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丛林。还是丛林。
王玥已经无法行走了,丛林使她的双脚先是红肿,后来流出了黄水,接下来就溃烂了。此时,高吉龙和吉姆抬着王玥,他们每行走一程,都要歇上一会。高吉龙走在担架前,吉姆在担架后,他们很少说话,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讲话了,只剩下了艰难的前行。
在担架后面,童班副搀扶着瘦小的沈雅也跌跌撞撞地随着,这是东北军在丛林里剩下的
全部人马了。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五个人,三男二女。
离他们不远另一道山梁上,幸存下来的几个日本兵,也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这么多
天以来,自从两支队伍狭路相逢,走到了一起,似乎商量好了,他们在朝着一个方向一同前行。只有这样,他们似乎才感到安全一些,只要有一方宿营了,另一方也会歇下来。
由刚开始相逢时的紧张和不安,现在变成了相互遥望了。他们都知道,双方都没有战斗力了,在他们的心头,残留着的只是一线生机。他们顺着这一线生机走下去,走下去。
王玥闭着眼睛,身体随着担架在摇晃着,她的身体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了,薄薄的如一张纸在担架上躺着。有几只苍蝇在追随着她的双脚,双脚红肿着,不时地流着浓水。她能清晰地听见高吉龙和吉姆的喘息声,有时两个男人的喘息声混成一团,在她的耳边惊天动地。
“放下我吧,把我放下吧。”她这么说,她也只能这么说。
担架终于又摇晃了一下,缓缓地放下了。高吉龙和吉姆就势坐在了担架的两端,两个男人张大嘴巴拼命地呼吸着,仿佛要把森林里的空气一下子都吞到肺里。
王玥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说什么也都没有必要了。
高吉龙前几日差点自杀成功。他真想和弟兄们一起死在这片丛林里,想当初,东北营几百号人马,怀着雪耻的信念开赴缅甸,后来落败到了丛林,那时虽说队伍死伤惨重,但高吉龙的信念并没有破灭:有朝一日队伍走出丛林,他们还会是一支东北营。可眼前,弟兄们没能走出丛林,一个又一个都死在了丛林里。高吉龙的心在流血,他有何脸面去见东北父老?
东北军离开奉天调往关内的那一天,他们是在秘密行动,可还是让奉天的老百姓知道了。他们涌出了家门,涌到了车站附近的大街上,他们没有言语,眼睁睁看着他们涌上了军列。
先是有一声哭泣,接下来,哭泣声便传遍了整个奉天,像波涛像大海,哭声汇聚着,越来越悲壮。奉天的人民是东北军的父老兄弟姐妹,他们这么一走,等于把父老兄弟姐妹抛弃了,把他们抛在了日本人的魔爪之下。
那几日,奉天的天空格外阴晦。
汽笛声声,列车启动了。送行的人群涌动着,一张张脸泪水模糊着,百姓们举起了无奈的双手,向阴晦的苍天呼号着。
高吉龙看着眼前的情景流泪了。他身边的许多士兵也流泪了。列车渐渐远去,东北沉睡的黑土地一点点在他们眼前消失。高吉龙那时的心似刀剜一样的疼,他用拳头一下下擂着车门,在心里暗暗发誓:我高吉龙迟早有一天会杀回来的,替家乡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报仇雪耻。
东北军一撤,整个东北便沦陷了。日本人称东北为满洲国。
东北军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去。东北军大多数官兵的心情和高吉龙一样,那就是他们仇恨日本人。
终于,他们出征来到了缅甸,小小的东北营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算计着,他们心里清楚这一点,但他们不怕,只要让他们打日本鬼子,报仇雪耻,他们什么也不在乎。
东北营出征那一天,所有能赶来的东北军官兵都来了,一双双热烈的手握住了出征士兵的双手,他们共同说的一句话就是:“别给东北军丢脸,打出个样子来,为父老乡亲报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啊。
弟兄们群情激昂,高吉龙更是心绪难平,他一次又一次挥舞着手臂向前来送行的东北军弟兄们告别。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丛林,该死的丛林使他们一个又一个弟兄葬送在这里!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葬身在这该死的丛林里。高吉龙望着越来越小的队伍,他的心在流血,同时也心如死灰。他的好兄弟、好部下李双林失踪了,失踪在这片莽莽丛林里,不用想,他也知道,好兄弟李双林再也不会活着走出丛林了。那一刻,高吉龙就想到了死,他想用死来向弟兄们谢罪。弟兄们都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躲在了一棵树后,他先是冲着走过的丛林方向跪下了,他是在向死去的弟兄们跪拜,他在心里说:“弟兄们,等等我,咱们不能在今生今世一同战斗,那就等着来世吧。”
后来他又跪向了北方,北方有他的父老乡亲,他在心里颤颤地说:亲人们,我高吉龙对不住你们,我要用死向你们谢罪了。
然后,高吉龙掏出了怀里的日记本,那里记载着阵亡兄弟们的姓名和家庭住址。他又掏出了腰间的枪。他颤抖的右手握住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现在只剩下轻轻地一扣扳机了。就在这时,王玥出现了,她一下扑在高吉龙的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喊:“啊,不,啊不,你不能死!”
