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在高寒山区,一条大峡谷伸向连绵起伏的高山。深入进去,便可看到峡谷里云雾缭绕。杨得玉开了车送滕柯文。杨得玉说,那不是云雾,是温泉水产生的热气,整个这条沟里的水,都是热的。
四周是冰天雪地,沟两边却绿草如茵。真是个不错的去处。沟里稀稀落落散落了六七家温泉浴场,每家或一个小院,或一栋小楼,规模都不大,都是个体经营,都归邻省一个自治州旅游开发公司管。前天杨得玉来,已经选了沟里最深处的一座院落。院落里有三排平房,但平房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感觉很有点山野的味道。进入订好的房间,杨得玉说,这里的温泉每家我都看过了,这里环境最好,安静,干净,洗浴条件也最好,有露天温泉,有室内温泉,住到人家这里,再不收票,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吃过饭,离天黑还有一两个小时,杨得玉提出上山转转,熟悉一下环境。滕柯文也信心很足,虽然今天已经给他减少了用药量,但还是显得有点精神。沿沟往里走不远,就到了沟的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上山的小路。山峰不算陡,上面长满了高大的云杉,郁郁葱葱,但树冠上落满了积雪。绿松,积雪,鸟鸣,还真有点空山幽谷的境界。爬到半山,滕柯文就没了力气,毒瘾也开始发作,先是走不动路,接着就恶心,出大汗。杨得玉和洪灯儿只好架了他返回。但架了走一段,滕柯文连腿都迈不开了,杨得玉只好背了他走。
杨得玉虽然高大,但缺乏锻炼,更少走路,背了走一截,就气喘吁吁,只能走一截,坐了喘一阵。
来洗温泉疗养的人虽然不太多,但只有这条上山锻炼的路,又正是天黑下山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还是接连不断。见滕柯文这个样子,总有人要猜测议论一番。有的猜测滕柯文是得了癌症,有的猜测得了脑瘫,有一个家伙厉害,一眼看出滕柯文是个吸毒者,并且小声说,来这里戒毒的并不少,我们的隔壁也住了一个。
这话把三人都吓一跳。看来人的智力都差不多,你能想到的,人家也能想到。说不定这里还有多少人来戒毒。洪灯儿说,看来这里也不安全。杨得玉说,绝对安全的地方哪里也没有,以后小心点就行了。
第二天杨得玉走后,便正式给滕柯文戒毒。洪灯儿带了不少药品,来时把后备厢都装满了。戒毒方案是早制定好的。因为断毒的前三四天反应比较大,洪灯儿决定每天给他输液,里面加能量合剂和镇定安眠药。毒瘾反应减弱后,就以洗温泉体育锻炼和心理治疗为主。因为输液治疗得当,滕柯文的戒毒反应并不很大,这让洪灯儿兴奋不已。但接下来的事却让她不敢再那么乐观。
室内温泉每个房间都有,像自来水一样放满大浴缸,就可以尽情地泡。室外温泉就很是难得。温泉有三四亩大,不分男池女池,基本是个天然的大池塘,因为在低矮处加了点石坝,使水位保持到一米多深。水池的温度大概有四十几度,猛进去还有点烫人,呆一会儿,才感到温暖舒服。水因是活水,碧绿见底,泉水从上端涌出,然后从下端溢出。也因为池水的温暖,远处冰天雪地,池塘四周竟长了青青的嫩草。这样美好的地方,洪灯儿虽然不会游泳,进了池里,也止不住胡乱扑腾,嬉戏欢笑,满池乱游。但滕柯文却像个石人,一动不动。洪灯儿拉了他动,他说,灯儿,我也想动,可我一点精神都没有,仿佛筋骨被抽掉了打断了。这些你都体会不到。这毒瘾太厉害了,对我神经系统的破坏可能要比对别人更厉害,我的神经系统可能被彻底破坏了。你是大夫你清楚,神经系统出了毛病,靠肉体靠毅力根本没法控制自己。
神经兴奋系统被破坏,也只有锻炼才能恢复,这样顺其自然下去只能形成惯性和定式,神经系统永远也兴奋不起来。洪灯儿向滕柯文详细讲明了道理,然后拉了他向池中心游动。中心的水深些,没到了胸部,但滕柯文也不会游泳,试了想扑腾,刚躬腰,腿却浮了起来,头一下没到水里连呛几口水,如果不是洪灯儿扶他,滕柯文很可能站不起来。滕柯文又咳又吐,差点憋过气去。喘息半天,才将气喘匀。
滕柯文再不进池中心,也不再扑腾,只闭了眼靠在池边,咬了牙和痛苦抗争。也确实可怜。洪灯儿的一腔怨恨又转成了无限的柔情。她将他抱在怀里,轻轻给他擦拭了问哪里难受。他说,浑身像散了架,浑身发困,连出气的力气都没有。
过些天就会好些,这一点她也坚信。但他似乎信心不足。她再次将他扶起,想让他在浅水中动动,却发现他的下身已经泡得发白起褶,只好结束洗浴,扶了他回屋休息。
