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过来的人,正是厉魄西门渐,他一身惊人神功,尽聚掌上,这一击凌厉得无以复加。无情公子张咸纵以全力相抗,也未必能抵得住他的锐气。何况此时心分神散,力道大减。
西门渐这一掌击实了,蒙面人非死不可。
在那千钧一发之时,蒙面人头也不回,忽然直起腰来,右肘借转身之势,反撞出去。噼啪一声大响,那厉魄西门渐急啸半声,身形暴然跌撞开一旁。蒙面人却纹风不动,奇快地俯身握住铁链。张咸但觉脚踝一震,锋净两声过处,铁链又分由两边震断,恢复自由。
厉魄西门渐已知来人功力之强,还在自己之上。心中暗暗凛骇,戾声喝道:“什么人敢来碧鸡山撒野?”
无情公子张咸蓦然失声叫道:“你可是石轩中么?”
厉魄西门渐闻言连退三步,叫道:“什么?是石轩中。”
蒙面人一转身,直扑向厉魄西门渐。想那西门渐平日何等气焰,从不知害怕二字作何解释。但这时却不由自主地连连倒纵,蒙面人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无情公子张咸叫道:“石轩中,我不用你来搭救,我自己就能出得碧鸡山。”一面叫喊,一面追上去,眨眼间三人都出了地窖。
西门渐暗念如被石轩中追上,一打起来,师父如不能及时赶到,非死在他剑下不可。想是这样想,但他脚程不够人家快,又是倒纵之势,更显迟缓。因此刚出地窖已被蒙面入追上。
张咸在后面又叫道:“石轩中,你走开,我不用你搭救。”
厉魄西门渐突然灵机一动,纵声长笑道:“张咸你别不要脸,是朱玲救了你的狗命。”蒙面人好似欲细听他们之言,便斜斜撒开一旁。西门渐又道:“枉你一向认为爱朱玲,但到了生死关头,便露出狐狸尾巴。”
无情公子张咸面上挂不住,大吼一声,双肩一晃,已晃到了厉魄西门渐身前。左手使出一招“春雷惊蛰”,以掌锋斜砸敌人右胸。但这一招似实而虚,右掌使的一招“龙尾挥风”方是煞手。西门渐奋力一架,各各震开一步。张咸立刻又攻过去。
蒙面人跃入战圈中,左手一勾,指勾挂住西门渐铁臂。借力一挥,西门渐的身形便不由自主地旋开六七步远。张咸恰好一掌劈空,蒙面人使个奥妙手法,不知怎地,那只右掌已到了张咸胁下。轻轻一托,张咸顿时有如腾云驾雾般飞开丈许远。
蒙面人身形一晃,已到了西门渐身边,但却没有出手攻击。西门渐已知道蒙面人的意思,是等他再发话。一方面又监视着他,不让他趁机逃走,他心中已有了这个蒙面人便是石轩中的印象,这时不知如何,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大声道:“朱玲她容貌已毁,奇丑可惊,张咸你便变了心肠,这算得是什么爱情?本香主这就要下山访寻她,只要她肯和我在一起,本香主绝不会嫌她丑陋。”
蒙面人在喉咙中低吼一声,转眼去看张咸。西门渐立刻又加上一句道:“他曾经亲眼见到朱玲的样子。”
无情公子张咸突然仰天长笑,但声音却沉哀无比,简直就像放声大哭。蒙面人见他不再反驳,蓦然一晃身,纵上屋顶,转眼已隐及在黑暗中。
张咸凄厉长笑之声未歇,鬼母冷婀突然自空中飞坠。西门渐见了师父,胆气大壮,蓦然扑向张咸,挥掌疾劈。鬼母喝道:“住手,他已立下誓言必须放他安然出山,刚才那人是谁?”
“石轩中吧……弟子可不敢确定。”厉魄西门渐道:“他已知朱玲容貌被毁之事,立刻走了,相信已离山追寻朱玲。”
无情公子张咸失魂落魄地踉跄下山。鬼母不但不去拦他,还着西门渐送他出去。
这时宫天抚被软禁在那华丽的房中。突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蒙面人潇然走进来。宫天抚见那房门乃是被他硬给震开,便知此人不是玄阴教的人。
蒙面人跃到他身前,双手握住铁链,然后吐气开声。铁链铮铮连响两声,已跌坠地上。转眼间蒙面人又把脚下铁链如法弄断。宫天抚问道:“尊驾的声音好熟,敢问高姓大名?”蒙面人摇摇手,又指指房外,便当先纵出房去。
宫天抚低头看看已经恢复自由的四肢,突然一阵极端侮疚之意袭上心头。要是早知道会有人援救,他怎肯向鬼母宣誓,今后不爱朱玲?蒙面人见他不出来,便又跃入,伸手拉他。
宫天抚一脸悔恨的神色,惘然摇头道:“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应该死在碧鸡山上……”蒙面人开言大奇,失声问道:“为什么呢?”
宫天抚突然全身一震,叫道:“你是石轩中么?”
蒙面人没有回答,又指指门外,意思是要他快走。
“天啊,竟是你来救我,唉,我不如自己寻个了断之法,石轩中,你可知朱玲已被鬼母毁了容颜,变得奇丑无比?”