她夺过了高吉龙手里的枪,泪眼朦胧地望着高吉龙。
高吉龙很平静,他凄然地冲王玥笑一笑说:“让我死吧,我这是谢罪呢!”
王玥望着他,半晌说:“我们会走出去的,你答应过弟兄们,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要走回祖国去。”
吉姆也走了过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什么都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瞧不起这支中国部队,自然也瞅不起高吉龙。当中国部队决定向北而不是向西时,他没办法只好随着队伍走了。因为他清楚,靠他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现在他把中国人当成了同病相怜的伙伴,只要中国人能走出丛林,他也能走出丛林。
他说:“高,你不能死。”
说完耸耸肩便走了。
日本人营地,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凄厉绝望的叫声,在这静静的晚上,显得是那么刺耳、恐怖。
高吉龙被这一声惨叫惊醒了,是不能死,和他们同样处于绝望中的日本人不也照样活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要走下去,就是死,也要死在日本人的后面。
这么一想,高吉龙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了,他收起面前的日记本,复又揣进了怀里。那支枪却让王玥收起来了。他似乎把那支枪忘记了。
王玥是真心实意地想过死,她不能行走之后,只能靠高吉龙搀着她行走,后来又是吉姆和高吉龙两人再抬着她。她清楚,自己此时已是一个多余人了,这样拖下去,也许他们谁也走不出去。当初她义无返顾地参加了远征军,是为了要报仇,现在她就要死了,死在不见天日的丛林里。
也是在宿营的一个晚上,她爬着离开了高吉龙和吉姆,她把高吉龙的枪拿了出来。自从上一次她夺了高吉龙的手枪,她便揣着这把枪。她扣动了扳机,结果第一枪没有响,她悄悄地退出了子弹,又推上了一颗子弹,结果第二枪也没响,也许是子弹受潮的原因。两次都没有成功,后来她就哭了,哭着哭着,她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在仰光的家,父亲、母亲,还有她上学的学校,梦里没有战争,没有丛林,到处是阳光明媚,活着是多么的美好哇!
第二天,她一觉醒来,她真的不想死了。她不是怕死,而是再一次觉得生活的美好。她要随着高吉龙走出丛林。一路上,她了解了高吉龙的过去,同时也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他。她要伴着他走出这片丛林,然而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呢?她不知道,但是她却想活下来,为了不知道的未来。
王玥又抱着自己的双脚哭了。
高吉龙没有劝她,吉姆也没有劝她。经过死亡的考验,他们此时只剩下了一个意愿,那就是走下去。
二
童班副在认识鲜花似的五个女兵时,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会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像嫂子一样。眼前只剩下沈雅了。可沈雅又是什么样子呢,他认识她们的时候,虽说她们衣衫不整,但她们都是一些很鲜亮的女人。她们的皮肤是那么的细腻,眼睛是那么的明亮,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的好听。她们的胸在不整的衣衫里鼓胀着。
眼前的沈雅却已不再有任何光彩了,她的身体扁扁的,平平的,仿佛已被丛林掏空了身体。她的眼睛灰暗得毫无神采。衣服早已无法遮住身体了,露出灰黑色的皮肤。沈雅的头发更是疯长着,先是过了肩,后就拖到了腰,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她的身体如一株干枯的小树。后来,童班副看不下去了,用刺刀把沈雅的头发割短了一些,又用一些藤蔓把破破烂烂的衣衫捆扎了一番。
童班副的裤子早已破碎得遮不住屁股了,后来他就把上衣脱了,系在腰间,上身打着赤背,身上早就没了脂肪,筋筋骨骨的在松弛的皮肤下显露出来。他时刻提醒自己是个男人,他不能让沈雅受到半点委屈。这是他关照的最后一个女兵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在眼前消失了,如果沈雅再消失了,他独自走出丛林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雅清楚,要是没有童班副自己早就死了。在这几个女兵中,她的身体长得最单薄,胆子也最小。也许正因为这样,她得到了童班副更多的关怀和爱护。在这片丛林里,她离不开他。他为她开路,为她寻找食物,她走不动,他背着她,就是睡觉,她也要偎在他的怀里才感到踏实。总之,她一步也离不开他。没有他,她在这丛林里将寸步难行。
沈雅没有谈过恋爱,她对童班副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在来缅甸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同乡,姓王。在部队里当连长。是相同的武汉口音使他们相识的,从那以后王连长便经常来找她聊天,没事的时候,她也愿意和王连长聊一聊,走一走,那时他们的队伍驻扎在长沙。王连长的部队离师部不远。王连长人长得很年轻,也有几分帅气,脸白白的。一来二去的,他们就熟了,两人的关系亲热起来,后来王连长让她喊自己哥,她就喊了,脸红红的。那时她梳两条小辫子,走起路来,辫子在肩上一跳一跳的。
她和王连长来往,很快被师部的同伴发现了,同伴就开玩笑地问:“小沈雅是不是谈恋爱了。”她忙矢口否认,可脸却发起烧来,一直烧到耳根。
