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13年1月,依莎多拉·邓肯以坚强的意志,摆脱了感情漩涡的纠缠,毅然和音乐家亨纳·斯基恩一道赴俄国巡回演出。
黎明,他们到达了基辅。
邓肯睡意惺松,朦朦胧胧中非常清楚地瞧见马路两边整整齐齐地摆着棺材,那么小小的棺材,肯定是用于儿童的。邓肯惊恐地抓住斯基恩的手臂,叫道:
“哇,都是孩子——孩子们全死了!”
“依莎多拉,你怎么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呵。”“没有?难道你看不见吗?”
“真的没有,除了雪。大雪堆在马路两旁,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雪?”
“不要怕,依莎多拉,可能是雪光引起的幻觉。人一太劳累,就往往这样,过会儿就好了,但你得注意休息。”
晚上的演出,邓肯执意要斯基恩弹奏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还是不要跳这种曲子吧,依莎多拉,我求求你。”
“我一定要跳。白天那个不祥之兆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要让上帝知道,我接受了他的喻示。我要用舞步走向悲哀,走向苦难,以救赎现实中可能出现的一切不妙。”
邓肯双臂一举,舞蹈开始了。——首先向上帝致意。
掉臂,两手下垂。胸向前高挺。膝微屈。收腹。——表达对上帝的虔敬之心,以及逆来顺受的驯良。
躯体歪斜。迟缓。踉跄。怀抱着死去的婴孩,走,走,走。灵魂飞升,光明挤进死亡的门缝。
手指绕成白色的花朵,佩戴在命运的襟前……
舞毕。全场阒然无声。
斯基恩上来恳求道:
“千万不要让我再弹这支曲子了。我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我闻到了丧礼之花的芬香,我……看到了孩子们的……棺材……”
4月,他们回到巴黎。邓肯在特罗卡德剧场再一次表演《葬礼进行曲》。她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悲哀、苦痛、不幸,都在一场舞蹈中渲泻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月朗天清,只剩下风和日明,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永享天真和欢乐。
邓肯急不可待地赶到纳伊。孩子们都好,健康活泼。迪尔德丽已经会自编自舞了,她一边舞一边唱着: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我飞得这么高这么高
飞到云彩里飞上九霄
白胡子爷爷吓了一跳
……
帕特里克也能扭摆自己的小蛮腰了。有意思的是,他每次都不让妈妈教他,他的理由一本正经:“帕特里克要跳他自个儿的舞蹈。”
邓肯感到,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不仅仅是母与子的骨肉关系,同时还有一重超越世俗、超越亲情的更密切更本质的关系,那就是艺术上的水乳交融,血脉相承。邓肯对斯基恩说:“我最好的学生就是这两个孩子。”
2
邓肯的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晚上睡觉,不能关灯,巨大的黑暗与棺材同一颜色。而昏暗的灯光下,闭着眼睛就能看见床对面十字架上活动着一个人影,缁衣黑发,用凄怨的目光望着她,好像在诉说什么。
邓肯把这些情况报告了雷纳·巴德医生。他说:
“你的神经过于紧张,必须到乡下疗养一段时间。否则,你会垮下去的。”
“去哪儿好呢?”
“凡尔赛吧,那里空气清新,交通方便,很适合你的。”休养果然大见起色。邓肯闲不住,她适当地安排了一些演出,还制订了一个读书计划,一有空,她就翻上几页。她的床头搁着巴比·多瑞维利的著作,这一天,她正翻着这一页:
美丽的人儿,养育出像你一样美丽的孩子。只要谁说到奥林匹亚山,你就发笑。
为了惩罚你,神灵的利箭穿透了你那可爱孩子的头,而你赤裸的胸膛无法庇护他们……
当只剩下你的胸膛可以射穿的时候,你就贪婪地把胸膛转向发出打击的地方……你等待!然而,徒劳,高尚而不幸的妇女!神灵的弓弦已经松开,他是在捉弄你。
你一生都在这样等待,在镇静的绝望中,在阴郁克制的绝望中等待。你从未发出人类胸膛惯于发出的悲号。你已木然痴呆,于是,人们就说,你已变成石头,这样来表达你的心灵不屈不挠,坚若磐石……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洛亨格林。自从埃及分手后,有四个月未通音讯了。他要邓肯带着孩子进城去,“我想看看他们。”
英国保姆有些担心:“夫人,今天会下雨,最好别带孩子出去。”
邓肯的心情被即将与洛亨格林重逢的喜悦的潮水淹没了。
一家人团聚,天伦之乐,将烦恼和迷幻驱赶得无影无踪。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进餐,兴奋地谈着艺术与人事。
洛亨格林神秘兮兮地说:
“去埃及前,我在市中心买了一大块土地,你猜是作什么用的?”
