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7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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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走上讲台或舞台,向别人说话,说废话,说连篇废话,但人们爱听这些发言,人们不仅爱听,还自告奋勇地上去讲,人们以为那就是勇气,我不同意这种低贱的勇气,除此以外,人们还忏悔,说自己日益平庸,人们以为,说完之后,就会大吉大利,就会心安理得,人们在扯淡。
我一点也不同意人们这样,即使在我视高尚为粪土的时候也不同意人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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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勇敢的人们,勇敢的人只从事一项事业,那就是追问,他们是职业追问者。
追问什么?
追问一切。
653
追问,就是冒险,就是试图认识自己与别人的生命,这是生命二字的意义,这是人担负的真正的生之使命,追问把人的精神与肉体合二为一,令人绝望,绝望是追问者的战歌,追问者唱着这首战歌奔向追问的战场,与大言不惭的无知以及懦弱的愚蠢战斗到底,当追问者的战火燃着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会被照亮片刻,追问者烧完自己,人世间恢复欣欣向荣的黑暗,黑暗举杯庆祝胜利,当然,黑暗总会胜利,邪恶的黑暗无往而不胜,这是人生第一定律,我为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忧伤,我为追问者掩埋尸骨,用手擦净他们的墓碑,用残花败柳来寄托我的哀思。
654
可以肯定,陶兰沐浴在爱火之中,不能自拔。
还可以肯定,陶兰无法逃脱。
更可以肯定,陶兰被爱一劈为二,无法合一。
我为她心碎并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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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唱起战歌,我哼唱绝望,我低声哼唱,然后,我拉着她,或是她拉着我,我们义无反顾地投入生之战场。
陶兰说:"让我有去无回,让你不要伤心。"我说:"让我们在一起。"
我成天疯疯癫癫的,但即使像我这样一个疯子,也要把她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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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战是祈祷。
这是陶兰的私人意愿。
通过祈祷,我们请求对手的怜悯,我们说出我们的愿望,请对手放过我们,我们仍未爱够,还想相爱,我们要我们的爱完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令人难过,现在,她时常认不出我,在她认不出我的时候,我们无法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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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战打响的时候,我不送她入院,我来治疗她,除了按时服用规定的常规治疗药物,我能用什么治疗她呢?
她说,用爱,用爱来向冥冥之中的力量祈祷,于是――我们分别祈祷,各自祈祷,我们也一起手拉手祈祷,我们还相互拥抱着祈祷――让我爱,使我爱,给我爱吧――因为没有爱我就会死,让我最深地爱吧,让我最狠地爱吧,让我的心狂跳吧――让奇迹出现吧!
我们曾通宵达旦地狂热祈祷,直至晕眩。
有一次,奇迹似乎出现了――我看见上帝用他光明的手,摸着我的头和她的头,告诉我,你们将有一个孩子。
于是,我们做爱,夜风中,我们将死未死的骨头相磨,发出锒锒之声。
但是,奇迹没有出现,不久,她再次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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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祈祷发生时,她已病弱不堪,拒绝食物,拒绝一切,她神志模糊,骨瘦如柴,说话缓慢,痴痴呆呆。
但那时候,她还有自己的意志,我记得她指着阳台上的盛开的雏菊我说:"你说这些花会感到痛苦吗?"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感到它们会痛苦,像我一样。"
后来,我去厨房为她做饭,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她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对我要她吃饭的请求毫无表示。
我不愿打扰她,让她陷入沉思默想。
我知道,她的精神在一点点崩溃。
我忍不住问她:"你在想什么呢?"她回答我:"你不会懂,等你快死的时候才会懂。"
但是,忽然之间,她便陷入悒郁。
当我叫了几声,她不回应的时候。
当我摇动她,而她对我不理不睬的时候。
当她恶狠狠地瞪我,并用脚踢我的时候。
当她毁坏东西的时候。
当她毁坏自己的时候。
总之,她一陷入悒郁,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我看不下去了,我跪到一边,为她祈祷,我祈祷她能顶住,不松懈,我盼着她能挺过难关,我祈祷疾病不要再折磨她,放过她,我企求世界上一切能听懂我祈祷的力量,那分布广泛无迹可寻的力量,那些神秘的有同情心的力量,我请求他们站出来,帮助我,我不停地祈祷,泪如雨下,很长时间过去了,我站起来去看她,见她仍未好转,我再次跪到她身边,我决定自己帮助她,帮她过这一关,帮她使劲儿,我拉住她的手,就像我们平时那样的拉法,我不再流泪,而是看着她,让我的力量转到她身上,我使着劲儿,一直使着劲儿,我越来越坚定,我要与她一起忍受苦难,但是,这一切仍然没有用,因为我不知如何才能把我的力量传给她,我只好想像那邪恶的病魔正与她搏斗,而我一次次冲到他们中间,护着她,不使病魔伤害她,但是没有用,我再使劲儿也没有用,因为她仍未好转,我感到自己一次次被病魔踢了出来,可我很倔,我什么也不顾,只要能,我就与她一起使劲儿,我陪着她,至少我能陪着她受罪,我抓紧她的手,直到她的骨节发出轻响,我再次开始祈祷,希望病魔折磨我而不是她,可是一切都没有用,我们爱情的魔法无法与强大的未知力量斗争,我们再次失败,她没有任何改变,我仍不灰心,咬紧牙关,一心与她在一起,我不能死心,我不能退却,最后,我只能想,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们在一起,无论是受罪还是别的,我们总在一起,但是,我们在一起也没有用,我们是在一起,我们陷入绝望之中,毫无办法――是的,毫无办法,惟一的办法是,我们寻求解脱,同归于尽,一起毁灭,我是如此渴望我们在此刻一起毁灭,我认为那很值得,但我却记起了她对我说的话,她不要我死,她要我照顾她,她要我在她死后,在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时候死,我一时冲动,答应了她,我对她发了誓,还勾了手指,我不能骗她,我得信守诺言,我得坚持住,我就只能坚持,虽然我知道,我不过是在坚持绝望罢了。
