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你可曾看见,月之暗面,我匍匐前进?
——桑,你独自一人怎能取暖。
1
是的,是的,如你所说,我是一个女人。
先讲一个听来的故事:一个女人,大专文化(我觉得文化层次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风情吧),她和一个研究生学历的年轻男人遇上了,两个人坠入了爱河——不过是各自的美丽幻觉——他们相互吸引爱慕不断从对方的身体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之后是身体的结合。有了一个爱情的种子,在女人的身体内开始成长,可以比喻*情的结晶,也可以说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她)会炸飞爱情,炸到面目全非……她跟随着他,去见了未来的公婆,公婆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她,对她挑三拣四,拒绝着这门婚姻(是不是有点俗了?俗就俗吧,我想我也是一个很俗很俗的人),他对她说,别害怕,我爱你,是真的,一生一世。她说,别说永远,谁都无法预测未来。
——他们结婚的那年,男人在一次出差途中被撞死。那天,她又一次从医院出来,做了身体检查,腹中的孩子已有7个月了。她眯缝着双眼站在阳光下,一次又一次想,孩子,现在他(她)是我的一部分。
你猜下面怎么来着?
我不是在编故事,我在给你说事实的真相:他死后,涉及到财产分割的问题,公婆哭丧着说她是“丧门星”,说她的进门害死了他们的儿子。他们还说,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人(天,他们居然说他(她)不是人!),所以,孩子没有继承权。她去咨询了律师,那个戴棕色眼镜的男律师意味深长地告诉她:的确,你腹中的孩子还不是人,所以,依据法律他(她)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是,在法律上,他虽然没有继承权,但却有继承的保留份额——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窗外,又探手够来烟缸,把烟灰弹进去。房间里宁静多了,时针指向下午两点。这是位于铁东区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地处相对偏僻的郊区,从明净的窗子里望出去,即是一片海棠树树林,这个季节,枝上的果实已有了色泽,看上去挺诱人的——这里还有两种情况,如果孩子出生之后是个死胎,那么这份保留份额就没了,但是如果生下来孩子是活的,哪怕他(她)活一个小时,保留份额的财产也属于这个婴儿了,也就是说,如果孩子立即死掉,这份财产可以由你来继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说明白。
如你所知。
——女人在生下孩子后,掐死了他(是个男孩),生下来的时候很健康,有7斤重。她还是掐死了他。
之后,她嫁给了那个律师。
是下一个春天,他们脸上装饰着幸福的微笑。在市政中心旁边的一家酒店举行的婚礼。如果你恰巧在那年春天生活在这个城市。4月1日那天中午11点多,你又恰巧经过市政中心,那么我敢确信,你会看见那样一对新婚夫妇。那天天气有点阴,空气很潮湿,似乎可以拧出水来。可是,花枝招展的新娘让这该死的天气见鬼去了。你看你看,她的脸上多幸福。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你知道,那只是一个故事。
2
大雪过后的城市,一片狼藉。
3
下雪了。
我不知道怎么来描绘。
我记得读中学时,我总写这样的题目,雪——“雪花那个飘啊,北风那个刮啊!”,那时候,我们班级有个留级生,叫安,他整天没事总是哼这么几句戏文,把自己乔装打扮成黄世仁,在班级每个女生面前卖乖。有一天,他一手拿着可乐,一手掐着面包,啃一口面包,唱了句“雪花那个飘啊”,接着再灌一口可乐,又吐出下半句“北风那个刮啊”,就这样,他撞到了我的面前,他噎住了,噎得直瞪眼睛,他瞪眼睛的时候白眼仁多得可怕,白成了一片。我以为自己脸上沾染了什么让人瞠目结舌的东西,伸手去擦,只擦到了一团空气。
他说:“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终于要我给你撞见了!喜儿!”
我什么也没说,把抓在手里的一团雪砸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高一的上学期。
我所在城市下了很大很大一场雪。没有记错的话,就是那个冬天,卓带着一身的凉气走进了我的生活。
安说:“你个臭不要脸的小婊子!”
