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赫尔坐火车到达伦敦的那天,恰好是依莎多拉·邓肯22岁生日。她长大了,面对这座历史悠久的大都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我要在此获得新生。”
但贫穷仍然没有改变。一家四口在街上流浪,在格林公园的长凳上过夜,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警察。在这种处境下,邓肯还是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抛掷在大英博物馆、库柏学院等地。雷蒙德笑着问姐姐:
“饿着肚子读书是啥滋味?”
邓肯回答说:
“你要真在读书,是感觉不到肚子饿的,读书才真是抵御饥饿的最好办法。一个失业而又不失学的人,会有大出息的。”
到了第四天,无论如何维持不下去了。邓肯漫无目的地到处游逛。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只有这样碰碰运气了。
一直走到了切尔西老教堂的墓地里。她不禁悚然一惊,上帝是怎么安排的?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呵。不会,不会的,上帝是想试探我生存的勇气。我不怕。
正想着,邓肯低头看到了地上的一张破报纸。她俯身拾起,报纸上一帧贵妇人的照片她颇面熟。仔细一瞧,她记起来了。这位贵妇人肯定也是新近刚从纽约来的,邓肯以前曾在她家里跳过舞。旁边的报道说,某夫人在格罗夫纳广场买了一幢房子,将在那里大宴宾客。
邓肯不费力气就找到了格罗夫纳广场的某夫人的家。夫人还认得她,见面十分友好。邓肯应允在星期五晚上的宴会上来跳几段舞,夫人当即预付了10英镑酬金。靠这点钱,她租了一间小工作室,解决了住的问题;还买了几码薄纱,她得精心武装一下自己了。虽然,邓肯受母亲的影响,从不浓妆艳抹,但穿着乞丐的衣服去王公贵族的沙龙里跳舞,是不太协调的,得给某夫人一点面子吧。
星期五晚上,英国王太子威尔斯亲王也来了。
邓肯首先跳的是涅文的《那吉苏斯》,母亲伴奏,伊丽莎白朗诵,雷蒙德则在演出前作了一个简短的讲演,关于舞蹈和它在未来人类心理上可能产生的作用。听的人似懂非懂,却大大增添了宴会的热闹气氛。
邓肯一跳走红,她又能出入那些社会名流的门厅了。英国人有他们特别的地方,他们绝对是世界上最讲礼貌的民族,英国人都是绅士淑女,然而,你要想从他们的衣袋里抠出铜板,那真是难如上青天。邓肯跳一天舞,有时一分钱都得不到,甚至连饭也吃不上。那些女主人还时常眼红她:“这么多显贵看您跳舞,这种无上的光荣只属于您啦。”
一日,饿了几天肚子的邓肯应邀在一个慈善募捐会上演出。她不吝体力,一连跳了四个钟头,得到的仅是一杯茶和一盘草莓。一位夫人举起一个装满钱币的袋子对她说:
“真得谢谢您,给我们盲女院募到了这么多钱。”
邓肯气若游丝,声比蚊细:“你们太残忍了。”
不久,邓肯就从报上读到了那笔款子被侵吞的消息。
7月。邓肯收到了一封芝加哥朋友的来信,信中主要讲了米罗斯基的事。他志愿参加了对西班牙作战,随军前往佛罗里达,在那儿患风寒去世。当天下午,邓肯在库柏学院翻遍了前几个月报纸的合订本,在用细密细密的铅字印着的数百名死者的姓名中间,她查到了米罗斯基的名字。
邓肯流泪了,不知出于哀伤,还是查得眼睛都生疼了。
那封信里附有米罗斯基妻子的姓名和地址。地址离城区较远。邓肯乘坐一辆双轮小马车,找到了那所名叫“斯特拉”的房子。