我看着她,我一再看她,我不愿再看她,我感到,我感到可怕,我感到那么可怕,比死还要可怕,我知道,可怕的不是死去,而是我们在死之前失去了爱的能力,可怕的是,我们忘记了美好,忘记了让我们想活下去的理由,我们再也认不出原来的一切,可怕的是,人们永远认不出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人们以为,人世间没有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麻木的生活,可怕的是人们辨认不清那麻木是多么可怕,可怕的是,人们不再把美好的事物告诉别的人,而任凭别人麻木下去――亲爱的,心爱的,你已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你,我们面对面,你就坐在我面前,我们中间没有爱情,我们中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们变得毫无意义,我们活得毫无意义,我们就是两个空壳,会发出声音的两个空壳,就像世上不再有光,我们被黑暗吞没了一样,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就是被黑暗吞没了我们也不怕,我们也能手拉手,一起去寻找光亮,但是,那爱情的对手是那么强大,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很强大,我能感到那种强大,因为我感到,在我们被黑暗吞没之后,又被绝望给吞没了,我们已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不是存在,而是空虚,我们是彻底的空虚,我们现在就是彻底的空虚。
659
第一战,大败,结果是,我放弃希望。
我把她送进医院。
然后是第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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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战打响的时候,我拿起纸笔,开始写作,我要单独打这一仗,面对那种未知的深刻有力的对手,我决定,我决定把一切记录下来。
我为她写小说,写诗,写日记,写一切可以用文字写的东西,我记录她的一切,我成天写,哭哭泣泣地写,我每天睡眠时间很短,刚一入睡,不久便会突然惊醒,像谁用鞭子抽了我一下似的。
但我仍坚持写,为陶兰,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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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求她允许,每天去医院看她,我买通医护人员,不顾医院的制度,我不顾一切,我时常坐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她不时哭泣,要不就发呆,但当她抬起眼睛望向我,向我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获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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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时好时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她认不出我,有时,她一眼便认出我,当她认出我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就能彼此说话。
"你干嘛呢?""我在写书。""什么书?""一本让人们相爱的书。""是咒语吗?""是的,是咒语,我要让看到这本书的人都想恋爱,他们一放下书,就想随便找个什么人谈谈恋爱。""那么,这是一本神奇的书啦?""是的。""那么,我能看吗?""当然能。""那么好吧,你写吧,我同意啦!"她做出一个我所见过的最神气的表情来说这句话。
有时候,她为我担心。
"你为什么要写?""是的,我也不知道,我非写不可。""你不要写言情小说了。""为什么?""因为相爱是不好的,爱很可怕,它让人痛苦。""但是,再可怕的爱也是爱,也比没有好,不是吗?""是的,我想是的。"
"我知道,你的书是一首关于爱的抒情诗,是你对人世间说出的一段情话,你写吧,写吧――写得柔情些,写得热情些――为我写,为所有人写――谁让你会写并且愿意写的?"
有时,我接她出院,到我那里。
她喜欢我窗前的那一小块草坪,草坪十分之绿。她专注地盯住一个小孩,对我说:"孩子是多么好啊。"
"我能为你做什么?""为我读书吧,读言情小说。"于是我为她读。
看到她在我的阅读声中睡去,真是一件赏心乐事。
我与她一起玩纸牌,下跳棋,还用棋子做游戏。
她只能玩这些不触动情感并且只需很少智力的游戏。
有时,她玩得高兴,就会连连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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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陷入了悒郁,我看着她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手心,血渗出来,就这样,也无法让她解脱,我看到她坐在那里,昏昏沉沉,时而扭动,时而沉寂,时而叫喊,好像有什么怪兽正从她的内部嘶咬着她,我渐渐瘫软,看着她,心如刀绞,我的胃连续疼痛,几次昏倒在椅子上。
我叫她亲爱的,她叫我最亲爱的,我再叫她最亲爱的,她再叫我亲爱的,就这样,我们彼此叫着,有时声音高,有时声音低,有时拖长声音,有时又缩短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一连叫了很久,起初是笑闹着叫着玩,叫到后来,我们都哭了。
我们拉手时,是五指交叉地拉在一起,五指还相互钩住,往往是拉手拉得我们很疼,但我们一直就这么拉手。
664
陶兰高兴的时候,谁也没法比。
"我要是一个超级美女,就让所有喜欢我的人都来跟我睡觉,我每天一个,我不要他们为我做什么,我只去满足他们,还要让他们互不吃醋,只要他们能对我温柔,我就答应,如果他们能跟超级美女睡觉会高兴的话,我就让他们高兴,他们需要高兴,他们一定需要,即使他们的心不需要,他们的肉体也会需要,你说是吗?――
"很多人来人世一遭,什么甜头也没有尝到,人们发明了那些好的东西,无论是漂亮的汽车,还是美好的心情,还是有尊严的工作,不就是让人们得到享受吗?不就是为了让人觉得生而为人是件了不起的事吗?――
"所以,我就给他们,我不管别人,我要是只有漂亮,我就把我的漂亮给他们,因为这漂亮其实也不是我的,而是别的什么力量的,在我给他们的时候,我就不是我了,我就成了那种力量送给人类的礼物,我会很愿意当这个礼物,我会让自己迷人,把他们都迷倒,让那些成天就想着独占的人都气得要命,我就要这样做,可是,我并不漂亮呀,我还没有来得及让漂亮从我身上长出来,就成了现在这样――"
"你很了不起,你不仅看起来醒目,现在说话也醒目,当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比醒目还要醒目,你简直光彩夺目。""我说,我要是好了,你会让我那样干吗?""我会的,我会为你安排,但你必须答应我,等我也能了,你也要让我跟你睡觉,我参加排队,绝不偷奸耍滑,你会答应我吗?""我答应你,并且,我还会想你,无论跟谁睡觉,我都会在心里叫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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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小姑娘,北京的小姑娘,疯了的小姑娘,淘气的小姑娘,你是被谁创造?又是为谁而活呢?