也未必会把游湖的船全都碰上呢!”

  这时。数丈外两艘游舫,靠在一块儿,菱姑瞧了一眼,便道:“瞧,左边这一艘我们做过生意,是本州按察副使叶大人,右边那一艘我们几次见到,却都没赶上。”

  她把小舟摇了过去,到了两丈之内,便见到两只舫上的人在说话,她回头低声说道:

  “右边是礼部胡大人,我见过他们的管家,正在说话的就是胡大人的管家黄大爷了。”

  黄管家正与一个年轻公子说话,薛陵听到他们的交谈,内容是胡大人邀叶大人过去一叙,但他却心头大震,举目望去,但见那年轻公子正是他苦等未见的李三郎。

  他不禁诧异起来,心想:李三郎怎会投入官府?看样子他与黄管家很熟络,大概时时见到。

  菱姑把小艇靠在礼部胡大人的舫边,开始做生意,薛陵很想与李三郎通个消息,但他心中不免十分疑惑,而且李三郎在那黄管家口中的称呼,已改姓黄。

  这刻,他们已被胡家之舫隔开,所以只听到他们说话之声,薛陵习惯的藏起手足,装出一副龙锺老态。

  胡舫上有男仆与菱姑说话之声,薛陵却感到舫上的一个窗子内,好像有人在观察他,这使得他心中暗惊,忖道:“此人的目力一定极为锐利,否则焉会使我感觉得出来?”

  正在想时,李三郎已扶了叶大人到胡舫上,于是叶大人与胡大人寒喧,李三郎和黄管家说话,声音嘈杂。

  从他们的谈话声调与态度上,可以判断出这两家人相当熟悉,必是时常过从。

  薛陵小心的查听叶、胡二人的话声,察觉叶大人对胡大人相当奉承恭敬,又觉得奇怪,心想:“那叶大人官居提刑按察副使,乃是地方大吏,握有实权,而且是正四品,那胡大人即使是礼部要员,但在南京乃是闲职,若是尚书侍郎,品秩方比叶大人较高,如是郎中员外郎等官职,品秩便低于叶大人了,然则叶大人何以反而奉承他呢?”

  这时,早先使他警惕的那对眼睛已消失了,也就是说已经没有人在观察薛陵。

  他还是十分小心谨慎,并不抬头去望,却设法移动一点位置,从湖水的倒影,粗略的查看这胡府游舫的情形。

  他恰好瞧见舱边的窗子,隐约有人影在晃动,便暂不抬头瞧看,这一下小心的措施,竟然不是多余,原来那个在窗口出现的,正是早先曾经打量薛陵之人,他那对锐利得有如鹰隼的目光,会使薛陵感觉出来。

  事实上,他与过舫访晤的叶大人寒喧谈话之时,目光毫不锐利,反而微有老眼昏花之态,但他不时转头投视外面小艇上的斗笠老人之时,目光却宛如闪电。

  这人衣着华丽,年约五旬左右,蓄着三绺长须,显得甚是尊严气派,面圆体胖,又可见他一向养尊处优,从未□过风霜之苦。

  他便是这艘游舫上的主人胡延年,现任南京行在礼部郎中,乃是正五品的官员,可是他的气派却真不小,连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叶大人也得向他奉承不已。

  他们谈了一阵,胡延年已不再向窗外查看,薛陵方于此时抬头张望,把这个胡大人的形貌,深深印在脑海中。

  他细细追想朱公明的容貌,觉得此人竟与他没有一丁点儿相似。假如朱公明的真面目以及嗓音,完全变得这般厉害,压根儿没有半丝牵连,则这个老狐狸实在太厉害了、称之为“一代怪杰”,实非过誉之词。

  舫上飘下女眷的声音,其中之一,传入薛陵耳中,使他不由得虎躯一震,急速的抬头望去。

  但由于这游舫的舱房高出小船甚多,所以他的目光无法看见舱内的情形,除非是那人走到窗边,才可以看见。

  他却清清楚楚的辨认出其中一个女子的口音,正是他视作唯一线索的“白英”。

  别的女子嗓音也许不大好认,但白英的嗓音含有磁性般的魅力,能够单单用声音就迷住了男人,这种举世罕有的嗓音,薛陵焉能辨认不出?

