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热心的李大脚几乎每天都要光顾于守业的家。小莲不在了,这里就不能称其为家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屋子里也是乱糟糟的,很是凄凉。儿子于定山头也不回地去下乡了,受到如此打击的于守业,已经没有心思过日子了。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里。
李大脚一来,就一惊一乍地说:“这个家算是毁了,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啊!”
一边说,一边忙碌起来。她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俨然就是这个家的主人,很快就把地扫了,屋里屋外也收拾得清清爽爽。走到待在院里的于守业身边时,她还伸出手,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做完这一切后,她仍意犹未尽的样子,又钻到厨房,忙活起来。不一会儿,饭做好了,菜也炒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
于守业没心思吃饭,他现在是茶饭不思,只想呆呆地坐着。
李大脚就很着急,把饭碗往于守业面前推了推,说:咋的,是嫌我的饭做得不好?
于守业失魂落魄地望她一眼,摇摇头道:我吃不下。
李大脚就喘开了粗气,腾腾地在院子里来回地走,一边走,一边说:于老师,你是个爷们儿,咋这么不经事呢。小莲走了,日子就不过了?告诉你于老师,我家男人老马死那会儿,我就哭了一个晚上,转天,我一睁开眼睛,该咋的就咋的了。日子总得往前走,人死不能复生,你总不能跟着去死吧?
听她这么一说,于守业“呜哇”一声,哭嚎开了。自从小莲离去,他还从来没有放声大哭过,前几日,他都是蒙着被子压抑着哭过几次。这次不同了,仿佛被李大脚捅透了这层窗户纸,一下子敞亮了,他干干硬硬地大哭起来。声音像狼嚎一样。
李大脚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见于守业哭得差不多了,便拍手击掌地说:这回好了。
她又走上前去,像对待孩子似地拍着于守业的后背。干惯粗活的李大脚,下手有些重,手敲在他的后背上“嗵嗵”的,于守业的哭声就变了音,一颤一抖的。
于守业的哭声在李大脚的敲击下,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大脚看着眼前已经凉了的饭菜,又跑到厨房里,热了一次。
于守业看着重新冒着热气的饭菜,汪着眼泪说:我还是吃不下。
李大脚就挥挥手说:今天吃不下,就明天吃。
她风风火火地把饭菜又端了回去。
第二天,李大脚又如约而至。这回她还带来了猪蹄,凉凉热热的菜摆了一桌,粥也热腾腾地端到于守业的面前。
经过昨天酣畅淋漓的痛哭,于守业的心里透亮了不少,现在多少有了一些食欲。在李大脚的再三催促下,他拿起了碗筷,有滋没味地总算把一碗吃完了。一旁看着的李大脚,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拍拍手道:这就对了,这才是个爷们儿干的事。你是个爷们儿,咋能倒下呢?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从那以后,李大脚每天都要来给于守业做饭。早晨上班前,她风风火火地来过了,把早点放在于守业的床头,就“嗵嗵”地走了。晚上,她有时间也要给于守业做一顿合口的饭菜。
时间久了,于守业就很不好意思,站在李大脚的身后说:别,你别忙了,我自己行。
她不回头地说:于老师,别忘了俺家媛媛可没少吃小莲的奶水。我帮你这一点儿,算啥?
她这么一说,于守业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又踱到院子里,想起了小莲。心里一阵发堵,无着无落的样子。
他毕竟还是学校的老师,虽然学校停课了,隔三差五的,仍会到学校里看一看,在自己落满灰尘的办公桌前发会儿呆,想一想昔日有课上的日子。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老师这份职业,教书、备课,批改作业,忙碌而又充实。他在发呆的时候,目光就看到了墙上的那些大字报,许多老师的名字都在大字报上面,目光所及之处,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才知道自己早就上了大字报。大字报上说,他来路不明,并且娶了怡湘阁的妓女为妻,这一切都要他交待清楚。他看着大字报上自己的名字,头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直觉得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他以为工宣队不找他麻烦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学校仍有人在盯着他,让他说清楚过去。他想到了那份委任状,虽然他把委任状撕碎,吞到了肚子里,可他毕竟是特务,代号037。这一点是事实,别说是特务身分,就是调查他的从前,曾当过国军的中尉,就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头重脚轻地离开了学校。
回到自己家时,就看见李大脚怀抱一只瓦罐等在门口。她看见了他,便惊惊乍乍地说:你咋才回来,我给你炖了一只鸡,让你补身子。
他听了,猛然清醒过来,发现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李大脚正在路灯下,用一双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此刻,他望见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变成了委屈。他还没有打开门,泪水就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她忙问:咋的了,在外面受欺负了,是谁?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莫名的号哭让李大脚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又是替他捶背,又是抚胸的。面对着此时的李大脚,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娘。小时候,他在外面受了欺负,一定是回家抱着母亲哭上一场。他真想钻进面前温暖的怀抱,让她去替自己遮风挡雨。也许是晕了头了,他在无措和惊慌中,真的把头扎进了李大脚的怀里,肝肠寸断地哭了起来。
她先是怔了一下,马上就把他抱住了。一股巨大的亲情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她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老于,咱俩都是一对苦命的人呐,我没了丈夫,你没了小莲,你说,咱们的命咋就那么苦啊——
片刻,她甩干了脸上的眼泪,死死地抱住他的头,突然破涕为笑了,一边笑,一边说:是老天可怜咱们俩,让咱们往一块儿堆里走呐。老于,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以前我连想都没敢想,你不嫌弃我,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哇。
听她这么说,沉浸在幻觉中的于守业醒过神来,他的头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怔怔地望着她。此刻,她在他的眼里一点也不丑,甚至还有一种光辉,他错误地把她幻化成了娘亲,没想到却引来了这戏剧般的变化。他有些发怔,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
李大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顿时红了脸,张惶地问:咋,你不愿意?
他盯着她,很怕失去她,此时的她无疑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别无选择了。突然,他狠狠地冲她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李大脚先是张大了嘴巴,然后猛地抱住他,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喜极而泣地说:老天爷呀,俺的苦日子奔到头了。
那天晚上,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像对待孩子似地抚着他,说了许多的体己话。她说:于老师、老于啊,你放心,小莲不在了,我以后就是小莲,我保证比小莲还疼你,我用我的后半辈子照顾你,谁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和他拼命。
他靠在她的怀里,一边流泪,一边听她叙叨着。他想到了小莲,也想到那份委任状,还有代号037的特务身分,一时间想了很多,却从未感到这么踏实过。很快,他竟在温软的怀里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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