下午让他爬山,还没走到山坡前,他就躬了腰没精神再走。扶了他要他坚持,他说,灯儿,我真的是不想活了,太痛苦了,你不知道,人没了精神,动一动都是件费力痛苦的事。
她狠了心拖了他走。走一阵,他躺在那里再也不肯起来。他并不是没力气走,而是没精神走。精神是可以靠努力能实现的。不行,不狠点心不行。拉不起他,她便骂。死狗一样的滕柯文突然火了,虽然发火的力气也不太大,但骂她的话却让她伤心痛苦。她一下清楚了,他心里一直在怨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是她害了他。真是天大的冤枉。如果要分清受害者,她觉得她才是最大的受害人。家庭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人格和独立也没有了。自己一个人受害也罢,父母也被林家人辱骂,被村里人笑话。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她又向谁诉说!她又去怨恨什么人!洪灯儿哭一阵,见他躺在冰雪地上一动不动,又怕将他冻坏。洪灯儿狠了心说,天快黑了,你到底起来不起来,你不起来,我就一个人回去了。
滕柯文连眼睛都没睁。她只好赌了气走。走不远回头看,他仍然躺在那里。她的心一阵发凉。看来她真的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她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浑身发冷直打哆嗦。
有人围在了滕柯文身边。洪灯儿急忙跑过去,将滕柯文扶起,然后搀了他下山。
请了一个月的假,也打算一个月的时间彻底把毒戒了。已经八九天过去了,现在看来,能不能戒掉都是个问题。如果戒不掉,也得回去上班。他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工作,如果事情败露,他的一切,包括他整个人,就都毁了。她想告诉他这些严重的后果,但又不敢告诉他。她转念又想,他比她更清楚后果是什么,但他已经不顾后果了。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更糟的是滕柯文神经系统紊乱,该睡时睡不着,不该睡时又想睡,更多的时候是醒了和睡了一样,睡了和醒了差不多。晚上滕柯文又睡不着。睡不着的烦恼让他翻来覆去,又蹬又抓。洪灯儿也陪了受罪受折磨。天快亮时,他安静了下来。她也睡着了。八点多她醒来,发现他精神很好,虽然闭着眼躺着,但脸上一脸精神,一脸幸福。
明显地是吸足了毒的兴奋状态。
来时,为了防万一,她带了一盒杜冷丁。她换了药盒,而且擦去了药瓶上的标识,然后混放在了其他药里。洪灯儿急忙打开药箱寻找,那盒药确实不见了。这一下将要前功尽弃。改不了吃屎的狗,狗日的确实是没救了。愤怒使洪灯儿浑身颤抖。她一下扑上去,掀起被子寻找那盒药。结果在枕头底下找到了。滕柯文却一下扑上来抢。洪灯儿用力摆脱他,将药甩在地上,然后一阵乱踩,将药踩得稀烂。
滕柯文没抢回一支药,还被玻璃划破了手。滕柯文竟然一把将她推倒,然后又骂又踢。洪灯儿想反击,还是忍了。
她的心伤透了。她决定收拾东西回去。
将东西收拾好,他竟然躺在那里无动于衷。看来他真的是已经失去了人性。
来到屋外,她又犹豫不决。回去怎么办!回去谁都没法活。不回去又怎么办,不回去也没一点办法。
她还是想到了杨得玉。除了杨得玉,再没人可以诉说,没人可以依靠。她来到没人的地方,拿出手机哭了给杨得玉打电话,问杨得玉怎么办。杨得玉也没料到问题如此严重。他当副县长的报告虽然送上去了,但如果没滕柯文去跑去活动,事情可能会有变化。再说,如果滕柯文的事情败露,必然会牵涉到他,那时,他也说不定跟着完蛋。杨得玉说,洪大夫,你要有耐心,他怎么说也是个病人,对病人你就不能用好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另外,你要充分利用你女性的温柔,比如你要哄着他,要引逗他。洪灯儿打断他的话,说,都不起作用。杨得玉说,有些话我也不好说,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上了。比如你脱光了引诱他,要他打起精神和你做爱,只要他有精神做爱,多让他做,慢慢他就有精神了,也有兴趣干别的了。
洪灯儿哭了说,他如果有精神做爱,事情也好办了。他只对毒品有精神,药用足了,他就躺在那里想那些明星美女,哪里还顾得上我。
杨得玉只有哀声叹气。洪灯儿说,杨局长,你快来吧,你如果再不来,我也不管他了,我也不想活了。
这两天杨得玉正忙。水库还不能完全停工,移民的事县里也让他来组织协调实施。可滕柯文到了这一步,当然是再急不过的事了。只能答应明天就来。
