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双胜仰天一笑,道:“老二、老三,咱们可不能放过这位仁兄!”
沙青、步无影一齐应道:“大哥放心!”
公孙元波突然感到不对劲,念头运转,马上发现这是因为对方三人的口气中,已透露出如释重负之感。换言之,那一定是他精错了,他们才会有“松一口气”的心情,并且在无意中流露出来。
他顿时大感迷惑,忖道:“除了秘密运来大批邀题勇土之外,还有什么人值得如此神秘?”
可是公孙元波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因为四方八面蹄声升起,这著名的十八铁骑,在屠双胜的指挥下,全有所动作。他们先是在外围绕圈。公孙元波参阅过他们的铁骑战术,心中了解他们的阵式变化,是以一望之下,迅即挺竿向屠双胜攻去。
这一记先发制人的攻击,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恰好是对方阵势转动时的空隙,因此之故,左右两侧迅疾夹攻,以抵消公孙元波的攻势。
公孙元波虽然不得不撤回向屠双胜刺戳的攻击,可是他也没有让对方如此轻易反转了被动之势。当下盯牢了右边的一个,先避开夹击而至的两股长兵刃,跟着挥动长竹竿,粘追右方的敌骑。
但见那十八铁骑如转风车,又像是走马灯一般,此来被去,长矛大枪,密如风雨般向公孙元波轮番攻去。
这时不但蹄声如雷,修来倏去,同时每个人都发出悍厉的叱咤声,加上战斗声、马嘶声,交织成一片霞野的杀声。
在核心中的公孙元波,情势虽是凶险,但他却不感到大吃力。因为尽管他一上来就被对方迅若风雨地轮流冲杀,可是事实上他总能制住一个主要的人物,而且是在对方赶紧变化阵势之时,及时找出这个枢纽人物,使敌方的攻击威力无法全部发挥。
屠双胜等三人已融合在十八铁骑中,并不是每次阵势变化时都由他们主持发动,故此公孙元波每次所制之人,并非都是屠双胜他们三个人之一。
公孙元波这时已完全相信那庞公度给他参阅过的阵势记录并无虚假,胆气大壮,信心倍僧,手中的长竹竿指东打西,好不灵活!
又是六七个回合过处,对方已有一名铁骑被他竹竿戳死,另外一匹马被他扫断前腿,一共减了两骑的威力。可是另外一方面,剩下包括屠双胜等三人在内的十六铁骑,却是越打越见勇悍,每一个人都透出强大的杀机,并且显然没有一个人把自身的生死放在心上,都是不要命地催马冲杀。因此公孙元波虽是毁了敌方两骑,然而所感受的压力越来越强大。又是六七个回合过去.在震耳杀声中,他突然失去了应该盯住的敌人。
敌方阵势顿时变化得大见灵活,攻势一波接一波地向他猛袭,逼得公孙元波不得不放弃了查看敌人阵势之念,只能随时随机应变,以本身的武功拆解抵御。
这刻他最想不通的是,这一群凶悍敌人如何能把每匹坐骑都训练得如此高明?当这些健马冲刺之时,快如奔雷掣电,但一掠过了他之后,又立即能煞住去势,巧妙地转到另一个角度,再度向他冲刺。
换言之,他们的坐骑简直比骑士自己的腿脚还灵便。阵势路线虽是复杂不过,却没有一匹坐骑紊乱走路,也没有耽误时机之事发生过。
公孙元波简直透不过气来,首先是长竹“啪”的一声被一名敌人的长前扫断,紧接着一根长枪直拥胸口要害,另外一支锋快长朝则从左侧攻到。十六个敌人一齐抖丹田喊出杀声,声势之凌厉威猛,足可把胆力稍弱之人当场吓死。
公孙元波施展护身三宝的威力,一手抓住锋快锐利的朝刃,右手已拔出“碧血刀”,划出一道精光。只是他的碧血刀短了一点,所以虽然已划断了长抢枪杆,可是枪尖已经先棚中他胸口,把他震得飞起数尺。
那名持大朝的敌人,这时却被他扯得跌落地上。在这一刹那间,此人心中只有一念,那就是公孙元波明明抓住了如土的月牙利刃,何以手指不断,反而把他扯跌马下?公孙元波只觉得胸口强烈震动一下而已,竟没有受伤。此时哪敢怠慢!身子才落便起,飞步奔逃。
那一众铁骑明明见他被长枪凶猛地拥中胸口,却不料他不但没有摔倒在尘埃中,还能迅窜而去,当下都愣住了。
屠双胜大喝道:“追呀!”
叫喝声中,他一马当先,急急追赶,其余的人也都纷纷追去,一时蹄声大作。
屠双胜突然大喝一声,首先勒马,后面的人也都依令煞住去势。
沙青道:“大哥何以不追?”
屠双胜瞪视着前面,连喘几口气,才道:“你还看得见那小子么?”
沙青道:“瞧不见啦!”
屠双胜道:“这厮不但已逃入黑暗中,而且前面地势起伏,咱们已无法纵马驰突,就算追得上他,也不能发挥铁骑大阵的威力。”
步无影哼了一声,道:“大哥你们没事吧?我可挨了一下,伤势不轻。”他的声音中果然透出衰弱乏力之感。屠双胜垂下头,长叹一声,道:“咱们今日不但损兵折将,还被敌人逃脱。从今以后,世间已有人得知咱们十八铁骑的秘密啦!”
沙育突然厉声大笑,使目下挫败沮丧的气氛,平添一股惨烈的味道。众人都向他注视,露出诧异之色。
等到笑声一歇,屠双胜首先问道:“二弟,你何故发笑?”
沙青道:“大哥,咱们今日被敌人逃走,致使十八铁骑的秘密外泄,这种过失,忌是自怨自艾就可以抵消的?”
大家都陷入一种深深的沉默中,过了一阵,屠双胜又问道:“二弟这样说来,敢是已有补偿大错之法?”
沙青道:“以小弟想来,十八铁骑之秘外泄,还不算得是顶重要的事。”
屠双胜讶道:“沙二弟这话怎说?”
沙育道:“大哥也不是不知道的,咱们陆局立以绝世的才华、无双的手段,在短短数载之中,开辟了庞大的财源,建立了宇内最大的缥局,而他的心血,几乎完全灌注在这一座可供数干人居住的大悲庄。经过两年的秘密建造,‘同时又以种种方法掩护,总算是替咱们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可是咱们却让公孙元波逃出重围。唉!十八铁骑之秘外泄事小,大悲庄之秘不能保存,这才是最要命的事。咱们如何对得起一众苦难弟兄妹妹,更如何对得起陆廷珍老爷?”
这一番话,只听得人人面色如土,作声不惧。
过了一会,另一名土脑人物步无影道:“依沙二哥之言,咱们该当如何才是?”