米罗斯基的妻子看上去只有半个正常人高,顶多四尺吧,瘦削,苍白,阴郁。邓肯一见到她,心中就涌起十分难受的感觉,她无法把眼前这个妇人同她所爱的男人联系在一块。同这样的女人争一个男人,邓肯觉得自己的伟大爱情成了一种滑稽和讽刺。
米罗斯基妻子的房间里挂满了米罗斯基的相片,从青年到中年,从画家到军人。有一张四寸的穿军装的照片,周围系上了黑纱。当得知来访者就是丈夫不断在信中提到的依莎多拉·邓肯时,她的脸窝在邓肯的手心里抽搐不止:
“我当时真该到他那边去,真该跟他在一起呀!他每次来信,都说不久就会有钱了,那我就可以过去了。我一直等着,等他汇钱来。可是现在——他死了……”
邓肯没有对这位熬白了头发的可怜妇人表示多少同情,她坦直地说:
“你是他的妻子,你想去,怎么又不去呢?没有钱,坐底舱也行呵。一个人想做什么,她就能做什么的。”
邓肯天黑才回到寓所。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平时与她同枕共睡的米罗斯基的信件和照片,用一个信封套好,搁到了箱子的最底层。
是夜,邓肯通宵未眠,这是她第一次与米罗斯基彻底分离。她的心中没有悲伤,反而对自己坚强的个性充满了一种奇特的优越感。应该说,从这一晚起,邓肯也告别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2
伦敦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一阵秋风把夏季赶跑,紧接着便是弥天盖地的大雾,晨夕不去,阴晴不散,仿佛大自然的幽灵,向钢筋水泥建筑和直插云天的烟囱大兴问罪之师。冤冤相报何时了?工业革命造成的人类与自然的反目,不仅铸成了无数自然的冤魂,而且也促使人类步入刻板、机械、愚盲的歧途。
伊丽莎白回美国办舞蹈学校去了。她决计以此赚些钱支持妹妹的舞蹈事业。因为她知道,依莎多拉要在舞蹈领域闯出一块新天地,总有一天必须脱离贵族沙龙。那里只有玩乐,没有艺术。
秋天以后都是演出的淡季。一家人靠伊丽莎白微薄的汇款维持生活,贫血症使他们的精力大为消减,甚至连早晨起床的力气都丧失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一个深秋之夜,邓肯对雷蒙德说:“走,我们到公园跳舞去,老躺在床上,都快成植物人了。”
舞跳得很尽兴,虽然没有观众,没有掌声,但场地阔大,草木殷勤,晶莹的露珠儿像无数溜圆的眼睛,默默地品味着这场舞蹈。当然,不止是草木和露珠,一个头戴大黑帽的妇人在一丛灌木后面看了许久,走出来才知道她是如何地艳丽动人。
“姑娘,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邓肯停下来,戏谑地说:“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从何处来我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到一个地方去?”
“哪里?”
“我家。”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帕特利克·坎贝尔夫人家中,一起唱古老的英国歌曲,一起朗诵勃朗宁的诗歌,一起评论威廉·莫里斯的画。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并非仅仅得到了一个人的赏识,而是借此为契机,邓肯结识了一大批具有卓异艺术特质的人物,他们对邓肯今后的影响是不可忽略的。
