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三年级的田村,已经是军部大院这群孩子的头儿了。他的言行,在这群差不多大的孩子中很有号召力。
自从上次用一粒子弹把家里的灯泡击得粉碎,杨佩佩和田辽沈大吵了一架,杨佩佩就开始怪田辽沈太娇惯孩子了,田辽沈觉得杨佩佩是小题大做,孩子嘛,淘气、愣点没关系,男孩子淘气,长大了才是条好汉,娘们儿似的软里吧唧的,长大了也不会有啥大出息。
说是这么说,田辽沈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把枪往家带了,他也怕孩子玩枪惹出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打碎几只灯泡倒没什么,他怕万一伤着人,后果就严重了。
没枪的日子对田村来说很乏味,于是他就在外面折腾,玩的内容是抓特务。他把一群孩子分成两拨儿,多一些的是好人,少的那一拨儿是特务。特务跑,好人抓,一时间弄得军部大院鸡飞狗跳,很不安生。这种抓特务的游戏玩得时间长了,就乏味了,田村又变换了一个玩法,改玩战争的游戏。一半人扮日本鬼子,另一半人演八路军,有了阶级之分,也就有了仇恨。孩子们又很容易入戏,两拨人纠缠在一起就有了立场问题,样子都是你死我活的。这种游戏大都是在晚上放学以后玩,天暗,本来就看不清,开始还能分出这拨那拨的,打在一起时就分不清彼此了,更多的时候,自己这一拨人就厮打起来,你撕我拽的就有人吃了亏,一吃亏就想起了操家伙,木棍、砖块满世界飞。这样一来,就有人受伤了,这个把那个的头开了瓢,那个又把这个的手咬了。一场战斗下来总有挂彩的,你哭我喊的,乱成了一锅粥。
那一阵子,经常有家长牵着孩子的手找上门来。杨佩佩就急火火地领着受伤的孩子去军部的门诊部,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好话都说尽了。
一遇到这种事,田村就知道自己闯祸了,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敢出来,任杨佩佩怎么叫门也不开,气得杨佩佩疯了似的在屋里转。田辽沈就在一旁静观事态的发展,他息事宁人地说:护士长同志,你消消气,等会儿我收拾他。
杨佩佩这回找到了出气筒,把火都撒到了田辽沈的身上。她冲他嚷:这孩子这样都是你教育的结果,怎么样?出事了,你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这样下去,这孩子早晚得出大事,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田辽沈不可思议地说:一个孩子能出啥大事?
杨佩佩赌气地说:孩子孩子,你就老拿孩子说事。
田辽沈见杨佩佩气消了一些,就走到田村的小屋门口,敲敲门说:儿子,快开门,我是爸爸。
不一会儿,门就开了。田辽沈走进去,又回身把门带上。田村知道自己惹事了,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田辽沈扯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儿子,把头抬起来,没啥大不了的,爸爸小时候也像你这么淘气,爸还偷过地主家的鸡呢。
田村抬起头问:爸,地主家的鸡香吗?
田辽沈就笑一笑,叹口气后,严肃地道:儿子,你记住,以后玩游戏可以,但不要伤人,伤人就不好了。
田村低下头说:爸我记住了,他不是我伤的,都打乱套了,也不知是谁打的,可他们都找我。
田辽沈认真地问下去:那他们为什么要找你啊?
田村想了想,挠挠头回答:我是他们的头呗。
田辽沈拉过田村的手,爱抚地拍了拍:看来,我儿子很有组织才能,说不定以后能当个将军呢。
晚上,躺在床上的杨佩佩给了田辽沈一个后背,田辽沈就叹着气说:放心吧,孩子我都批评过了,以后不会再犯大错误了。
杨佩佩气哼哼道:你那叫批评啊,简直就是纵容。
田辽沈嘻皮笑脸地说:孩子嘛,还能咋的?