沙青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没有解决之法,咱们只好自行偿罪了。”
这本是一个疯狂的主意,然而自屠双胜算起,所有的人无不露出欣然之色,大家都有一种放下心头大石的宽慰神情。
屠双胜高声道:“众家兄弟,有没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人人都用心寻思,过了一会,一个人说道:“在下瞧不出还有什么补救之法。”
此人说话时,微微带有南方口音。
屠双胜摇摇头,道:“小陈,我对你真是没有法子,何以直到现在,你还会有南方口音?”
沙育道:“现在已经不成问题啦!咱们永远不必开口,谁也发现不了咱们皆是南方之人。”
步无影道:“看来咱们除了以死赎罪之外,别无他途了。”
屠双胜点点头,伸手拍拍坐骑,道:“我最舍不得的,只有这个孩子。”他口气中流露出强烈的爱怜之意。这时不但是他,别人也无不伸手抚拍跨下马匹的颈子,而那些马匹也像懂得人意似的,回过头来,鼻中喷出嘶嘶的声音。
突然有一个人大叫一声,声音甚是惨厉,然而别的人都不转眼瞧看,好像尽皆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声惨叫过后,跟着传来人体坠地之声,接着有一匹马希章孝长声悲呜。一连串的声响已显示一件事,那就是有一个人已经自杀了。
远外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众人无不溜然,向大悲任方面遥望。
屠双胜高声道:“快走,庄里发生事情啦!”
蹄声像息鼓般骤响,剩下的十五铁骑,宛如疾风似的向在堡驰去。晃眼间已驰太堡中,但见广场上灯炬高悬,照得通明。几个人站在碉楼上,其中一个高冠白衣之人,挥手发出号令,那群铁骑马上就排列在碉楼下面。
这个高冠白衣的人,正是第二号头于庞公度。他倚着栏杆,俯身望着距他只有立许的一群骑士。
屠双胜在鞍上欠身,问道:“二爷传令召唤,不知发生了何事?”
庞公度双眉紧紧皱起,道:“你们伤折了三人么?”
屠双胜点头道:“是,属下等未能截下敌人,以致本局秘密外泄,虽然百死也不足以赎罪。”
庞公度道:“旁的话不必多说,你先把经过情形说出来听听。”
屠双胜抬起头,扼要而清晰地将经过情形说出来。
庞公度寻思了一下,才道:“屠双胜,你身为十八铁骑的首脑,居然轻易就答应了全体自尽之举,这才是最大失策之外。”屠双胜抗声道:“属下等皆感罪孽深重,对不起陆局主和全体兄弟姊妹,是以决心以死谢罪,何错之有?”
庞公度面色一沉,道:“现下不是个人的荣辱问题。你们想想看,陆局主费了多少心血,才建立了燕云十八铁骑。你们人人都是手中选一的好手,对本局何等重要,岂可为了个人的屈辱,就轻易舍弃了生命!”
屠双胜等人都不作声,显然他们已开始感到庞公度的话有点道理。
庞公度道:“咱们没有一个人贪生怕死,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故此你们自尽的行为,只是一种逃避而已。我希望你们振奋起勇气,等到应当死的时候才死,那时数以万计的兄弟姊妹们都沐受你们的好处,也莫不感激万分。”
屠双胜垂头道:“二爷训海得是,属下的确是错了。”
庞公度道:“我一看你们迟迟不回来报告,便知道一定是敌人逃掉,而你们正在商议愚蠢的行为,才以号角把你们召来。”屠双胜又应道:‘堤,是,属下等所为实是愚蠢不过。”
庞公度吁一口气,道:“好,这一宗暂时不提。刚才你的报告中提到这个敌人,实是有超凡绝俗之能。第一点是他能够偷渡狼犬巡地,直到边界才被发现;第二点是此人学术渊博,似是瞧得出你们十八铁骑的阵势变化;第三点是此人武功卓绝,能够赤手抓住锋快的裁刃,挨得起长枪的冲刺,并且还有宝刃在手。”
屠双胜颔首道:“正是如此。”
庞公度道:“他还有些本事你们不知道的,就是他居然能使陆局主传令下来,要我释放他。”屠双胜。沙育等都惊讶顾视,沙青问道:“那么二爷何故不释放他?”
庞公度道:“我料局主此令,可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发出的,所以暂时压住。果然后来陆局主又有密令,叫我杀死此人。因此,我正在布置杀他之法。”
屠双胜等人露出惶恐之色,步无影有气无力地道:“二爷敢是把属下等这一道防线,列为杀他方法之一。”
庞公度道:“不错,但你们亦不须过于张煌。这个公孙元波既有如此神通,又能在京师发生压力,使陆局主不得不下释放命令,可见得他对本局之事多少知道一点。”
屠双胜颔首道:“二爷说得甚是,至少有人知道公孙元波到此查探,也知道他已经被困,才会向局主施以压力的。”
庞公度道:“我已经查出不少内情,故此晓得情况并不如你们所猜测的那么悲观灰暗。
首先是在京师使用压力之人,乃是东厂三大高手之一,你们自然也知道这三大高手是哪几个。”
沙青惊道:“公孙元波竟是东厂中的高手么?”
庞公度道:“他木是,但咱们一件件地分析。先说那个施压力的,乃是无情仙子冷于伙。”
屠双胜道:“据说冷于秋武功才智以及容貌都称绝当代。如若传说不虚,则她手下有公孙元波这等出类拔草之土,便不算是希奇之事了。”
庞公度道:“我曾经见过她几次,除了武功没有见识过之外,她果然是绝世美女,同时一望而知才智过人。”
沙育道:“咱们与东厂干上,似乎不大妥当吧!”
庞公度道:“那是另一个问题。先说无情仙子冷于秋,她如何得知公孙元波在此而且还知道他已被囚禁之事呢?”
屠双胜道:“他们一定已约好时间,等到公孙元波超过了约定的时刻,还未返回京师,她便晓得出了麻烦。”
庞公度道:“就算约定了时间,可是公孙元波可能已死。假如冷于秋不能确知公孙元波活着,她怎肯向陆局主施压力?因为她此举徒然使陆局主知道了她与公孙元波的关系,而人死不能复生,陆局主也没有法子赔一个人给她啊!这意思便是说,冷于秋如果不确知公孙元波活着,她不会向陆局主要人的。”
他的分析明白中肯,人人都深信必是如此。
庞公度停歇一下,又道:“因此,我想起了最早的情报,其中有一个女子,虽然他们说是附近的村女,可是如今已可确定,此女正是无情仙子冷于秋无疑。”
屠双胜骇然道:“照二爷这样说法,公孙元波只是第二个从本庄逃出之人了?”
