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很多的血,在我的眼前如红色的烟花般绽放。在枪口对准我胸口的时候,路星旧将我推倒在地上,他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
秦时月的呼喊变成很遥远的声音,我的手指上一片温热的粘腻。
是路星旧的血。
那个夜里的梦完全变成了血腥的颜色。他们为什么要救我?是愧疚,还是因为良心发现。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探究,亦不想去跟这两个人牵扯到任何关系。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叶家的人,而是岳小满。
她将温热的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眼神里都是焦急。我感觉头像要裂开一样的疼痛,喉咙里发出破碎而模糊的呻吟。
“你醒了?”岳小满的脸瞬间亮起来:“你受到了惊吓,一直在发烧说胡话,昏迷了整整两天。刚才大夫来看过了,说烧已经退了,只是一直不见醒过来,我都快要被你吓死了。”
“小满?”我拍拍昏昏沉沉的头说:“怎么会是你?我一定还在做梦。你现在回来做什么,你不跑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被路家的人找到……”
岳小满笑起来:“傻姑娘,我们现在是在很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你放心吧。”
“我这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激动地要坐起来,却被岳小满按到床上,她握着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你先别急,我会慢慢的把事情的经过全告诉你,不过你现在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一定要躺下好好休息。我已经让子漾去熬药了,晚饭之前不准动。”
这是个异常简陋的房子,长满了爬山虎的红色砖墙,漆色班驳的门窗,白色的帐幔已经泛了黄。这不是喧哗的闹市,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色,不知名的鸟儿安静的吟唱,这一切都让人莫名其妙的安心。
我已经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
岳小满和余子漾已经成了亲,他们是革命伴侣,是在革命党内部人的祝福下办了一场很简单的婚礼。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奢华铺张,甚至新娘连套红色的嫁衣都没有。照片上,她穿着青布的裙子,胸襟上别了一簇玉兰花。她的笑容洋溢着淡淡的幸福,她身旁的余子漾眼镜下一双微笑的眼。
我记得岳小满说过,她不喜欢玫瑰,艳得轻薄。她嫁人的时候,希望夫家能嫁着一辆用玉兰花装饰的马车来接她过门,她要穿上洁白的婚纱去教堂接受牧师的祝福。
或许每个少女都有最初的最浪漫的梦想。只是当梦想遭遇了爱情,没有扎满玉兰花的马车,没有洁白的婚纱,没有教堂和牧师。这最平凡最简单最朴实的婚礼,一切因为有了爱情而浪漫起来。
我捧着照片不禁微笑起来,用袖子抹干净装裱框上的灰尘。
岳小满端了简单的饭菜进来,她推推我满脸的羞涩:“你这个大小姐是不是又要笑我了?当初说什么没有玉兰花马车和教堂绝对不嫁人,如今人家只用了一间租来的破公寓就把我打发了。不过我已经这个样子了,你将来可要风光的出嫁,到时候连我的这一份都要补上。”
“为什么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没通知我?”我遗憾地叹气:“我们不是说好,要互相做对方的伴娘吗?”
岳小满拉住我的手焦急地解释:“我是想去告诉你啊!可是,我已经快到了叶家的大门口,远远的就看到你和秦时月出了大门口,当时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跟着你们,我根本不敢声张。那些人都是冲着军火去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还是不明白,我只知道,我被利用了。被我的爸爸利用,被秦时月和路星旧利用。他们一开始接近我都是带着目的,只是我自己太笨了,一直在自作聪明。”
“其实我这次能把你带回来也纯属偶然。我们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要我们在秦时月和路星旧拿到军火之前,将那批军火劫回来。那批军火原本是法国领事馆在英国购买的一批军火,准备运到上海来以防止动乱会威胁到他们的租界和领事馆。现在全世界都在遭遇动乱,军火来源特别的珍贵。那批军火是法国领事馆花高价秘密买进,而这个任务的直接负责人就是秦时月。这世界上永远都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时有叛徒将英国有军火买卖的消息卖给了革命组织的内部人员。革命内部是缺乏资金的,只能四处在商界中的爱国人士中秘密的拉赞助。其中有一个叶姓的富商几乎出了一半的费用,也就是其中最大的出资人。当时这边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卖给法国领事馆的军火,那个所谓的内部人员不过是想发一笔横财,他告诉我们军火屯放的码头,把那批领事馆已经买进的军火让我们带走了。他毒杀了所有看管的人员,事后说是军火被劫持。后来东窗事发,他就逃得没了踪影。”