  他这刻可就急于亲自瞧瞧这个女子是不是白英,但假如真的是她,那就必须格外小心了,因为此女若是白英,则朱公明便是这个胡延年大人,薛陵晓得只要略有破绽,定必被他察破,是以务须格外小心。

  因此。他可不敢站起身伸长脖子去瞧,也不能藉词到舫上去,单是靠听声音,可不能放心。

  他又想到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李三郎问题,李三郎如果不是中牟县见到白英,决不可能跟到南京来,既是他见过白英,并且跟到此地,又混得很熟。则他早知白英的下落,甚为明显。然而他却在留言上说他尚未查出白英的下落,岂不可怪?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来解释这个疑团,一是这胡家姬妾并非白英,只是声音与白英相似而已,二是李三郎背叛他,存心不让他知道白英的下落。

  前一个可能性最大,但薛陵听得明明白白,确信必是白英的嗓音,何况她话中还带着河南腔,天下那有如此凑巧之事呢?

  后一个可能性很难成立,因为李三郎没有背叛他的理由,假如他已迷恋上白英的肉体,那就会更希望薛陵将朱公明击毙,才可以使他得偿夙愿,双宿双飞。

  他想得脑子都痛了,还想不出一点头绪道理,这时菱姑已经返船,解缆离开。

  小船摇出两丈许,薛陵以传声之法向菱姑说道:“我问你一句话,假如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别开口问我,也别胡乱张望,你可回头看看,那个胡大人还在窗口不在?”

  但见菱姑转头望了一下,便点点头,薛陵决计不向游舫张望,以免被对方察觉。

  直到小船离开老远,薛陵才道:“刚才你见到胡大人在窗口,可曾向我们张望么?现在你可以开口说话了。”

  菱姑笑道:“我们刚才说话也不怕,他怎能听得这么远呢?当时他果真向我们瞧着,你认识他么?”

  薛陵道:“不认识,但我晓得他很有本事,如果我略为有一点不小心,他就能瞧出我是乔装改扮的。”

  他沉默了一阵,又道:“叶大人船上有个年轻漂亮的官差,你可认识他?”

  菱姑道:“认得呀,他姓黄,是叶大人的世交子侄。”

  薛陵道:“他一向是在南京呢?抑是最近才来的?”

  菱姑道:“一向都在南京,我们认识了许多年啦!”

  薛陵顿时又陷入茫茫大雾之中,因为这个姓黄的官差,明明是李三郎,但据她说,则他竟是南京人氏,一向在此地办事,这样焉能是李三郎呢?

  假如这个官差不是李三郎,则他不认得白英,并不稀奇,然而难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相肖的人?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连眼睛带耳朵都失灵了。

  他闷闷不乐的任得菱姑把小船向岸边靠去,因为这已是黄昏时候,须得回去休息了。

  菱姑一面整理船上杂物,一面问道:“相公明儿还来不来?”

  薛陵道:“说不定,我得回去想一想,才能决定。”

  他取下斗笠以及假发、假发,露出俊美的面貌,但却笼罩着一层忧郁,使人觉得他好像很可怜。

  菱姑失态的定睛望着他,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取起各物,与他一同走回她的家中。

  薛陵换回衣服,向她和她的丈夫隆重道谢过,这才离开。

  他满腹疑团的穿行于林荫中,走了一段路,背后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薛陵马上警觉的回头望去,但见一个女性身影映入他的眼中,细一打量,原来是菱姑。

  她奔到切近,微微喘息,脸颊上泛起健康的血色,自有一股青春可爱的味道。

  薛陵奇道:“你往那儿去?”

  菱姑伸出手掌,道:“这块银子可是相公遗漏的?”

  薛陵摇头道:“这不是我的银子。”

  菱姑怔了一下,才道:“这就奇了,我家一天没有人来过,却在你换衣服的地方找到这块银子,不是你的还是谁的呢?”