庞公度遭:“不错,冷于秋是第一个。我用心推想之下,才发现冷于秋是利用咱们的车辆离开时,或是附在车底,或是用其他方法藏在车中逃走的。你们定然记得,是公孙元波被囚禁之后,那些车辆才离庄的。唯有如此猜测,才可以解释冷于秋何以得知公孙元波被囚之故。最重要的是也解释了公孙元波何以自愿被咱们囚禁,又提出种种条件,以便他得以暂时不被咱们全力攻杀。”
众人无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显然又十分震骇。
要知这么一来,大悲庄的秘密,等如已公诸世上。尤其是冷于秋乃是东厂三大高手之一,莫说要杀她灭口之举谈不上,甚至还得窃喜她没有再度前来生事才是。以无情仙子冷于秋的势力,她随时可以调动大军包围此地,把全庄之人一网打尽,始行加以审讯。她若是这样做法,谁能阻挡得住她?是以众人无不大骇,忽听庞公度又追:“这件事内情相当复杂,诸位弟兄万万料不到公孙元波与冷于秋乃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他停口不言,意思让大家猜猜看。
当下有人猜他们是上司部属,有人猜是主仆,有人猜他们是一对情侣,也有人猜他们是夫妻,甚至有人猜是姊弟之亲,等等。
庞公度最后才道:“你们都猜错了,冷于秋和公孙元波,他们本是对头。咱们都知道有不少人组成东宫太子的派系,与东厂、锦衣卫等激烈暗斗。咱们也知道东宫太子这一派之人,全都是忠贞热血的志士。东厂与锦衣卫则皆被权阀把持,‘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甚至危及太子的性命。”
屠双胜等人静静地聆听着,面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庞公度略略停歇一下,又接着说道:‘咱们虽然不问国事,亦不关心这等明争暗斗。可是有一点弟兄们不可不知,那就是咱们都必须居住在气候寒冷的北方,而北方这数省,莫不在鞑靼各族的窥伺下。世局一旦变易,被鞑靼族人侵占据的话,咱们就无法像现在这样安居了。”
大家对这番话想了一下,才纷纷动容。
庞公度又道:“你们这些年来往来北方各省,除了盗匪流寇之外,还没有碰上鞑靼人,所以不甚注意。但我告诉你们,鞑靼族各部向来是咱们大明朝至为可怕的边患。以前有土木之变,英宗皇帝竟被敌人掳去,敌骑烟尘直逼京师,幸而兵部侍郎于谦忠勇拒敌,京师得以保全。到了现在的宪宗皇帝即位,边警频传,敌人又有入寇中原之意,好在当时有余子俊出任延绥巡抚,兴筑边墙一千七百余里,使敌骑不能驰窜冲杀。接着又得到王越总制三边,出击拨题,大败请部于红盐池。鞑靼诸部都狼狈退出河套,西北边患才告平解。”
他见众人都很注意地聆听,便又说道:“可是王越后来出任兵部尚书时,因与权阉汪直的关系很深,所以汪直失势,他也就被谪居安陆,现下还在那儿,边防已没有足以拒敌的大将了。”屠双胜道:“这王越既与太监交往,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庞公度摇摇头,道:“那倒不可一概而论。王越本是进士出身,以文臣而提出拒击敌寇,将略惊世,真是少有的人才。他倒是保持文人风骨,没有与权阉勾结为奸的事情。”
沙青扼腕道:“他被谪安陆,如今年事已高,只怕没有机会再上沙场驰骋了吧?”
庞公度道:“那倒不一定。只要边塞有警、敌势强大的话,朝廷闻梦鼓而思良将,恐怕还是要请他这位老将军出山的。”
《明史》上记载,后来孝宗即位,便已诏赦王越归家。到弘治(孝宗)十年,王越已经七十多岁。其时鞑靼小王子达延往来于河套间,势力甚强,骚扰不已。孝宗决定起用王越为三边总制。王越以盖世才略,不久就大败小王子于贺兰山下,从此河套一带又复归平静。
那庞公度实在是一个人才,当时果然被他言中了。
屠双胜审慎地问道:“二爷的意思,倒像是很同情东宫一派,只不知咱们能够做些什么?”
庞公度道:“现下还谈不到做什么,但我希望你们还是要留心世局国事,须知咱们今日能安居的地方,全赖国事时局的平靖。如果像来至南渡那等情形,北方全是敌人的天下,咱们汉人大受凌迫,哪里找得到这么一块地方,可以不让别人打拢的?”沙青道:“二爷说得是。我们真没有想到今日得以安居,竟是与朝廷大有关系的。”
庞公度道;“据我所知,这位东宫太子贤明博学,气度恢宏,如果他能顺利登基,那一定是当代贤君。目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法王、佛子、国师、神师、真人等左道旁门的妖佞,必被罢斥。这些妖佞已超过一千人,都是弄权的太监以中旨封授的。你们想想看,那宪宗皇帝混帐不混帐?”
众人都有愤然之色。屠双胜道:“那么朝廷上的御史谏官呢?他们光拿俸禄,也不说一句话么?”
庞公度道:“怎么没有?宪宗皇帝在成化十二年以前,朝政尚好。但自从汪直得势以后,便日渐荒恣。汪直倒台后,现在是梁芳。这梁芳还能把妖道李孜省和恶僧继晓荐给皇帝,专以符篆秘术哄骗皇帝,大大得宠。这些太监,便都是利用厂、卫的爪牙,屡兴大狱,已不知有多少忠臣被害了。”
沙育愤然作声,道:“咱们去把梁芳,还有什么妖道恶僧的一概杀死,看他们还能不能为非作恶?”
庞公度笑一笑,道:“想杀他之人,算进来你已经是第一百万个了。如果那么容易,便有再多的奸恶太监,也不够杀的。”沙青一想起东厂和锦衣卫,顿时略然,要知他向来在江湖上行走,自是晓是锦衣卫所豢养高手的厉害。
屠双胜问道:“既然冷于秋与公孙元波乃是对头,她何以还帮忙他,莫非未明真相么?”
庞公度道:“这一点仍有疑问,虽然公孙元波应讯之时曾亲口告诉我说,他是冷于秋的俘虏。”
他笑一笑,又道:“这便是我何以深信你们猜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故了。试想想看,这等关系,怎有可能的呢?"屠双胜追:“那公孙元波长得很帅,武功高明,头脑又好,想必已使冷于秋芳心倾倒。”
庞公度作出恍然大悟之状,道:“你说得对。他们如发生了男女之情,则不管是什么关系,冷于秋也会帮忙他的。”
他只停了一下,又道:“今晚让公孙元波逃走了,是祸是福还难说得很。你们不用多想了。屠双胜你负责把人数补足,恢复原来的十八铁骑的队型。我这就前赴京师,与局主商议大计。”众人至此果然抛下寻死之心,遵命离去。
庞公度回到房中,俞翠莲已取下面罩,奉上香茗,问道:“二老爷您当真认为公孙相公逃走之举,对本庄较为有利么?”庞公度举目注视这个侍候他的少女,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竟达到了令人目眩的地步,当下答非所问地道:“奇怪,你突然变得更漂亮啦!”
余翠莲美眸中露出黯然之色,道:“漂亮又有什么用呢?”
