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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人传记(64部)

邓肯

第七章 异端

 1

 一场惊吓,让邓肯深切地体会到了孩子与母亲的血肉相连。

 那天日场演出前夕,迪尔德丽忽然噎住了,顿时呼吸困难,咳嗽不止。邓肯以为是喉头炎,急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直到一位儿科医生及时赶来,告诉她不过是点小感冒作怪,她的心还悬着,放不下来。

 演出由此推迟了半个小时。科隆乐队在欢乐剧院里不停地演奏音乐,以安慰耐心等待着的观众。其中,坐在前排的一位,身材修长,隽秀的面庞上挂满了孩子气的笑,金色的头发和胡须给人一种富贵的气息。

 这个人,邓肯后来一直称呼他“洛亨格林”。这个称呼,有一段罗曼蒂克的背景。

 前些日子,邓肯的银行存款又告罄。她想,无论我的舞多么轰动,也赚不到一笔可以永久性维持这所尽是穷孩子的学校。40个孩子,20个在德国,20个在巴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邓肯开玩笑地对伊丽莎白说:

 “我一定要找一个百万富翁,让他把我从经济的困扰中解放出来。不然的话,学校难以为继。”

 不料,没过几天,真的就有一位百万富翁巴里斯·辛格递过来他的名片。

 “洛亨格林”是德国古代诗史中,天国帕西发尔王的儿子,乃圣杯的卫护士。他能破各种魔法,常常仗义救人。瓦格纳曾以此为题材创作过同名歌剧。邓肯把来访的美男子看成是她和她的学校的救命稻草,所以,她一激动,就喊出了“洛亨格林”的名字。

 邓肯没有看错,洛亨格林的确非常慷慨。他为邓肯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她学校里的孩子们悉数运到里维埃拉海滨的博利欧别墅,让邓肯在优美、安静的环境中教孩子们跳舞。他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赏。

 一天晚上,学生埃里卡患急性喉炎,脸憋得发紫,已经窒息,生命危在旦夕。洛亨格林开车直奔医院,用重金请来了医学权威,进行紧急会诊。

 邓肯和洛亨格林在门外等着,两人的眼里都蓄满了焦灼的泪水。直至黎明,医生才出来,宣布小埃里卡脱险。邓肯随即全身瘫倒在走廊的长凳上。

 洛亨格林紧搂着她说:

 “你真勇敢,亲爱的。哪怕只为了这一个晚上,这一次难忘的经历,我也要永远爱你。”

 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同时相会,在爱情的舞台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人,相爱的人,真实、自然、赤裸的人,攀登欲望的山峰,渡过性灵的河流,穿越精神的森林,最终到达宁静的坡谷。

 早晨7点,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2

 洛亨格林有一辆白色翼舱的游艇,原名“艾丽西亚夫人号”。他对邓肯说:

 “现在,我正式将它改名为‘艾丽丝号’。”

 艾丽丝是希腊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彩虹女神。相遇是一种美丽的信息,相识是一段难得的缘分,相爱则是一份神灵的赐与。上帝与凡人之间,靠什么来沟通呢?靠爱。人类的苦难和幸福,都是上帝施予的爱的甘露。真正懂得爱、理解爱、拥有爱的人,这两种甘露都必须品尝。

 在游艇上,邓肯就意识到了苦难与幸福是如何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她对眼前这位百万富翁的期盼,远远不止他发自内心的对她个人的爱,而是和她一样,对舞蹈的热爱,对办一所伟大的舞蹈学校的热衷。

 洛亨格林却不是这样。

 他爱邓肯,但那是百分之百的男人对女人的爱,真切之中蕴含了霸道。他可以为邓肯付出一切,时间乃至生命,金钱更不在话下,但前提是邓肯得时刻在他的身边,像一只温柔漂亮的小鸟,跳跳舞,念念诗,撒撒娇。所以,当邓肯在游艇上大谈柏拉图,谈卡尔·马克思,谈改造世界时,洛亨格林面色阴郁,一言不发,他似乎对与一名如此狂热的革命者打得火热感到恐慌。

 邓肯兴会淋漓,她根本不会观颜察色,毫无顾忌地朗诵起惠特曼的诗歌:

 伙伴哟,当我的头躺在你的膝上的时候,

 我重述我的自白,我重述我对你和在露天广场上所讲过的一切,

 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安静,也已使别人心神不宁,

 我知道我的言词充满了危险,充满死亡的凶器,

 因为我面对着平静、安全,及一切既定的法则,要推翻它们,

 大家摒弃我,将比大家接受我使我更加坚决,

 任何经验、警告和讥笑,大多数,我都不在意,从来不以为意,

 所谓地狱的威胁,在我看来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一笑,

 所谓天国的引诱,在我看来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一笑,

 亲爱的伙伴哟!我承认我曾经怂恿你,而现在仍然在怂恿你和我一同前进,

 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何处是目的地,

 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将取得胜利,或者将完全毁灭和失败……

 “停下,停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是一伙穷骨头!”

 “他憧憬着自由美国,你懂吗?”

 “滚他妈的自由美国,唯恐天下不乱!我可不希望什么‘毁灭和失败’,我在美国有十几家工厂,那是我的命根子。”

 “你的眼里就只有钱?”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对钱并不在乎,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叫我‘洛亨格林’。但没有钱也不行的,除非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是无价的,其他都可以用钱买到。”

 “洛亨格林,你说得对,爱情是无价的,我们不谈那些染上铜臭的东西吧。”

 沉默。沉默是求同存异的最好方式。

 须臾,邓肯迷醉于那蔚蓝色翻滚的波涛,她的心亦如那荡漾的碧波,在洛亨格林这艘巨轮的冲击下,不能自已。

 大海苍茫,云天一色,所有的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爱情。

 邓肯依然是邓肯,无论爱情中的邓肯,还是事业上的邓肯,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她遵循自己的情感轨迹,也尊重自己的理智驱使。

 “我要回去。”

 “又想你的学校了?”

 “我的心里时刻装着学校。何况,我对这种生活感到很不安。你看,为了我们两人的享乐,船上动用了50名水手,十几个伙夫,这样太放纵了。”

 “我给他们钱。他们巴不得你多玩几天。”

 “但是我不舒服。”

 不欢而散。洛亨格林赌气还在地中海航行,邓肯上岸旋即又去俄国演出,正好克雷格也在那里。

 克雷格对邓肯与洛亨格林的关系了如指掌,他怀恨在心。在邓肯作东的一次招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宴会上,克雷格作陪,他要挟邓肯离开洛亨格林,与他在一起,遭到了邓肯的拒绝。他一怒之下,将邓肯的女秘书从椅子上抱起来,带到另一个房间,锁上房门……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吓得面如土色。邓肯则深感伤心和绝望,克雷格,曾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啊!丑恶的心灵怎么会配上一副如此俊俏的外表呢?

 3

 邓肯回到巴黎,洛亨格林在车站接她。小别重逢,他们倒不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而像是一见如故的新交。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能量最大的发动机,它可以带动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虽然,世俗生活对艺术梦想越来越成为累赘,但邓肯却不想回避。因为,她知道,这也是无从回避的。感情流露是人的本能,是人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邓肯只是讨厌婚姻,在她看来,即便爱情堕落到妓院里,也比婚姻要强,婚姻是一座牢笼。妓院还有性灵的自由,甚至还可以消遣;而婚姻则是人性的枷锁。

 爱吧,让疲倦的身体在一双强有力的手臂里休憩一会。

 爱吧,让痛苦的心灵在温柔的抚摸中悄悄入眠。

 爱吧,让伟大的思想、光辉的梦想在爱情的火花中得到淬砺。

 秋天的意大利多姿多彩。邓肯独自坐在圣马可大教堂的清香里,凝视着圆屋顶上的彩色浮雕。忽然,她看到一张小男孩的面孔:眼睛蓝得像那天和洛亨格林一起时的地中海,纯粹的清澈的蓝,是招引;一头金发光芒四射,是呼唤;盈盈的微笑,是盼望。

 邓肯的身体里有一种隐隐的动。

 她犹疑地去米兰找一位大夫朋友咨询。朋友劝告她:

 “依莎多拉,你是举世无比的艺术家,生孩子有可能使世界丧失你的艺术,你要想清楚。”

 一个小时后,邓肯就想得很清楚了。她坚定地说:

 “不,我相信生活,相信爱情,相信神圣的自然法则。”

 在随后的赴美演出中,邓肯的每一个动作都回应着波提切利的名画《丰收大地》《怀孕的优美三女神的舞蹈》《怀孕的和风女神》《圣母玛丽亚》……她不断地展示那些画面,她的眼前一片光明,那是新生命的光辉,是人类未来的光辉。