“盖别墅吧?”
“不,我打算给你的学校盖一座剧场,名字都取好了——依莎多拉剧场。我想,那将是你发挥天才艺术的最佳场所。”
“我看,还是叫帕特里克剧院。帕特里克将是伟大的作曲家,他为未来的音乐创作舞蹈。”
吃完饭,邓肯见时间还早,她想排练一会节目再走。保姆说:“我还是先带孩子回去,怕下雨。”
“那好,我也会很快回来的。”
迪尔德丽把她的小嘴贴着汽车玻璃,望着妈妈。邓肯俯身去吻她,嘴唇碰到了冰冷的玻璃上。
邓肯一进排练室,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她躺在沙发上,吃着糖,一边回味刚才与洛亨格林的相见,设想帕特里克剧院的富丽辉煌。想着想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双膝一软,倒在了她面前。
洛亨格林昏了过去,和着白沫,口里吐出几个词:
“孩子们……都死啦!”
3
孩子们都死啦!
很简单,司机驶离正道,将车开进了路边的河中。司机、保姆、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一同冲过了生命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感知的一切,瞬间化成一道白光,消失在忘川。
四周的人无不涕泗横流。只有一个人没有哭,反而显得精神焕发,清瘦的脸庞上见不到忧愁的痕迹。她扶着洛亨格林的肩膀,平和地说:
“洛亨格林,你知道吗?那两个冷冰冰的小蜡像不是我们的孩子,那只是他们脱下来的外衣。他们的灵魂将在天堂的光辉中永生。他们本来就是天使啊!”
“洛亨格林,不要哭。流泪是无法表达的,我就哭不出来。我想跳舞了,灯光,音乐,舞姿。我想在和谐、瑰丽的光和美中向孩子们告别。我的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
邓肯没有哭,引起了人们的惊奇,但人们丝毫也不会怀疑她的悲痛。邓肯连丧服都不肯穿,则让人有些非议。她还在灵柩旁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几乎遮盖了整个棺木。
“找个地方埋了吧。”雷蒙德说。
“不,送去火化。我不能让孩子的躯壳埋在地里给蛆虫吃掉。在烈火中,他们的灵魂才能升向天堂。”
在场的许多人都反对这一点,但他们拗不过邓肯。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是具有坚强意志的超人,她是反抗流俗的斗士。
邓肯在自传中写道:
“要在一天内改变丑陋的天性,创造一种美,是多么困难啊!如果按照我的意愿,那就得取消那些不祥的戴黑帽的人、灵车,和那些无用的丑恶的送葬仪式,那样只会把死亡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而不是使人的精神境界得到提高。拜伦在海边柴堆上火化雪莱遗体的举动是多么了不起!在我们这个所谓文明的世界上,唯一的替代只有火葬这种不太美丽的办法。”
人去楼空。
邓肯呆呆地坐在工作室,她在考虑如何了结此生,快点赶到天堂去照顾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最好的方式,是投海。海,多么醉人的蓝呵,像帕特里克的眼神。这时,学校的一伙小姑娘跑了过来,围住邓肯:
“依莎多拉,为了我们,活下去吧。我们不都是您的孩子吗?”
伊丽莎白决定带邓肯出去走走,闷在家里她非寻短路不可。
在米兰,邓肯独自去了圣马可教堂,独自坐在清凉的地板上,凝视着圆屋顶上的彩色浮雕。四年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的面孔,关于帕特里克的预示。可今天,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晕乎乎的一片。
接着,邓肯又和雷蒙德的妻子佩内洛普经阿尔巴尼亚,到达君士坦丁堡。在这座希腊式城邦的一间阴暗的街坊里,她们碰见了一个奇特的老妇人。她蹲在一口发出浓酽怪味的大锅旁边,告诉客人,她是亚美尼亚人,当年土耳其人进行最后一次大屠杀,她在这间房子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最小的还不满一岁,都惨遭杀戮,成为刀下冤魂。从那时起,她突然心目洞开,能预知未来。
邓肯颇为好奇,她问老妇人:“请您算算我的未来,好吗?”
老妇人把头伸向锅里,冒出的青烟裹住了它。邓肯和佩内洛普都看不见老妇人的头部,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向你致敬,太阳神的女儿。你是派到人间来给人们以巨大快乐的,在这种快乐之中将创立一种宗教。经过到处游历之后,你将在全世界修建许多神庙。这些庙宇都是供奉美神和快乐之神的。呵,我真幸运能遇见你,你是太阳神的女儿。”
佩内洛普忙问:“那我的未来又怎样呢?”