我几乎听得入了迷:“那个从中得渔利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当时我爸爸包了一条轮船接我回上海,那艘轮渡上就装了那批军火。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此行的目的。”
“那个人不肯露面,我们一直在调查。”岳小满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是的,这就是一直反对你回国的叶伯父突然把你带回来的原因。那批军火运回上海时,其他的出资人都在家里被暗杀,于是叶伯父和内部的其他同志将军火藏在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定是出资人的名单被泄露出去,幸好叶伯父的名字并不在名单了,才躲过这么一劫。那些同去的同志的名单也被泄露,没等与上级可信任的领导联系上就被暗杀。那批军火从此销声匿迹,知情的人全部罹难。没有人知道叶姓的出资人是谁,那位叶姓的出资人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不再向革命党人泄露身份。不过,在商界能拿得出那么多钱的叶姓人,只有五个,其中一个就包括你的父亲叶光荣。于是,各路人马只好从这五个人身边调查起。秦时月一定要找回军火,而路星旧也想得到那批军火,两个人一拍即合,这就是他们接近你的原因。”
我苦笑一下:“好像没那么简单,路家和我们叶家好像有什么仇恨,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和路大胖子要这样粉饰太平。现在军火已经落到了你们手里,他们两个真是空欢喜一场……”
“没有,叶家的祖坟下面,根本没有军火。应该在很久以前就被挖走了。”
“是我爸爸转移了地方?”
“以叶伯父的反应来看,不像。”岳小满无奈地叹了口气:“谁不是空欢喜呢,不知道躲在背后偷笑的,是什么人。总之,你不要难过了,等身体好一点就回去,没有在叶家的祖坟里挖出东西,以伯父在商界的地位,没人敢把他怎样。这样算是对叶家也是很好的结果。”
我摇摇头只觉得胸口爬满凉意:“我不回去。我不想回那个充满阴谋和是非的地方。”
“可是叶伯父登报找你,全上海滩的人只要能找到你的就能得到五千大洋!”岳小满说:“你瞒不了多久的,那毕竟是你的家。”
“你连结婚都没有让你爹娘知道,不知道老古板知道你结婚会不会气死。”我撇了撇嘴说:“呐,如果你非要赶我走,我就去告诉他们。”
岳小满气得掐我的胳膊,眼睛里要冒火:“真是要被你气死了,嘴巴那么坏。我不是要赶你走,你想要住多久都没问题。只是我担心当惯了叶家大小姐,这样的清苦的日子,怕你过不下去。我现在在小学里教书,一个月没几个钱,只够维持生活的。我们在外面脱离了父母,总要生活的。”
“我也可以去教书。我可以教洋文和中文。”我抱歉地抱住岳小满说:“小满,我会早点搬出去的,不会影响你和余子漾的甜蜜生活。”
“傻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没有赶你的意思,跟你在一起读书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小满……”
“恩?”
“你要幸福啊……”
“傻姑娘,说什么傻话,我很幸福啊!”岳小满的拥抱更紧了,她在我耳边笑得很大声,但是潮湿的眼泪落到我的耳朵上。是温热的。
旧公寓美人遇难
看到余子漾,我就想到余子凡,心里难免有些芥蒂。听说余子凡越狱了,目前不知所踪,这对余子漾来说是个很好的结果。余子漾依然清秀,只是消瘦了不少。岳小满腌了一大缸的萝卜,平时的饭菜无非就是白米饭加简单的蔬菜。他们的日子的确过得清苦。
我突然的出现无非给他们清苦的小日子增加了不少负担。
家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睡,余子漾打了铺盖卷去附近的学校办公室睡觉,我心里虽然过意不去,却没有好的主意。岳小满总是安慰我说,不要放在心里,我们是姐妹,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的身上只有一个玉镯子是值钱的东西。是外婆当年去世的时候从手腕上摘下来的,外婆是出身名门,那个玉镯子价值不匪。
我虽然心疼,却也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我拿到当铺去,当铺的老板也算识货喜爱的不得了,但是他只开了一千大洋的价码。商人的嘴脸我见识得多了,跟他叮咛了半天,一定要把镯子珍藏好,我半年内一定会赎回去。
我拿了五百大洋给岳小满,她一眼就看到我空空的手腕,脸立刻白了:“你哪来的钱?你把镯子卖了?”
我故做轻松的推她:“我把镯子当了,以后再去赎嘛!”