  薛陵摇头道:“当真不是我的。”

  菱姑道:“别开玩笑了,这块的五两重的银子,我们自家还不知道有没有么?定是相公你的盘缠,我们可不能要你的。”

  说到这儿,她灵机一触,又问道:“相公竟不曾摸一摸口袋,怎知不是你丢的?”

  薛陵耸耸肩道:“我身上没有这么大块的银子,所以一望而知。”

  菱姑迫近两步,抬头盯住他,道:“好,那么让我翻翻你的口袋,看这话是真是假。”

  薛陵一呆,心想:这个少妇倒也机灵得很,若是一么一搜,当然能证明出这是我的银子了,原来他在这两日以来,与她接触得久,知道她为人善良可爱,若是送她这么多的银子,定会被拒,甚且说不定替她惹下麻烦,因为她丈夫一定感到奇怪,何以他会送这么多酬劳?

  因此,他故意丢一块银子在地上,等到他们发觉之时,已找不到他了。

  但眼下他可又无法拒绝她翻查口袋,当下只好承认了,并且坦白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菱姑顿时呆了,她万万想不到这个美男子如此的多情体贴。

  一般而论,凡是长得美貌之人,不管是男是女,多半因得天独厚,受人宠爱,以致变成骄傲自私,因此像薛陵这等体贴多情的用心,出诸任何一个人之手,已足以令菱姑感动,何况是出自一个如此俊美的男子身上?

  她显得手足无措的望住他,眼中射出感激的神情,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薛陵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原本不想别人发觉的,而现在这个样子,他是如此被她感激,岂不是迹近使对方感恩么?

  因此他连忙诚恳的说道:“你万万不可把这事放在心上,要知我家财富有,一块银子简直是微不足道,但你们却可以贴补家用,不无裨益,现在别说这回事了,你回家去吧,就说没有见到我好了。”

  菱姑没有做声,怔怔的瞧着他,她忽然生像见到他满面忧郁不欢的样子,心中一阵激动,道:“相公刚才问起黄大人的事,不知是什么缘故,莫非你以前认得他?”

  薛陵精神一振,道:“他很像我以前一个朋友,但我那朋友却没有当官,也不是一向在南京的。”

  菱姑叹口气道:“既然你们是朋友,我想,这次对不起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并不是一向在南京,我们最近才见到他,但他花过一点钱,要我们这样回答别人的询问,我们也不知是何缘故。”

  薛陵顿时大喜,赶快问道:“你猜他们上岸了没有?”

  菱姑道:“大概要回去啦,天都黑了,只有夫子庙边的秦淮河上才热闹,这儿没有什么人留下的。”

  薛陵道:“那么我去瞧瞧。”

  菱姑道:“他们在那边靠岸,你得绕个大圈子,恐怕要半夜才赶得到,但我可以用小船送你过湖。”

  薛陵摇摇头,道:“那不行,我得在暗中瞧瞧,先别让他看见,你可知道他们住在那儿?”

  菱姑说出一个地方,道:“到那儿随便一问,就知道叶大人的府宅了。”

  薛陵又问她知不知胡延年大人的住处,她也晓得座落在那一区。

  他探明白之后,便匆匆走了,菱姑想起这块银子还未处理,待要叫他,那知就是这么一眨眼功夫,薛陵已不知去向,菱姑只得收起银子,迳自回家。

  薛陵迅即赶回客店,齐茵一见到他,彷佛是孩子见到亲娘一般,紧紧的缠住他不放。

  直到晚饭之后,薛陵方始把这一日的遭遇说出。齐茵听了,亦是疑惑不定,瞪大那对美丽的眼睛,想了老半天,才说:“我也给弄糊涂啦,这怎么办呢?那个官差倒底是不是李三郎?那个女子是不是白英?还有那个不住在察看你的胡大人,又是不是朱公明呢?”

  薛陵不觉一乐,笑道:“我若解答的出来,何不爽快告诉你呢?现在跟你商量了老半天,结果你倒问起我啦!”