蒙面人应道:“我知道。”宫天抚觉得他的声音沙哑,好像是石轩中,却又有点儿不似。便又问道:“你可是石轩中?”蒙面人竟在发呆,眼睛望着黑暗的长空。
宫天抚再问他一声,见他仍在发呆,便恍然大悟。猜忖此人一定是石轩中,却因提起朱玲玉容被毁之事,故而寻思。当下叹息一声,道:“我和张咸都见到她……咳,她的颜面被鬼母的碧萤阴火炙伤之后,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塌下去,简直不似人形。看了之后,想起她以前绝世容颜,真令人心惊胆战,可怖可怜。”
蒙面人哑声道:“够了,你快走……我也得离开此地……”
宫天抚摇头道:“我不走,最好鬼母把我杀死,噫,有人来了。”话声未毕,暗沉沉的屋顶上,蓦然两道银虹,挟起风雷之声,电射而下。
这两道银虹分向蒙面人和宫天抚当头罩下。来势猛恶绝伦。宫天抚的青玉箫尚在身上,乍见银虹之时,已抽在手中,但因对方来势极强,不敢力挡。斜纵开之时,一箭点去,青光起处,横点在银光上。虽然没有把那道银虹荡开,但已能使敌人不能挂着余威来追击自己。
另一道银虹向蒙面人当头罩下。堪堪及顶之际,只见蒙面人身形微塌,却没有旋闪开去,倏然双掌仰推上来。那道银虹在高处下未,有如雷霆万钧,猛不可挡,就怕敌人闪开。此时蒙面人既不闪避,正中下怀,蓦地光华暴射,银虹摇头,在硬冲急泻中,暗蕴招数变化。
这原是刹那间事,蒙面人双掌仰推上来,突然左掌先到。巧妙无比地探入银光中,掌锋一震,便把银光闪闪的戟尖荡开一尺。右掌心一吐,哗啦啦暴响一声,宛如狂飚忽发。当头扑下的人,此时有如断线风筝,翻翻滚滚地飞开立许。
两道银虹敛处,原来是鬼母座下三鬼的白无常、黑无常姜氏兄弟。
那个劲袭宫天抚的,乃是黑无常姜黄,睹状惊骇交集,忙纵到兄长身畔,低声问道:“哥哥可曾受伤么?”白无常姜斤此时胸头翳闷,呼吸不畅,连话都不会说。
蒙面人厉声大笑,双足顿处,已飞上屋顶,忽然间已隐没在黑暗中。
不久,鬼母闻讯赶至,她以绝快身法,先在山上兜了个大圈,没有发现蒙面人踪迹。复又回到原处。白无常姜厅已逐渐好转,但五脏震荡过剧,已受内伤。
鬼母一望而知那蒙人无坚不摧的罡气,把白无常姜斤震开。但不知蒙面人是手下留情亦是功力未够,因此才没有把姜斤立毙掌下。当下便先把宫天抚驱逐下山,一面叫姜斤好好养伤。然后召集一众香主,在大厅中商议。
一共是天龙、天凤、内三、外三、刑堂等九位香主,但如今只有七人。除了陇外双魔先后横死外,天龙堂香主银髯叟卫浩一部长及腹的银髯,已断了一截。内三堂中阴阳童子龚胜和火判官秦昆山,都面色不佳,身负伤势。
鬼母冷婀环视众人一眼,心中一阵惊然。想当日玄阴教何等威名,手下九位香主俱是名震一方的高手,趾高气扬,目空天下。但如今已显得零星落索,最可怕的是大家垂头丧气,全无斗志。
鬼母自己振作一下,便道:“刚才发现一个蒙面人,侵入本山圣坛之内,企图将张咸和宫天抚带走。据说此人可能是石轩中。”
七位香主一听此言,顿时都面露诧骇之色。
“但本教主赶到时,蒙面人已先一步溜走。故此本教主不能确定是否就是石轩中。至于张、宫两人,因另有瓜葛,故此已将之放走。异日诸位与之相逢,不必为难他们。”
鬼母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双目电射过一众香主面上,等候他们发言。但等了片刻,竟没人报告任何有关的消息。
“今晚深宵集会,主要有两件任务,要请大家协力尽速查明。第一,这个蒙面人是否石轩中化身?第二,此人夜入圣坛,对地形极为熟悉,是不是本教中有人供给消息?颇觉可疑……”
群魔闻言,面面相觑。银髯空卫浩起立道:“教主训示的两点,实在足以骇人听闻。石轩中分明在天下群雄眼前,跳下悬崖。难道他这次还能不死?这是可怪可骇之一。其次如若本教高级人物中,有人和石轩中互通消息,则这个叛徒,究有什么意思?这是可怪可骇之二。敝座不必讳言的,便是石轩中武功的确杰出,除了教主之外,恐怕没有一个能近得他身。因此如要调查石轩中,必须缜密部署,万万不可大意。不过在部署之前,首先要将和石轩中暗通消息的人查出来,以免泄漏机密,反而被对方从容逐一击破,愚见如此,尚请教主裁夺。”
鬼母颔首道:“卫香主卓见如神,请坐。”
铁臂熊罗历起座道:“暗查出石轩中踪迹,只有一条线索。”
鬼母微笑道:“史思温不列入其中么?”
罗历躬身道:“史思温虽是他徒弟,但假设石轩中未死的话,一定借此机会,避不见面。等他自行磨练,以成大器。同时还有一宗好处,便是石轩中之死,可以激动史思温加倍努力,痛下功夫。故此愚意认为史思温不必注意。”
鬼母颔苗道:“罗香主请坐,所云大有见地,本教便不必分散力量。”
这两个原则一决定,其余数位香主都各抒己见。鬼母冷静地听取大家意见之后,迅速地整理一下,然后起座。脸上神色异常在重严肃,宣布道:“各位的建议,都非常切实有用,贡献良多。现在本教主作一个结论。”
座中七位武林高手,全都屏息静听教主训示。
“本教主先从本教外围说起。目下因对付的是不可一世的强敌,故此本教为了能集中力量起见,即传令天下各处分舵,三个月之内不得作案。除非有诸位香主指令,亦不得参与搜索石轩中下落之事。其次指派总舵主日月轮郭东,专门负责联络这件重大任务。最后,说到搜查石轩中这件事,便请七位香主,共同负责。假如石轩中真个未死,不论哪一位香主先查出来,便算是首功。其次最先跟踪到朱玲的香主,算是第二大功。”
她歇了一下,目光如电,掠过众人面上。大家心中都为之微凛,各自猜想鬼母还有什么惊人之言。
“如今大家都明白,本教已集中全力对付此事。假如完全查不出端倪,宣告失败,则本教自此以后,再无面目在江湖立足称雄。因此只许胜,不许败。”
厉魄西门渐突然狂叫道:“我们一定不会未败。”
鬼母冷冷道:“那就最好不过。本教主给各位期限是三个月,最后一日,恰好是重阳佳节。假如诸位香主直至重阳之日,仍查不出消息,即须于此日赶回此地。本教主预备筵席,替诸位送行。”
七位香主听了此言,倒有三双半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鬼母这送行二字,说得轻松,其实却一片血淋淋,乃是处死之意。
“话说回来,自古道是有赏有罚,方始公平。”鬼母冷婀有力的声音又道:“得第二大功者,本教主授以本门秘传奇功练法,练成功后,可比原有威力增进五成。”
她倏然住嘴,只见大家都敛然色动,显然这个奖赏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得第一功者,立即援升为本教副教主职,复传以本门秘传奇功一种。除此之外,本教主并以本身精修之功,施展修灵大法,为他助长功力,务期必符副教主一职威望。各位以为本教主所订赏罚的准则,尚算公平否?”