岳小满眼睛含着泪说:“我不要,你快把镯子赎回来,那是你外婆留给你的遗物,是你从小戴到大,从来没脱下来过的。你要是过不了苦日子就回家,干吗要做这种让自己遗憾的事情。是我没能力让你生活得好一点,你还是回去吧,我们这些穷人可没办法满足大小姐!”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终于是没掉下来。我将钱放到桌子上,脸上火辣辣的,依然强颜欢笑:“这些钱你留着,多买些吃的用的,让生活过得好一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余子漾着想。他家虽然败落了,好歹也是个少爷,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苦。他的衣服都有补丁了,还是去换两套新的来。就像你说的,我是个大小姐,没办法过这种穷人的生活,我这就回家去了。小满……你保重……”
岳小满低着头不知道什么表情,她一定在掉眼泪了,这个傻瓜。
我出了屋门大大的舒了口气。小满,谢谢你。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你心疼我,你只是心疼我而已,并不是要伤害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伤害我,你也不会伤害我。只是,我没办法再继续呆下去。
你和余子漾,你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在你们的婚姻之外,我只是个路人。
我在安静的平民区租了一套两房的旧公寓。房东是个姓杨的苏州女人,轻巧的一把香骨,笑起来满脸的恬静。那是他丈夫离婚前一起住过的旧公寓,她一直舍不得租出去,这里面有她最美好的回忆。只是再好的房子也是需要有人打理的,旧公寓如同没人欣赏的少女开始变得不修边幅,渐渐衰老。杨女士这才决定把房子租出去。
房子里的家具都蒙着白布,欧式的家具如晚清的遗少一般清冷孤傲。想必它们的主人曾经也是有过这样骄傲的少女情怀。对于没做过家事的我来说,清理房间是个非常烦琐的工作。我正在专心致至的擦梳妆台,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脸。
我穿着岳小满的素花旧旗袍,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嘴唇龟裂开粉色的缝。这果然是到了秋天了,天气凉了起来,嘴唇开始起皮,到了夜晚裸着的小腿凉飕飕的。每当这个时候,姨太太们就会用蜂蜜,蛋黄和花粉制成护唇膏涂在双唇上,几分钟冲洗后马上就嫩得掐出水来。只是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不是叶家的大小姐,从今以后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没有显赫的家世可以依靠。
“开门!快开门!这短命鬼快给我开门!”门突然响起来,一声比一声急,苍老的声音几乎要把喉咙叫破了。
“你好,你找谁?”望着眼前满面怒气的老太太,我小心的问。
“我找你!”老太太拿拐棍敲着门砖:“你这不招待见的小丫头是想淹死我!快去把厨房里的水龙头关了!我家里都发大水了!你们这些小年轻人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不快去关了!”
我本来就没有多大的节省观念,根本不知道穷苦老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本以为开着龙头只是多流了水,哪想到水会漫出来。公寓已经旧了,年久失修。厨房露了水,直接淹了楼下宋老太太的厨房。
我满心的愧疚,只能低着头任她劈头盖脸的骂下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老太太并不拿我的钱,她已经请了人来打扫。她并不欢迎我这么个新邻居,白眼翻得厉害。末了走的时候半怒半威胁的说,要是有下次,你别想在这呆。
我委屈得要命,如今真的像是走投无路,刚关上门准备松口气,却又听到敲门声。怕是老太太不甘心,又来骂了,我准备好笑脸,刚开门却见是岳小满。
我一愣,她扑哧一声就笑了。
“傻姑娘,看什么呀,才半天没见就不认识了?”岳小满进了门惊喜得打量着房子说:“这公寓外面看着乱乱的,里面还挺不错的嘛!挺符合你现在没落贵族小姐的身份。没想到你刚搬进来就把人家的房子给淹了,我就知道你办不出什么光鲜的事情。”
“你怎么来了?”我不好意思地搓裙角:“我本来确实准备回家的……”
岳小满坐在床上满脸的得意:“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还想骗我。你是绝对不会回去的,我们家子漾看到你出了家门很不放心的跟着你,怕你寻了短见。他眼见你买了份报纸,寻到这里租下了公寓。虽然说你的那一套小姐身段我学不来,但是柴米油盐这一套,你也学不来。你现在只是淹了人家的房子,说不定煮菜会烧了别人厨房。我还是看着你比较保险一点。”
“小满!”我开心的扑过去拉住她的手:“你真好!刚才我快被那个老太太骂死了。那老太太比夜心的训导主任凶多了,幸好我有够可怜她才肯放过我。”
“今天上午是我不对,你好心拿给我钱,我却那么说你。事后,我很后悔……”
我制止住她下面的话摇摇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叶家大小姐了,我需要生活。那镯子再重要也是身外之物,也赶不上眼下紧急。”
“说的也是呢。”岳小满雀跃的说:“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子漾帮你推荐了个工作,是一家洋人开的报社请翻译。你在国外呆过,口语很伶俐,又有气质,完全符合他们的要求。而且洋人不吝啬,薪水很不错。行不行还要先过去应试,你应该没问题的!”