庞公度道:“现在你知道我下令所有女人都须遮面之故了没有?像你们这些小女孩,一眨眼就长大,而且无法估计变得多漂亮,所以干脆一律把面孔遮起来,省得有些男人看了发生乱子。”
俞翠莲垂首道:“我明白啦!”
庞公度又道:“公孙元波逃走成功,对本庄是否有利,还是未知之数,可是我敢担保一点,他决不会对本庄有害。”
俞翠莲道:“那么无情仙子冷于秋呢?她若是来本庄查看,暗的不怕,就怕明着前来,带同官兵捕快。”
庞公度追:“不错,这正是最可虑之事。”
俞翠莲见他愁眉不展,不禁大惊失色,深知事态严重万分,因为庞公度多少年来,向来以智计过人著称,假如连他这个智多星也束手无策,则问题之严重,真是不问可知了。
度公度起身在室中负手踱起方步,皱眉寻思。走了几个圈子之后,突然不耐烦地说道:
“把头罩戴上,免得扰乱我的心思。”俞翠莲又吃一惊,接着哀声道:“啊!不,二老爷你怎可这样说呢?”
庞公度讶异道:“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女人么?从前你还小,现在已经长成。我是男人,何以不该发生反应?”
俞翠莲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道:“我……我心中把你当作父亲看待,所以你的想法,我觉得很可怕。”
庞公度一愣,凝视着这个少女。过了一阵,他眼中忽然露出了慈爱的光芒,柔声说道:
“好吧!孩子,你以后就是我的女儿,唉!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才对。你记住改口叫我做爹爹,知道吗?”
俞翠莲泛起无限欢愉的神色,叫了一声“爹爹”,同时走近庞公度,把面庞靠贴在他胸前。
庞公度举手抚摸她黑亮的长发,说道:“我有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儿,实在感到心满意足了。我们在世上都是寂寞可怜的人。
我永远不会有儿女,而你也不可能嫁给任何人,只好眼睁睁地任得大好芳华虚度,唉!”
俞翠莲也连连叹气,使得房间内的气氛甚是悲愁黯淡。
过了一会,庞公度用坚决的声音,道:“孩子,你一定要把公孙元波忘记,如若不然,他的影子,将是你陷入痛苦的根源!”、俞翠莲轻轻哭泣起来。她显然完全同意庞公度的话,亦深信无法改变这等命运,故此只有自悲自怜。
庞公度耐心地等到她停止哭泣,才道:“我们的燕云十八铁骑,日后将改变作风。但愿我这个想法,能使陆局主同意接纳。”俞翠莲马上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大有变化,因为这位城府深沉的第二号人物,居然把心中之事与她计议,可见得他当真把自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为此,她的愁绪被欢欣之情驱散了大半,问道:“为什么要改变作风呢?”
庞公度道:“以往本局的燕云十八铁骑,凡有任务,总不免要杀死不少人命。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将来他们绝对不可滥杀。”
俞翠莲讶道:“他们是为了灭口啊!难道以后不须灭口了么?”
庞公度摇头道:“他们杀人不单是灭口,而是跟你我一样,心中藏有一股对世人的怨毒。正因如此,咱们没有一个人会替被害之人难过的。”
俞翠莲道:“何以从现在起不须怨毒仇视世人呢?”
庞公度笑一笑,道:“这个道理你最需要明白,因为将来有很多事要你出马。现在我先问你,如果我叫你杀害公孙元波,你心中可有不忍之情?”
俞翠莲不必瞒他,点头道:“有的,我下不了手。”
庞公度道:“是因为你接近过他,了解他是很好的人,对也不对?”
俞翠莲道:“对呀!但这与别人有何相干?”
庞公度追:“别人亦是一样,只不过咱们没有机会接近和了解他们而已。世上之人,不管咱们多么仇视他们,但在他们之中,也有很多值得咱们尊敬之人,例如忠臣烈士,六人孝子。这些人往往为别人牺牲自己,不问代价。这等人物虽然于我们没有什么相干,但还是值得尊敬。”
俞翠莲道:“我明白啦!”
庞公度道:“还有一点,你不可不知。那就是为了咱们的利益,亦有使天下太平的必要。至少咱们不可使国事变得更糟,对也不对?”
俞翠莲恍然道:“对极了,然而这种道理过于曲折深远,只怕不易被大家接受。”
庞公度道:“那倒不怕。咱们只选择明理通达之人,才告诉他这种道理。愚顽之辈,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他拍拍少女的面颊,又追:“你去睡吧!我心中已有了一点头绪。”
这座庄堡在黑夜中孤零屹立,竟连一点灯光也没有。
公孙元波狐疑地遥遥注视,但觉这一堆屋宇埋藏着人间某种惊人的秘密,不禁连连摇头。
俞翠莲的艳绝人震的面孔,亦是使他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
他隐隐感到在尘世人间,不可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子,然而她又不是仙女。那么她是什么?是魔女吗?他自家也不知呆立了多久,猛可回醒时,已是寒露满身。这时他才感到冷风凛例刺骨,不由得缩一下脖子,举步向京师疾奔而去。
从冷千秋口中,他已知道这次送来京师的重要情报,竟是皇上的两页《起居注》,并且得知敌方不但已倾全力欲夺回这项珍贵证物加以销毁,还要设法加害皇储,以除后患。
由于线索已连贯起来,所以这整个行动就不难解释了。敌方唯恐皇储登极之后将会诛戮他们,所以非先发制人不可。至于加害是储的手法,当然不是暗杀,而是设计使皇上下手。
公孙元波现在最急于想查明的是,究竟那两页《起居注》已经平安送到了,抑是已被敌人截获?他入城时已经是黎明时分。城门外聚集着无数的车辆牲口,载运着各种蔬菜和鸡鸭牛羊等家畜,还有很多是挑着田里出产的东西到城里售卖的乡下人等。
公孙元波混在火车队伍中通过城门,忽见前面大街上有一队盔甲鲜明的军士,一望而知乃是锦衣卫的精锐兵牢。
他心头大震,更不迟疑,身子一耸,跃上前面的大车。
这一辆大车没有遮盖,载的是三十头肥羊。公孙元波缩低身子,错伏在角落。但由于大车边缘的栏板只有一尺高,往上就是木条横钉的栏杆,故此公孙元波虽是整个躺下,身上衣服仍然会需一点在栏板外。
他情急之下,只好施展火候有限的“缩骨神通”,只望身子比平时缩小一点,使外面之人看不见他的身体便可以了。
谁知浑身骨骼发出一阵低微的连珠脆响,霎时身躯已缩小了许多,尤其是立刻见功效,缩得极快。这等火候造诣,已经到了最精纯的境界,故此公孙元波暗暗感到惊讶,但这刻已不克分心去想。
车中羊群的骚乱,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当大车通过那一队隶属锦衣卫的禁军前面时,突然停了下来。
公孙元波心头大震,忖道:“敢是已露形迹了么?”