后来,王连长的胆子大了起来,有时会到她的宿舍来坐一坐,还会帮她干一些活。很快同伴知道了这件事,有事没事的,总爱拿她开玩笑。
一天晚上,王连长请她去听戏,一个剧团在市街心围了个棚子唱湖南花鼓戏。他们去听了,听戏的人很多,她看不到,又钻不到前面去。王连长就把她抱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下来,王连长就说:“莫动,放下你就没法子看戏了。”
一场戏,她是坐在王连长的怀里看完的,她很快被戏吸引了,她只感到王连长的胸膛很热,王连长的一双大手很有力气。直到戏看完了,王连长才牵着她的手挤出人群,后来她的小手一直被王连长的大手握着,她发现,王连长的大手潮潮的,热热的。走进一条胡同里时,王连长突然又把她抱了起来,她不知道王连长这是要干什么,她慌慌地说:“莫抱,莫抱,戏散了。”王连长不说话,胡子硬硬地扎在她的脸上,让她又疼又痒。她咯咯地笑着,后来自己的嘴就被王连长的嘴堵上了。一直很长时间,她都快被憋死了,王连长才放开她。她不笑了,心里乱乱的,跳跳的。她慌慌地离开了他,一直跑回宿舍。从那以后,她怕见王连长,但又想见他,就这么矛盾来,矛盾去的。
不久,他们的部队就开到了缅甸,一打起仗来,她真的再也没见到王连长。她不知道王连长现在在哪,是死是活。她更不知道,和王连长的感情算不算爱情。
战友们一个又一个地躺在了丛林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五个人了。沈雅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丛林。这段时间,她一闭上眼睛就做恶梦,梦见自己死了,躺在丛林里再也起不来了,自己被童班副埋了,就像童班副掩埋那四个姐妹一样。她在梦中拼命地哭,后来就醒了,她的泪水流在童班副的胸膛上,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死死地在搂着他。醒来之后,她的心仍乱跳个不停,四野里漆黑一片,附近只有他们五个人的呼吸声,不远不近的草丛中,不知是什么动物在爬动着,碰着草叶“沙沙”地响。
她不想死,武汉还有她的父母和那么多的亲人。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本来不想让她当兵的,因为父母救过她的师长,师长的队伍路过武汉时,师长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了,后来她父母为师长治好了病。师长挺感动,劝说父母让她来当兵,师长说:“你们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那时,平常人家的女孩是当不上兵的,再后来父母就同意了。
师长果然对她很好,经常带她去家里玩,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待她。这次入缅作战,师长不想让她来,当她看到别的姐妹都来了,她觉得新奇便也死活要来,师长最后没有办法,便同意了。刚开始,她一直在师部,不离师长左右,直到队伍进入丛林,她和师部走散了。
她知道童班副对她好,她要走出丛林。没有童班副她自己无法做到,她不知道,东北营的士兵对他们师部的人为什么那么不友好,除童班副外,没有人理她们。刚开始,她不知道,童班副为什么对她们好,后来童班副就给她们讲了嫂子的事,她们听后都哭了,为了童班副的命运,她们理解他,同情他。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其他四个姐妹都离开了她。童班副照顾了她一路,森林里的路究竟还有多远,她不知道。但她还要和童班副一起走下去。
那一天晚上,他们又露宿在一座山头上,她和童班副躺在了一起。离他们不远的林子里,是日本人的营地。那个军妓又在慰劳他们的士兵了。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刚开始她不明白那个日本女人在干什么,后来时间长了,她就明白了。她感到恶心,也感到悲哀,为同是女人。那一天,王老赖来求童班副时,她更明白了,绝望中的男人是需要女人慰藉的。那一次,她看见了王老赖的尸体,王老赖爬在草地上死了,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她哭了,哭了好一会儿,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王老赖。
有天晚上,她解开了自己的衣衫,又捉住了童班副的手,她用手牵引着他摸到了自己的身子,童班副哆嗦了一下,像过了电。她伏在他的耳边说:“童大哥,你要了我吧。”
童班副的身子又抖了一下,那只停留在她身上的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后来,就热热地在她的身上摸索起来,一寸寸,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一直摸得她的身子热了起来,她觉得童班副的手是那么的神奇,把她沉睡的身体唤醒了。童班副的呼吸轻一口重一口的,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活着多好哇。”
她手里攥着一株草,她就那么死死攥着。
她感受到童班副那只手像一块烧热的铁,烧遍了她的全身,她轻轻地“哦哦”着。
终于,她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童班副把她衣裤的扣子又一颗接一颗地系上了。
她说:“童大哥,我真的想给你。”
半晌,他哑哑地,低低地说:“不,等走出丛林我娶你。”
说完这句话,他一下子抱住了她。她把头抵在他的胸前,用劲地点了两次,接着她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第二天,两人睁开眼睛,不知为什么,谁也不敢先望对方一眼。他们只是手牵着手,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三