杨佩佩转过身,低声道:他要是我亲生的,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田辽沈打着岔:啥亲生不亲生的,都一样。
这事过去没多久,田村就闯了个大祸。
军部大院在备战备荒中挖了许多地道,地道几乎是家连家,户连户,地道口有的在床底下,有的在地下室里,整个军部的地道很复杂,纵横交错。
田村领着一群孩子,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家的地道口,就钻了进去,发现竟是别有洞天,于是钻地道就成了这群孩子的一大乐趣。
平时的地道并没有照明设备,电闸拉了,地道里是黑的,但通风设备还都开着。这也难不住田村他们。有的从家里拿来手电筒,有的偷来柴油,点上了火把,他们在地道里钻来钻去,不时会有新的发现。他们有时从这家下去,又从那家门口出来。有一次,他们竟然摸到了军长的家里,军长家的地道口在床底下,那天,军长正在午休,鼾声响得惊天动地。田村爬到床头,掀起床单,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军长家墙上的那把枪。枪是六二式的,比父亲那把五四式的要精致很多。自从父亲不再把枪拿回家,他的生活就少了什么似的,这会儿看到枪,馋得手心都是痒痒的。第一次他没敢轻举妄动,又悄悄地溜回去了,但军长家的地道口他是牢牢地记住了。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偷走军长这把枪。
偷枪的那天是个晚上,他从自家的地道口钻进去,自家的地道口在客厅的沙发底下。当然做这一切时,都是等父母熟睡以后进行的。他钻进了地道,凭着记忆,又摸到了军长家的地道口。从军长家的床下爬出来时,军长早就睡着了,照例是鼾声如雷。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墙上那把枪仍挂在那里,他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很熟练地把枪握在手里,枪套他没拿,只是把那支小巧的六二式手枪攥在了手中,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那个夜晚,是田村最快乐的一晚。他独自在地道里,把枪拆开又装上,装上又拆开,折腾了好几遍。他发现枪里还有六发黄澄澄的子弹。他把子弹上膛,顺着手电光线这里瞄一下,那里瞄一下,突然,他发现了一只奔跑的老鼠,他喊了一声:打死你。
枪就响了。老鼠没打着,只晃一下就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枪藏起来,又做了个记号,才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直到钻进被窝,心里还想着明天再去玩枪的事。第二天一早,他就上学去了,发生在军部大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军长早晨起床后,发现自己的枪丢了,这还了得,有人竟然胆敢在军长家偷枪。军长马上通知了保卫处,整个军部大院都戒严了。翻来找去的,也没有找到那支枪,一天的时间里,整个大院都是戒备森严。
晚上回家的时候,田村发现情况不对了。吃晚饭时,田辽沈板着脸,没有一点笑模样。
田村小心翼翼地问:爸,咋了?我刚才回来,看见门口站了双岗,还查我们的书包呢。
田辽沈沉着脸,没有回答。
杨佩佩说:你的枪是不是还放在办公室里?
田辽沈说:军长的枪丢了,我们的枪都交到军械库去了。
杨佩佩松了口气:那就好,你的枪要是丢了,还不把你的副参谋长给撸了。
撸了职务还是小事,怕就怕枪到了坏人手里,闹出大事。
田村明白了,知道自己闯祸了,小心地问:要是偷枪的人给抓住,该定个啥罪?
田辽沈说:啥罪?那是反革命,要杀头的!
田村吃不下饭了,他说肚子疼,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耳边一遍遍响着父亲的话,他真的害怕了。他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父母都睡着后,又钻进地道,他要把枪偷偷给军长送回去,他以为这样就会没事了。
如果不被军长发现,也就真的没事了,结果却是被军长给抓住了。军长把枪丢了,再找不到的话就要上报军区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哪有心思睡觉,就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
还枪心切的田村并没有发现异常,他刚从床底下爬出来,准备把枪插到墙上的空枪套里,军长就发现了他,军长大喊一声:抓坏人——就一个饿虎扑食,把他给扑倒了。
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田辽沈气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偷枪的人竟然是田村。他把田村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抡起皮带一阵猛抽,边抽边气呼呼地问:还敢不敢了?
田村早就吓得语无伦次了,他哭喊着:爸,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后来,还是军长来解了围,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孩子又不是敌人。反正枪找到了,也没出啥大事。
田辽沈这才住了手,这是他第一次打田村,也是最后一次。在田村的记忆里,他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一次的挨打。
那一次,田辽沈在军党委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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