老妇人如法炮制。说:
“你不要想得太远,你的近况堪忧,你爱的两个人都病得很厉害。你马上回去吧。”
她们赶回旅馆,门房就递上一份电报。佩内洛普展开一看,电报上写着:
“梅纳尔卡斯(佩内洛普之子—作者注)病重。雷蒙德病危。速归。”
4
孩子死了,洛亨格林走了。邓肯累累若丧家之犬,在哪里都停不下来。地是伤心地,天是奈何天。天地之网,谁能突然逃脱?
在巴黎纳伊的工作室里,邓肯请来了好友亨纳·斯基恩。斯基恩熟悉的琴声挑起了依莎多拉·邓肯的万千思绪,哀愁如决堤之水,顿时,泪花化作倾盆雨。
邓肯哭了。
孩子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哭。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哭泣之中,好比一只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不停地摇晃……
邓肯跑出了屋子。她的泪水使悬诸中天的太阳黯然失色。
邓肯开着汽车,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向前飞驰。她恨不得把一切都碾碎在车轮底下。她要和时间赛跑,探问未知领域里的种种不测。
汽车越过阿尔卑斯山,驶入意大利。在维亚雷礁,一场暴雨劈头盖脑而下,游人四散逃窜,只有邓肯开着车在水道上狂奔。
忽然,邓肯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在悠缓地走着,视风雨如无物。她一袭白衫,长发飘扬,其高视阔步的轩昂气宇,宛若天人。
车子停在了她的身旁。邓肯一眼就认出来了——埃莉诺拉·杜丝。
邓肯跳下车,紧紧拥抱着杜丝,泪水汇着雨水,哭声和着风声。良久,杜丝轻轻地说:
“我都知道了,依莎多拉。走,上车去,给我谈谈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吧。我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与杜丝的相逢,使邓肯意识到,她此前之所以不能和别人共处,是因为他们都在演戏。他们总是很善意地劝她忘掉过去,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安慰多么苍白,多么滑稽。杜丝从来不说“你不要悲伤”,而是和邓肯一起悲伤,她想象着迪尔德丽的舞蹈天赋,她吻着帕特里克的照片,泪流满面。两个人共同承担的悲伤,无形之中就将悲伤削减了一半。除了杜丝,亨纳·斯基恩勉强可以做到这一点,他的绝招是不说话,用琴声倾诉自己对命运的理解。
杜丝,这位热爱诗人雪莱的艺术家,常常在暴风雨中闲庭信步。她认为,雷电是雪莱的魂魄,她永远追随着他。当闪电划破天际,掠过深暗的波涛时,她指着大海对邓肯说:
“你瞧,那是雪莱闪亮一生的余辉。他就在那儿,漫步在波峰浪尖之上。”
邓肯失子的世俗之苦,在这场暴风雨中,渐渐消融于杜丝先知般的指引里,仿佛《神曲》中贝雅特丽斯对但丁的指引。
雨停风住。邓肯豁然醒悟:真正的天堂,不是遗忘,而是永铭;不是脱离苦海,而是承担苦难。
杜丝望着海湾彼岸的高山,她平和的语言里哲理无边:
“你看那克罗采山两侧峻峭峻峨的削壁悬崖,它们在郁郁葱葱的吉拉登山坡之旁,对比阳光下的万紫千红,显得何等的阴森可怖!但是,只要你再往黑暗突兀的克罗采山顶望望,你就会发现无数白色大理石在闪闪发光,期待着雕塑家去把它们变成不朽的作品。吉拉登山产生的仅仅是人世间需要的餍足之物,满足那些庸俗旅行者的贪婪与虚荣;而克罗采山峰却鼓舞着人的梦幻。艺术家的生活即是如此,黑暗、忧愁的悲剧虽在其中,然而,它给予人的是雪白的、萌发人灵感的大理石。”
邓肯在杜丝的别墅附近租了一栋小白屋,她们时刻在一起,谈心,散步。一天傍晚,邓肯打电话找来斯基恩弹琴。她舒展腰肢,跳起了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依莎多拉·邓肯,她终于又投进了艺术的怀抱。
杜丝走上去,拥着她,谆谆地说:
“依莎多拉,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呀!生命是多么短促,我们没有时间再这么无聊地等下去。摆脱忧伤和无聊吧。”
但邓肯毕竟是曾经沧海,在杜丝面前她已基本恢复常态,一旦离开杜丝,尤其是独处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回到痛苦和绝望的煎熬之中,寂寞的声响让她心凉胆跳,喧嚣的孤独使她彻夜难宁。
5
阴暗的秋日。下午。沙滩。
依莎多拉·邓肯拖着长长的影子。
奇怪,别人都没有影子。太阳躲在云里。
邓肯的影子那么长,那么长。她惊慌地望着。
影子好像还在不断地长……
须臾,影子里面长出两个小影子,手拉着手。
“迪尔德丽!帕特里克!迪尔德丽!帕特里克——”