由于现下尚是黎明时分,光线还不十分明亮,故此公孙元波估计那队禁军如不是行近,实是不易发现自己。除非他的身体有一部分突出于栏板外,才会被禁军们看见。
纷沓的靴声以及戈矛长柄触地之声,向大街当中已经停止的队伍涌过来。一名小旗官领率着五六名军士,霎时已来到载羊的大车前面。
公孙元波至此已准备暴起出手,杀出包围。但他还是希望不必这样做,因为他深知锦衣卫禁军与其他的十一卫军不同,不但每一个军士都体强力壮,擅于搏击,而且每一小旗(十人)中,都配备得有两支火税和连珠弯。
这两种利器非同小可,尤其是火镜是以火药射出铁砂,百步之内,无坚不摧。那连珠管是以机括发射的利箭,虽然不及火镜威力,可是火镜每发一响之后便须重装,相当费时,连珠答却可连续发射,亦能洞穿坚甲,比一般的弓箭厉害得多了。所以公孙元波对锦衣卫禁军甚感忌惮,若非万不得已,他可不愿冒险与他们发生冲突。
小旗官走到大车前面,冷冷地打量车把式一眼。那车把式连忙堆起笑容,跳落地上。
两名兵立一下子把车夫夹在当中,其中一个搜索车夫身上,然后回头道:“没有带兵器。”
车夫向小旗官道:“官长,小的是何尚书府的下人,每隔两三天,就到城外庄子里载运牲畜回府,把守城门的宫长们都见熟了。”
小旗官面色一沉,道:“怎么啦!尚书府的人就不能搜查么?”
车夫连忙赔笑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小的赶快向官长报告,为的是免得耽误官长的时间。”
那小旗官一听,登时心平气和,微一侧头示意。那两名兵丁便放开车夫,但他们还不走开,几个人上去围住了在大车前面的两个乡下人。这两个乡下人都挑着蔬菜,样子非常老实。他们被军士围住,都现出惊慌的神色。
小旗官喝道:“搜身!”便有两名军士执行命令,在这两名乡下人身上搜查起来。
公孙元波看得清楚,原来他虽是不敢台头窥看,可是他使用一件特制的工具,把车外的情况都收入明中。那是一面小铜镜,另有一根可以作各种角度移动的柄子。公孙元波全身不动,单以一只手操纵,并且仅仅是手掌手指活动而已,齐腕以上亦不移动。
从铜镜反映的景象中,他看见军士们搜查那两名乡F人的情形。但见搜查得十分彻底,衣服上每一个口袋都翻出来看过。
在这等天寒地冰的时候,那两名乡下人衣服解开之后,只冷得索索地抖个不停。
公孙元波心头迅转,忖道:“这等搜查法大有暖跷,竟不似是为了拦截我了。莫非我方另有活动,风声泄漏了,所以敌方派出禁军,抄搜我方的信差么?”
不过他的情况仍然十分可虑,怕只怕这队锦衣卫禁军没截获信差,却把他给逮住了。
这等紧张形势继续了好久,那两名乡下人身上没有搜到可疑之物,同时又得到守城军士指证,证明他们每天都挑菜入城,这才告一段落。
大车开始向前驶行,可是公孙元波更为紧张,因为那些禁军官兵站得太近,车子经过时,很容易被他们发现。
一名禁军突然指着大车,道:“咦!那是什么?”
另一名禁军转眼望去,口中问道:“哪儿呀?”
“在大车上,好像有人躺在栏板旁边。”
小旗官听见了,向缓缓驶去的大车望了一眼,笑道:“你说有人躺在车子里面?”
那禁军道:“好像是有一个人。”
小旗官哈哈一笑,道:“若是有人的话,那一定是三岁小儿。
如果是大人,哪能躲在这么小的角落?”
别的禁军也哄笑起来,大车在他们的笑声中,已出走厂一大段路程。
那名禁军面红耳赤,拽开大步向那大车追去,不过他也真怕自己眼花看错,所以不敢喝令停车。
他迅即追上奔近,探头一看,车内除了几十只羊之外,哪有人影?在大车后面是几个挑着担子的乡下人以及其他的车辆,人人都看见公孙元波从车内跃出,隐没在巷子里,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作声,免得被禁军扣讯。
公孙元波眼看那名禁军曳戈行回去,心中暗暗叫声“侥幸”。他没有立刻走开,仍然躲在巷中,向外边遥遥监视。
入城之人络绎不绝,过了一会,一辆马车忽然被禁军们拦住盘查。
车厢内一个女子被叫下车。车把式是个年轻男子,全身搜过,看来似是没有什么嫌疑,因为一直在街边骑在马上的总旗官令他把马车牵到旁边,免得妨碍别的车马行人。
一名兵士登车搜查,被叫下来的女人倒是没有人打扰她,然而公孙元波却看出情况不妙,因为散立在四周的禁军,显然已布下一个阵式,把马车、车夫和那女人包围在当中。
这一男一女公孙元波都不认识,故此他猜想中,由于锦衣卫权力甚大,无所不管,所以他们可能是犯了别的罪名而被查截,而不一定是皇储集团的工作人员,不过他还是设法往前移去。这时所有的禁军以及街上之人,都集中注意力在这件事上,故此他得以顺利地潜到距离事件发生只有六七家店铺远近之处,闪在巨大的招牌旁边,隐起身形。
那总旗官高踞马上,向那车夫和女子注视,面上毫无表情,使人感到他是个冷酷残忍的家伙。
一名禁军报告道:“禀李队长,这厮身上和车内,都没兵械。”
李队长哼一声,向车夫高声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车夫道:“小的姓张,人家都喊我小六子。”
李队长道:“你是哪一家车行的?”
小六子道:“小的是虎坊口泰顺行的车子。”
李队长转眼向那女子望去,道:“是这位姑娘雇用你的车于么?”
小六子躬身道:“是,正是这位堂客。”
李队长冷冷道:“她从南边的虎坊口雇车,出城绕个大圈,黎明时分从西直门入城,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小六子道:“启禀队长大人,这位堂客昨天下午雇的车,到三家店去,今儿清早赶回来,所以打西边进城。”
李队长道:“照你这样说来,倒是本队长多疑了?”
小六子连连赔笑打拱,却有一名禁军带了一个人走到李队长坐骑前面,那人摇头说道:
“李队长,小人没见过这小伙子。”李队长点点头,向小六子问道:“你可认得这个人么?”
小六子瞧了一眼,道:“小的没见过这位老哥。”
李队长道:“那么我告诉你,他便是泰顺行老板。”
小六子一愣,道:“什么,队长大人敢是开玩笑?”
李队长冷冷道:“谁有闲工夫与你开玩笑?哼哼!不但泰顺行老板再次,这边的店铺里面,还有七八家车行的老板或是掌柜。不管你冒充哪一家,也休想混过去。来人,把这小子抓起来!”