关系最密切的是年过半百的画家查尔斯·哈莱和刚满20岁的青年诗人道格拉斯·安斯利。
哈莱那希腊式的大鼻梁、优美如五线谱的嘴唇极富魅力。他是一位钢琴家的儿子,年轻时又和美国优秀的女演员玛丽·安德森打成一片,因而他对艺术各门类均通达融会,无滞无碍。哈莱常常邀请他的好友们来他主持的新美术馆发表演讲,如画家里奇蒙讲舞蹈和绘画的关系,安德鲁·兰讲舞蹈和希腊神话的关系,作曲家赫伯特谈舞蹈与音乐的关系……这些演讲几乎全是为邓肯一个人准备的。为了回报,邓肯就绕着喷泉和棕榈树跳舞,在她的舞蹈里显示绘画的神髓、音乐的灵性与文学的气韵。
邓肯赢得了上流社会的尊重,爱德华国王和威尔斯亲王都接见了她,并对她赞不绝口。她取得了曾经看来是梦幻般的成功。
安斯利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热情洋溢,似乎读诗比写诗更棒。邓肯经常不由自主地随着他那柔和的嗓音进入到济慈、王尔德、叶芝们的境界。每当她心醉神迷,安斯利就俯下身来,轻轻地吻着邓肯的前额。
除了跳舞,邓肯的业余时间就被这一老一少占据着,要么听诗人朗诵诗歌,要么偕画家出去散步。他们都是真正的朋友。邓肯在他们中间感到非常快乐,可心里却不十分惬意,因为,她的舞蹈虽然获得了诗人、画家们的狂热赞赏,但所有的剧场经理都无动于衷,这就使得她的艺术无法面对大众。
她要去寻找更加适合于她的舞蹈艺术的土壤。
她想到了“欧洲之都”——巴黎。
3
邓肯几乎和20世纪一起来到了巴黎。
她刚一落脚,没有急于展示自己的“舞功”,而是一头扎进了卢浮宫。她带着面包,整天泡在希腊花瓶陈列室里。
酒神狄俄尼索斯激扬恣肆,内心的释放宛如高山大林中的飞瀑,闻其声而不睹其形。日神阿波罗像一位圣贤,敦良爽悦,光芒四射,灵魂的自足仿佛一汪湛然的深潭,满而不溢。
美神维纳斯没有飘飘欲仙的作态,沉秀温润,形体的呈现像海边拔地而起的林木,婀娜多姿,美而不艳……
还有那些舞蹈,看不到过分的扭曲、夸张的表演,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律动,一种血脉的传承,有如生命的发生、成长和死亡,热烈和繁荣,凋谢与萎落,都蕴蓄在宁静之中。看这些舞蹈,就像儿时在旧金山唐人街看中国刺绣和古瓷上的花草一样,能感到一股鲜活的力量漫布全身。
邓肯还要抽空去巴黎圣母院和凯旋门,研究那些群像与雕塑。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任何雕刻,无论是动态的还是静态的,无论浮雕还是圆雕,都是舞蹈某一瞬间的凝固,都展现了舞蹈的一个截面。
这一点,邓肯在夏季规模宏大的博览会的“罗丹馆”里,得到了更为坚定的证实。
你看《思想者》,巨人坐在那里低头沉思,眉额紧锁,右臂有力地支撑着他那因思考而格外沉重的头。他在想什么?是在思考人的命运,还是在为地狱的灾难感到不安?他弓着的身体、绷紧的肌肉、扣住地面的有力的脚趾,正是一种传达痛苦的舞蹈呵!
还有,《巴尔扎克像》,作家高昂的头颅,宽大的长袍,难道不是一种对抗流俗、特立独行的舞蹈么?
邓肯豁然开朗。对舞蹈的深刻理解——把舞蹈和人类命运联系在一起——为邓肯即将进行的舞蹈艺术的探索做了充分的理论准备。
在这条路上,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直到她人生的终点。而由她掀起的舞蹈艺术革命的浪潮,却始终不曾停息,源源不断地汇入人类文明的汪洋大海。
有一天,在歌剧院,一群人指着维纳斯雕像议论纷纷:“她的胳膊呢?”