温泉边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游水。有一男一女,年龄大概在二十七八岁,看起来像一对新婚夫妻,游得特别好,也特别亲热,每天这个时间携手出来,游一两个小时,然后携手回去,下午再携手一起去爬山。洪灯儿猜不透两人为什么住到这里休养,怎么看都不像哪一个有病。也许是太恩爱了,又有钱。这一男一女让洪灯儿羡慕不已。羡慕很快会联想到自己。都是一样的年龄,自己别说没好命找一个如此恩爱的丈夫,找个情人,都成了这个样子。
一男一女像一对恩爱的鱼,齐头并列,无声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到这头。洪灯儿不想再看他们,她受不了这份刺激。想走开,又觉得无处可去,还得拎包,只好背转身坐着。
腿都坐麻木了,滕柯文才出来找她。也许是躺在那里飘过了。她想问他又和哪个明星睡了一觉,但她懒得理他。他在她身边无声地坐下。两人默默坐一阵,他才说,对不起,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刚才打你骂你的那个人不是我,是那个毒瘾鬼,你看,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滕柯文,是最疼你爱你的那个滕柯文。好了,药你已经踏烂了,我也再没什么可盼了,这次戒不断毒,我也没法活了。走,把东西放回去,我们一起去爬山。
由于过了瘾,滕柯文很精神,对洪灯儿也很好。滕柯文说,来这么多天了,还没爬到山顶过,听说山那边就是一望无边的高原草原,很壮观,今天咱们也上去看看。
但还没爬到山顶。滕柯文的手机响了。手机是他目前和县里惟一的联系方式,也只能用手机来处理许多事情。但这个电话,却犹如当头一棒。电话是市纪委书记打来的,问他在哪里。出来时,他并没向市委请假,只对县里几个主要负责人说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要到省内一家医院治疗一阵。滕柯文含糊了说在外地。纪委书记犹豫半天,说,这件事我就和你实话实说。你们县有个大夫,说你霸占他的老婆,并且长期吸毒,还让他的老婆为你提供毒品。这样的事我们当然不信,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觉得你还是快点回来一趟,回来检查一下身体,把事情澄清了,你清白了,我们也清白,不然人家天天来闹,闹得谣言满天,给全市干部都抹了黑。
滕柯文紧张得几乎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他只能嗯了答应。挂了电话,滕柯文止不住浑身冒汗,颓然坐在路边。
想不到林中信要比他想像得狠毒十倍。事情发生后,滕柯文杀死林中信的心思都有过。很克制地把林中信调回乡下后,他觉得事情到这一步也只能算了。如果把林中信逼急了,事情也会麻烦。当然,对林中信会不会再采取什么行动,他也反复思考过。给他药里下毒,怎么说也是犯罪,并且这样恶劣的手段,怎么也得判刑坐牢。这点林中信是清楚的,他也不会自己找了去坐牢的。另一方面,他已经把别人害成了这样,他已经得到了报复的满足,如果还有点良心,他还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当然也想过林中信告状,他认为告状也没什么了不起。首先是没有人会轻易相信,即使是相信了,到那时他也把毒戒了。戒了毒没了证据,不但空口无凭,而且是陷害诬告。诬告陷害一个县委书记,虽不是政治问题,那也不是一般的小事情。想不到戒毒这样艰难,上面的反应又是如此之快。
别说回去检查,即使看一眼他的委靡不振的样子,也会真相大白。洪灯儿以为滕柯文的毒瘾又发作了,便搀了他鼓励坚持。滕柯文悲哀了说,这次怕是坚持不了了,刚才的电话是市纪委打来的,林中信已经到市委告状了。
这一消息更是出乎洪灯儿的意料。春节回家,林中信的母亲到她家谩骂时,说当初他们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婊子,并说决不再认她这个儿媳,决不让她再踏进她家半步。林中信也放出了话,要和她离婚,但要她拿来十万块补偿费。她当时倒认为这是一个解脱的信号,表明林家是不想要她了,林中信也对她死了心。怎么会又去告状,而且敢告一个县委书记,而且要拼个鱼死网破。洪灯儿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而且还继续向坏的方向不断发展,想控制都无法控制。