我不大会骂人,不知道怎么回骂。但我坚持相信,我的骨头里有暴力的倾向,这种倾向来源于我的家庭。我的家庭是一个监狱——人人都不大说话,从不说,连最起码的交流都没有,不消说用肢体语言去表达爱与怜惜。有的只是武力。在我更为幼小的记忆里,我常常躺在漫无尽头的午睡里不敢苏醒过来,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几乎每个午睡醒来的时候,我的父母都在打架。他们敢于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东西砸碎。
我沉默。
安居高临下:“你以为你很清高呗!”
我说:“臭流氓!”
安扬手就是个巴掌。
我没哭。鲜血沿着嘴角滑出来。我夺路而逃。外面是漫天大雪。大街上人烟稀少。可是我依旧不知道往何处去。后来,我去了一个地方,你可能猜不到,我们那个小镇上的火车站,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很可能我的身上有一种出走的情结。我跳进站台,沿着铁轨向远处走去,伸展双臂,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看铁道两边的景色,有点像画,那么美,又可以读出苍凉来。
卓是那时出现的,在我的前面,穿红色的毛衣,扎一条白色的围脖,在漫天飞舞的白色中,他对我忧郁的一笑。
他说,你好,我叫卓。
我说,他们都叫我小婊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留下彼此的线索。我一再地问卓。他不说话。我知道,他没有能力回答,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4
我出生在9月。是凌晨4点钟的光景。窗外在下雨。父亲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没有人来看我。
我的哭声没有人来响应。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回旋着我的哭声,夹杂着母亲近乎死灰一般无力的呻吟。从来没有人看我,从来,我从一出生开始就感受到了孤独。因此一生变得脆弱而敏感,并且乖戾。
这不怨我。真的。我也不想这样。
5
读小学的时候,我曾经打过几次仗:当然,也仅仅是几次而已。一次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使用钢笔,不大管用,墨水忸怩着不肯滚出,我就狠力地甩了甩,结果甩了我同桌一脸。他是一个小男孩,在我看来,性格暴烈。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活吃蚂蚱,还曾用过一次性的注射器给活的老鼠青蛙注射污水,导致它们从嘴里吞吐出胃肠。这一切连同他的声音、形象都是污鄙的。我厌恶他,从心眼里厌恶,可我不能不服从班主任的安排——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又矮又胖,他有一个儿子,但先于她死去,在50岁左右的年纪时,她看起来已经很老了,皱纹横生,在她的面庞上肆虐。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沙哑。据说,她是当年知青下乡才从老家哈尔滨来到这里的——她时常用木制教鞭敲打我的脑袋,如同敲打她常年铺在身下棉花胎。她说我必须和他一张桌,因为我们在数学课上的表现惊人一致,都可以将1+1的结果计算成是2以外的任何数字。这个女人曾在数学课上点着我的脑袋讥笑我是“窝瓜”,——就是一窍不通蠢蛋一个的意思。
全班哗然。
从那以后,我对数学怀有深深的恐惧与敬畏。一直到今天,遇到从事数学工作的人,我全身都会发抖。
“窝瓜”,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绰号。之后各种绰号如约而来,大有风起云涌之势。开始时,我试图反击,但每一次反击只能带来更恶毒的进攻,我的头上顶着各种各样难听的绰号,在别人的眼里走来走去。
不知不觉中,我长成了一个招蜂引蝶的女孩。
有一天放学,因上课违反纪律被留校写未完成的作业。写到了黄昏,从班主任办公室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听到狗在远处吠叫,我怕黑,猫起身子走路,尽量使自己的行走不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还是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尖声叫了起来。是一只死老鼠。之后,他出现了,像一个白色小鬼,突然从巷口跳出来,大叫一声:啊!我立即辨认出他是万大双。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那。
他纵有一万种设想,也不会想到我会像一具死尸那样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没想到,他以为我会哭着跑开,所以说他的计划没有得逞。相反,我却把他吓了一跳,他怪叫了一声,跑开。我不依不饶,坚决地追上去,把所有的愤怒和恐惧消耗在追逐的奔跑中,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哭声随即升起来,我冲上去,用脚踢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软的。
躺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无助似的。
他说,饶了我吧。
我说,你为什么怕我?