吉姆思乡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以前他苦于无人诉说,自从队伍撤退到丛林,他感觉到中国士兵在仇视他这个英国顾问,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中国远征军从踏上缅甸土地的那一刻起,英国人不仅没有帮助中国军队,而且还在不时地拆中国人的台。先是让中国军队滞留在中缅边境上,不让他们立即投入到战争中去,让中国官兵失去与日本人交战的最好时机,英国人的本意是想让日本人和中国人在缅甸战场上两败俱伤,坐收渔利的自然是他们英国人。
英国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中国人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英国人刚从缅甸撤到印度,中国人便在缅甸立不住脚了。这多少有些令英国人失望。
中国官兵不是傻瓜,英国人在中间玩的手脚,中国人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这种决策是英国的高层人物做出来的,但他吉姆毕竟是英国人。他早就感受到了中国官兵对他的这种敌视,随着队伍进入丛林,他的英籍顾问身份也随之消失了,现在他变成了一名普通士兵,在用最后一丝力气走出丛林。
吉姆想活,生存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刚进入丛林的时候,他担心中国士兵会出其不意一枪把他打死,把对英国人的仇恨都发泄到他一个人身上。那些日子他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他远远地离开这群中国人,只是在后面跟随着。后来他发现,中国官兵没人正眼瞅他,他带入丛林的干粮也吃完了,饥饿迫使他不得不走近人群,只有在人群中,他才会感到踏实一些。可仍没有人理他,况且语言也不通,唯一能和他对话的就是王玥。王玥对他也不冷不热的,他从王玥的目光中看到她正在和高吉龙一点点地亲近起来。
吉姆虽说有些瞧不起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军人,觉得他们是一群没有文化、没有教养的蠢猪。可高吉龙让他改变了对中国军人的看法,那场丛林阻击战,前后将近打了一个星期,东北营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沉着冷静,英勇善战。那时他就暗想,要是英国人能像中国人这么不怕死,日本人的阴谋一定不会得逞。队伍一进入丛林,吉姆最担心的是队伍会一下子散了,各自逃命。但他没料到的是这支中国败军不仅没乱,在营长高吉龙的指挥下齐心协力地在和丛林搏斗,直到最后葬送在丛林里。他被中国官兵这种精诚团结精神深深地震撼了,这支军队没能打败日本人完全是因为他们英国人在中间做手脚。
吉姆现在有些为英国人的行为而感到忏悔了。
这支落败的队伍,终于走到了最后时刻,起初几十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五个人。莽莽丛林仍无尽头,他们的出路到底在何方,就是走出丛林,那里又将是什么地方呢?仍然是缅甸,还是中国?他说不清,也不知道。英国人都走了,回国的回国,撤到印度的也安全了,现在这偌大的丛林里,只剩下自己这名英国人了。吉姆想到这,感受到了前所没有的孤独。
前方到底是哪里,丛林还有多远?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吉姆心里空洞得如一个无底洞,他在这洞里挣扎着。
现在,他像个女人似的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他是在说给王玥听,王玥躺在担架上,她睁着眼睛,望着眼前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丛林。高吉龙走在前面,默默不语。
“我的女儿该有五岁了,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吉姆这样说,他知道王玥在听他说,他不停地这么说下去,才感到心里轻松些。
“去年我休假回英国,我那女儿都会在沙滩上奔跑了,我们那个小镇就在海边……晚上睡觉都能听到浪花拍在岩石上的声音……真是太美妙了……”
吉姆一边说一边喘息着,回忆使他变得愉快起来,黑瘦的脸颊上露出了两缕少有的红润。
“我的妻子伊丽莎白是个调酒师的女儿,她调出的鸡尾酒味道真不错,每次喝完酒,我都要到大海里游上好一会……伊丽莎白带着我们的女儿站在沙滩上……那是多么美妙的日子呀……”重重无力的喘息,使吉姆说不下去了,刚才红润起来的脸颊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突然脚下一软,他跪了下来,差一点让王玥从担架上掉下来。
王玥小声地冲走在前面的高吉龙说:“咱们歇会吧。”
高吉龙停了下来,背靠在一棵树上,他顺手折了一支草茎送到嘴里嚼着。绿色的汁液很快地流进了喉咙。他们就是靠这些植物生存着。
童班副搀扶着沈雅也在后面赶了上来,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几个人对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已没有说话的气力了,其实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吉姆在啃着一块树皮,他的样子有些恶狠狠的。啃着啃着,他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骂:“亚力山大,上帝不会饶恕你的。”
亚历山大是吉姆的上司,是驻缅英军的指挥官。
吉姆已经咒过无数次该死的亚历山大了。吉姆哭完了,又啃了两口树皮,树脂咽得他翻了几次白眼,最后他还是把树脂咽了下去。他抬起头,努力地向远处望去,到处是密匝匝的丛林,他喃喃着:“亲爱的伊丽莎白,可爱的女儿,你们在干什么呢?”