四名禁军挺枪戈上前,逼指小六号,另有一名军士拿了镣铐过去,马上把他双手双足都给锁上。
李队长目光转到那女子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女子长得眉目端秀,体格壮健,面色红润,虽然衣物厚重,但仍然掩不住焕发的青春光采。她的装束打扮一望而知是普通人家的年轻媳妇,看来毫无可疑。
这年轻媳妇怯怯道:“小妇人夫家姓陈,”就住在菜市口那边。”
李队长道:“本队长派人一查便知真假。你倒是说说看,这小六子打什么地方让你上车的?”
姓陈的少妇道:“小妇人实是昨儿雇的车子,去的时候,也是这个车把式。”
李队长道:“你是三家店人氏么?昨地回娘家去,是也不是?”
少妇点头道:“是的。老爷不信的话,尽管派人去查。”
李队长道:“我们早就查过了,我的话一点不假。这小六子有同党在泰顺行守着,留意前来雇车之人。你家里的人昨天去雇车时,他们认为合适,便另外派人告诉泰顺行说改了日子,暂时不去三家店,一方面派小六子到你家接你出城。”
少妇眼中露出迷惆之色,没有说话。
李队长道:“我们另有车子送你回家。对了,先回答我一句话,昨儿出城之时,车子里还有别人没有?”
少妇点头道:“还有一个男孩子,大概十二三岁,在半路下车的。”
李队长道:“好,你走吧!那边有车子送你。”
那少妇由一名禁军带领着,登上另一辆车子走了。
李队长俯视着坐骑前面的小六子,冷冷道:“你们想不到吧?本卫这次不但把案子破得干净利落,而且一个人都没有冤枉,你跟不服气?”
小六子突然间一挺胸,长笑一声,神情豪壮,已不是刚才那等卑屈之态。他道:“只要李队长你说得出我的真正罪名,我就服气。”
李队长狞笑一声,道:“此事何难之有?你是某一不法组织的人员,昨天送出城的男孩子,是一名犯官的独生子。你们先是把他藏匿起来,直到昨天风声太紧,便把他送出京师。
仅仅这偷运犯官家属之罪,就杀头有余了。”
小六子微微一笑,道:“李队长不过是听了那女子之言,才情出了在下这项行动的内容而已,其实所知有限得很,不然的话,昨天就可以把我的车子扣下啦!”
李队长道:“哼!你若不是换了车子,昨天你就逃不出本队长的掌心了。”
小六子吃一惊道:“哦!你们已查出掉换车子之事?”
李队长得意地道:“当然知道啦!”
小六子道:“那么在下已用不着隐瞒什么的了。只不知在下若是从实供出一切所知之事,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李队长道:“回去再说。”
小六子道:“等一等,李队长想不想把那孩子弄到手中?”
李队长一听这话,立时摆手命军士停止推他移步的动作,说道:“有什么条件?”
/J、六子道:“一个人换一个人。”
李队长沉吟一下,才道:“不行,你比那孩子重要得多了。”
小六子面色一变,道:“那么我再告诉你一句话。”
李队长道:“什么话?”
小六子道:“李队长一定听过‘玉约斜’这个名词,对不对?”
李队长讶道:“玉约斜?这是什么物事?”
小六子道:“原来李队长没听过,那就算了。”
李队长喝道:“你要不要说,由我来决定!”
小六子道:“在下候听吩咐就是。”
李队长道:“你先告诉我,玉钩斜是什么意思?”
小六子道:“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队长怒道:“胡说八道,怎会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队长若是不信,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李队长一挥手,两名军上架起了小六号,迅快登上一辆马车。
这时公孙元波的面色和心情一样的凝重,他几乎想扑出去,杀散那些禁军,救出这个自称小六子的青年。
可是他终于忍住这个冲动,目送大队禁军护送马车离开。
大街上旋即恢复了原状,过往的行人车马以及邻近的店铺中人,对于刚才的一幕都不谈论。
要知东厂和锦衣卫在京师,时时有逮捕行动,莫说区区一名车夫,即使是身穿官服的大臣,也往往有当街捕走的情事。若是有人谈论,被人告发,免不了亦有牢狱之灾,故此一般的百姓都不敢过问。
公孙元波悄悄走开,不一会已跟上另一辆马车。
来到菜市口的一条胡同外,马车停走,一个女子下来,走入胡同内。这个女子,正是早先乘坐小六子马车的陈姓少妇。
公孙元波看清楚她走入那一间屋子,然后隐身在胡同稍远的一家店铺门前。
他留心查看了好一会工夫,已发觉一共有四个可疑人物,尽在胡同口和附近街上徘徊。
这些人一旦露出了破绽,便不难认出是厂、卫的暗探。
公孙元波心下骇然,付退:“显然李队长乃是故意纵放了这女子,却在暗中派人监视,只要有人与那女子联络,就可以循此线索,搜捕更多和更重要的人物。那陈家的堂客虽然使用过掩护手法,但仍然瞒不过李队长。由此看来,那个李队长可能也不是锦衣卫的总旗牌官,定是相当高级的人物改变身份的。”
他目下当急之务,便是通知那个女子不可向外联络,不过这一点却不容易办到。一来他不认识此女,即使我上她,把危机说出来,她未必肯相信;二来倘若有人前来与她联络,势必也会受到监视跟踪,并且列入黑名单中,迟早会被对方查出破绽的。
公孙元波略一沉吟,当下找了一个正在闭荡的孩童,先拿了一把铜钱给他瞧,才道:
“小兄弟,你到那条胡同口上,在墙上画一只大王八,我请你吃东西。”
那孩童样子相当伶俐,点头道:“好呀!但我怕画得不像。”
公孙元波道:“不要紧,你这样画就行啦。”
他用铜钱在墙上画一个给他看,果然十分简单。那孩童得了大把铜钱,欢然去了。
公孙元波远远看了,但见那孩童在胡同的墙上依言画了一只乌龟,看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现在解决了问题之一,凡是皇储集团之人,一看见墙上这只缩起头的王八,都晓得发生了问题,立刻会远远走开。
但另一个问题更为重要,那就是陈姓少妇如果亦是同路人,她一定要把经过情形报告出去。不管她派人或亲自送出报告,凡是此屋之人,都在盯梢监视之列。这一来很容易就被敌方跟出线索了。
他一定要马上阻止她发出报告。假如是她本人出马,则尚可以利用一些暗号,使她折回;但如果她托别的不知情的人传递,则警告暗号便不发生作用了。
忽见胡同前后又出现了几个人,有男有女。这些人有的扮作买卖零食的,有的扮作小贩,可是公孙元波还是辨认得出都是厂、卫中人,其中并且有两个是武林高手。这些增援的人马,很可能是李队长向东厂报告后,由东厂加派出来的能手。
这一来他更没有办法可想了。他本来也曾考虑到收买街上另一个孩童,直接到那陈姓少妇家中报讯,可是此法大有破绽,一来目下尚不知那陈姓少妇是不是围内的人?二来对方可能把那孩童拿下,逼问出内情,这么一来,岂不是反而让敌方获得了证据。
除此之外,他本身亦须立即获得掩护,因为敌方人数增加了不说,其中还有好手出马。
这些精于秘密侦探之道的好手,势必马上就先行清查四周的环境,不容许有任何可疑的人存在。
公孙元波一面考虑,一面打量旁边的几家店铺,旋即拣中了一家药材店,走进店内。
这时只有两个顾客,掌柜和伙计虽是忙着抓药,但还有一个五旬左右、穿着商人服装的胖子,在最靠里边的柜台,正在检视一包药材。
公孙元波眼毒如蛇,目光闪视之下,已看出这个胖子,不是店东就一定是大掌柜了,否则他不会在别人抓药做生意之时,和闲在一边验看药材。
他笔直走到柜台前,面色冷峻,却不凶恶,等到对方抬头打量过他,并且微露讶色之时,才严肃地道:“你是大掌柜么?贵姓?”
