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邓肯又来到了德国。她认为德国是一个严肃的国度,她的崭新的舞蹈理论,需要理性的审视。而这里,有《纯粹理性批判》,有《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还有一大群诗人、画家簇拥在她的周围。
把舞蹈想象成一种合唱,进而成为一种人所共有的表达方式,愈来愈得到舆论的首肯。每一场演出都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所有的沙龙、酒会和文学艺术中心,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个话题:邓肯的舞蹈。报纸专栏,杂志封面,满城的灯光广告,全都写着邓肯的名字。
报载,伦敦、巴黎、柏林等大都会,在幕布、服装、舞姿各方面模仿邓肯的赝品,大行其市。
邓肯对这些消息付之一笑,她不想去争什么专利、产权,也不想发表什么严正声明。她的一切空闲都在倾听贝多芬和瓦格纳,她决心探访他们音乐的源泉。那天,有一个仪态端庄的女人来到她的寓所,她不是别人,正是瓦格纳夫人——科西玛·瓦格纳。
科西玛·瓦格纳向邓肯畅叙了许多瓦格纳的往事,比如,他讨厌芭蕾舞的动作和服装,迷醉于酒神节的歌舞。
“他最喜欢看鲜花一般的姑娘跳舞了,你正是他所期待的理想形象。可惜,你来迟了,依莎多拉,他要能看上一眼你的舞蹈,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她们一起来到了科西玛·瓦格纳居住的汪弗里德别墅的花园,那里也是理查德·瓦格纳的墓地。用完午餐后,邓肯尽情地跳了两个小时舞,她看见科西玛·瓦格纳的眼眶里泪水盈盈,在阳光下,仿佛一颗颗晶亮的音符。
邓肯的成功,使得她的伴奏乐队变得非常强大,其中有指挥家汉斯·里克特、莫特尔,作曲家汉帕丁克,音乐家海因里希·索德、卡尔·马克等。
2
邓肯有了些钱,她在拜罗特买了一栋古旧的狩猎别墅,“菲利浦静庐”。伊丽莎白护送母亲去瑞士避暑了,邓肯和她的朋友玛丽·德斯蒂住在那所宽敞的石头房子中。
一天半夜,玛丽叫醒邓肯:
“依莎多拉,你来瞧瞧,那里,在对面的树下,每晚这个时候总有个男人望着您的窗户。我怕是贼在打坏主意。”
那个男人个子矮小,在空旷的夜里仿佛就是一页影子,令人心悸。忽然,月亮破云而出,邓肯马上看清了那副执着而又冷峻的面孔,那是海因里希·索德的脸。这个场景让邓肯想起了弗农,也是如此的夜晚,也是如此的痴情,带给她的,却是一个残梦。
然而,邓肯依旧受不了这样的夜晚,依旧受不了这种痴情。她披衣出去,拉着索德的手,一言不发地把他引入别墅。索德像一个梦游人,两眼发直,望得邓肯头晕目眩。她一下倒在了索德的怀里。索德低眉俯首,吻着邓肯的额角。邓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这般的吻,它奇妙得不夹杂任何人间情欲,把邓肯的凡俗之心点化成登峰造极的浩莽。
索德对邓肯的爱是无庸置疑的,他有着强烈的情感冲动,却没有丝毫的肉体冲动。他的爱,纯粹是让邓肯在舞蹈中达到肉体和精神愉悦的高潮。他是邓肯的挖掘者,他让蕴藏在邓肯身上的艺术之源汩汩而出;他又是邓肯的超升者,他使邓肯的灵魂光霞万丈,飞入九重云霄。
瓦格纳夫人来找邓肯了。她问亲爱的依莎多拉,你能否嫁给西格弗里德·瓦格纳,同他一起继承大师的传统?
“夫人,西格弗里德是我的兄弟,我们的结合并不能体现出更多的价值,像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
“你难道有男朋友了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和许多男性都保持着十分友好的关系,包括西格弗里德,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您所说的意思,我一直想在舞蹈上有些作为,没有考虑过那些琐事。”
“你是个好孩子,依莎多拉。哦,最近对大师的作品有何体会?”
“我发现了大师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同他的天才一样巨大。”
“大师会有错误?是不是你的误解呢?”