邓肯愤然回头,呵斥道:
“这也不懂!她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而是一种象征,是对人类理想的渴盼和呼唤。”
4
博览会前夕,查尔斯·哈莱突然出现在依莎多拉·邓肯面前,他们一起在凡尔赛花园或圣日尔曼森林里漫步,一起到埃菲尔铁塔边的餐馆进餐,一起观赏日本舞蹈家贞八重子的表演。
哈莱走了。他把依莎多拉交给他的侄儿夏尔·努夫拉照顾。努夫拉是个25岁的年青人,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但他学识丰富,对美术、音乐、建筑均有涉猎。他真的把邓肯照顾得很周到,像一位无所不能又无所不在的兄长。他还搬来了他的两位挚友,雅克·博利和安德烈·博尼埃。他们很快成了邓肯的莫逆之交。
雅克·博利的父亲是知名的雕塑家,母亲德·圣马索夫人更具号召力,她的沙龙是全巴黎最艺术、最时髦的沙龙之一。邓肯在这里结识了不少社会名流,包括作曲家梅萨杰、剧作家杜萨等。而他们也在这里欣赏到了别开生面、令人心旷神怡的邓肯舞蹈,一些敏感的人士已经察觉到了舞蹈艺术革命的火花。
邓肯发现自己的感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心愈益向其中的一位小伙子靠拢。这个小伙子既不是体贴解人的努夫拉,也不是一表人才的博利,而是个子矮小、苍白的面庞上还戴着一副眼镜的诗人博尼埃。
博尼埃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成了一条缝,但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双聪慧的眼睛。他抑扬顿挫的朗诵使邓肯了解了法兰西最优秀的文学作品。他们经常乘坐塞纳河上的公共马车到城岛去,凝视着月光下肃穆凝重的巴黎圣母院。
圣母院是法国哥特式教堂的第一代元老,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相混合的奇特产物。它那环形的圣堂和小礼拜堂,挺拔的扶壁和细长纤弱的飞券,既极尽峻峭清冷,又显得空灵超脱。博尼埃认识这个建筑物正面的所有雕像,他向邓肯讲述每一块石头的来历。
“哥特式教堂风行多少年了?”邓肯问。
“它在欧洲北部大陆发展了数百年之久。”
“哥特式,真是一个激励人的名字。”
“的确,人们一听至哥特式这个词,就会将它与一幅尖塔高耸入云的美丽古教堂图画联系在一起。然而,这个词的实际含义却是指不文明的、野蛮的东西。”
“那为什么?”
“哥特人是边远地区一个未开化的民族,他们无视当时约定俗成的古罗马广场与古希腊卫城的模式,独创了这种用高度表现自己艺术观、人生观以及宇宙观的建筑风格,被认定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代艺术’。”
“但哥特式建筑现在却主宰了欧洲大地。”
“是呵,任何一种新事物的出现,首先总是要遭到剿杀。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新对旧的革命,这就是文明历史的艰难步履。”
邓肯深有会心地点了点头。
但博尼埃神经质的举动,邓肯也捉摸不透。他总是两眼直瞪瞪地望着邓肯,几十分钟一动也不动,不说一句话,却从来没有主动去挽过邓肯的手臂;他在邓肯的额头上久久地亲吻,可他不接受邓肯的嘴唇。
有一天,他们坐在墨登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有四条交叉的路。博尼埃为它们一一命名。右边那条叫“成功”,左边那条叫“安宁”,笔直向前的那条叫“不朽”。
“我们坐着的这条呢?”邓肯问。
“爱情。”博尼埃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邓肯当然听见了。
“我宁愿留在这儿。”邓肯高兴地喊道。
意外的是,博尼埃立刻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可不能留在这儿”,就沿着那条叫“不朽”的笔直大道飞奔而去。
邓肯感到非常困惑和懊恼:我们的爱情就一定会毁灭他的事业吗?我不也有事业吗?爱情难道不是“不朽”的吗?这一串疑问像一排铁钩,将邓肯的心绞缠一团,伤心的泪水有如潺潺溪流。
恋爱的挫折使邓肯的心理产生了偏差。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和博利调情,想引燃博尼埃的妒火,可这位呆子诗人却把所有的热情都转化为文字了,他正忙日忙夜地赶写两部新著,后来它们都成为法国文学史上的名篇。
在其他女孩子心目中,博利绝对是白马王子的形象,拥抱和接吻的姿势都无比优美。一天,他把邓肯带到一家旅馆里,以夫妻的名义开了一个房间。进去的一刹那,邓肯禁不住全身发抖,即将尝到爱情滋味的甜蜜和紧张,使她不能自已。她倒在了博利的怀抱里,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束缚一件件褪去,一切障碍即将被撤除,越来越接近自身,天地间划过一道白色的闪电……这是多么醉人的欢悦啊!