他嗫懦着,我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你也要说!
——你很冷。
若干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的胖乎乎的同桌万大双,他被我打败了。不久,他就死了,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似乎和贫血有关,连他做医生的父亲也束手无策,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死了。我的第一个小爱人,就这么,甚至没来得及吻我一下,他就死了。
他还是我的第一个对手,他那么强大,可是他却害怕我,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对手了,我和世界构成的对峙中,我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溃败,我再也找不到对峙的*了,再也找不到了。随着我的同桌万大双的去世,那种*也随之消失了。
苍凉。无望。悲伤。
我的同桌,万大双,一直到死后,他都不敢对我说出那句话,一直到死,他都不敢,他只是在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上,在我的文具盒里匆匆塞上一张小纸条,潦草地写了一句话:“桑,我喜欢你。”
我秋天回来的时候,在新学期的第一节课上读到这句话时,我的左边已经是空空荡荡。万大双已经被他的父亲埋葬到镇外的地方去了。那里全是坟,全是让我恐惧的坟。我的同桌万大双,他那么胆小,他会害怕么?他会哭么?我捏着那张纸条,想象被他拥抱住的陶醉。之后嚎啕大哭。
“精神病!”
她走过来,用教鞭敲打着我的头。这样说。
——可是,可是,那个第一个试图对我表白,喜欢我的小男孩,我把他给弄丢了。
6
读中学起,开始谈恋爱。成绩不好。经常逃学。有时写字,编各种阴暗窒息的故事。我的语文老师,一个老处女,她很好,她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对我说,你是有才华的。
还是她联系了朋友,托人帮我进了一所不入流的大学。
迷恋文字,学历大专。除此之外,毫无任何爱好可言。试图妥协,却终因无法抚平身体的凹凸而失败,甚至全面沦陷。
一日,我在街道上忧郁地行走。鸽子从我的身后沉重地飞起,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我在交替闪烁的红绿灯里泪流满面横穿街道。
你坐在迅疾行驶的公交车内,只是一闪而过,匆匆一瞥,但你还是看清了这个女人悲戚的容貌。
你打来了电话说:“你好!桑。”
是的,是的,我是桑,是一叶为虫所啃噬的桑。
7
在没有了万大双的三年二班,我成了孤立无援的小女生,每天落落寡欢,再也没有人来和我吵嘴、打架,没有人用一根自动铅笔铅或者各种好看的橡皮来贿赂我,博取我的欢乐。
下课的时候,他们一大群人会成帮结队地到操场上去玩耍,男孩子在偌大的操场上奔跑,打闹,女孩子则三五成群,唧唧喳喳,或者踢毽子、跳皮筋。
“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打我,我就钻地洞,地洞有枪子,我就跳高墙……”
我无比卑微地靠近她们,唯一的一次,我的声音平缓地滑出了嘴,我就是贱,我不该发出声音的,不该投去羡慕的目光,打那以后,我走路的时候总是把头仰起来,抬得很高很高,似乎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向日葵,在那里没日没夜地追逐太阳。
我走过去,对王小花说:“可以要我一个吗?”
她立刻回击我:“你嘛!你不是神经病吗?神经病不能和我们正常人一起玩的。”
她们集体哄笑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原因也找不到,她们那么厌恶我,给我起了一个无比难听的绰号——大象。“大象鼻子长,拖了地,盖瓦房。”,拍着手,合着节奏,她们高兴到了极点。
我忽地冲上去,将王小花的脸抓破。
所有的女生忽地涌过来,将我的脸抓破。
当我们一起面目全非地站在那个更年期晚期的老女人的身边时,她的教鞭不由分说地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看见她们,她们,所有的人都在幸灾乐祸,我感觉一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真的,一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我感到孤独,还有深深的,深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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