别伤心,我的小姑娘,我也不伤心,我都答应你了,永不伤心,可你为什么还要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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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这样好一些,我是说,你从伤心出发,奔向快乐,我呢,也从伤心出发,冲向悲恸欲绝,或者掉过来也行,这样,我们就处于一个事物的两极,这样,至少会有一个人好受些,这样,看起来才公平,而不是像现在,我们两人守在一起,为彼此、为以后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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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自伤,忽然间"咔"地掰断了自己小指,立刻使我心如刀绞,我一下子崩溃了,我感到她仿佛是掰断了我的什么东西,我们之间的什么东西,重要的东西――"咔"地一声,断了――别这样了,别再这样了!我的珍珠,我的宝贝,我心爱的,别再这样了!别在人世间受罪啦,我要杀死你,只要能让你平静,我杀死你,就是跟你死在一起,我也在所不惜,只是再也不能让你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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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醒目,比醒目还醒目,你是那么醒目,我渴望看你,我老想看你,我使劲看你,看了再看,我要不停地看你,连续不断地看你,我盯着看你,我一直盯着你看,一旦我看不见你了,我就会着急,我干涸的眼睛就像是饥渴似的想看你,你一走远,我就为你担心,我就感到焦灼,怕你再走远一点,我就看不见你了,我那时就会忐忑不安,六神无主,就如同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你一出现,我就觉得眼前一亮,你一走到哪里,哪里就好看,你坐过的椅子也好看,你扶过的桌子也好看,连烛光都像焰火似的好看,你再不要从我眼里消失了吧!你让一切生动,让我也生动,我的目光像个小偷似的追逐着你,从各各方向接近你,可我偷不到你,什么也偷不到,就连你坐着时,腰与腿的美丽的弯曲也偷不到,我偷不到你,但想要你,要你的形象,我不能想走开,不能有走开的念头,只要是轻轻地那么一想,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我想你,我在还未与你分手时便开始想你,而且,我还会不断地想下去,我没办法,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你太醒目了,没有你,我的眼睛的存在就毫无意义,只有你才能使我的眼睛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只有你,你的一部分也可以,全部当然更好,你的细腰的每一次扭动,我的眼睛就会被迷住,像是喝醉了一样,我的眼睛本身就能感到一阵眩晕,你知道吗?我想你,眼睛也想,心也想,但还是眼睛最想,我的心要是没有眼睛的帮助,就认不清你,就无法感受,让我想吧,让我想,让想下去吧,我需要那样,特别需要,我需要想你,用以维持我的生命,我热情地想你,我热情而痛快地想,绵绵不绝地想,只有想你,你才有意义,我也才有意义,我们相互般配,你让我想,我愿意想,你只要存在着,就拦不住我想你,知道你在北京,我就安心,但你要是走远了,我就受不了,让我想吧,让我想,让我如痴如狂地想,让我因为想你而疲倦,让我睡去,让我梦见你,始终梦见你,这样我在醒来时,还能记起我的梦,记起梦中的你,让你变成记忆,这样,我就可以随时随地想你,想什么时候想,就什么时候想,就是走在路上,我也能想你,而当我想起你时,我就会觉得充实,觉得我的生活有内容,不单调,当我不想想了,我才会干别的,这样干起事来心情也平静,而不是慌慌张张的,因不能想起你而痛苦,因为不能自如地想你而伤心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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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随着我越来越想你,我甚至开始嫉妒,嫉妒那些像我一样爱着你,为你痛苦,并且像我一样想着你的人,连这本书的读者也嫉妒,要是读者也爱你,那么我真不该写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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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仅想你,还思念那种想,思念想你的一切,虽然这些你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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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战再次失败,什么也绊不住她向前走的脚步,什么也绊不住。
面对陶兰,面对这个生命,这一团漂亮血肉,我已无话可说,我的钱已用尽,而她的钱要留着继续治疗,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走投无路。
但我开始了第三战。
我认为,抗争就是这么回事,抗争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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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战之所以能够打响,是因为我偶尔发现了一个阴谋诡计。
到了此时,我想,说出来也无所谓,现在是什么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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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涉及一种药物,抗悒郁药,右旋安非他明。
我是在偶尔发现这一点的,有一次,护士送错了药,两次送错。
于是,我发现,加倍的右旋安非他明能让她认出我。
当然,这种加倍是危险的,因为加倍了还要再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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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到很多药对我来讲,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就像弄到钱一样,起初,是在医院想办法,后来,医院不行了,我就找人,然后,事情越来越混乱,不可控制,我成了骗子,说谎者,缺德的人,没信义的人,最后一次,是偷钱,偷父母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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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父母的电话,父母的生日,妹妹的生日及电话等等一切易记的数字排列出来,站在银行门外的自动付款机前,一个一个地试密码,一个一个银行地跑,跑了十几个银行,仍然一无所获,我手里拿着一张卡,那里面的钱能使她活过来,能使她重返人间,但我却无法得到里面的金钱,我口袋里的钱也快花光了,我不得不重返那些我已去过的银行,我在室外提款机前反复地试,忽然,提款机上的显示器上显示出下一页,我惊呆了,因为我匆匆输入了一个号码却被我忘记了,片刻,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记起了那个号码,原来那是我自己的生日号码!可怜的父母!我站在提款机前,两腿瑟瑟发抖,我想喊出妈妈两个字,我突然特别想喊,这一定是母亲想出的密码,我的生日,天哪!