突然,博利惊跳起来,用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大声叫道:
“依莎多拉,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我差点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们不能这样,你是圣洁的天使,谁也不能碰你!快把衣服穿上,我乞求你的原谅。”
邓肯躺在那儿,她的激情还没有消去。当博利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时,她像一片刚刚退潮的海滩,凌乱,驳离,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这一回爱情的探险给了邓肯很大的震动。她对博尼埃与博利的退缩感到不解;同时,她又认为他们都是最有勇气的男人。作为血气方刚的青年,能够抗拒如此浪漫非凡的女性胴体的诱惑,要不是心中对艺术和美怀有一种宗教般的感情,是难以做到的。
不久,博利就去法属殖民地了。几年后,邓肯再次在巴黎的街头遇见了他。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次我太冒昧了,你原谅我了吗?”
邓肯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不,你没有地方要我原谅。”
5
邓肯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里,她在潜心探索一种崭新的舞蹈。
传统的舞蹈理论将一切舞蹈动作的中心弹簧界定在人体后背的中心脊椎的下端,胳膊、腿和躯干的活动都必须受制于这个中心。这种方法从纯生理角度出发,而不顾人的心理因素。它产生的动作是人工的、机械的,像医生教导病人做的一样。
邓肯常常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遮住太阳神经丛。她要通过身体劳累的极限体验,寻找到原始动力的火山口。就这样呆若木鸡了好几个月,邓肯渐渐进入了一种纯粹梦幻的境界,她可以随心所欲表现任何情感和思想。只要一站在舞蹈的边缘,精神的泉流就通过人体的各个渠道,涌遍全身。
这种舞蹈,绝不仅仅是手足的反应,也不仅仅是大脑的招引,而是心灵的检阅,一个内在的自我悠悠觉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展示的是生活的原型,是世界的模样——植物的发芽声。蓓蕾的初绽声。森林里的交谈和拥抱。蛙鸣。指间流泻的音乐,颤动着无与伦比的光芒……由此,舞蹈艺术走进了人的内在与本真,成为人的基本素质之一。那么,即使是平常的举手投足,都将具有一种自然力量和优雅丰姿,它能帮助人抵御物质文明的压力,在钢筋水泥的围困中享受精神上行云流水的迤逦景致。
邓肯的探索引起了一些具有很高艺术鉴赏力的贵族的注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波利尼雅克亲王夫妇。亲王本人就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他不仅痴迷于邓肯的舞蹈,而且对邓肯把舞蹈作为一种艺术而复兴的理想也十分赞赏。他干脆将自己的工作室作了邓肯的演艺场。有一次演出后,亲王竟然摘下他那顶小黑丝绒圆帽向空中抛去,高呼:
“依莎多拉万岁!”
这句口号第二天即登上了巴黎各大报纸的版面。关于邓肯舞蹈的各种评论也纷纷出笼。最为人称道的是大画家欧仁·卡里埃尔的一段妙论:
依莎多拉为了要表现人的情操,从希腊艺术中找到了最好的典范。她对那些美丽的浮雕形象赞叹不已,从中取得了灵感。但是,富于创新本能的她却以此返回自然,从而产生了她的所有舞蹈。她的成功就在于,相信能够复活希腊舞蹈的同时,还找到了自己的表现方式。她思考的是希腊艺术,表现的却是自己的东西。她的愿望就是要忘记时间,追求幸福。
依莎多拉的舞蹈不再像过去的宫廷舞蹈和芭蕾舞,只是填补空闲、激发余兴的节目罢了,而是更有生命力的艺术。它无比丰富,激励我们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
卡里埃尔的作品线条简洁,善于处理光色变化,往往在忧伤的氛围中渗透出光明和希望,蕴含着基督般的智慧和博爱。他们的交往对于邓肯的意义,邓肯在自传中写道:
“在整个生活道路上,欧仁·卡里埃尔的才华像上苍的祝福,永射光芒,激励我坚持我的最高理想,召唤我永远奔向深入探索艺术的圣洁幻象。说来不信,当忧伤几乎要把我带到疯人院里去的时候,是卡里埃尔的作品给了我活下去的信心。”
也不乏庸俗的理解。