有两滴清泪顺着吉姆的眼角流了下来,他默默地朝着东方在胸前划着十字。
王玥听着吉姆絮絮叨叨的叙述,她的心里并不好过。她从小就恨这些英国人,是英国人给缅甸带来了灾难,她更恨那些日本人,如果没有日本人引起的这场战争,缅甸人在英国人的压榨下只是贫穷。战争要比贫穷可怕上十倍,是战争让她失去了亲人,也是战争让她走进了这死亡丛林。吉姆的哭泣,让她产生了同情。是啊,要是没有战争,将会多么的美好啊,
说不定,他们一家人已经生活在昆明郊外的老家里,天空宁静而又安详,到处是阳光,到处是光明。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阳光和天空了,是该死的战争和丛林,让他们失去了这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丛林里响起了歌声,他们循声望去,是沈雅在唱歌,她倚坐在一棵树上,她的身旁坐着童班副,是童班副让她唱的歌,歌声轻轻的,缓缓的,像一缕风在林间吹过。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离开了我的家乡,
整天价在关内流浪,
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
这首著名的流亡歌曲当时许多中国人都会唱。
歌声低低柔柔地飘着。高吉龙的两眼里热泪滚滚,王玥也泪眼朦胧了,就连吉姆也被那悲切的旋律震撼了,他听不懂歌词,可旋律却使他想起了英国东部那个傍海的小镇,那里有他的妻子伊丽莎白,还有他五岁的女儿。
童班副的泪水点点滴滴地汇聚到胡子上,那里凝成了一片晶莹,他睁开了眼睛,望着沈雅。沈雅唱完之后,便无力地偎在童班副的怀里。
半晌,又是半晌,高吉龙站了起来,向童班副和沈雅走去。他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打量过这个来自师部的女兵,他站在他们面前,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最后冲童班副说:“好好照顾她。”
童班副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直想哭。
四
前园真圣大队走到这个份儿上也已山穷水尽了。
他们的队伍刚好也剩下五个人,少佐前园真圣,少尉佐佐木,军妓小山智丽,另外还有两个士兵。饥饿、疾病以及不可抗拒的丛林,使他们快要疯了。
少尉佐佐木两天前亲手杀死了一个伤兵。那个伤兵的双脚烂得已经不成样子了,但他仍然随着队伍往前走,后来实在走不动,他就爬。
晚上宿营的时候,伤兵也终于爬到了营地,其实他们往前走的速度比爬行也快不到哪里去。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在和几个幸存的中国官兵在并行着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们就落在了后面,为了省些力气,他们干脆踩着中国官兵的足迹往前走了,这样一来,他们就省掉了许多体力,他们不即不离地随着中国官兵往前走,他们休息,他们也休息。仿佛他们是一对配合默契的伙伴。
那个伤兵爬到营地后,脚伤使他一直不停地呻吟着。伤兵一声接一声的呻吟,使佐佐木的心里烦躁不安,他已经查看那伤兵几次伤情了,刚开始那双脚烂得流脓流血,后来就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的确,那个伤兵快不行了。
烦躁的佐佐木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园真圣请示,他报告说:“前园少佐,小山一郎不行了。”
前园真圣闭上了眼睛,他对伤兵无可奈何。
佐佐木又一次说:“小山一郎就要死了。”
前园真圣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他看见佐佐木的一双眼睛是红的。
佐佐木又来到那个伤兵身旁,伸手捅了捅小山一郎伏在草地上的脑袋。
小山一郎吃力地扬起头,他看见了佐佐木,然后哀求道:“佐佐木君,救救我。”
佐佐木咬着牙说:“一郎,你就要死了。”
佐佐木真心实意地盼着小山一郎早些死,因为他饥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以前死的那些伤兵,佐佐木都偷偷地把他们尸体上的肉割下来吃了。后来,他发现不仅自己在偷吃这些阵亡兄弟们的肉,少佐前园真圣、军妓小山智丽也在吃,几乎活着的人都在吃。佐佐木觉得吃同伴的肉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他的胆子果然就大了起来。
他一次次前来察看伤兵小山一郎的病情,不是在关心他,而是在盼望他早些死去。他下意识地摸了几次腰间的刺刀了。以前他就是用这把刺刀割掉了同伴身上的肉,这把刀很好用,先刺进去,然后一剜,一块肉就下来了。佐佐木不满意的是,这些死亡伤兵身上的肉少得可怜,每个人都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只有双腿和胳膊上还有些肉,让饥饿的佐佐木很不满足。眼见着一个又一个同伴死去了,活着的人也越来越少,吃完他们,还吃谁呢?这种疯狂的想法时时困惑着佐佐木,最后佐佐木又绝望地想,吃完所有的人,就该吃自己了。佐佐木的念头疯狂又现实。