众人异口同声道:“教主思虑周详,大赏大罚,极是公平,我等俱无异议。”
鬼母微微一笑,想道:“石轩中纵然隐身有术,但在我铁腕政策之下,定难逃过我的天罗地网。”当下道:“明早诸位即须下山,地域不加限制指定。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本教主必须声明,便是获得功劳者不究既往。届时本教主与石轩中晤面,决不追问他如何得到消息。但望诸位同心协力,将石轩中生死之谜,揭露出来。”
这个秘密会议,最后在严肃的气氛下结束。鬼母另召厉魄西门渐到密室中,道:“你身为刑堂香主,故此必须和大家一样看待。届时如大家都查不出消息,为师也无法庇护于你。但盼你好自为之。”
西门渐忽然垂泪,道:“弟子枉费了师父多年养育传技之恩,不但不能替师父分忧,反而常常牵累师父。这三个月是最后考验,弟子自当尽力访查。如若合我等七人之力,尚且毫无结果而归,则重阳之日,便是弟子告罪辞师之时。”
鬼母微微动容,道:“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这次为师如能再见石轩中,务必使尽手段,将他诛除,以免又为他日大患。”
他们师徒谈到这里为止。翌日清晨,七位香主都匆匆下山。这次因为谘明不必他们动手,一查出石轩中或朱玲的踪迹之后,便和日月轮郭东联络。鬼母闻报便全速赶去,故此他们都分散开,各想各的办法,也就是等这七个堪以称霸一时的武林枭雄,一方面为生命而作最后挣扎,另一方面也为了本身大利而奋斗。
以这么厉害的七位老江湖,纵然石轩中在人海中有如一根小针,也将被他们捞起来无疑。
且说朱玲当日被鬼母召人后院,本来以为必定难保性命,哪知鬼母只把她囚在圣坛雪楼中,便匆匆出去和石奸中大战。
现在她孤零零踯躅路上,短短的两日间,有如经历了多少年。她在一道山泉旁边勒住坐骑,跳下马来,只见不远处有个小谭,水平如镜。走将过去,俯身向水中一照。有如一面明镜似的潭水上,现出一张面庞,朱玲浑身一震,双手掩住面孔,颓然坐倒在旁边的一块石上。
一个人由极美极艳的姿容,突然变为奇丑不堪,这种滋味比水火的冷热还要悬殊些。
良久,她才垂下双手,珠泪却忍不住籁籁落下来,洒得衣襟都湿了。
她从囊中摸出一张折叠得十分整齐的白纸,摊开一看,纸上赫然是位绝世仙姿的丽株,上角有瘦金体的题字。她低低念道:“妙手写微真,水翦双眸点终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首词念得幽怨无比,不知不觉眼泪把图画染湿了不少,留下斑斑痕迹。
芳思一缕,忽然系在石轩中身上。记得前两日在碧鸡山上见到时,他还是那么英挺不群,潇洒俊朗。不过在他的眉宇间,似乎浮动着一种味道,使她觉得和他陌生起来。在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心中最爱的人,还是石轩中。不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用别人去代替。
平静如镜的水面,忽然映出朱玲奇丑无比的面庞。一切都改变了,只有那双露出灵魂特性的眼睛,依然像春水般明亮美丽。她现出了飘忽微笑,想道:“这样也很好,若果石哥哥见到我这副模样,我会觉得比死掉还难过。幸而他已永不能见到我。将来我们在冥府相逢,他不但见到我的本来面目,而且还能够知道我的心,到底是深深爱着他,永不改变……”
数日之后,她由溪水乘船南下。在孤舟上,两岸的青山平野不住变换,江水不歇地涌拍船底,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在极端寂寞凄凉中,她想了很多很多。
如今已换了一袭宽大的黑衣,带着黑纱面幕,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的绒花。任何人见了,都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寡妇,绝想不到这个妇人竟是名震天下的白凤朱玲。她的用意也是为石轩中带孝,一方面亦可以遮掩住那张骇人的面容。
到了襄阳,她便弃舟登陆,毫不犹疑的向城西走去。大约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地势渐高,前面已是群峦屏天。
走上一个高坡,只见坡顶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已见佛门四个斗大的隶书。
高坡的那一面,地势平坦,由坡下开始,一条宽约五尺的石板路,笔直通到一座庵门。
这条石板路长达十丈,两旁植着高耸入云的古柏,浓荫蔽地。此外尽是青草吁绵的旷地。
那座庵门并不高大,却浮动着一种清静庄严的气氛。门上有块横匾,黑漆底上横书着“菩提庵”三个金字。朱玲定睛望着庵门,芳思飘渺地想道:“当年曾听师父说过,天下尼庵,只有这襄阳城西的菩提庵算得真正清净佛地,啊,为什么我听过一次之后,事隔多年,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呢?莫非是此生注定要出家。”
她浮起一个苦笑,缓缓走下高坡。身上衣服虽然宽大,但仍然掩不住优美的动作和轻盈的步态。走到门前,用门环敲了几下,得得之声,惊破了初秋午天的岑寂。
隔了一会儿,庵门内传出来一阵步声。一个纤细娇美的声音响起来:“是谁呀?”
“师傅,请开慈悲之门。”
庵门呀地打开,一个妙龄尼姑站在当中。她的面色有点儿惨白,大概是许久没有晒过太阳之故。但她的眼神却甚充足,流露出十分冷静理智的味道。
“我姓朱,敢问师傅法号?”
“小尼慧根,女施主驾临敝庵,有何贯干?”