滕柯文问,你是医生,有没有办法可以躲过检查,我是说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化验检查不出来。
用什么办法化验检查她都不清楚,更别说用什么办法对抗检查了。
既然没有办法,那只能是彻底完蛋了。想到彻底完蛋,滕柯文又不甘心。他想知道事情究竟闹到了多大。如果事情闹得很大,市纪委肯定初步调查了,如果没有调查,那么市纪委就并没当真,只是例行公事让他去澄清一下。滕柯文给县纪委王书记打电话,问最近有没有事。王书记不知什么意思,先说没什么事,然后又汇报了几件工作。
这说明县里还没什么风声。滕柯文心里轻松了一点。
但想到回去接受检查,滕柯文又心里发慌六神无主。不回去接受检查不行,回去又用什么办法应对。滕柯文真切地感到这回是彻底完了。他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看来老天要惩罚我了,那只能回去听天由命。
天黑时杨得玉来了。杨得玉的到来让滕柯文心里有了一点安慰。得知林中信已经告到了市里,杨得玉也深感震惊和不安。这回事情就决不是那么简单了。一个念头也死死缠住了杨得玉的心:滕柯文倒了,即使他不受牵连,当副县长的事也就没希望了。不行,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还得想办法一起渡过这一劫难。
看着滕柯文绝望的样子,杨得玉心里也没了信心。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能挽回局面,帮滕柯文逃过这一劫,那我杨得玉就是滕柯文的救命恩人。杨得玉低头想一阵,说,滕书记,其实事情也不是不可挽回。市纪委要检查化验,他们最多也是半信半疑,检查也是例行公事,也是给林中信一个答复,也是证明你的清白。现在的关键是化验检查,我们只能在化验结果上做文章。市纪委的人你也熟悉,如果他们答应在市里化验检查,我们就有办法让化验的人按我们的要求填写结果。只要结果没问题,谁也不敢再怀疑你有毒瘾。至于林中信,他见不到你,并不了解你最近的情况,以为你戒了毒,已经检查不出来了,这样他也就再不敢告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迟不如早,早不如快,滕柯文决定明天和杨得玉一起回去,先把纪委的化验检查应付过去,戒毒的事慢慢再说。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天黑尽,三人才悄悄回到县里。
但滕柯文刚想早点休息,陈嫱打来了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不知陈嫱是否看到了他,滕柯文不敢撒谎,只好说他在家里。陈嫱说,我过来看看你,顺便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说说。
走时滕柯文和陈嫱交谈过一次,告诉她说他得了比较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得到省城疗养一阵。他还告诉她,这次去治疗,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只能告诉几个主要领导,以免大家知道了都去看望他。现在陈嫱说有重要的事急匆匆来,滕柯文估计这事和他有关。很可能是林中信也到县里告了状,也有可能是市里和陈嫱打了招呼。好在洪灯儿虽然不同意他再用杜冷丁,但给了他足够的强效止痛片,他有足够的精神见人,估计别人也不会看出他有什么问题。
陈嫱虽然装了一脸自然平常,但滕柯文还是看出她内心的谨慎和装出来的冷静。陈嫱问问滕柯文这次出去的治疗情况,然后说,怎么就突然得了神经衰弱,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和毒瘾联系起来看,神经衰弱当然很容易让人想到毒瘾。看来当初说神经衰弱并非聪明。滕柯文只能说基本好了。但陈嫱的脸色更加疑惑。陈嫱还是平静了说,昨天于书记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干什么去了。我说你在省城,于书记问在省城干什么,我只好说你去看病。于书记又问是什么病,我说不大清楚。于书记立即批评我不关心你的身体。批评完,他又告诉我,说有人揭发你吸毒,要我调查了解一下,然后给他汇报结果。