他向前园真圣报告小山一郎的伤情,他巴望着前园真圣下一道命令把伤兵小山一郎杀了,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吃大嚼一顿了,这一顿足够让他撑到两天后。可前园真圣什么也不说,这就令佐佐木很不好办。前园真圣是他们的长官,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擅自行事,况且小山一郎还活着。
入睡之前,他爬到了小山智丽身边,他要吃人的念头已经无法遏止了。他要杀人,要吃人,只有军妓小山智丽才能缓解他这一疯狂的意念。他一把抱住小山智丽干瘦的身子,小山智丽很快便迎合了他,根本不用脱什么衣服了,他们的衣服早就不能遮体了,他伏在小山智丽的身上,小山智丽机械地呻吟着。小山智丽的身子硌着他的骨头,他觉得一点也不美妙。他对小山智丽的生命力感到吃惊,自从进入丛林以后,所有的官兵一下子都疯狂了起来,因为他们每天都在死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明天会活着。死亡让他们绝望,死亡让他们疯狂,他们发泄自己这种疯狂,只能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爬到小山智丽的身上,折磨着她,宣泄着自己。小山智丽始终尽职尽责地迎合着他们每一个人,这样的生活却奇迹般地没能让小山智丽死去,她却活了下来。佐佐木为女人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而感到吃惊了。
此时,他伏在小山智丽的身上,除了感到硌得他有些难受外,一点也没有减轻他疯狂的念头,他的脸贴着小山智丽的脸,他喘息着,小山智丽也喘息着,他们的样子似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终于,他的嘴碰到了小山智丽又瘦又长的脖子,鬼使神差地他咬住了她的脖子,小山智丽惨叫了一声,这一声惨叫让佐佐木清醒过来,他大口喘息着从她的身上滚下来。
小山智丽呻吟着说:“佐佐木君,你差点咬死我。”
佐佐木在心里疯狂地说:“我要吃了你。”
不知过了多久,佐佐木睡着了。只一会儿,饥饿又使他醒了过来,在他不远处伤兵小山一郎仍在睡梦中一声声地呻吟着。佐佐木的疯狂又一次被小山一郎的呻吟点燃了,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想再向前园真圣少佐报告一次小山一郎要死了的消息,后来又想,去他妈的,小山一郎还没死呢。
这么想完之后,他向小山一郎呻吟的方向一点点地爬去,他终于摸到了躺在那里的小山一郎,他的另一只手摸到了腰间的刺刀。于是,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小山一郎的嘴,一只手提着的刺刀狠狠地向小山一郎的心脏刺去,一股腥热的血溅了出来,这股腥热让他兴奋得颤抖不止,他拔出刺刀,伏下身去,去吮吸着刀口流出的鲜血,可惜小山一郎体内的血太少了,少得他还没有喝几口就没有了。
他又挥起刺刀向小山一郎的腿剜去……
第二天一早,佐佐木看见小山一郎的尸体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骨架了。他记得自己只吃了两块小山一郎大腿上的肉,别的部位他还没有来得及吃,他就睡死过去了。
他们都睁开了眼睛,似乎都没发现小山一郎的死,他们的目光望着别处。
他走到少佐前园真圣的眼前说:“小山一郎死了,这回真的死了。”
前园真圣又闭上了眼睛。
佐佐木回望的时候,他发现军妓小山智丽和那两个士兵也都闭上了眼睛。
佐佐木大声地说:“一郎死了,哇,死了。”说完他就向前走去。
他们一律向前走去。
自从吃过第一个人开始,佐佐木的眼睛就开始充血了,一直那么红着。从此,他一直也没有忘掉要吃人的念头,他要吃人,恨不能一口也把自己吞了。
佐佐木疯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就疯了。当然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是疯了,同样走向疯狂的人们也不知道他疯了。
一小股中国官兵时隐时现地走在这几名日本官兵的前面。佐佐木时常想扑过去,一口口把那几个中国官兵也吃掉,这种冲动使佐佐木颤栗不止。
于是,他又一次次向前园真圣报告:
“我要杀了他们。”
前园真圣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仍往前走。
没有少佐的命令,佐佐木不敢轻举妄动。
佐佐木就不厌其烦地说:“我要杀了他们。”
前园真圣少佐终于愤怒了,挥手打了佐佐木一个耳光,骂了一声:“八嘎。”
这一巴掌使佐佐木清醒了一些。
前园真圣就说:“你冲过去,他们会杀了你的。”
佐佐木知道中国士兵的厉害。那一次,他们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了一个星期,后来还是让他们逃脱了,不仅逃脱了,还让他们死亡惨重。清醒过来的佐佐木知道自己冲过去,不仅杀不死这些中国人,说不定自己还会被中国人杀死。佐佐木不想死,他暂时放弃了向中国士兵袭击的念头。
五
就连军妓小山智丽自己也惊叹,自己的生命力会如此强大,竟会一直活到现在。小山智丽亲眼看到那么多身强力壮的士兵,都一个个地倒下了,倒下的不仅仅是士兵,在她的心中,天皇的力量在一点点地减少。
丛林,这该死的丛林使她震惊,是它扼杀了天皇的士兵。她的心在为天皇流血、流泪。军妓小山智丽鼓励自己要顽强地活下去,为了这些天皇士兵,为了著名的前园真圣大队。