  齐茵也笑了,道:“无论如何,我们有了住址,晚上便可以去探一探。”

  薛陵摇头道:“今晚不行,我们万万不可因一时急躁而误事。明天早上,我们先到燕子矶,瞧瞧李三郎可曾有回音。然后,我们前赴栖霞寺,跟方锡兄和白姑娘会晤,免得他们心焦,以为我们出了事情。”

  齐茵道:“找到他们以后便又如何?”

  薛陵道:“待我今晚多考虑一下,我相信一定有法子可以查出真相。假如胡延年就是朱公明的话,我们就得设法对付他,务必把他杀死,绝不可让他漏网。只因这一趟若是给他漏了网,不但以后永远找不到他。还须担心他向齐老伯暗算报复。再者就是得防他返回洪炉□区,以致万孽法师知道了我们四人的实力,将来到洪炉□区的话,就危险险重重,极难成功了。”

  一宿无话,翌日清晨,薛、齐二人盥洗已毕,吃过早点,便一迳出城,直赴燕子矶。

  在矶上的亭里,薛陵矫健地取下石砚,打开一瞧,砚内那张纸条依然如故,并没有其他字迹。

  薛陵道:“我们才到了两三天,自然李三郎可能还未曾到此查看留言,还须三两天工夫,才可以下断语。”

  齐茵道:“假如李三郎存心不与你联络,他大可在看过纸条留言之后,不加理会,总之,他如是存心,我们就全无办法可施。”

  薛陵道:“我昨夜已细细想过,倘若他到现在为止,尚未到此查看过留字,则我们还有机会可以侦测他倒底是否存心不与我们联络。”

  他拔下一根短头发,放置在砚口,然后盖上。这样,如若有人打开过这个石砚,这根短发一定掉落。他把石砚放回亭顶,道:“再等几天便可以知道啦!”

  齐茵笑道:“你的心眼倒是不少,这法子敢情好。”

  薛陵道:“这法子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许多江湖老手,若是怀疑被人监视之时,有些人就采用这个办法,用一根头发在门缝上。这样当他外出办事回到客店之时,只须看看门缝上这根头发,便晓得有没有人潜入他房间搜查过。”

  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现在我们可尽速赶往栖霞山,免得方兄他们感到不耐烦。”

  中午时分,薛、齐二人在距南京数十里远的栖霞山中会见了方、白二人。

  他们在斋堂中一面进食,一面谈起经过。方知方锡及自蛛女两人投宿在山下的黄城村中,白蛛女的装束颇惹人注目,原来她为了特别白皙的皮肤和碧绿的眼珠,与常人大不相同,便以黑纱遮面。至于她的头发,本来白得刺眼,但目下已染黑了,总算是可以掩人眼目。

  方锡细心听完薛陵的发现之后,用心究想其中的蹊跷。白蛛女却不惑兴趣,因为她对于这个诡谲变幻的人世了解不深,想也无用。因此,她和齐茵两人迳去瞻仰这座古寺,以及游赏山景。

  薛、方二人研究了许久,都找不到一点头绪。不过他们却商量好如何联络会合的几种方法,以便一旦须要行动,薛陵方面可以迅即得到方、白二人的援助。

  本来薛陵和齐茵很想不假别人之力,完成报仇雪恨之举。可是后来发现此事非同小可,牵涉太大。因此,他们决意请方、白二人帮忙,务期不让朱公明漏网。

  他们商议既定,便找到齐、白二女,一同游览寺后的千佛□等胜境。这千佛□乃是齐文惠太子所凿,到处都是佛像,远远望去,好像蜂房一般,极是壮观。这刻正是秋初,俗谚云:“春牛首,秋栖霞”,恰是时候。但见满山丹枫绚烂,分布于青松翠柏之间,景色风光,可入诗画。

  他们尽情欣赏登临之际,薛、齐二人可就瞧出方、白这一对已经情非泛泛了。这在齐茵来说,颇感欣慰。因为白蛛女如此孤零可悲的身世,现下终身有托,总算是一种补偿,旁人已不须为她的将来躲心了。尤其是以她这种人,近朱则赤,近墨则黑。假如所遇非人,便将是人间一大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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