那胖子道:“敝胜孟,大爷有什么贵子?”
公孙元波道:“我姓高.是九城兵马司的捕决。”
孟大掌柜“啊”了一声,连忙从高凳上站起来,但他不站还好,这一站起来,反而更矮了一点。他难上笑容,道:“原来是高头儿,只不知有何公干?”
公孙元波道:“最近这附近可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没有?例如半夜里屋顶有人行走,或是有人惨叫,好像被杀伤等。”
孟大掌柜摇头道:“小的没有听到这等声音,我问问别人去。”
公孙元波伸手做个阻止的动作,道:“不要问,我们装出谈生意的样子才行。”
他回头望了一望,只见对街有一个小贩,挑着担子,正向这边走来。这名小贩,乃是敌方人马当中,可以看得出精于攻击的一个。
孟大掌柜诧异地应了一声,他一定感到很奇怪,因为公门中人何须如此神秘鬼祟?公孙元波回过头,稍为挪移位置,以便从眼角也可以看见门外的情形,口中解释着道:“我告诉你,最近有好几宗飞贼的案子,本司获得一些线索,指出有两名飞贼落脚在这儿附近。你想必也明白,这等飞贼狡猾机警得很。本司如果指派熟悉地面的人办案,你们认得出是公人,飞贼也认得出,所以特别派我来查。”
他停歇一下,已瞥见那个小贩来到店门口,正向铺内打量,当下伸手把柜面上的那包药材拨弄着,口中说道:“这两个飞贼手下眼线很多,假扮做各式各样的人,查看在本区出现的生面孔的人。你装着与我谈生意,就没事啦!”
孟大掌柜听他这么说,不敢有违,当下也抓了一把药材。那是从四川运来的当归,由于价钱相当贵,所以通常购入这等药材时,总要验看品质,商讨价钱。
他们的动作看来天衣无缝,那个小贩很快就走开了。
公孙元波道:“我掩饰行藏之故,一方面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也是怕你们这等良民受到连累,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孟大掌柜甚为感激,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公孙元波又道:“你连店里别的人也不必给他们知道,免得人多口杂,传了出去对你不利。”
孟大掌柜自然答应,而且满心感激。
公孙元波已经得到最佳掩护,当下转身行到近门口处,向外查看。
对面的胡同内走出一个汉子,公孙元波发现那些守伺着的密探,对此人都不加理会,可见得是从别的屋子出来的。
他耐心地等下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忽见一个中年人走到胡同口,旋即改变方向,横过街面。
这个中年人外表上与一般的中年小民毫无区别。不过在公孙元波细心观察之下,分明见他走近胡同口时,看见了墙上画的王八,曾经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折转方向,一径穿过街道,因此他认为此人必是同路人,见到警告标志而走开的。除此之外,这个中年人的步伐亦可看出较为沉实有力,颇似是修习过武功之人。
公孙元波等这中年人走到药店门口,便似传声之法,遥向这个相距远达两丈有余的人说道:“在我说出口令以前,你不可惊疑四望。我的口令是‘五岳朝天’。”
当他传声说话时,那中年人已立时放慢了速度,直到公孙元波说出“五岳朝天”的口令时,他抬手整理帽子,五指张开,看得清清楚楚。
公孙元波见他依令回答暗号,并无讹错,当下确知这人乃是同道人了,便又说道:“你可诈作绑鞋子。”
那中年人马上依言而作。公孙元波又道:“你本是要到胡同内,与一个少妇联络的,是也不是?”
对方既不能回答,亦不方便用点头的动作示意,但他们却有另一套暗号。只见他大拇指竖起来,公孙元波已得到肯定的答覆了。
公孙元波接着道:“赶车的弟兄已被锦衣卫抓去,这一个姊妹我想法子就是。”
那中年人弄好鞋子,起身行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向四个张望一下。
现在公孙元波已确知陈姓少妇乃是同路人,因而剩下来的问题,只有如何通知这个少妇,叫她暂时不要向任何方面联络。
假如她有要紧的消息息于呈报,则这也是必须解决的。
本来公孙元波考虑过托这药材铺之人送讯到陈家,可是此念旋即放弃,因为一来破绽太多,二来亦难以自圆其说。
他暗自忖道:“我固然无法通知陈姓少妇,但难道就坐视看她出事不成?”
这个想法使他很困恼,但没有使他放弃努力,仍然集中精神寻思计较。
眼前的环境中,已没有可资利用的人。公孙元波思路一转,付道:“我如不能以直接之法通知她,何不改用迂回之法?在目下这等情况之中,什么人到她家里,最不受嫌疑呢?当然是她的家人和时时往来的邻居或亲戚了。邻居亦在受监视之列,亲戚则难以查出,我还是从她家人上面想办法。”
他深信陈姓的家人,必定有些是在外面做事的,否则她既不种田,又不开铺,如何维持克家生计?他回到胖掌柜旁边,问道:“你们对面的胡同内,一共有多少人家?”
胖掌柜道:“只有四家人,两家姓张,一家姓薛,还有一家姓陈的。”
公孙元波道:“最外面的一家姓什么?”
胖掌柜道:“便是姓陈的。”
公孙元波道:“陈家的人口多不多?”
胖掌柜道:“不多,只有六七口。”他为了表示人杰地灵,认得附近所有的居民,自个儿滔滔往下说道:“陈家老的两口子,共有两男一女。儿子都娶了媳妇,女儿只有十六七岁吧,还未说定亲事。”
公孙元波道:“他们家靠什么过日子的?”
胖掌柜道:“陈家老的大家都叫他陈老头,就在菜市口开了一片小小的绸布店。大儿子水利做裁缝,手艺很好。二儿子永祥却做银器手艺,就在大街上的老泰昌银号做工,听说已经是师傅了。”
公孙元波道:“大掌柜对这附近的人家,全都知道得很详细,真是难得。”口中打着哈哈,心中却泛起愁意,付道:“陈家既有两个媳妇,我怎知道哪一个呢?”