 邓肯的体态已愈来愈不适宜于演出了。为了休息好,洛亨格林带着她来到了尼罗河。他们租了河上一种名叫“达哈比”的大帆船,逆流而上,向文明的源头驶去,向生命的源头驶去。

 “在埃及,早晨四点左右太阳就火辣辣地喷薄而出。日出以后,人就不能睡觉了,因为从尼罗河汲水的车开始不停地吱呀吱呀地尖叫。然后就是岸上劳动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挑水的,耕地的,赶骆驼的,一直忙到太阳落山,这种景象看起来很像一幅活动着的壁画。

 “水手们划着桨,古铜色的身体一起一伏,达哈比合着他们的歌声缓缓前行。我们懒洋洋地作为旁观者欣赏着这一切。”

 埃及,给予了依莎多拉·邓肯美妙的平静,也让她感情与感觉的触角深入到了最底层。她从贫瘠中看到了文明之光,从穷困中看到了富丽之花,从劳动中发现了生命之美。

 埃及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梦幻之乡,对于可怜的农民来说,是劳动之乡——不管怎么说,它是我所知道的劳动称得上美好的惟一地方。这里的农民虽然主要以扁豆汤和没有发酵的面包为生,但身体都美丽而柔软,不论他们在田间弯腰劳作,或者从尼罗河取水,都好像青铜雕刻的模特儿,使雕塑家也不禁惊叹不已!

 5月1日,地中海滨,儿子帕特里克诞生了。迪尔德丽走进妈妈的房间,高兴地说:

 “啊,多可爱的小男孩。妈妈,您别为他操心,我要天天抱着他,照看他。”

 当几年后那一次惨重的车祸,夺去了他们姐弟俩的生命时,迪尔德丽僵硬而雪白的小手依然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帕特里克。这一句话音犹在耳,使邓肯心如刀绞,周身都在淌血。

 4

 有钱阶级的生活并不能让邓肯舒坦。洛亨格林的神经质与神经衰弱给了邓肯一个启示——有钱人要找到快乐,就像西西弗斯企图从地狱里把石头滚上山一样办不到。

 一天,洛亨格林愁容满面地对邓肯说:

 “依莎多拉,既然人都是要死的,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邓肯说:

 “如果一个人不会死,永远活着,那才没意思哩。活的意义就是死给予的,因为人要死,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你必须抓紧时间做一些有意义、有意思的事情。”

 洛亨格林突然心血来潮:

 “我觉得现在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结婚。依莎多拉,我们结婚吧。”

 “一个艺术家结婚是很愚蠢的。和一个艺术家结婚就更愚蠢了。”

 “不,要是结了婚,你就用不着四处奔波了。”

 “那我们干什么呢?”

 “在伦敦我的家里,或者在乡下我的别墅里,舒舒服服过日子。

 “那日子怎么过呢?”

 “散散步,坐游艇,干啥都可以。你试三个月,要不喜欢才怪。”

 “这种生活,你试了几十年,到头来还不是只叹息生活没有意思吗!资产阶级的颓废,就是根源于钱。腰包里有了钱,心中就没有了目标。”

 洛亨格林又神经衰弱了,他感到面前这个女人太强大,不可思议的强大。

 邓肯转身去了美国,她对自己的故乡总怀有一线希望。每次演出前,她都要发表长时间的演讲,呼吁帮助,建立一所真正的舞蹈学校。

 有记者问她:

 “据说你在欧洲多次说美国的坏话,是真的吗?”

 “是的,可你得知道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有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对他却很冷淡。当初,那个男人每天写一封信表达自己的爱情,把世界上所有动听的词语都用尽了,还是不能打动女人的心。后来,他就每天写一封信辱骂她,把世界上所有难听的丑话都用上了。女的问男的,你怎么给我写那些粗鄙无礼的话,你本不是这样的人。男的说,因为我爱你爱得发疯了。”

 “有人说,你自己缺钱花就臭骂有钱人。”

 “我在欧洲过了三年富人生活,它使我确信这种生活是毫无前途的,充满了空虚、无聊、自私。同时也证明了,要获得真正的快乐,只有去创造,尤其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贝多芬、舒伯特都是穷人,没有钱,但他们有有钱人没有的、更值得珍贵的东西,他们有尊严,有思想,有使命,有灵感。他们的灵感不是剥削他人、奴役他人的灵感,而是来自于全人类,对人类的精神和命运的探讨所获得的灵感。他们终生都是德国人民的儿子,但他们属于全人类。你听说过哪个人靠有钱获此殊荣?”