“你们对我真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夫妇。”
“那就给我们家子漾做二姨太太吧!大姐保证不欺负你。”
“你可真大方啊,那我真不客气啦!”
两个人的笑声给旧公寓也染上了一丝生气。我的一切都要从零学起,岳小满是个很优秀的生活指导,索性我的领悟能力也比较快。只是,放在床头的晨报上,寻找叶氏千金的启示占了整个版面,我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他乡遇故知
黄花晨报社。
说个洋人开的报社,其实里面的中国人还是占多数,只不过是洋人出资的。我特意抹了点脂粉,让自己的气色好一些。报社里清一色的男人,我一看不禁底气短了一大截。
“这位小姐,你是来提供新闻线索的吗?”一个毛头小子热情地冲过来,手里端着一杯茶水奉到我的手上。
我不留声色地推掉那杯滚烫的茶水说:“不是,我找朱岩清。”
毛头小子立刻失望地撅起嘴:“你找我们老板啊,他就在里面的办公室里,你敲门就可以进去了。”
“张小枪,你找不到新闻急疯了吧?”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听见背后有人和那个失落的毛头小子讲话,语气里都是戏谑。
“我看啊,他八成是看人家姑娘长的漂亮,小伙子也春心萌动了!”
张小枪烦闷地挥挥手:“去你们的,社长说了,报纸再不涨量,你们这些外表光鲜的驴粪胆子全都要回去吃自己!还不干活!新闻!局势!上海的生死存亡!中国的未来!你们是上海老百姓的眼睛!”
这个男孩与我年龄相仿,一身的朝气劲儿,是个热血青年。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他回头看到我尴尬地挥挥手,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敲门进了办公室。男人低着头穿着浅灰色的西装,金丝边的眼镜泛着光。我慌忙把脸埋下去不敢乱看,我是来求职的,并不能那么没有礼貌。
“朱老板好,我是叶冰清,听说贵报社需要翻译我就过来了。我在英国呆了近十年,口语不是问题,书写能力可以考试……”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出来应试,只顾着埋头推销自己,却见一双棕色的皮鞋映入我的眼帘。没来得及我抬起头,整个人已经被抱在怀里。他的拥抱太有力,我恼羞成怒,这人未免也太轻薄了。
“你做什么!”我急着要把他推开:“我要喊人了!”
“哈哈,冰清,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看看我是谁?”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耳熟得要命。我抬起头,棕色的头发,开朗到连阳光都要失色的笑容。他是个混血儿,轮廓分明。他的母亲是中国人,死在了战乱中,他一直和父亲在英国生活。我们认识了七年,我们一起上过战场,在异国生活的日子,是他给了我弥足珍贵的友情和关怀。
“乔!”我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天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英国做医生吗?怎么跑到中国来了?”
“我怎么能失去你这个朋友呢?中国是我母亲的故乡,我的汉语都是你教给我的,我都二十四岁了,除了和你还没有用过这种语言,我怎么会甘心?”乔耸耸眉毛:“我的中文名字很好听吧。你跟我说过猪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岩石是最坚硬的东西,而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清字,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
“乔,你真让我另眼相看!”我正高兴着心里突然一惊:“你怎么找到我的?”