她爱天皇,也爱前园真圣少佐,在她的面前,前园真圣就是天皇的化身,她爱前园真圣在自己的心里神一样的形象。当初,她是属于少佐前园真圣一个人的,她也知道前园真圣是爱她的,这是她在走进丛林以后才体会到的。以前的前园真圣要她的时候,总是那么温柔,像一对夫妻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前园真圣和她做爱时,完事之后,时常把她搂在怀里悄悄地流泪,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曾问过他,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后来终于迷路了,士兵们绝望了,他们一律都疯狂着。刚开始,有的士兵忍受不住丛林的折磨,自杀了,活着的人们也失去了走出丛林的信心,他们整个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冲撞着,往往走了几天之后,又走回到了刚出发时的地方。魔鬼一样的丛林,使他们每个人都产生了疯狂的念头。后来前园真圣决定向北方行走,于是,就这么一路走了下来。
小山智丽看着那些绝望的士兵,她决定把自己献给他们,献给这些绝望中的士兵,她希望通过自己让他们快乐起来,走出绝望,走出丛林,参加天皇的圣战。
那天晚上,她躺在前园真圣的身边。这些日子前园真圣也显得狂躁不安,他亲手杀死了两名因疯狂而不听指挥的士兵,进入丛林以后,少佐前园真圣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她,让她即感到快活,又感到恐惧,在她的印象中以前的前园真圣从来不这样。
那一天晚上,前园真圣要了她之后,一边流泪,一边在抚摸着她。在他的抚摸下她全身感到发热发烫了。这时,有士兵的哭泣声传来,先是一两个人,后来就是一群人,哭泣声响成了一片。前园真圣也在哭,但没有声音,是在默默地流泪。小山智丽听着男人的哭声,心被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
她冲前园真圣说:“可怜的天皇士兵。”
前园真圣听了她的话没有说话,一只握着她乳房的手却用了些力气。
她又说:“我们会走出去么?”
前园真圣仍没有说话,只是摸着她的手不动了。
她还说:“可怜的天皇士兵,他们都要尽忠了。”
他的手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她坐了起来,跪在草丛上。她觉得,那群即将死去的士兵是那么的需要安慰。她终于说:
“前园君,我要把自己献给他们。”
前园真圣仍没有说话,但她感觉到前园真圣的身子动了一下。
她终于向他们走去,走向了一群绝望的士兵。她走到了一个正哭泣的士兵身边躺下来,拉过士兵的手说:“来吧,我知道你们需要我。”
那个士兵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恶狠狠地扑过来,伏在她的身上,在最关键时刻,还掐她,咬她。她忍受着。直到那个士兵死尸似的从她的身上滚下去。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
她麻木了,只是机械地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是天皇交给她的使命,她是那么崇尚天皇,她没有理由不为天皇的士兵献出自己。
对每个伏在她身上的士兵她都说:“天皇在看着你们,我们会走出丛林的。”
她还说:“我们为天皇而战。”
她又说:“为天皇——而战——”
一个又一个士兵轮流地走进她,她觉得快要死了,她先是身体麻木起来,后来就渐渐失去了知觉。这一刻她才体会出前园真圣的温柔,士兵们的粗暴,他们每个人都在掐她,咬她,直到把自己折腾得没有一丝气力了。
士兵们绝望地说:“我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
她听到一个士兵完事之后说:“活着真是太美妙了。”
这一句话,让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后来,她就那么麻木地睡着了,她梦见自己的身子疼得难以忍受,后来她就死了,身体在往一个无底深渊坠去,四周又黑又潮,她想呼喊,可是却没有一丝力气,后来她就想:我是为天皇尽忠而死的。
第二天,她在死亡的梦境中再一次醒来,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队伍又向前出发了,她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身子仍疼得钻心,被士兵们掐咬过的地方早已是青紫一片了,她坚强地隐忍着,拄着一根树枝一步步向前走去。
当她看到,昨天晚上她所安慰过的那些士兵不再那么狂躁绝望时,她幸福地笑了,这一切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回报,她没有理由不感到高兴。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第二天晚上宿营时,她又一次向士兵们走去,士兵们需要她。一次又一次,她觉得自己真的就要死了。可是她却没有死。
一天,在丛林行走中,她发现一个士兵似乎已经走不动了,跪在地上,捂着脸在哭泣,她走过去,蹲在这个士兵的身旁,用手捧起士兵的脸,她看见这个士兵还是个孩子,年龄不会比自己大,只会比自己小,顶多也就十五六岁。
她像一位母亲似的抱住了他的头,轻声说:“哭什么,要往前走哇,走出丛林,我们才能完成天皇的圣战……”
小兵不哭了,愣愣地看着她,半晌他说:“我不想圣战,我要回家。”