“不,我想了很久。我认为,他宣扬的那种‘音乐剧’完全是不可能的东西。”
“这可是大师的毕生追求呀。”
“大师的追求很痛苦,因为他必定徒劳无功。戏剧是说出来的言词,它产生于人的头脑;而音乐是激情的抒发,它来自人的心灵,这两者是拢不到一块的。头脑总是在吓唬、欺骗心灵,它们是一对冤家。”
“孩子,你千万别对其他人说这些话,尤其是报界。我们要维护大师的尊严。”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大师也是人。为尊者讳只会污损大师本人。”
雨天的下午,邓肯乘了一辆双套敞篷马车赶到了拜罗伊特汽车站,她来接一个人。她写了许多信才把这位老人请来的,德国博物学家海克尔。当时,这是一个让人闻之一悚的名字,他的大著《宇宙之谜》由于捍卫和发展了达尔文主义,而受到神学家、唯心主义者们的猛烈攻击。邓肯在伦敦大英博物馆认真读过这本书,对这位偶像摧毁者深怀敬意。
海克尔就住在菲利浦静庐。邓肯专门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良辰好景,贤主佳宾,四美并具。在坐的有正在拜罗伊特访问的保加利亚国王斐迪南、德皇的妹妹萨克斯—梅宁公主、柔斯的亨利公主及索德、汉帕丁克等人。
席上,邓肯表演了舞蹈。海克尔发表了独具一格的评论。他说,邓肯的舞蹈同一切普遍的自然真理有密切的联系,这正是一元论的一种表现形式,它与一元论来自同一个源泉,往同一个方向进化。
邓肯心想,他的头脑太科学了,神话魔力和舞蹈激情不能感动他。在他看来,艺术只不过是自然进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3
伴随着成功的,总是它的孪生姐妹:非议。
有一些人眼里,菲利浦静庐成了“邪恶的殿堂”。那么柔软的沙发床,高质料的垫子,玫瑰色的吊灯,可就是没一把椅子。
那个叫冯·巴利的嗓门特高的什么歌唱家,整晚都窝在那里唱啊跳啊,发神经!你说,除了唱啊跳啊,他们总得休息,那休息又坐在哪里呢?没有一把椅子,还不是在床上!
那个保加利亚的斐迪南国王,见了邓肯就乐不思蜀,赖在拜罗伊特不回去了,只怕还会申请德国国籍哩。他每次都深更半夜地跑到静庐去,难道真的是极其纯真地讨论艺术吗?讨论艺术偏要半夜去吗?
还有,和几个青年军官一起去骑马,穿着长衫和凉鞋,鬈发在风中乱飞,活像一个女妖。有一回,那匹马见自己背上坐了个女人,就胡闹起来,狂奔乱跳,吓得女人尖叫;它跑到一家小酒馆门口又四蹄钉地,再怎么也不肯走了,让那女妖出尽了洋相,哈哈哈……
跳舞的时候更不得了,老是穿一件图尼克长衫,透明得就像一面镜子。大家都有一双眼睛,谁瞧不见?这不是,连那个最喜欢她的瓦格纳夫人也看不下去了,派她的女儿把一件衬衫送到了女妖的化妆室,央求她穿在那层薄纱下面。哼,她听得进去吗?人家现在是名贯欧洲的大明星!她威胁说:
“要不就按自己的方式跳,要不就不跳。”
她读过不少邪书,又会讲,为自己辩护得冠冕堂皇。她大放厥词;
“赤裸的人体,当它是为美丽的思想所灌注的时候,是多么圣洁啊。”
鬼话!谬论!思想美不美丽关肉体什么事?谁又见过“美丽的思想”?明摆着往自己脸上,不,往自己腿上贴金嘛。
邓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知道,她置身于所谓的传统之中,她置身于所谓的时代之中,她置身于所谓的社会之中。向她挑战的,并非不良用心,而是强大的习惯势力,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抵拒。紧张之余,她平添了战斗的勇气和胜利的信心。新事物如果遇不到旧势力的阻遏,那就不过是旧的变种,或者,是毫无生命力的新事物,好比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幼苗。
冷静的目光审视着舆论的变化。邓肯觉得,让许多人担心骇怕的舆论,很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有时左偏一点,有时右偏一点;有时风平浪静,船就停着;有时雨骤风狂,船就晃得厉害。
“我要让它来个底朝天!”邓肯笑着自语。
与此同时,海因里希·索德正在德国各地巡回讲演,他的主题是:
一个美国人给欧洲带来了一种新的美学形式
4
1905年,依莎多拉·邓肯有了她的第一次俄国之旅。
虽然从柏林至圣彼得堡只要两天,但在边境上,邓肯已经强烈地感受到,她进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冷。白。辽阔无边。——光芒耀眼的雪呵!