朱玲一听,便知此庵必定不受外来香火,所以如此问法。
“我屡经大变,劫后余生,满腹哀苦,无处申诉,久仰宝庵戒律精严,善名传播退选,是以不辞千里,来扰师傅……”
慧根合十道:“女施主言词清雅,谈吐动人。小庵何幸,竟蒙枉顾。便请稍待片刻,小尼即向庵主清音大师禀告。”
朱玲裣衽道谢,慧根转身入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笑出来,道:“庵主有请。”
朱玲颔首谢了一声,忽然转身四望一眼,但见萧瑟秋意,已笼罩在青山树林间。她抬头轻轻叹息一声,想道:“此入空门,便永绝尘迹。漫漫岁月,悠悠韶华,都将在青著红鱼中度过……啊,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连石哥哥也遗忘了。”
慧根异常同情地凝视着她,脸上掠过来迷悯的神色,朱玲跨过高高的门槛,慧根把门关上。然后领她走入庵堂,一面道:“敝庵连庵主一共有二十三人,都在做功课。”
她神思恍惚地听着,转入后院,只见青竹滴翠,枫叶流丹,好一座宽大清幽的院落,绕过假山水池,走入一道月洞门内,只见左右各是一列四间的掸房。
慧根走到左首第一个门口,低声道:“禀告庵主。姓朱的女施主已经请来。”
房内飘送出一个清脆的嗓音,道:“请她进来。”
朱玲微讶忖道:“这位清音大师,想来年纪不轻,但声音却如此清脆动听,怪不得法号叫清音。”一面想着,一面跨进掸房。
房中窗明几净,一炉檀香,白烟袅袅,幻化出殊形万态。禅榻上盘膝坐着一位女尼,含笑望着朱玲。
朱玲暗自惊讶,想道:“她看来不过王旬左右,竟然是本庵庵主,并以佛法精严见称于世,真是令人大感意外。”
清音大师又道:“施主请坐,敢问有何见教?”
朱玲款步上前,突然跪在清音庵主榻前,俯首道:“只请庵主慈悲,渡入法门。”她的声音哀婉无比,因此虽然仅仅说了两句,旁边的慧根已侧然动容。
清音大师诵声佛号,道:“你旦起来,先把你想出家之故,说与贫尼听听。”
朱玲仍然跪在地上,道:“我姓朱名玲,自懂人事,已失父母之爱,但却练了一身武功。数年之前,我爱上了一个人,但因波折重重,故此始终分离。最近他被我师父逼得跳下万丈悬崖……”
慧根啊了一声,清音大师却道:“慧根,一切俱有前因,你不可多言。朱玲,你的遭遇的确可悲可悯,佛门广大,以普渡众生得脱苦海为志。只要你果真看破人生的虚幻,康庄大道即在眼前。但你如若真心爱他,何不相从于地下?”
最后两句,说得声色俱厉,朱玲和慧根文尼都骇了一惊。
清音大师歇了一下,妙目中射出慑人威光,又清脆铿锵地道:“生无可恋,何必再活。如是有情,死亦何惧。你即速回答,何以不死之故?”
她一句紧接一句,宛如长江大河,逼人而来。
“大师容禀……”朱玲叹口气,哀婉地道:“朱玲在汉水轻舟中,望着茫茫江水,曾经反复想过千万遍,虽然自知无生趣,但却不能即死。朱玲不相瞒,我此生环境特殊,数年以前,已是满身血腥,杀孽如山,如果投江一死,魂归冥府,必入地狱。”
清音大师厉声道:“咄,你怕入地狱,因此不惜忍熬悠悠凄凉岁月和那断肠哀思,托迹佛门么?”
“大师误会了,我如存有此念,即是对他不是真情,又何必托迹佛门。”
慧根忍不住道:“是呀,但你越说越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玲叹息一声,道:“我这满身杀孽,必入地狱,那时虽千秋万载,都和他分离。因此想来想去,都不能死。宁愿趁这个有限的数十年光阴,虔心念佛,借佛力以洗去罪孽。这数十年的光阴,比起冥府无穷岁月,孰轻孰重,大师自然明白。”
清音大师破颜一笑,道:“原来有这么曲折的理由,贫尼自小已入佛门,至今整整一甲子,却未曾听过这种出家的理由。但这也是缘份,贫尼无话可说。当你来时,贫尼正要闭关,须待一年,方始出关。往常若不是重要之事,慧根绝不会在这刹那间来惊扰我。故此当慧根再三为你求说,要贫尼接见你时,贫尼已想到你一定是个风华高雅的好女子,才能令一向冷傲的慧根也替你求说。如今与你一谈,果然聪颖盖世,言谈高雅,难怪慧根倾折呢!”
朱玲再拜道:“蒙大师慈悲成全,弟子感激不尽,未知何时方可披剃?”此时她对这位清音大师心折异常。单凭她年纪已达六十高龄,看起来却仍然只有三旬左右这一点,便足够叫人钦佩她的功行精深。
庵主又破颜一笑,道:“三戒大法,本是隆重。但我禅宗为佛祖教外别传,路径稍异他宗,贫尼此刻便为你落发。”
朱玲连连叩头称谢,慧根便去预备一切之物。
清音大师吩咐她道:“既入空门,无庸遮面,你可把面幕去掉?”
朱玲徐徐把面幕解下来,露出奇丑的脸庞。慧根女尼骇了一跳。手中热水洒了一地。
清音大师凝视她好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善哉,贫尼见了,尚觉惊心,何况寻常的人。不过是福是祸,仍未可逆料。”
这位有道老尼,话中隐含禅机,慧根女尼虽是她最宠爱的弟子,却茫然不解。
朱玲忽然流出眼泪,悲声道:“师父请恕弟子暂时不禀明内中原委,弟子实有难言的苦衷。”
清音大师道:“你不必说了,慧根——”慧根女尼应了一声,取了剃刀,走到禅榻前。
襄阳城中,这天中午时分,一个青年壮士从酒楼下来,脚步歪斜在街上直闯。
这位壮士长得浓眉豹眼,身躯雄壮,背上斜插着一把宝剑,丝穗乱摇。此时街道上正甚热闹、行人辐辏。他这么东倒西至地乱闯,自然撞着行人。但莫看他酒气薰天,站都站不稳。可那些被他碰着的人无不横仆开去。顿时一阵大乱,行人纷纷闪避。
大家看他一身华丽衣服,背上又插着剑。都想得到是个练武的人,大约是镖师之类,哪肯招惹闲气。被地碰倒的人,爬起来拍拍灰尘,自己叹声倒霉,也就算了。
这时,街道旁边有一位青年公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街中的壮士。这人面如冠玉,剑眉虎目。儒雅风流中,又有威猛之气。尤其是那对眼睛,神采奕奕,顾盼之间,虽无情而似有情。
那个醉薰薰的壮士,突然踉踉跄跄,直撞向道旁。有个妇人发出惊叫声,原来那壮士所撞的方向,有位白发皤然的老人,颤巍巍地挑着两个空箩走着。那个壮士斜冲过来,老人纵然看见,也来不及闪避。其余的行人因已注意那壮士,故此都知道一幕可怕的景象就要发生。但因都是男子,较为沉得住气,故此没叫出声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人影倏闪,那位俊美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老人身边。伸手拦处,那壮士恰好撞在他手臂上,顿时止住前冲之势,大家都松了口气。只见那俊美公子埋怨地道:“王师父你最爱饮酒,逢饮必醉,这是何苦呢……”一面说着,一面把那壮士紧扶走开。
片刻工夫,那俊美公子已把那壮士扶出城外。
那壮士含糊不清地叫道:“好剑法……哈哈,原来是……白凤……”
俊美公子矍然一震,问道:“谁的剑法好呀?”