小兵的回答,让她深深地感到失望了,她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这名小兵的灵魂。于是,她握住了这位小兵的手,把他的手拉到了她的胸前,她让他摸自己,随后她躺了下来,她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小兵抽出了自己的手,挥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抱住自己的头,歇斯底里地喊:“我要回家,回家——”
小兵的举动,让她感到吃惊了。
两天后,她发现那个小兵死了,坐在一棵树下就那么死了。他的身上叮满了蚂蟥,正有一群又一群白的黄的蚂蚁蜂拥着爬上他的身体,他的脸是那么的白,白得有些吓人……
她逃离了那个小兵,她感到恶心,蹲在一片草丛里干干地呕了半晌。
后来又出发了,她很快便忘记了那个想回家的小兵。
自从她把自己献给士兵们以后,她发现前园真圣对自己的态度变了,他总是在有意地躲避她,从来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有几次,她躺在前园真圣的身旁,他没有动,她伸出了手,抓住他的手送到自己日渐干瘪的怀里时,她发现前园真圣的手冰凉,凉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从那以后,前园真圣再也没有要过她,她从前园真圣的目光中看到了寒冷,看到了死亡,他的目光,让她有些恐惧和惊慌。
随着士兵们一个又一个地死去,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前园真圣目光中那缕死亡的气息也越来越重。好长时间了,她没再听过前园真圣少佐说过一句话。他一直沉默着。
眼下他们就剩下这五个人了,他们沿着中国士兵走过的足迹,一点点地向前走着。
何处是尽头?小山智丽这么问着自己。
为了天皇,为了这些参加圣战的士兵,她要走下去。
六
前园真圣少佐看着手下的士兵在一天天地少下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五个人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之路也快走到了尽头,丛林早就使他们这群官兵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前园真圣自从误入丛林,走向迷路歧途那一刻开始,便开始心灰意冷。
他随铃木敬司大佐秘密潜入缅甸,利用缅甸人反英的情绪,鼓动缅甸义军杀向英军。随后日本人也开进了缅甸战场,那一刻,他为自己的成功而暗暗得意过。铃木敬司大佐后来回到了国内,受到了天皇的嘉奖,他虽然仍留在缅甸,却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器重。前园真圣大队成了所有在缅日军的先头部队,这是天皇给予他的荣誉,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的职位会得到顺利的晋级,由少佐到中佐,一直到大佐,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将军。
他是从缅甸女人的目光中醒悟过来的,那时他前园真圣大队作为先头部队可以说是攻无不克,为了鼓舞士兵们的士气,他从不约束士兵们去强奸、玩弄缅甸女人,缅甸整片土地都属于天皇的了,缅甸女人自然也属于他们的士兵。他承认,缅甸女人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没来缅甸前,就曾听说缅甸有两大宝,一是缅甸玉,第二就是缅甸女人。缅甸女人的皮肤弹性极好,又有光泽,头发乌黑,薄薄瘦瘦的筒裙,小小的上衣,紧缚在肚脐以上的部位,露出她们的胸和半截腰身。这一切都构成了他对缅甸女人的强烈欲望。每到一处,他都要让勤务官为自己精心挑选最漂亮的女人送到自己的房间。他要欣赏她们,占有她们,就像占有缅甸这个国家一样。
缅甸女人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他占有了她们,却没能占有她们的心。她们一律冰冷地躺在他的身下,让他把自己脱光,她们一声不吭,任凭他折腾。为了让她们应和他,他掐她们,打她们,咬她们,一直到鲜血淋漓,她们仍一声不吭。在做这一切时,他看到了她们冰凉而又充满杀气和仇恨的目光。他在这种目光中,冷了自己的身体。在他占有的缅甸女人中,他看到的都是那种千篇一律的目光。
他在这种目光中恼怒了,疯狂了,他折磨着她们。有一次,他正在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时,他听到身下的女人突然用日语说:“该死的日本人。”这句话让他惊呆了半晌,最后他兴味索然地从女人的身上滚了下来。
前园真圣已经能把缅甸话说得很流利了。在随铃木敬司大佐入缅前,他就学过缅甸话,经过这几年的缅甸生活,人们已经很难听出他竟是个日本人。
他说:“你为什么要恨我们日本人。”
女人说:“你们占领了我们的土地。”
他说:“我们是来帮你们赶走那些英国佬的。”
女人冷笑了一声,仍冷冷地看着他,最后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日本人比那些英国佬还要坏!”
“八嘎!”他挥手抽了女人一个耳光。
一缕鲜血顺着女人的嘴角流了下来,女人充满仇恨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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