陈嫱不再往下说,明显是看他怎么回答。滕柯文清楚,如果说来时陈嫱是不敢相信要问个究竟,那么她现在是半信半疑甚至有点害怕了。滕柯文虽然不断地解释否定,但连他都觉得慌乱心虚。细看陈嫱,可以看出她在竭力压制复杂的内心,努力平静自己的表情。见他不再解释,陈嫱说,你没事就好,纪委王书记今天来找我,说市纪委来电话说要派人来调查,他问我怎么办,我觉得不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我先来看看你。
要派人来调查,看来事情是包不住了。滕柯文惊慌失措地连问一些细节,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态。滕柯文只好努力使自己平静,表态说欢迎市纪委来调查。
陈嫱走后,滕柯文再也控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恐慌。如果来调查,随便查查就会查个一清二楚。那时,别说失去现在的一切,就连做个正常人,也不再可能。他清楚,那时,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吸毒者,大流氓,腐败分子,人民的敌人,党的败类,反面的典型。
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活头!看来,人生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真希望突然来场地震,突然来场灾难,将他甚至这个地球都悄无声息地毁掉。
死很容易,但死后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才是滕柯文最恐惧的。想想自己走过的路,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向上。至于理想,又是那样宏伟,那样远大。特别是当了县领导,他想过要做焦裕禄,想过要做大事业,想过至少要为西府人民留下点什么。想不到一念之差,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一生的清白,决不能毁于一旦。他想到了车祸。如果被车碰死,那就是因公殉职。人死了,事情也就了了,当然也没必要再查再化验。那时,虽然不能被追认为好干部,至少一生仍然是清白的。
他要为最后的清白而努力。
痛苦地想到天亮,他不但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连每一个细节,他都想好了。
吃足止痛片,滕柯文决定回家去看看。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他只能最后看看妻儿,最后看看那个家。
儿子浩浩转学到县里后,妻子又感到一个人寂寞,外公外婆也要求再把浩浩转回来。开学时,浩浩已经转回了市里。
一早出发赶回家,但妻子儿子都不在家。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这也是他特意选择的时间。滕柯文估计妻子和儿子都在她弟弟家。打电话,果然在。也好,滕柯文决定到那里,也最后看看妻弟一家。
滕柯文的到来虽然让一家人都感到意外,但大家都绷了脸并没露出高兴。他知道为什么。春节他匆匆离去,至今才回来,这哪里还像个有家的男人。滕柯文的心如同刀割:亲人们哪里会想到他会遭到如此的陷害,受到如此的痛苦。可这些,亲人们又如何能够了解,他又如何能够解释!但强烈的亲情使他难以自持,他刚想向亲人们诉说一点委屈,却禁不住一下哭出声来。
一家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然后惊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为了死后的清白,为了不败坏领导干部的名声,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滕柯文努力半天控制住自己的悲伤,然后说,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们,因为县里出了急事,过年也没和你们好好团聚团聚,让你们生了许多气吃了许多苦。现在,我又不得不马上回去,回去处理那摊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
这也用不着如此痛哭。虽然大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很感动。特别是妻子,也已泣不成声,跑到里屋趴在床上去哭。