我离开提款机,走进银行,加入排队的人们,大滴的泪水从我脸上没完没了地滑落,我想到爱,想到人世间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爱,我想到人们之间冷漠的外表下面的那种难分难舍,所有的人,我,我的亲人,我爱的人,我的朋友,我认识的人,我不认识的人,世界各地的人,在阳光下的人,在黑暗中的人,相互仇恨的人,我们在人世间糊里糊涂地相聚一场,是多么地可悲!我知道,我们对人生的迷恋,其实是对我们彼此的迷恋,在我们的地下,那么多死去的人在陪伴着我们,在我们以后,那么多像我们的人要来到世间,我们彼此的那么依赖,难道不是吗?
一瞬间,我陷入悲哀,队伍缓缓地向前走,我渐渐地感到自己难以支撑,我想抬起头来,满含热泪向每一个站着的两腿生物说出我爱你,我自私尖刻,我无情无义,我总是嘲笑同类,但我仍爱着所有的人,我就是被你们杀死前一刹那,想到的也只能是爱你们,我是你们的同类,你们说的话我也能懂,我说什么你们也清楚,我的欲望你们也知道,我们一样想活,我们还盼望着美好,盼望着高兴,我们都一样,我们的仇恨是虚假的,我们的恶意是离奇的,我们――我用我们,就如同我与其他人融为一体,我们,我们全体,我们全体是相互深深地爱着的呀!泪水继续滑落,毫无理由,但它还是滑落,快到窗口了,我向自己发誓要为"我们"做些什么,我要为父母做些什么,我要与他们在一起,陪他们说话,与他们一起吃饭,看电视,给他们倒水,带他们买衣服,为他们养老送终,我要锻炼身体,不麻烦别人,我要写作,向人世间讲出情话,厚颜无耻的情话我也不放过,我要统统讲出来――我什么都要讲,我要柔情地说,更柔情地说,说爱,说我对你们的爱,特别是,我的亲人,我全部的亲人――终于到我了,我把卡递进去,却趴在窗口泣不成声,银行的小姐问我提多少钱,我告诉她,我想告诉她,但我抬起头来,却只能张嘴发出哭声,我能说了,我总算能说了,我告诉她――全部――但我却忘记了填单子,小姐无声地把一张单子递出来,可我却不知里面有多少钱,小姐让我输入密码,帮我查询,她熟练地操做着一切,动作优美,轻捷无比,很快,她告诉我里面有三十多万,正是父母要买房养老的钱,我全部提取出来,连硬币也提了出来,我还得到了一个塑料袋,用来装它们,我把零钱塞进兜里,然后我出了银行,来到第一个电话亭,给一个药贩子打电话,他接到我电话,喜出望外,因为他以为我破产了,不再会向他买药了呢。我们约好晚上交易,然后我坐上出租车,让出租车驶向家中,这下一切都好了,我可以给她买药了,我又可以与我爱的她在一起了。
吃药吧,吃吧,吃了就会好,吃了就能听懂我向你说出的情话,你还能对我说情话,我们拉着手,柔情地彼此间倾诉爱意,我们说也说不完,快吧,时间快快过去吧,让我们在一起吧,温柔地在一起吧,真正地在一起吧!
我买了药就往医院跑,我买了近二千片,我要让药片永不断绝,我要让我们总是在一起,睡了一夜,把一小包药片塞进口袋里,准备一见到她就喂进她嘴里,我还买了一瓶水,生怕到时忘记,我知道,没有水,她就无法把药片吞进肚里,我奔向医院,一路上心花怒放,下车后走路净摔跤,双腿时软时硬,激动不已,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病房,在上楼时摔了一跤,摔得满脸是血,我决定先去洗脸,我不能这么见她,她吃了药,就能认出我,我不能让她担心,不能让她见我如此狼狈,不仅如此,我还要穿上合身的衣服去见她,叫她觉得走在我身边还过得去,不丢人,让她觉得我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把血迹冲干,把伤口用上衣擦净,然后走出医院去买衣服,此时,我已平静了许多,我很快把所有的事办完了,我接到她,吻了她,给她吃了药,拉着她的手,与她在一起。
路上,她的神志清醒了,问我,你的车呢?我说借给朋友了,回到家,她仍昏昏沉沉,片刻,她睡去,我打电话找到老孟,叫他过来,他过来了,我问他借车,他不满地推卸这件事,我反复告诉他,这辆车对我的重要性,我不是想占他便宜,我只想借几天,等陶兰走了就会还他,但他仍不肯,却想塞钱给我,我从车前座的工具箱里拿出改锥,顶着他,对他大叫,对他嚎叫,他说我疯了,终于把车钥匙给我,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便开始对我破口大骂,我在他背后喊道:"我用完了就还你!"但我知道,我已不会还他了,因为我仍需要钱来与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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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红裙子脱去,扔到地板上,裙子就像飘动一样在空中滑行了一段,铺在地板上,看上去像一层血迹,像她扔掉的苦难,她一丝不挂地贴着我,我知道,苦难仍未从她身上离去,苦难在她身上,有关苦难的预感像牢笼一样,把我们关在一起。
我在你的内心巡视着,我守着你,一刻也不休息,我会恪尽职守,让你万无一失――可是,亲爱的,你好吧,快好吧,不要让我当笑料吧!