看来此路又是不通了,因为他就算决计找陈家儿子回家通知,亦须找对人。事实上参加了他们这一行的,往往连父母丈夫妻子之间都不让知道。例如那陈姓少妇,她的丈夫就未必晓得她的秘密,故此若不是事机危急,实是不可贸然对她丈夫说明而让他回家通知的。
既然此举已十分不妥,何况还不知哪一个是她的丈夫,当然就更为不妥了。
他取出一锭银子,交给胖掌柜,道:“这是押金,我拿了你的药材出去走走,回头送回来,以免人家疑心。”
胖掌柜先看过银子成色,这才堆笑道:“大爷其实用不着这样做。”
公孙元波包起药材,走出药铺,发觉自己不曾受到注意,当下慢慢地往前走,不一会,已到了另一条大街上。
他并没有存。已找寻那家银号,无奈出得大街,目光一转,发现自己正好就站在这家银销前面。
这家银铺专卖各种银制器物,并且还卖一些首饰,铺面不大,工场是在铺子后面。
公孙元波走入去,这刻才是早晨开铺了不久的时分,还没有客人。
掌柜的很客气地招待他。公孙元波哪里要买银器,不过寻机一触,认为不妨选购一件精致的首饰,也许到时可以送给适当的女孩子。他只是自己不敢多想而已,事实上这时他心中泛起的是无情仙子冷于秋的影子。
他拣了一支凤权,那只风鸟雕塑得极是精致生动,还镶嵌得有翡翠,价值不菲,竟达二十两纹银。
公孙元波道:“贵号可有一个师傅胜陈名永祥的么?”
那掌柜忙道:“有,有,他在后面工场里。”
公孙元波道;“有烦请他出来,说几句话。”
掌柜的差使小厮大叫,转眼间一个青年走出来,但见他长相老实,可说是有点丑陋。
公孙元波暗暗拿那美貌少妇与他相比,心下顿然泛起了彩凤随鸦之感。
陈永祥惊讶地望着这个陌生客人,还未开口,公孙元波已道:“陈老头叫我到这里,说是你在这儿,价钱上不会吃亏,所以我请你出来。”
陈永祥欢然道:“啊!是我爹让你来的。”
掌柜在一旁接口道:“客官早说是陈老头介绍的,那就不用叫永祥出来,也是一样。您如果喜欢这只翠玉凤极,那就少算一两。”
陈永祥点头道:“掌柜减了的这个价钱,是最特别的了,大爷您放心,这个价钱别处也买不到。”
公孙元波掏出钱付过,道:“你们这儿手工很好,我想要特别打造一件什么好玩的。”
那掌柜已着小厮奉茶,请公孙元彼落座,慢慢商量。
公孙元波向陈永祥道:“你别走开,我得跟你说才不会弄错。”
起初那掌柜的还陪着他,后来有客人上门,掌柜告个罪便去招呼别的客人。
公孙元波跟他谈论打造银器之事,装出聆听之状,心中念头转动不停。
首先他从年岁上,猜测那少妇可能是陈永祥的妻子。因为陈永祥已被他巧妙地套出了他哥哥陈永利的年龄,比他大了十岁,而那少妇看来只有二十左右,大概不会是他的嫂子。
其次,陈老头开的绸布店,店里当然要人帮忙,陈永利也在那儿,所以除非陈永利的妻子为了小孩子等原因,才会留在家中,不然的话,一定和婆婆都到店里帮忙。那美貌少妇回家后没有出来,可见得多半是陈永祥的妻子了。
他突然听到陈永祥谈到银器手艺之时,口气中透露出他是这一行中高手的味道,不禁灵机一动,道:“这支凤铁虽是很不错,但还不当我意。”
陈永祥道:“大爷嫌哪里不好呢?”
公孙元波道:“不是不好,而是太平凡太普通了。”
陈永祥道:“大爷想找一件罕见精美的首饰,是不是?”
公孙元波道:“不错,但我却不知道要拓你打造什么才好。”
陈永祥沉吟道:“若是穿戴的首饰,除了镶工之外,还需贵重的珠宝,这一来造价太高昂,不大划算。”
公孙元波道:“我不限于首饰,亦不怕贵,就怕不事那位小姐之意。”
陈永祥同情地道:“那么待小的想想。小的从前曾经打造过一台金花银树,还结得有明珠之果,每一片花瓣和叶子,脉络分明,费了小的好几个月工夫。”
公孙元波喜道:“妙极了,这一台金花银树规下在何处?”
陈永祥道:“在小的家里。”
公孙元波道:“你不打算出让么?”
陈永祥点点头,道:“小的费了无穷心血,实是不舍得卖出。”
公孙元波晓得凡是巧手名匠,不论是哪一行的,往往会有这种不舍得把心血结晶卖掉之事发生,因此他当真泛起激赏之意,道:“假如我当意的话,那就重价请你再打造一台。反正我也不急,你慢慢打造,可是你收藏的这一台,须给我看看。”
陈永祥道:“小的就住在那边横街上,大爷如是要看,小的带领你前去。”
公孙元波万万想不到有此收获,心想:“虽然到他家去,不免背上嫌疑,但只要能暗中警告那少妇,叫她蛰伏一段时间,使敌方认为她没有嫌疑,那就行了。至于自己这方面,定有法子甩脱跟踪之人。”
他早先已用暗号口令试过陈永祥,晓得他是圈外人,所以不敢托他带口信回去。况且陈永祥一定会疑惑和追究一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怎会与陌生男人相识,又干起这等秘密勾当?
他们出去之时,公孙元波手中拿着碧玉凤铁,却把药材暂存在店中。他还特意与陈永祥一路谈论风初上的手工,以便旁人都可看见他手中的这件首饰。
转眼工夫,公孙元波和陈永祥已经转入另一条街。
公孙元波乃是眼视四面、耳听八方之人,这时一眼已看见一个女子在横街的对面,正要转出大街去。这个女子,可不正是那个美貌的陈姓少妇!
由于他们是转入来,那少妇是转出去,彼此相距两三丈,眼看相错而过。陈永祥没有一点动静,大概是没有瞧见对面街上之人。
公孙元波碰他一下,道:“瞧,那个女的。”
陈永祥望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
公孙元波心下狐疑,目中道:“她的背影真像我的那位小姐,不会那么巧,在这儿碰上她吧?”
陈永祥笑一笑,道:“大爷看错人啦!那是贱内。”
公孙元波讶道:“什么?是你的宝眷么?她独个地往哪儿去呢?”
他们说话之时,已停下脚步,但那少妇却已转出大街去了。
陈永祥道:“她一定是到市场去吧!”
公孙元波明知不该多问,因为人家做丈夫的也不多管,他再问下去,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但他千方百计,为的正是要抢救于她,目下虽是迟了一步,哪儿肯轻易放弃!当下说道:“这就奇怪了,你看见她既不招呼她一声了,亦不打算问问她,这如何使得?”
陈永祥惊讶地望着他,道:“小的早就看见践内,她也看见我,想是见我带着客人,所以不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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