微弱的灯光。呼啸的风声。童话中的小木屋——贫穷,像一个冻得不能动弹的冰球,压在广袤的土地上。
火车一直在风雪中徜徉,晚点了12小时,到达圣彼得堡已是1月6日凌晨四点。零下10℃,这在圣彼得堡不算过分,美国小姐依莎多拉·邓肯可是第一次体验。
车站顷刻空无一人。邓肯只好雇了一辆单套马车,向欧罗巴旅馆驶去。经过阿拉里大街,邓肯隐隐看见从远处走来一支黑压压的队伍,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凄惨。队伍正中是男人们扛着的十几盒棺材……马走得很慢,马车夫不停地在胸口划十字,嘴唇嗫嚅着,仿佛不是人世间的声音。
邓肯叫马车夫干脆停下马车,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死者都是昨天在冬宫前面被枪杀的工人。他们去请求沙皇施舍面包,可伟大的沙皇却给了他们一把子弹,而且,颗颗让他们吃进去了。你看,他们都饱了,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们都受够了,吃饱了,都升到天国去了。”
“那为什么要赶在黎明前下葬呢?”
“白天,全城人都会看到,就会引起更大的骚乱,死者也将更多。他们自己失去了亲人,不想其他人再作无谓的牺牲。”
邓肯浑身发抖,她感到她的整个身体、思想和灵魂,都在变成一串一串的泪珠,滚滚而下。美丽的伏尔加河呵,你承受不了的苦难,让我来为你分担吧。
如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我的一生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在那里,面对这个看起来像是无穷无尽的行列,面对这种悲剧,我暗暗发誓,要以自己的全部力量,为人民,为被踩在下层的人服务。啊,我所有个人的爱欲和痛苦,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渺小无用!甚至我的艺术,如果不能有助于这些人,也将是一无所用之物。
邓肯的舞蹈在圣彼得堡的贵族剧场引爆了雷鸣般的掌声。她站在掌声的最高处,蓦然想起那一支送葬的队伍,那马车夫的声音,再看看眼前锦衣玉食的贵族们脸上浮夸的笑容,邓肯木然呆立,久久回不到现实中来。
俄国对邓肯的接待是高水平的。前往邓肯下榻处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米哈伊尔大公;著名芭蕾舞演员玛丽亚·克舍辛斯卡娅,她是沙皇的情妇;俄国芭蕾舞的传奇人物佳吉列夫;舞台美术家列夫·巴克斯特和亚历山大·别努阿;舞剧编导大师彼季帕等。其中最不朽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经理,在此之前,他对邓肯及其舞蹈知之甚少。他是跟在一大批作曲家、作家、画家和芭蕾舞演员的后面来看邓肯首演的。
他从内心里感到,那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晚上。
演出还没有结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跑到台前拼命地鼓掌,掀起了整个剧场的高潮。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位俄国和前苏联最卓越的美学家、教育家、艺术家,像记者一样地紧紧追踪邓肯的足迹,观赏她的表演,向她询问各种他迫切需要了解的问题。
“您的舞蹈是谁教的?”
“是希腊的歌舞女神,是大自然的森林和山水。舞蹈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但人们没有发现它,反而日益背弃了它。我的舞蹈就是要唤醒人们,告诉人们:全人类,全世界,都必须舞蹈,过去如是,将来也永远如是。”
“演出前,除了必要的化妆,您还有别的准备工作吗?”
“化妆是次要的。我的舞蹈不是做表面文章,而是精神力量的抒发,化妆务必服从于这一点。我从来不做无准备的演出,上台前,我一定要把灵魂安上一台发动机。这台发动机能使我在舞台上,不仅手、眼舒展自如,还能让双目放光,面部、头发,乃至全身都笼罩在一种光环里。”
“您怎样看待俄国的芭蕾舞?”
“我参观了贵国芭蕾舞皇后芭芙洛娃的训练,她确实有令人惊羡的绝活,但那不是舞蹈,而是杂技。她训练、表演时毫无表情,动作则让人想起钢铁和橡皮,这种脱离心灵的肉体训练是痛苦的。我最失望的是贵国的皇家舞蹈学校,那么小的孩子,一连几个钟头踮着脚跟站立,像接受刑讯的犯人。这种折磨将摧毁孩子们一生的美感。你不要小看这一点,倘若他们今后又用这一套方法去训练他们的下一代,那就不是关系到个人,而是关系到民族和人类了。所以,皇家舞蹈学校简直是自然和艺术的敌人。”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后来在多种美学论著中,都反复阐述邓肯的舞蹈理论。他由衷地说:
“依莎多拉·邓肯,她不仅仅是美丽,绝不仅仅是美丽。她是神!”
她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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