我知道,我因对你忠诚而受罚,但这样的痛苦我愿意忍受,因为这使我觉得我在走一条高贵之路。
我们相互骂对方,像狗一样地吠叫,她对我汪汪两声,我也对她叫,汪汪汪,汪汪,汪汪,这种可怕的叫声叫我觉得万念俱灰,叫我们觉得,不用等到明天,等到以后,我们,现在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我十分沮丧,我的痛苦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在我祈祷时,垂下的头再也无力抬起。
她有一个希望,希望如她所愿,用最圣洁的方式死去,她想做到,我也希望那样。
什么都不能给她,因为她一律吃进嘴里,碎玻璃,石子,土,垃圾,塑料袋,汽车钥匙,她吃的时候很高兴,就像小孩子吃到喜爱的糖果,她把那么危险的东西拿在手里,笑嘻嘻地看着,甚至叫我不忍心从她手里夺去,谁能忍心呢?谁能忍心夺去小孩手中的糖果呢?
你爱我,你使我爱上你,你损坏自己,使自己破碎,你这么狠心,你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让你这样?!我怎么能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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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均是大梦一场。
爱情不过是愉快的春梦而已。
一切大梦都会结束,在我醒来的时候,在她永不醒来的时候,在第三战结束的时候。
在最后一战结束的时候。
在我忘记我的战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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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兰死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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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生死的界限没有人们想像得那么清楚。
我在说话时,对我说的话是深信不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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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赛宁在他自杀前的绝命诗中写道――
再见吧,朋友,不必握手也不必交谈,无须把愁苦和悲伤深锁在心间,在我们的生活中,死,并不新鲜,可是活着,当然更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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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叶赛宁的忠实情人,一生饱受爱情折磨的别尼斯拉夫斯卡娅,放弃了对叶赛宁的思念,她认为世上没有叶赛宁这一真实的活人,了无生趣,于是殉情自杀,临死前写道:"1926年12月3日我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残生,尽管我知道在我死后会有人对叶赛宁无休无止地狂吠,但是这对他,对我都已无所谓了。对我来说,一切最珍贵的东西都在这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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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对情人都会唱人生的战歌,并且,理解那战歌的内容,我是说,绝望。
于是,他们慷慨赴死,毫无悔意。
他们觉得,活着,并不稀罕。
这是真挚的人与虚伪的人的惟一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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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陶兰之死,我不想满足任何人的无聊好奇心。
这件事,我不想让与此无关的人知道。
我讨厌诉苦,特别讨厌,诉苦精在我眼里一钱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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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死,除了做为一种几经生的尝试之后的失败以外,别无意义。
死的方式更是无所谓。
现在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相信自发,相信每个人的个人意志神圣不可侵犯,只要不是死于强制,那么,这死,就值得尊重。
我特别尊重自杀者,我相信,人们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别人无权过问这件事。
只有无知无识的人才对自杀大惊小怪,就像人们毅然从生之噩梦中醒来一样,理所当然,人们可以亲自赴死,无须外力的帮助,人们毅然坠入死亡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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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了叙述完整,我换一个故事来讲述陶兰之死,我无意叫读者明白我到底说什么,因为这件事与读者无关,我并不完全相信文本阐释学那一套,我不相信,一本书在完成之后,就完全成为读者的艺术,而与作者无关,我坚持我对这本书的权利,在这里,是我决定一切,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要是不想说,谁也拿我没办法,那些没头没脑的读者,你别想看了一本书后,就随随便便大哭一场,并认为自己深受感动,我告诉你,这件事与你风马牛不相及,我不允许你这样,我甚至不允许自己深受感动,那种感情用事,只会妨碍我的客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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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如同童男失贞、处女破身,虽然希罕少见,只此一次,但也是人所必经,因此算不得奇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此,我应换一种平易近人的口吻来谈论,免得你大惊小怪起来叫我笑话,不就是一死了之吗?死法其实并不多,他杀、自杀、自然死亡,每一种又分成若干类,再细分也细不到哪儿去,操你妈的,不信,你看看我随便写下一种死法给你看,记住,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关于死法的故事,别的什么都不是,更不是什么鬼故事,它是关于正常人的,瞧着吧,我把故事命名为――《沉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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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
如果管那些从不犯错误的人叫做完人的话,那么陈明明无疑就是一个完人,我的意思是说,在我和她共同生活的两个年头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正确"。