 “你是一名异端。”

 “异端?真好,你说得太准确了,我正是一名异端,就让我做异端吧!”

 5

 1912年,依莎多拉·邓肯在巴黎遇见了意大利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加布里埃尔·邓南遮。此君后来在墨索里尼政府中任职,充当军国主义的吹鼓手。他的创作看上去走的是唯美的路子,实则傲慢、自大,渲染色情,可取之处不多。其人身材矮小,容光焕发,被誉为爱情“战场”上的拿破仑。可见,邓南遮最拿手的绝活既不是从政,也不是从文,而是猎取女人的芳心。

 邓南遮追求女人很有技巧。他不急不躁,确定目标之后,他会时刻出现在目标周围,尤其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通过自己的不凡谈吐与文学素养将目标带出尘世,让一种虚幻的神妙灵光环绕着她,恍惚在天堂中漫步。当女人投入他的怀抱后,他就马上将你推到现实世界,因为他的天性使他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边停留太久,哪怕像埃莉诺拉·杜丝那样姿质卓异的女人。

 从邓南遮晤见邓肯的那天起,他就把邓肯定为下一个目标了。他每天早晨准时给邓肯寄去一首诗,并配上一朵小花。但邓肯对邓南遮抱有很深的成见——他抛弃了杜丝。

 一次集会,邓南遮走到邓肯面前悄声说:

 “我半夜到你那里去。”

 邓肯忙乎了一整天,在工作室里摆满了白花,点燃了白蜡烛。临到半夜,估计邓南遮要来了,他是极准时的。身着白衫白鞋系着白色披巾的邓肯便合着肖邦《葬礼进行曲》的节拍,缓缓起舞,活像一个白色的幽灵。

 邓南遮一边哼着歌,一边走进门。邓肯以一个白色的旋转立马就到了他的跟前,她双眉一扬,两目一瞪,盯着邓南遮一动也不动。邓南遮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狂奔了出去。

 他再也没有来过。但每天早晨的赠诗和小花依然准时降临在邓肯的掌心。整整两年,从未有过间断和闪失。

 1914年5月,凡尔赛,特里安龙饭店。邓肯和邓南遮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在同一张餐桌上相聚。

 吃完晚饭,邓南遮诚恳地邀请邓肯去森林里散步。邓肯答应了。她喜欢散步,对邓南遮的恶意也大为减少。两年来,邓南遮送的诗和花足可举办一个很大规模的展览了。一个男人在爱情上投入这么大的才智和耐心,他一定会攻无不克的。

 林深云近。

 邓南遮感喟地说:

 “依莎多拉,只有与你单独在大自然中徜徉,才觉得爽心惬意。任何别的女人都只会把景色败坏无遗。唯有你,构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你就是这些蓊郁的树林,你就是那些飘逸的白云,你就是天空和大地的精灵,你就是主宰大自然的女神呵!”

 “你对多少女人讲过这些话?”

 “依莎多拉,我是追求过无数的女人,但我从不对任何女人重复和别的女人说过的话,我对每一个女人的感受都不同。我都是真的,依莎多拉。”

 “我值得你那样花功夫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认为自己是在花什么功夫,我只是尊重自己的感情。我的心对我说,你爱上了依莎多拉,邓南遮,你无法摆脱她的影子。我不想做违心的事情,不管你答不答应,追求总是我的权利。”

 邓肯欲成为第一个能抵御邓南遮的女人,这个计划就这样在邓南遮的持久战中失败了。

 邓肯视邓南遮为天下奇人。邓南遮一身诗人气质,说话天上地下,从不打草稿,却是妙语连珠。他告诉邓肯:

 “爱情是不会毁灭艺术的,艺术家不能没有爱情。当你审美的时候,你的心灵一定能撞出火花,那火花就是爱。没有爱情的艺术家是不可能不朽的。我一观赏你的舞蹈,就和听贝多芬的《命运》,看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一样,爱的激流涌遍周身,那时,我渴望拥抱你,让你的舞蹈在我心灵的舞台上不停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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