“我……我是石轩中……中……”下几个字,已模糊不清。
那俊美公子睁大眼睛,想了一下,便架着他走到一条小溪旁。先按他坐在地上,然后掬些溪水,泼在他面上。那壮士打个寒唤,睁开醉眼,看见面前的人,便咦了一声,问道:“你是谁?”但跟着又闭上醉眼,身形摇摇晃晃地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俊美公子放目四望,附近并无人家,便扶他起来。那壮士浑身无力,但那公子双手插在他腋下,竟毫不费力便把他扶将起来。走了几步,那壮土朦胧中突然大喝一声,身躯一挺,双臂齐振,右手挥处,恰好旁边有株碗口大的树,吃他掌背碰上咔嚓一声,齐腰折断。
枝叶纷飞中,那人兀自扶住半边身躯,自家身形纹风不动,稳如泰山。
壮士身子一软,便又全靠那公子扶着。走了七八步,那壮士喃喃问道:“你是谁?你想把我怎样?”原来酒醉三分醒。那壮士虽然力不从心,脑中也昏昏沉沉,不能好好地思索任何问题。但凭着平日的训练和反应,仍然知道自己刚才猛一振臂,没把那人震开,乃是极堪惊诧之事。同时又感觉对方扶着自己,脚不点地般向前走,必有企图。
俊美公子第一次开腔,道:“你需要大睡一场,现在我领你到那边草坡上躺一下。”
说话间,已到了山坡间。上面浓荫蔽天,下面绿草如茵,果真是个睡早觉的好去处。
那壮士倒在地上,一会儿便鼾声如雷,沉酣入睡。那公子坐在一旁听着树上小鸟啼声,慢慢也坠入自己飘渺的冥想中。他的俊美的面庞上,不时发生变化。一如有无数悲欢离合的往事,组成一道河流。在他心中的河谷中奔腾流涌。
可是此刻的宇宙是那么平静,过去了的时光和种种事情,都已不存在于这个宇宙间。未来的一切,又未曾发生……那么人们何以常常要回忆着过去,推想着未来,以致总是生活在虚空之中呢?
他沉重地嗟叹一声,起身在山坡上徘徊,不知不觉,走到坡后那片幽静的树林中。踏着落叶,听着鸟语,逐渐深入林中,把多变而可怕的人抛在脑后。
坡上酣睡的壮士,忽然惊醒。睁开眼睛,西沉的红日从树叶下斜斜射到他的面上,使他感到十分刺目。他突然觉得不妙,四肢一振,却丝毫动弹不得。眼睛一惊,看见有三个人也看见身上捆满了鹿筋合牛皮拧成的粗索。
那三个人正在争论,他忍住心中怒气,留心谛听。
“……咱们混了多少年,还是穷光蛋,眼下此事,大家担当点,马上就可以发财。”
“李铭你别油蒙了头,一脑袋惦记着白花花的银子。人家能用这等宝剑,来头就不小。我高瑞可不愿过那心惊肉颤的日子。”
壮士嘴唇角微微一动,露出冷笑。心想原来这三个家伙看上了自己的宝剑,趁酒醉酣睡时,把自己四肢捆住。
第三个人此时大声道:“咱们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眼见大财在手,如何能够丢弃?高瑞,你决定不要这笔银子么?”
最后那句话说得甚是沉重。壮士正想这厮言中已露杀机,高瑞大概会软化下来。
只听那人又道:“我陈清波再说句公道话,这柄宝剑拿到飞云庄去,最少也可以弄个十万八万。咱们三个人一分,可以盖大房子,多讨几个婆娘,快活一世,且让我再看看那剑……”
呛地微响,剑己出鞘,那陈清波又道:“这上面刻着白虹两个小字,大概就叫做白虹刻了。”
他语声略歇,突然又惊赞道:“好锋快,这块石头劈为两块,竟连声音也没有,咦,那边是谁来了?”
那壮士真想睁眼去瞧,猛听半声惨叫,跟着扑通两声。
李铭颤声道:“老陈你真把高瑞干啦?”
陈清波狠声道:“这小子我平日就看他不顺眼,正好趁机干掉,咱们好多分点银子。”
“咱们也别想回衙门混啦!”
“呸,这种差事财发不了,却一身臭名,有什么好干的,啧啧,这柄白虹剑真快,连一丝血渍也没有。”
李铭也横了已,大声道:“老陈劳你驾把那厮也宰了,咱们好上路。”
那壮士暗中吸口真气,运足内力,暗暗一绷,忽然大吃一惊。原来那些鹿筋牛皮拧合的粗索,具有弹性,复又坚韧无比。因此他这一绷本来连铁链也得绷断,却弄不动身上的鹿筋绳。他在心中长叹一声,想道:“我自出道以未,身经数百战,对头们闻名胆落,想不到今日竟丧命在捕快手中。”
陈清波哈哈一笑,道:“李铭,你本来也是个精明的人,怎的如此冒失?杀死小高可以,但这厮却杀他不得。”
李铭诧愕反问道:“为什么呢?咱们何必留下后患?”