“那个叫余子漾的给我们报社提供过新闻,他听说我要找叶冰清,知道我是你的故友,才决定帮这个忙的。”乔遂皱了眉:“我看了日报上你父亲登的寻人启示,而且叶家的管家也来了我们报社,我拒绝了刊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苦笑两下说:“一言难尽,反正我现在不想回叶家,我需要工作来养活自己。”
“好,正式聘你做我们黄花晨报的翻译,我们的首席记者若采访外国人的话,就必须用上翻译。我一会儿把你介绍给黄社长,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这个晨报的名字就是他取的。意思是要让上海人民的苦难成为昨日黄花。晨报才出了半个月,影响还不是很大,你只要不嫌我这里庙小就行了。”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这么好的老板,这么优秀的社长,我这样个走投无路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挑剔啊。”我笑着说:“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你的上班时间不用固定,只要每天来报社报道看看有没有任务,其余的时间随里自己支配。”乔说:“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好,做老板的好朋友还是有特权的。”
真好,乔也来到了中国,在这个困难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有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在我的身边,相信多大的坎也能迈过去。我去菜市场买了菜,准备晚上请乔和岳小满夫妇来小聚,互相认识一下。只是坐上了公交车,不过是打了个盹,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叶家的附近。
我慌忙的下了车,这是我熟悉的街道,我几乎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前走。在巷子口,我远远的看着叶家的洋房。
妈妈在做什么呢?二姨太现在少了三姨太这个强劲的对手,一定是逍遥多了吧?三姨太现在一定是看尽了人的脸色。小枫还是每日由书童陪着去上学。玉洁依然每天和杜艾去约会。爸爸或许还在担心军火无故失踪的问题。或者,他也正在担心,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会给他惹麻烦。
我不能原谅被利用和欺骗。
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一个惊喜的声音喊住:“二小姐!二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找你都快找疯了!”
我扑上去捂住那丫头的嘴。是紫桃,叶家最伶俐的丫头。她见我惊慌的样子慌忙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二小姐,你快跟我回家吧。老爷真的找你要找疯了,太太每天以泪洗面。一开始老爷还跟老太太说,是你提前回来了。可是你失踪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来城里采购的下人买了报纸回去。老太太也知道二小姐失踪了,昨天刚到叶家,急得老人家觉都睡不好。二小姐不回去,我们这些下人也没好日子过,家里整天阴沉沉的,大家都提心吊胆。丫头婆子们都说二小姐待下人最好了,见不到二小姐心里也总是憋得难受。现在知道二小姐还好好的,我是放心了,可是大家还是悬着心呢。这叶家总归是小姐的家,紫桃是不知道小姐闹什么脾气呢,可是这终归是你的家,你总要回来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别让她总惦记着……”
“我不会回去的……”
“自从小姐失踪了,路少爷也来了几次,老爷已经说了,若一个月内找不到你,就把婚约退了。路少爷好像很痴心,你总该通知他一声。”
我终于知道紫桃为什么这个讨妈妈的喜欢,她的确伶俐,也明白事理。只是路星旧他可能恨不得我去死。无论她再怎么讲,我也不会回去的,我摇摇头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我在外面生活的很好,还找了工作。你回去后告诉太太和老太太,说见过我了,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找我,也不要担心。我现在是不会回去的……”
紫桃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二小姐也要让紫桃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大小姐现在每日都和杜上尉去找你,人都瘦了一圈了。大小姐和二小姐关系最好了,我和大小姐保证都不会出卖小姐的。你就告诉我吧,紫桃也可以时常去照顾您。”
“我不需要照顾……”我真是耳根子软,紫桃这么一副表情的确让我大受感动,仿佛自己要是拔腿走掉就是罪大恶极。
“二小姐,我保证不会出卖你的,你就信我这么一次吧。”紫桃苦苦的哀求。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该来的,这简直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只好将地址告诉紫桃,并仔细叮嘱她,千万不能泄露,如果她背叛我,我就咬舌自尽。那丫头果真也信了,吓得小脸一白,慌忙的摇头说:“紫桃绝对不敢,老爷快从商铺回来了,二小姐快走吧!”
“老爷最近经常去商铺吗?”
“管家说,洋货几乎要铺满了市场,老爷最近遇见了一个强劲的对手,看来是死掐我们叶家生意的。还挺棘手,老爷最近劳累多了。”
“哦。”我咽下口中的担忧说:“我要走了,你快回去吧。”
紫桃又是一番叮嘱才抽身回了叶家。我出了巷子找了辆黄包车,一路上的喧闹拂面而来,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地下侦探社
乔找人来装了电话,这样一来报社有什么事情就方便多了。我将阳台上堆满了各式的花草,没事就去帮楼下的老太太打理一下她的小花园。她整日摇着个蒲扇硬着脖子说,园子荒了就荒了吧,我也不爱那花花草草,看着俗气。也就你们这些小年轻喜欢这些轻浮的东西,没过过苦日子,不晓得怎么生活。
岳小满总说我脸皮越来越厚了,老太太口气不善,我却一直往她家跑。她一个人住,日子难免荒凉,心性大概也变得刁钻了。话说回来,岳小满的任务很多,一方面小心行事,一方面又怕暴露身份被暗杀。用她的话说,这是个惊险又刺激的职业。
我从报社回家,从楼下的巷子不经意的望了眼二楼公寓的窗户。窗帘拉得很紧。我记得我每天早上都会拉开窗帘去潮气。这样的紧拉着倒有些奇怪了,难道是我早上忘记拉开了?