邓肯一边追,一边喊。但她怎么也赶不上,因为,她赶不上她的影子。
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一边跑,一边笑。蓦地,消失在浪花之中。
邓肯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不知过了多久,邓肯恍惚从噩梦中醒来。一只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他像一尊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凝重,有力。
“我可以帮助您吗?看得出您受了很大的惊吓。”
多么好听的声音,来自天堂,来自奥林匹斯山顶的神殿。“那好。请您救救我,挽救我濒于崩溃的理智。我的命不要紧,请您……给我一个孩子吧。”
竟然就有了月光。
月色如水,倾泻在大理石般的山坡上。两个陌生的身体,在痛苦和爱的磨砺下,显得那么亲切,融洽。这种交流,宛如两条溪水的汇合,肉欲只是沉入水底的卵石。他们感觉到的,是清澈可鉴的河面、潺潺溪水音乐般的流动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力量。
邓肯不断地呻吟着:“孩子呵,给我一个孩子吧。”
年轻人将邓肯搀扶了回去,黯然而别。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一夜的女人是邓肯,他只是将这一夜当作一回普通的艳遇,这都没有关系。现在,如果他坦然忘记了这个奇特的女人,如果这一夜未曾在他的心里烙上印痕而让他铭刻终生,那他,一定是一个俗物。
洛亨格林的一封长电打动了依莎多拉·邓肯尘封已久的心,也唤醒了她内心深处对艺术的渴望。
我1908年与你初次相识,是想来帮助你的,然而,我们的爱情造成了悲剧。但是,让我们按照你的意愿建立你的学校吧,让我们在这个悲哀的世界上为别人创造美吧。
翌日,邓肯即启程来到了巴黎。洛亨格林买下了贝尔维大旅馆,将它交给邓肯。倘若在这里办成一所学校,至少可以容纳一千名儿童。邓肯在市中心举行了一次严格的选拔考试,初选出50名预备生,再加上原来舞蹈学校的学生,规模不算小了。
正巧,罗丹就住在学校对面默东的小山上。他来得很勤,一来就坐在练功房,给孩子们画速写。他有时兴致很高,跟着学生们一起跳舞,动作滑稽得令人捧腹。孩子们当然不懂得罗丹的意义,他们只是喜欢这个怪老头。哪一天他不来,学校就像少了一点什么,乏味多了。罗丹则感慨系之:
“要是我以前有这么好的模特,那就妙极了。这些按照自然和谐规律成长起来的模特儿,不仅仅是美丽,而且展示了运动中的生命。他们是表现生活的生动活泼的最佳形式。”
罗丹带动了一大批画家手揣速写本来到贝尔维。拿邓肯的话说,就是通过舞蹈学校在画家和模特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理想的关系,模特儿不再是那种干巴巴地坐在画家工作室里的小傻瓜了。
1914年,邓肯心中酝酿着一个宏大的计划。她要用一千名学生来表演第九交响乐,以庆祝贝多芬诞辰一百周年。她每天增加了几小时排练时间,怀有身孕,使她累得大部分时间只有靠在长沙发上,用手臂做动作教课。
然而,到了7月,一股浓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欧洲的上空,一种可怕的郁闷笼罩了巴黎城。
邓肯觉得肚里孩子的活动比较微弱,不像前面两个那样有劲,她的心里十分不安,为了不出意外,她只好把学生放了假,自己想静养一段日子。每当站在学校的高台上眺望全城,她总感到有一种慑人的危险正飞快向巴黎进逼。
一天清早,凶讯传来,曾热忱支持过邓肯的奥国皇储斐迪南在萨拉热窝被刺身亡。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8月1日,分娩前初次阵痛。奥古斯丁、伊丽莎白、朋友玛丽、学生艾尔玛都应召前来。最重要的是医生,可惜好友博松大夫入伍去了,接替他的是一位陌生的大夫。
经过一番艰苦奋斗,邓肯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护士把一个男婴送到她的怀里,伊丽莎白说:
“恭贺,你又快乐了。”
邓肯的眼里泪水盈盈,生命的那一点点汁液都化成了这一汪咸涩的水。她轻轻地逗弄着婴儿:
“你是谁呀?是迪尔德丽,还是帕特里克。你又回到我的身边来了,我的小宝贝。”
小东西紧盯着妈妈,似乎是笑了一下,突然憋住呼吸,好一会,才嘘出一口长长的气,裹着一丝不祥的声音。
邓肯大骇,赶忙喊来护士。护士一看,迅即将婴儿抱了出去。
……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一个世纪过去了……无限漫长的等待……
奥古斯丁进来了:
“苦命的依莎多拉,孩子,死啦。你一定要挺住。”
“为什么才来告诉我?”