作为一个姑娘,陈明明可算是对得起姑娘这个称呼,我是说,她长得还算不错,身材苗条,皮肤细腻。作为一个女人,她也可说得过去,在床上,多么无耻下流的语言和动作她都毫不含糊。作为我的女朋友,生活上也算是对得起我,几次我想抱怨什么,话都无从出口,因为我确实想不出来有什么可说的,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笑,钱该花在什么地方,怎么样做菜,如何做人——对于我的许多恶习,她机智勇敢地加以斗争,失败了不气荽,胜利了不骄傲,总之,用一句话说,叫做完美无缺。
所以,她是个完人。
可惜,有一天,她走出我们一起居住的那栋楼,走过马路,上了出租车,一直坐到机场,然后上了飞机,飞向上海,出了机场,来到一家宾馆,开了一间房,在楼下餐厅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冰箱空了,别忘记晚上去超市买齐。然后,她走进洗手间,用心擦洗了一遍浴池后,放进热水,脱掉衣服,倒在里面,泡了一会儿之后,把她随身携带的背包打开,拿出一个小录音机,里面有一盘保罗。西蒙的的专辑,她听着音乐,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眼罩,放在浴池边,最后伸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吉列牌刀片,割断了自己前臂的血管,然后带上眼罩,安然睡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她死时,背包已经掏空,钱包里只剩下六角钱,此外,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没有解释,没有预兆,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死的前一天,我们俩一起吃晚饭,桌子上放着她炸的薯条,还有面包,黄油,煎蛋,以及一盘土豆黄瓜和火腿做成的沙拉,我坐下来,抽手从她的盘子里拿了一根薯条,刚要放进嘴里,她拦住我:"哎,等会儿。""怎么了?"陈明明并不看我,一边往自己的面包上涂黄油一边说:"我说,三十秒前,你那两根手指刚刚夹过自己的xxxx,忘了?"我站起来,去洗手间洗手,回来时,陈明正把面包往嘴里塞。
我重新坐好,问她:"你怎么知道是三十秒?"陈明明笑了:"我就是知道。"我说:"得了,饭前便后要洗手也不是什么新闻,不信你打开电视看看。"陈明明说:"所以嘛——""所以嘛——"我等待她的下文。
谁知陈明明却没说什么,她喝着咖啡,吃着自己的一份煎蛋,直到晚饭完毕。
这是我对她最后的印象。
四年以后,我体重增加了二十斤,结了婚,换了一个报酬更好的公司,分期付款住进一套三居室,买了一辆捷达牌汽车,除此以外,一切照旧,生活紧张,内心空虚,陈明明这个名字已在我的生活中彻头彻尾地消失了。
一天,我遇到陈明明的前男友,我们一起回首往事――
我是这样认识陈明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一边的人声音十分急切,她问我:"你是周文吗?""我是,你是谁?""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觉,就是今晚,特别特别想。""为什么呢?""因为很多很多的原因,总之,很多原因,你现在是一个人吗?""我?我是。""那么你住在哪儿呢?我去找你。""你怎么慌慌张张的?""你都听出来啦!我就是有点慌慌张张的。""你冷静一下,别着急,而且,就是卖淫也得先谈价呀。""你要多少钱?""我不是向你要钱,我是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我只是知道你是一个女的,别的都不知道,你能不能先说说你自己,然后咱们再谈睡觉的事?""我有什么好说的?""可说的多了――比如:你的年龄,身高,体重,三围,学历,喜好,感情经历,而且,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跟我睡觉,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是一个什么人?""我们为什么不见面谈?""我怕我一见到你,发现长得很怪异,没准儿我就没兴趣跟你说话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长得怎么样?""对,很想知道。""我长得还行。""怎么个行法?""我一直男友不断。""很多长得不行的姑娘也能做到这一点。""我――我――抛弃了所有的男友,一个接一个地抛弃。""这也跟长相关系不大,在婚介所登记的很多丑姑娘都干过同样的事。""我以前是初中、高中、大学的校花。""你不是在农村上的所有这些学校吧?""我是北京人,一直在北京上学,我刚毕业两年。""那么,你为什么单单挑我呢?""因为,我现在手上只有你的电话了。""我的电话?谁给你的?""我的男朋友,我从他的电话本里找到的。""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我男朋友?是个记者。""他叫什么?""我忘了。""他现在在哪儿?""他现在在另一个房间里看电视,我们都关着门,我说话他听不到。""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跟他睡觉呢?""因为,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跟他睡觉,我天天跟他睡,睡腻了。""那么,你知道我什么样子吗?""不知道。""你难道连挑挑择择这样的事都不做吗?""我来不及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没问题吧?""我一切正常。""那么,那么――""你那里怎么走呢?""我这里――""你快点告诉我,因为我已经等不及了。""为什么?""因为很多原因,电话里一下子无法说清的原因,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们睡完觉以后我慢慢告诉你,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我倒挺方便,但,你是谁呢?""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跟你睡觉,越快越好。""可是,这也太神秘了,我已经被你搞晕了。""我并不神秘,我就是一个与别人一模一样的人,是个女人,年纪也不大,还不难看,我也没有骗你,你知道,动物有时候就有发情期,我好像就在发情期,但是,和动物还不一样,我觉得我的感情饥渴难耐,我是双鱼座,B型血。""我也是双鱼座,B型血。""那你知道我遇到什么了吧?你遇到过吗?""我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我忍住了。""我以前也能忍住,但这一次好像是过不去了,我忍不住。""那你一见到我,发现我是一个在外貌上叫你特别厌恶的人,那你怎么办呢?""要是能那样就太好了,我就可以忍过今夜了,一但忍过,我就会好了。""那么,我同意跟你见面,因为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难道你对我什么都不关心吗?我的职业,爱好,长相,身高――""我觉得,眼见为实,先见到你,就知道一切啦,要是老这样说来说去,你也许就会骗我,我们一见面,所有的问题就好说了。""好吧,我们可以见面,你住在什么地方?""我住在东城区。""你离哪儿近?""我们可以在友谊商店前面的三十一种美国冰淇凌店会面。""那好吧,半小时以后我们见面。"
我和陈明明就是这样第一次见了面。
得了,就到这里,往下讲也没什么意思。
再见吧,蠢货故事迷,不争气的无知者,跟你们说话真是白费力气,我宁可省下已经不多的吐沫。
688
记忆过滤掉残酷与凄迷惨恻之后,我已相信,除了美好,陶兰什么也不是。
也许,陶兰的形象在无知无识的读者眼里,会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虚无缥缈,这正是我想做和已做的工作――我不能与任何笨蛋分享她,我认为那是对这个曾经的诗歌少女的污辱。
她的生动属于我,虽然我是那么害怕那种生动,害怕独占她的生动。
生动的绝望!生动的碎片!
但是怎么才能摆脱?怎么才能!
最后的记忆,最后的碎片,关于美好,关于陶兰。
多么美好的碎片!
689
风中碎片,我的!