“杀不得,你再想想就明白了。”
那壮士心中暗喜,虽然比李铭更糊涂,想不通何以会有免死的原因。但只要能够不死,白虹剑失去也没相干。那飞云庄自己虽没交情,却仍然可以垂手取回。当下闭目不动,看他们如何处置自己。
李铭忽然恍然道:“是了,小高虽然惨死此间,但咱们不说,谁也查不出来。但只要验出现场附近尚有别的血迹,不啻留下线索。”
“一点不错,来吧,咱们快挖个坑,把那厮藏好。”
那壮士暗中大吃一惊,敢情这两名捕快打算把自己活埋。偷偷张眼一觑,只见他们已走到坡下。正在思量脱身之地方,那两个公人已找了坡下一处隐处之地,开始小心地挖掘起来。
他们都没有带着锄锹之类,因此挖得甚慢。加以他们为了同伴高瑞被杀之后,案子一发,必有许多其他公人会来查勘现场。一不小心,露了痕迹,此处非被掘开不可。故此他们极其小心地先用刀剑撬松泥土,然后用手把泥捧起来,不使洒开。这个洞穴向着一丛杂树的根须处挖过去,大半个时辰之后,已在丛树下面挖了一个洞,可以把那壮士塞进去,不过要蜷曲起来才够地方。
直到这时,那位壮士还想不出脱身之计,整个人被捆得像个粽子,丝毫动弹不得。暮色已笼罩住大地,树林中十分黯淡,浮动着凄凉寂寞的气氛。
俊美公子自个儿沉面往事,哀伤不尽。他独自倚在一株大树旁,丰神俊逸中带着几分落寞,越发显得潇洒。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大喝之声,隐隐传入耳中。他从忧思中惊醒,留心细听时,又毫无声息。他失笑想到:“我还待在这儿作甚,那厮回醒之后,可能已经跑了……”想着,振衣缓步向林外走去。
这时那位壮士已被李铭、陈清波两名公人,扛将起来,走到坡下洞穴旁边。
那壮士先前断喝了一声,运足全身真力,仍然挣不断身上绳索,此时已不再挣。到了洞穴旁边,陈清波冷冷道:“朋友屈驾一次,双腿举起来。别要我大彻八块,多费手脚,你也不能全尸。”那壮士毫不挣扎,只长四一声,道:“大爷就成全你们一遭。白虹剑啊,我平生仗你横行天下,想不到今日却死在你身上。”
他这句话并非无因而发。那是说一方面他因这白虹剑能够切金断玉,为稀世之重宝,价值连城。以致小人觊觎,触发祸机。另一方面,假如不是有这白虹剑在敌人手中,他便还有一个挣扎的机会。他可以用千斤坠的功夫,使敌人搬他不动。难就难在他的白虹剑削铁如泥。人家只须一剑刺来,身上便多个透明窟窿真是非死不可。因此这个计策想了又想,终于不用。
他到底是豪气性格,双腿一曲,道:“两位请吧,别耽误时间。”
李铭佩服地道:“朋友真是一条好汉,只有你才配使用那柄宝剑,现在我们可要得罪啦!”说时,两个人合力把他抬起来,一齐用力。卟一声把他丢在坑内,陈清波蹲下去再加上一脚,把他踢入穴中。
只听那壮士叹道:“想不到我魔剑郑敖,竟然丧生在两个小辈手中。”李铭已迅速地把穴边堆得老高的泥土,堆落穴中。
陈清波一边帮忙,一边道:“原来这厮的名字叫做魔剑郑敖,你可听过这一号人物?”
李铭摇摇头,陈清波忽然惊道:“喂,我好像见到树林中有人影晃动。”
这时已把洞穴埋平,但未曾铺好枯叶烂草等掩护物。李铭沉声道:“咱们先上坡去瞧瞧,你的剑别带在身边。”他们都是公门中混了多年的人,故此颇有急智。大家公然绕道上坡,全都一边走,一边抽裤子,表示刚才在山下丛树间,乃是解手。
树林中走出一个丰神照人的俊美公子,他一眼见坡上无人,便微现讶容,再看见那具首级和身体分离了的尸体,更加奇怪。
陈清波大喝道:“呔,站住,你姓甚名谁,乃是何方人氏?”
那公子一见他们俱是公人装束。再看清楚地上尸首,亦是公人。心中微动,便昂然答道:“我姓石,名轩中,乃是中州人氏,敢问两位上差在那处衙门办事?”
李铭道:“我们是襄阳府捕快,这里出了命案,你也看见了。请坦白说你从何处来,现在要到什么地方?”
石轩中暗想这公人如此死法,分明是早先那壮士的宝剑一挥所致。为了免得噜嗦,便道:“我性爱游山玩水,前日刚从京师来到襄阳。乃奉吏部尚书大人之命,办点要事。因明早便领赶返京师,故此今日下午抽空来城外一游。”
阿、李两个公人一听这敢情好,大家都巴不得快点儿离开。
陈清波道:“石爷原来是尚书大人的专使,小的们哪敢无礼。您老快请吧,一会儿别的人就赶来,碰上了就难多噜嗦。”
石轩中含笑颔首,飘然举步,转瞬间已走出数里。眼见前面就是大道,生怕碰上官人,便落荒而走。一路信步而行,一面想道:“刚才那壮士提起玲妹妹和我的名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非找到他细细打听不叮。”
这时陈、李两人已收拾干净,不留半点儿痕迹,在夜色中,这两个公人翻山越岭,走到半夜,到达一处山麓。只见山腰处一片大花园,楼阁隐隐,飞檐高丈,气派甚大。
他们刚一踏到山脚,陡然两道黄光,迎面射来。陈清波忙扬声道:“我等是襄阳府捕快,有事要谒见庄主。”两道黄色孔明灯光倏然熄灭,黑暗中有人喝道:“两位上差请吧。”
陈、李两人直奔上山,不一会儿已抵达庄门。门房处也有人守夜,他们说明有要事谒见,便在门房等候通报。
隔了好一会儿,这才被领到在内。两人在厅中可不敢落座,站着呆等。又隔了片刻,只听一声痰嗽,从后面老远处传来。嗽声甚是苍劲,可知这位老人家一身内家功夫,造诣极高。
显跟间门口已出现一人,来势之快,令人惊奇。偏又看来举步从容,丝毫不显用力的样子。此人外穿一件轻软丝质白长衫,头戴员外巾,颔下一部黑髯,长可盈尺。两目炯炯有光,宛如黑夜中两点寒星。
这位老人一眨眼已到了厅内当中的大师椅前,摆手道:“两位请坐。”说着,自己已先坐下,顾盼生威。
陈、李两人知这飞云庄老庄主王圭,家资富饶无比,而且势力甚大。每一位上任的知府履新,要拜会的名单中,总有飞云庄王老庄主一份。因此不敢托大,齐齐搭背躬腰唱个诺,李铭道:“小的们深夜惊扰庄主大驾,罪大如山。但实有要事,故此连夜赶来,还希任主宥谅。”
王圭一拂黑髯,朗声道:“两位上差有何贵干?”