“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放弃。”
邓肯的眼前,立即幻化出一片汹涌的大海,波涛席卷,浊浪排空。她看见了死神的面孔,美丽而冰冷,嘴里叼着的正是她的孩子。
“把孩子还给我!”
“依莎多拉,你错了。这孩子你注定只能看上一眼,他属于天国。”分明是死神在说话,可她又没有开口,因为她一开口,孩子就会掉下来。
“那你把我也带走吧。”
“不行,人间还需要你。你的苦难和幸福都还没有完,完成了你的使命,我就会来找你的。”
邓肯昏迷了两天两晚,滴水未进,第三天才悠悠醒来。她望着亨纳·斯基恩,低沉地说:
“谢谢你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一定要去照顾我的三个孩子,哪怕是下地狱。”
斯基恩情绪激动地说:
“依莎多拉,命运是对你太不公平,你的痛苦山高海深。我们都能理解你,希望能够帮你分担。所以,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陪着你,两天两夜,谁也没合上一眼。可是,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吗?硝烟弥漫,杀声震天,战争这个恶魔正在夺去成千上万人的生命,伤兵、死尸从前线源源不断地运回来。你想想,相比之下,你个人的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你是一个非凡的人,命运折磨你,就是因为它看准了你是非凡的。和命运抗争吧,依莎多拉。”
6
邓肯挣扎着爬起来。
她把贝尔维开辟成伤兵医院,学校被迫暂时解散。所有的床上,都躺着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军官,有的已经奄奄一息。邓肯的耳边响起了萧伯纳的警世之言:
“只要人类不断折磨和屠杀动物,吃它们的肉,我们就不可避免战争。”
这句话深刻地印在邓肯的脑海里。以后,她给任何学生都只吃蔬菜和水果。杀生者必自杀,可怕的自相残杀呵!
秋风瑟瑟。战争的萧条使邓肯的身体无法复原,病情反而加剧。她连到海边散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正好到伤兵医院看看。奇怪的是,那位留着黑胡子的矮个子医生一看见她就转身欲逃。邓肯大声叫住他:
“大夫,为什么您不愿给我诊治一下呢?我都快走不动了。”
他的脸上露出歉意。他说,我明天去您的府上。
第二天一早,大夫冒雨前来。邓肯正在生炉子,她觉得这位安德烈大夫浑身是个“谜”。虽然还猜不出谜底,但“谜面”却是如此温存、敦厚,令人放心。
邓肯一口气向他倾诉了孩子的事,堵在胸口的悲哀之情郁闷之气喷泻而出。安德烈大夫走过来,不可置疑地将邓肯抱在怀里,抚摸着她:
“依莎多拉,你知道我为什么昨天不给你看病吗?因为,你没有病。不,是你的身体没有病,但你的心病了,病得很重。我今天就是来给你诊治心病的。我告诉你,惟一能治好你的良药就是,爱。爱将激发你体内的巨大能量,从而振作起你的精神。”
安德烈大夫每天都来。在炽热的拥抱和轻柔的爱抚中,邓肯的身体日益恢复元气。可是,安德烈大夫却一天比一天愁闷,他黯淡的眸子里越来越凸现出那个不可知的谜。
邓肯问他:
“安德烈,你有事情瞒着我。我早就感觉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联系,你一定要告诉我!”
安德烈后退几步,眼睛依然注视着邓肯,诚惶诚恐:
“依莎多拉,你记不得我了。但我怎能忘记那一切呢!你睡觉时,跟你的婴儿一模一样。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挽救他,从我的嘴里一口气一口气地把我的生命,通过他可怜的小嘴送给他……那是怎样的一小时呵!我觉得不是婴儿,而是我自己,死去了。”
邓肯掩面跑了出去,跑得远远的,沿着海涛,沿着从生到死的线路,她恨不得一下就跑到终点。
可半途上被安德烈拦住了。
“依莎多拉,你不应该干人的蠢事,你是神。你担负着引导人类通往神明之途的重任。上帝是不会让你死的。”
“但他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呢?”
“也许,是为了现在和未来的普天下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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