690
阵阵轻风在我们前面漫步,我们只须跟着走。
691
你有初雪一般颜色的肌肤。
692
在我身上多呆一会儿吧,我的皮肤将会记住你身体的重量,我的皮肤将会因那重量的减轻而苦恼,当皮肤回忆起那甜蜜的重量时,它会兴奋地颤栗不止,因为你已将爱情的记忆埋藏在我的皮肤之中。
693
我的爱情在与你的俏皮捉迷藏,当被捉弄时,我不会生气,只会感到由衷地高兴,而你的柔情将会接受这高兴,并为我的高兴而欣喜,你会比以前更爱我。
694
她抱着我睡觉,抱得紧紧的,就如同我们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水中,而我能使她在水中漂浮,而不下沉到水底一样。
她睡在我旁边,令我感到一种宁静的缠绕,她的腰肢和腿,缠绕着我的身体,她的呼吸缠绕着我的呼息,她的头发缠绕着我的头,她的手臂缠绕着我的胸膛,而这种缠绕并未使我感到有丝毫的不适,却令我十分亲切,温暧,这种被缠绕的感觉,也许就像在子宫里,被母亲的脐带所缠绕一样。
我喜爱与她睡觉,轻轻地,轻轻地睡去,醒来也是轻轻的,就像我们都是液体的,就像我们真的从人世间漫步而出,走向另一个花园,那里,有缥缈的招唤传来,令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欣喜与快慰。
695
她的梦抱着我的梦,并吻我的梦。
696
她是纯洁的、芳香的、永不褪色的花朵,当那花朵枯萎凋零,也会长成永不败坏的果实。
697
我们的爱情相偎相依,一如在风中靠在一起两支最近的花朵。
698
我感到你气味氛芳,一如花朵。
阳光下,她松开拉着我的手,对我一笑,她的柔情如树汁般淌遍我的全身,多情而粘稠的树汁,从她清脆欲滴的绿色的长裙中渗出,把我的心粘住,她走在我身边,清新而自然,她挨着我,时而,我们衣衫相蹭,片刻我们便拥抱在一起,我们接吻,我们目光交织,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所欲为,我们不管不顾,一如野兽,一如野兽的挚诚与凶猛,我们放开对方,也像野兽一样小心翼翼,我们如同出入人群中的一对野兽,我们趟过人群,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们视他们如草芥,我们把他们的虚弱无力踩在脚下,我们奔跑,如果高兴了,我们还可以飞。
699
在我面前,她散发着温柔之光,连喝水都是轻轻的,她看我的时候,叫我心跳也能缓慢,她向我伸出手臂,当我接住的时候,她就把爱情通过手臂传给我,令我有力,令我想到死,就像我们真的已死。
700
我们像两个鬼魂那样相爱,我们的爱情那么透明,我们相互从对方的爱情中一穿而过,我们融合在一起,我们忘记人间,我们拥抱着人间的苦难,却仍能忘记人间。
701
我们是那么好那么好,我们在哪里都一样好,在哪里都一样。
702
她的眼光天真稚气,晶盈剔透,如同一个没有保护而轻信的婴儿一样明亮。
703
我与陶兰的前男友还见过一面,在葬礼之后,葬礼由他张罗,他还落下眼泪。
葬礼之后,已是傍晚。
夕阳中,我们相互拍拍肩膀,低下头,无话可说,他向我点点头后走了,我感到他像一张印在报纸上的照片,一个步履踉跄的游魂,阳光下一个不真实的影子,一个空虚的气泡儿似的幻觉,我知道,他为爱迷狂过的身影,早已被人世间的激情和苦难撕成了碎片,当然,我与他一样,我也是。
704
我的夺目的碎片,你不要散开吧,让我跟着你飞,让我的记忆也跟着你飞,让我能摸到你,亲爱的,我最亲爱的碎片,你不要散去呀。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着急地叫你回来,叫你重返人世,在人世间,我才能用炽烈的声音,叫你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我心爱的,我心爱的,只有在人世间,你才能听到我的声音,我的碎片呀,你不要再飘啦,你已离我越来越远,我已无法追上你,我的心爱的碎片,你在腾空而起的时候,请想想我吧――即使你不想我,也不要这么快地飞去吧――亲爱的,我心爱的,我连绵不绝的声音总有一天会沙哑的呀――我快发不出声了,我快听不到你了,我快看不到你了,你停下了,你真的停下了吗?那么,你回来吧,你就不要在空中飞舞了吧,我会耐心地把你的血肉,把你碎片拼起来,我不怕麻烦,要知道,你是奇迹呀――我的碎片呀,请你不要飞了,不要再飞了,我心爱的,我最心爱的,你怎么不见了,我看不到你了,我听不到你了,你飞舞的声音呢?你去哪儿了?求你,不要再送我寂静了吧,不要,我不要,求你了,不要把寂静给我,请把世界上所有的寂静都带走吧,要知道,我是多么地害怕你送给我的寂静呀!我的碎片,要是你非送寂静给我,我也会要,因为那是你送的,那是你的碎片送的,我会小心地把它带回家,我会把它收好,我会守着那寂静,我会在寂静中等待你重返人间,我会求那寂静,给我看看你的样子吧,给我看看,只看一眼,只看一眼,我不要拉你的手,我只想看看你,我只要看到你就行,你就是站在远处也可以,但求求你让我看一眼,你不让我看也可以,请你让我忘记她吧,求你,寂静,我求你,再求你,我该怎样讨好你才能答应我?如果你再不答应我,我就要恨你,我会非常恨你,我天天恨你,就恨你,寂静,只恨你,你这残酷的,邪恶的,怪异的,恶心的,我会恨你到死,死后我也恨你,我永远恨你,我现在就开始恨,我诅咒你,用最狠的诅咒让你从世上离去,让你在烈火下,在毒药中,翻滚煎熬,永无休止――好吧,你什么都不答应我,好吧,就这样,就这样吧,我不会原谅你,你这没有完结的寂静,我不原谅你,就不原谅,永不原谅,永不,永不,永不!