滕柯文强烈地想跟进里屋,抚摸一下妻子,安慰一下她那颗多次受伤的心,哪怕是给她擦擦眼泪也好。但不能。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也怕大家疑心。但家庭的温暖更让滕柯文心如刀割,放弃去死的念头更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心。但他知道没有退路。如果不死,他怎么去活。他决定尽快离开,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回到县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滕柯文给青河沟乡打电话,问水库移民的工作做通了没有。乡党委书记马占礼说还没做通,然后就开始诉苦。滕柯文说,我现在就去你们乡,去了咱们再说。
到青河沟乡有一段路是简易土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只有大车和底盘高的吉普车才能通行。宣传部有辆破吉普,滕柯文将破吉普车调来,坐了破吉普往青河沟赶。
按计划,水库今年秋季要蓄水,虽然资金没到位,但省水利厅领导已经指示继续施工,待计划部门下达计划后,视情况再拨一部分资金。这样移民就成了紧迫的问题。县里计划将村民分散迁移到水库修成后能灌溉的几个乡,但村民们不答应,要求县里按最初的设想,在城郊建一个现代化的养殖场。县里没有财力,办养殖场当然不可能,事情就这么僵着。但村民们要耕种,心里又没底,怕种下去了收获不到,前些天便开始到乡里闹。
到了乡里,乡领导都在等了迎接。但会开到天黑,也没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其实乡里也只能让县里想办法。滕柯文看眼表,说,时间不早了,情况我已经清楚了,我回去后开个县委常委会,看能不能找出个解决的办法。
县领导下乡,一般不在乡里吃饭,但此时早过了吃饭时间,当然不能让领导饿肚子回去。滕柯文答应吃饭后,乡长急忙让人去准备晚饭。
好在乡党委书记已经做了准备,已经派人买回了一只活羊,拴在那里等候着。但肉熟还得一个多小时。乡长提出先喝酒。滕柯文说,也好,今天一大堆问题一个也解决不了,心里烦,咱们就喝酒。把乡干部们都叫来,咱们一起喝。
喝酒,当然得先敬县领导。二十多个乡干部都给滕柯文敬酒,当然不能不喝哪一个的。滕柯文对司机说,敬的酒你得替我喝一半,今晚咱们就住在这里,喝醉了也没关系,明天什么时候你清醒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车是宣传部的破车,司机也是宣传部的司机。小伙子第一次给县委书记开车,很紧张,也很拘束,一路上连话都不敢说。现在让替喝酒,当然是一个表现的机会。便将敬酒的大半都喝了。还没到一轮敬完,小伙子已经醉得坐不起来。
滕柯文突然想到手机没开。急忙掏出打开,有几个未接电话。选县纪委王书记的号码拨过去,王书记说,滕书记,市纪委的人来了,你的电话打不通,你要不要来接待一下他们。
滕柯文说他在青河沟乡,他马上赶回去。
司机醉了,滕柯文要自己驾车回去。乡长书记都坚持让乡里的司机送他回去。滕柯文说,不用,你们不知道,我的驾车技术绝对不比专业司机差,我也经常想自己驾车跑跑,今天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滕柯文驾车上了路,心里就止不住一阵恐惧,浑身不停地发抖。看来,一切都按他的预谋顺利地发展。爬上这道坡,就是老鹰岭。老鹰岭突兀耸立,下面是万丈深渊,路贴了绝壁盘旋向前,将方向盘稍往偏打,掉下去便会粉身碎骨。那时,他的肉体,他的精神,他的理想,一切的一切,都将会结束。想到马上就要死,他又有点不甘。人死不能复生,死了,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是不是再想想?将车停下,将车门打开。四周是无边的黑暗,黑暗让他分不清东西。一股山风扑面吹来,他不禁打一个寒颤。他知道他可以不死,但想想将要面对的调查,将要面对的处分,将要面对的唾骂,将要面对的冷眼。他彻底胆寒了,彻底绝望了。他想,与其这样活着,与其活着痛苦,倒不如一了百了。
下了最后的决心,滕柯文咬紧牙关,紧踩油门,车呼的一声,向老鹰岭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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