陈清波走前数步,双手捧着那柄白虹剑,道:“请老庄主过目,看看此剑毕竟如何。”一个家人把剑接过,送到王圭面前。
王圭利目如电,一看已知此剑乃是稀世之宝。及至取到手中,但觉份量正好合手。再撤出剑刃,呛啷啷一声清朗脆鸣,寒气满厅,白光万道,把一厅灯光都压得黯然无光。王圭情不自禁地喝声彩,道:“好剑,好剑!”伸指轻弹剑身,顿时发出龙吟虎啸之声。
陈、李两人满意地对望一眼,李铭大声道:“老庄主可喜爱此剑么?”
王圭没有即答,再三审视,然后道:“当年万里飞虹尉迟跋,曾以此剑称雄天下,为黑道中一代怪杰。先父成名比他早。但五十年前曾经和他较量过,剧战了一日一夜,终于不分胜负。自此以后,先父便悉心研究剑术,因此老夫反而用剑而弃家传虎叉,此剑闻说已由万里飞虹尉迟跋手中,传给一位后起之秀魔剑郑敖,敢问郑敖如今何在?”
陈、李两人听他如数家珍地把此剑来历说出,却也毫不讶异。原来他们俱知这位王老庄主乃是武林中的高手,不过因家资富有,故此不出江湖走动。但前数年才病故的湘鄂两省总镖头蔡信,乃是飞云庄老庄主的徒弟,他们一向跟随蔡信多年,因而深知这位老庄主脾气高傲,又爱剑如命。
陈清波躬身道:“魔剑郑敖已——死!”刚刚说了这一句话,忽见老庄主双目射出威光煞气,向厅外矍然一瞥。他接着又道:“那厮杀死小的们一位伙伴,却被小的们乘他醉倒,便捆起来,小的们记得老庄主最爱宝剑,因此这件官司一打起来,郑敖必受国法处死,但此剑也将藏充国库。小的们略一商量,便先携剑来见老庄主,假如老庄主留下此剑,那就让衙里多一件无头公案。”
王圭拂髯微笑道:“你们自信手脚够干净么?”
陈、李两人同声道:“小的们身上干系如山,怎敢疏忽儿戏。”
“好,你们想要多少?”
陈清波两掌,坚高十个指头。老庄主王圭沉吟一下,便颔首道:“大概没有问题,但老夫还得到内宅商量一下。王贵,把两位上差请到水轩那边喝酒暂候。”
陈、李两人心花怒放,跟着家人王贵走到一座水轩上,只见栏外水光晃荡中,许多圆荷已残了大半。霎时酒肴摆了一桌,陈、李两人举杯相对,放怀大笑。
李铭道:“老陈,十万两银子,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呢。咱们二人,每人有五万两,呵呵,五万两银子,可以在任何地方买一座大宅院,还有女人,美酒……”
陈清波双目一翻道:“老子再也不找翠喜那个臭婊子啦,先找几个黄花闺女玩玩。”
水轩外面黑暗中,一条黑影疾掠而过,快如流星赶月,晃眼间已在四周绕了两个圈子。
这条黑影正是本庄庄主王圭,他手中持着白虹剑,剑上寒芒舌吐。一派弩张剑拔的样子,但四周什么异状都没有。王圭皱眉忖道:“刚才他们提及郑敖死讯时,老夫分明听到厅外有点儿声息,但追查又没可疑之处。难道是老夫听错?”沉吟忖想了一会儿,便突然收剑入鞘,飘飘然向水轩走去。
陈、李两人已喝了好几杯酒,一见老庄主出现,便都站起来。李铭心急,抢先问道:“老庄主可曾决定了?”
王圭一拂领下长髯,冷冷道:“老夫决定留下此剑。”陈、李两人面现喜容,陈清波还在后悔早先索价太低,正想设法多弄一点。忽听老庄主又道:“但老夫怕你们泄漏机密,使老夫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因此最好你们两条命也留在本庄。”
陈清波和李铭两人这时才知道,这位老庄主平日虽是道貌岸然,手头慷慨,但其实心黑手辣,也舍不得十万两银子。不禁大惊失色,对觑一眼。
陈清波立刻道:“老庄主,小的们可没敢得罪你老。这把剑你老要是喜爱,就留下赏玩。但求饶了小的们两条狗命。”
王圭拂一下黑髯,右手一动,但见一道白森森的光华,电掣芒射。陈、李两人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齐齐磕头不止。正在千钧一发之时,一条人影凌波飞来,轻飘飘在水轩栏杆内,朗声道:“王庄主手下留情。”
王圭还未格目去瞧,心中已自一惊。原来那人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一字都像有形之物,震荡耳鼓。分明一身内家气功已臻绝顶。当今之世,只有寥寥少数人,能有如此造诣。目光到处,只见来人面上蒙着青巾,只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方自看清这人一身装扮,只见他一举步,已到了面前。
王圭立刻想到这时不宜与之结怨,登时堆起笑容,道:“尊驾贵姓大名,可许见示?”
蒙面人道:“无名小卒,不堪污辱尊耳,先请恕我擅闯贵庄之罪。”
王圭收剑入鞘,豪爽地答道:“老朽幸会高人,高兴还来不及哩,敢问有何见教?”
蒙面人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便是请庄主把这两名公人赐交在下带走。”
王圭颔首道:“此是小事,老朽谨从遵命。”
蒙面人想不到王圭如此大方,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怔,才拱手道:“王庄主这番盛情,在下铭记心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必有报答机会。”
王圭也拱手还礼,道:“此须小事,无庸挂在心头。尊驾如认为老朽够得上是个朋友,便请赐示高姓大名。”
蒙面人愣一下,正在寻思。王圭又道:“还有尊驾如何处置他们,也请一并赐告。”
他的面上仍然含着笑容,一点儿敌意也没有。可是这几句话却厉害无比,对方如不告知姓名,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把人带走。这正是姜老的辣,半点儿不虚。
蒙面人沉吟一下,才道:“庄主怨我另有隐衷,不便奉告姓名。至于这两名捕快,在下只要问他们一件事?”