我满腹疑虑的爬上楼梯,家门还好好的锁着,并不是招贼了。我拿出钥匙正要开门,却被一只口捂住了嘴。我惊恐地要向后看,钥匙掉在地上,只是我一个女子的力气怎么也不敌男人的力气大。我被人飞快地拖到三楼的楼梯拐角。
一个和我穿同样款式和花色旗袍的女子走到门口拣钥匙的同时,我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戴着格子布礼帽的男人将穿碎花旗袍的女子猛得拽了进去。我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嘴巴上的手松了,我突然用力地扒下那只手回头。
还是那双如湖水般清澈荡漾的眉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几乎是呆呆地望着他。
秦时月穿着黑色的风衣,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英挺。只是我对这种英俊的外型几乎要彻底免疫。我急着要搞清楚眼前的一切,大约过了不到五分钟,那个戴格子布礼帽的男人左右巡视了一下楼道了没人,这才匆匆的下了楼。
秦时月确定那人走远了,才匆匆的跑到我的旧公寓。我跟着跑了进去关上了门,那女子躺在地上头撞在桌子角上,受了很轻微的伤。
“你没事吧?”秦时月将女子扶起来按到椅子上仔细地检查她的伤口。我做事毛手毛脚难免磕磕碰碰,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准备了一个小药箱。看到我熟练的取出消毒水,卫生棉球,纱布和药。女子突然笑起来,我突然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说:“秦先生,她果真很能干!原来你那颗子弹确实是她取的。”
我面无表情地做着简单的处理问:“你们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说的很轻松:“那个人问我是不是叫叶冰清,我说不是,他就拿出照片来一对照,盘问了一通,果然不是。于是他就很生气地把我推倒走人了。”
秦时月斜靠在桌子上有些装帅的味道说:“我只知道刚才那个人是一个很隐秘的地下侦探社的一员。他们会接各种的单,很有能力,但是收费很高。而且他们只接信任的客户,其他的人根本找不到他们的办公地点。我接到线报,说他们最近一直在找叶冰清,但是,找寻你的人,绝对不会是你的父亲。依照我的分析。现在叶光荣出资买军火的事情已经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军火的突然失踪也有人怀疑是你父亲事先转移了。而现在你父亲又登了许多寻人的广告,上海滩人人都知道叶光荣的女儿失踪了。大概这个出钱给地下侦探社的人就是想挖出你,然后借你来要挟你父亲说出军火的真正藏匿地点。”
我讥讽地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要抓我去威胁我父亲交出军火的真正藏匿地点?”
秦时月并不为意,依然笑得很明媚:“那只是不知情的人才有的这么天真的想法。依照我的调查,你的父亲并不知道那批军火的下落。那批军火定是有人已经抢先一步,只是你父亲一直蒙在鼓里。”
我帮那女子处理好伤口,见她兴趣昂然地看着我,就好像在观赏某种稀有动物。我冷冷的转身下了逐客令说:“既然你知道是这样,那还不快滚!你知道我对我的父亲构不成任何的威胁,他只是想我回去给路家一个交代。我知道你肯定要去跟你的好搭档路星旧报告我的地址,你一向是这种打着各种名义接近我做不可告人的事,我都已经习惯了……”
秦时月摇了摇手指得意的说:“你错了,我才不会跟那个人透漏半点消息。我这么嫉妒你是他的未婚妻,才不会告诉他。如果他想找到你,自己想办法。你现在怎么把我想的那么高尚呢?我是坏人,绝对不会便宜自己的对手。”
我气地对着他的小腿就是一脚,却被他轻巧的躲开,眉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不要当着美女的面与我打情骂俏,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男人。这个美女是我的助手,你已经见过她了,就是那个用玉兰花迷晕你的卖花姑娘。她的外号是蜘蛛,从今天起,我会让她暗中保护你。”
秦时月说着带着他的美女助手就要离开。蜘蛛朝我挥挥手说,你会很安全的。只是他为什么要保护我。我只是他计划外的人,我的爱情只是他计划外的事,他利用我的感情接近了我。现在,已经甩开的绊脚石为什么又重新拣起来?
“为什么?”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会领情的!因为我知道你又有了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我的存在对你来说那么有价值吗?”
秦时月回过头露出一个魔鬼般迷人的微笑:“对我来说,你现在的确很有价值,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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