705
把窗帘拉上,对你笑,给你东西吃,给你洗手,为你唱歌,吻你,摸你的脸,小声对你说话,对你说悄悄话,对你说知心话,对你说真话,对你说情话,让你的头枕在我的胳膊上,为你削苹果,做一个鬼脸逗你笑,帮你剪头发,给你买新衣,要漂亮的式样,为你擦去泪水,哄你,讨好你,让小猫走开,替你关上门,给你水喝,为你念诗,为你打开灯,替你放上好听的唱片,拉你的手,递给你花朵,让你闻,让你亲我的耳朵,告诉你我喜欢你,打开窗户,让你照镜子,让你看到那幅画,给你讲故事,让你撒娇,让你知道我在你身边,让你知道我在,陪着你,让你看到我,一直看到我,不对你噘嘴,不骂你,不躲起来,不厌倦你,不对你皱眉头,温柔地爱你,叫你放心――我不走开,不告诉你时间,不轻轻地走,不害怕你,不低着头,不睡觉,不无聊,不让黑夜进来,不为你担忧,不抱怨,不叹气,不难过,不再痛苦,不死――让你知道,我们仍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会照顾你,让你变小,让你变成婴儿,让你变得比婴儿更小,让你回到腹部,让你呆在那里,让你在温暖中睡去,让你消失,让你化入虚无,让你从有到无。
706
叫你怒火乍起,长发飞扬,叫你的怒火送你穿过黑暗,冲过这人世的苦难――为什么是你死,而不是他们死?为什么你不速死或暴死,却以这种受尽折磨方式活在世上?难道,你不该被命运的玩笑激怒吗?多么邪恶的玩笑!
但她很顺从,没有愤怒,她将顺从地死去,她将自己死,一个人死。
707
让苦难的雷声轰鸣吧,那狂暴的大雨呀,请冲刷掉她的生之噩梦吧!闪电呀,吞噬她,折断她,撕碎她,照亮她,带她上天,让她与乌云共舞,让她冲到云霄之上,去俯视并蔑视她的痛苦吧!
708
我要飞行,陪你飞行,我们一起一飞冲天,就是你的翅膀折断了我也要陪你,相信我,亲爱的,不要从我手里滑脱,我们仍在飞行,看着我,否则就闭上眼睛,你用不着知道,我们在向下飞,我们正一起去死。
709
世上的安魂曲都不适用于她,我只有用我的文字来为她书写新的安魂曲,在我的安魂曲中,她散落各地的骨灰的碎末儿,被新生的幼芽从土里悄然拱出,然后被风吹去,再次落入泥土,如此往复,她的灵魂仍在世上云游,她仍会恋爱,在她复活的时候。
710
我用我的诗行追击她的幻影,每一行诗都是我派出的搜索队,每一个字都是侦察兵,我知道,那些诗行会找到她,并向我报告她的消息,也向我传达我对她的情感,在她高兴的时候,我的诗行还会与她一起跳舞,还能扶着她,与她一起在人间漫步,我用我的诗行与她接吻,扣击她的牙齿,轻触她的舌尖,爬上她乌黑柔软的发丝,跳进她的眼睛,并与她窃窃私语,说起那些令人神往的情话。
711
事实上,听到她的死讯,我惊呆了,一下子没有任何感觉,我昏昏沉沉,不知所终,我松了,彻底松了,就像是一盘散沙,就像是有星球在中间漂浮着的松散的宇宙。
712
陶兰死后,我也松了,像她生前一样松,无论磕什么样的药都一样,我是那样地松软,就像一个撞在墙上的气泡。
713
有一天,我写完这本书,愣神半晌,随后长出一口气,终于,我意识到,通过文字的帮助,如我所愿,我已经和她在一起了,这是谁也分不开的,认识到这一点,我很欣慰。
714
结束了,一场梦,爱情之梦,那么蠢,那么叫敢于相信的人惊奇,是的,相信爱情仍然令人不安,如果爱情是美好的,那么,为什么它不愿继续自己,为什么它要中断,有如所有的存在一样?在这里,我对所有的存在表示愤怒,我很愤怒,虽然我知道,愤怒是无效的,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当然,最后的蠢话我也要坚持讲完,一首情诗够蠢吗?我想够了,不需要更多了。
715
亲爱的,让我们做鬼魂吧,让你做我的鬼魂,让我做你的,亲爱的。
你可以喝醉,做我的醉鬼魂,你愿意吸毒也行,那样,你就成了我的飞鬼魂,但我们要在一起,不做孤魂野鬼。
你把杯子拿起来,看里面的清水,你把清水喝下去,亲爱的,我没有告诉你,我就在清水里。
亲爱的,如果活着太痛苦,就不要再活了,我们一起去死,我们一下决心就能办到,我怕过了这一夜,我们会改主意。
当你成为我的鬼魂,成为我的细腰鬼魂,诗歌鬼魂,我就不再为你悲伤,我就不再问你,什么时候,我们永不分离。
但是,亲爱的,亲爱的疯鬼魂,你为什么发疯?
为什么会疯成这样呢?
而我,为什么不能,与你一起疯呢?
别悒郁了,亲爱的,如果吃药也不行,那么,我们就变成手拉手的鬼魂,我们约会,像午后的阴天大雨一样约会,我们像相爱的人类绝望一样约会,我们有自己的酸约会,他们没有,也不需要,我们这么酸,这么酸,我们都适合酸爱情。
亲爱的,我们最好离开这里,你先走也行,我反正会跟去,当然,放心吧,亲爱的,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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