王圭狞笑道:“尊驾未免太不讲面子了。”
陈清波突然窜奔向轩外。王圭哼了一声,突然一挥臂,一道白光疾射而去。陈清波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那道白光乃是锋利无匹的白虹宝剑,此时穿心而过,突出来的剑尖深插入木板地上。
王圭宝剑出手之后,立刻跟踪飞纵过去。手掌方要挤住剑柄,忽觉微风过处,一只手比他快了一点儿,把白虹剑拔去。他大吃一惊,心想自己动身时,那蒙面人尚自屹立原地,怎可能比自己还快。怔得一怔,陈清波伤口中喷出鲜血,竟然溅得他一身皆是。
蒙面人手捧白虹剑,早已回到原地。口中朗声道:“对不起,在下得到此剑,便有条件可谈。”
王圭心中大为不服,回眸一瞥。只见家人王安站在门口,便向他点点头,然后道:“尊驾有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蒙面人道:“本来在下不敢无礼,但却怕庄主又把人杀了,问不出话来,此放欲以此剑,换他一条性命。”
王圭紧皱眉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道:“老朽如不杀他,只怕会惹来无尽麻烦。尊驾如答允在问完话后,便杀死他,尽管把他带走。”他说得甚慢,这几句话说广好一会儿工夫才说完。蒙面人眼睛一眨,笑道:“庄主可是要等什么朋友到来,尽可明言,在下绝对不溜走。”
王圭那么老的面皮,此时也为之红了一下,道:“尊驾的话太锋利了,但若然老朽以一双肉掌,对付阁下,未免太小觑你。”
蒙面人仰头一瞥,只见此轩盖得高敞,当中正梁离地足足有三丈之高。当下健胞一挥,白虹剑脱手飞上去,微响一声,已插在梁上。他昂然道:“庄主如今可以放心了,看来在下要带此人离开本庄,非费一番手脚不可。”
“不错,阁下既不肯惠合姓名,又不肯亮相,老朽只好从招数中猜测一下。”
话刚说完,只见一个身量魁伟的人,走入水轩。此人年纪在四五旬之间,颔下一部络腮胡子,眉浓眼突,煞气惊人。王圭向他道:“这位朋友要我留下这厮活口,他好带去问话,但老朽却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历,只好用个笨法儿,从招数上推测一下。”
那个满腮胡子的人会心地点点头,反而退开一点,道:“那么让我也开开眼界。”
王圭喝道:“朋友小心。”喝声中已欺近蒙面人身边,一掌击去,招数才发,未待对方对拆,突然纵起一丈高,双腿连环踏下。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又快又辣。蒙面人见他脚底不洁,不便出掌抵御。使个身法,闪开数尺。陡见王圭在空中身形一侧,变成横卧之势。手臂一展,指尖已划到面前。
这一招不但变得出奇和神速无伦,姿势更是美观。活像一头巨大枭鸟,双爪下搏不中,便用翅膀拍扫似的。
蒙面人脱口道:“原来是泰山一枭的绝艺。”口中说着后,身形微侧,突然快如电光石火般一掌托出。
王圭大大凛骇,想不到对方这一招出手平实,但威力却无与伦比。自己如若不赶快撤臂,臂弯处吃对方托上,非当场折断不可。这念头一掠即逝,处此危殆异常的刹那间,他立即作个明智的决定,
旁边的大胡子宏声喝道:“王兄不要硬碰……”话犹未毕。王圭已施展出独门轻功身法,身形倏地向另一边斜侧。这一来那条手臂便翘向天空,风声飒然一响,王圭已回翔半个圈子,落在地上。
蒙面人吃那络腮胡子的人大喝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这时转面向他道:“阁下贵姓大名?刚作狮子一吼,四山皆鸣,是见外功内力,都堪以脾脱当。”
那人定声大笑,道:“朋友你身手也不俗,可惜藏头缩尾,不似大丈夫……”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到底也没有把自家来历说出来。
蒙面人眼睛一眨,突然纵到他面前,身形捷如鬼怎,跟着一掌击出。那人吐气开声,握住斗大拳头,硬砸猛捣。蒙面人掌势不改,力量却化刚为柔。双方轻轻一触之后,五指也趁机缠上去。
那中年大汉本以臂力自豪,心想对方虽想以柔制刚,但自己这一拳加足全力,猛捣过去,对方不但抵御不住,想黏卸开也极困难,可以说是作法自毙。心中微喜,果然并力疾捣,身形也向前迫去。忽觉对方掌上力量柔极生刚,从空无一物而突然变为一堵石墙。自己这一拳捣在上面,竟然纹风不动。他大吃一惊,幸是久经战阵之辈,那么沉雄刚劲的力量,猛可止住去势。
对方掌上果然有股奇巨的力量向外一绷,把他震退三步。但如不是中年大汉久历风浪,应变神速,及时刹住去势,这一记恐怕要震开十步以外。
那中年大汉瞠目失色,却见蒙面人微一拱手,道:“贸然相犯,也不过效法王庄主之意,想从招数中窥测阁下来历耳。”
王圭已疾跃过来,施展开独门武功,四肢都用上。时而凌空下搏,张臂如翅,转侧拂扫拍击。时而稳立如山,等敌来攻,然后才寻隙觅瑕。却见那蒙面人潇潇洒洒,使出一路掌法,象形猛虎,气象威猛无情。其中更不时夹有十分奥妙奇突的手法。每当他使出这等神奇手法时,王圭就得现出凶险危殆之象。
转眼间已拆了二十余招。蒙面人似是性起,清啸一声,揉身搏击。五招不到,形势大变。那王圭尽管是苦修了数十年的武林高手,此刻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旁边的中年大汉突然大吼一声,抡起身边一把椅子,觅准时机,向蒙面人劈胸掼去。蒙面人举手一格,啪地脆响一声,那张椅子完全碎散。蒙面人奇快地运左掌向外一按,掌力如山涌出。呼的一响,所有的木片碎枝,都劲袭向中年大汉。
王圭趁这时,飞身直上屋顶。蒙面人又是一声清啸,身形破空而起,居然后发先至。掠过王圭身边,左掌一招恨福来迟,斜劈敌肋。右手向上一挺,已握住剑柄。尚幸王圭家传武功,特别讲究在空中变换身形,处处像形枭鸟。故此身在空中,犹能侧滚开去,安然飘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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