一位来自柏林的绅士找到邓肯说:“听说你在搞一种赤脚表演,我很感兴趣。能否跟你签个合同?我拥有全欧洲最大的游艺场,那里云集着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他们都挣了大钱哩。”
“谢谢。我不是您所说的那种‘伟大艺术家’,我不同意把我的艺术送进游艺场。”
“我会打出广告,说您是‘世界上第一个赤脚舞蹈家’。而且,每晚付您一千马克,这可是别人都得不到的。”
“不行。总有一天我会去柏林,为歌德和瓦格纳的同胞们跳舞,但要在一个配得上这两位伟人的剧场里。请记住,他们才是最伟大的。”
“你真是个傻姑娘。”
“而你是个肠肥脑满的资产者。你们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把钱当成宗教崇拜,而不是艺术。”
6
邓肯一有空,便周游巴黎的街头,考察那些各个时代的、别具风格的建筑物。当信步来到大学路时,她猛然想起了一个人——罗丹。
罗丹的工作室就在这条街上。
邓肯向前走了10多分钟,看见一块小小的牌子,应该是了。
她进去。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老人正在抚摸一尊刚刚完成的石雕,嘴里一边吟哦着,仿佛母亲呼唤孩子乳名的音调。
“舞蹈家依莎多拉·邓肯参拜罗丹大师。”
老人转过身来,行动有些迟缓了,但双目依然光芒迸射;须发蓬乱,粗硬,分明能瞧见历经坷坎的苍凉和威武。
“舞蹈?舞蹈跟雕塑有何关系?”
“舞蹈就是运动中的雕塑。您在构思雕塑与人们在欣赏雕塑的过程,难道不是舞蹈的过程吗?那种跳跃、生发、于一连串意象中蓦然攫取一个瞬间的灵感……”
“哦,我倒很想看看你的舞蹈啦。”
“您这地方小,去我那吧。我扶您。”
他们坐上了一辆马车。
邓肯换上了舞衣。她跳的是博尼埃翻译的古希腊诗人德阿克里特的牧歌。她有意识地将在罗丹工作室看到的各种雕像的姿势融入舞蹈之中。罗丹好像在赏玩自己的作品一样,他又进入了那种得意忘形的境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之所在。
他的眼中喷出烈焰,巨大的火舌吞灭了整个舞蹈。邓肯的牧歌世界忽然炽热难耐。罗丹捏住了她的胳膊,拼命地抚摸、揉弄着她的脖子、胸部、臀部以及全身,口中念念有词:
“爱神,美神,艺术之神……好一个神灵,马上就要成型了,马上就要诞生了,罗丹的又一件作品……我的神灵……我的……”
邓肯反而非常清醒,大师走火入魔了,她成了他手下的一堆粘土。邓肯急忙披上外衣,用力推开罗丹,也把罗丹从幻梦中推醒。
“我刚才怎么了?是不是……”
“没有。我送您回去吧。”
一路上,他们默不作声。罗丹深褐色的眸子里因为满满的歉意而黯淡无光。虽然,他们日后保持着友好的交往,但双方都一直心存内疚。邓肯每想起或谈起这件事,就后悔那天阻止了罗丹——他是出于艺术,而不是情欲,如果她给了他,也许会激发大师更为强盛的创造力,使他进入一个新的艺术王国。
后来,他们再见面,就只剩下了平和的谈话与单纯的友谊。
多年后,罗丹撒手人寰。邓肯在他的墓前,插上了一大束紫罗兰,罗丹生前最喜欢看这种花。它们的每一片叶上都写着:“依莎多拉·邓肯”。
美国现代舞的另一位奠基人洛伊·富勒找到了邓肯的工作室。她是开创舞台艺术光色变化的先驱,正经营着日本舞蹈家贞八重子的演出,准备去柏林。她力邀邓肯同往。
临走那天,安德烈·博尼埃来为邓肯送行。他们最后一次去城岛,瞻仰巴黎圣母院,那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霏霏细雨飘洒在他们身上、心头,从往事里勾起浓郁的愁绪。
“依莎多拉,你要走了,我朗诵一首诗送给你吧。”
“好哇。你写的吗?”
“不,你的老乡,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作品。”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昏沉在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地读,回想你过去柔和的眼神和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虚饰或真诚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脸上的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旁轻轻地诉说那爱情的凄凉飘逝在头顶的山峦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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