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奥]茨威格著 范信龙 井勤荪 译
从特茹河口出海,前往无人知晓的远方的第一批葡萄牙船只的任务只是发现新的土地;随后的船只努力与新发现的国家进行和平的贸易。但第三支船队已经用军事方式装备起来,并从1505年3月25日这一天起,牢固确立了由此开始的主宰整个殖民时代的三部曲。几个世纪里将千篇一律地重复这样一个过程:首先是建立海外商站,接着是——似乎为了保卫商站不受侵犯——修建城堡。首先是与当地的首领进行以货易货的和平贸易,然后,只要具有了足够数量的士兵,就干脆占领他们的土地,抢走他们的财富。过了不到十年,陶醉于第一批胜利的葡萄牙就忘记了,它最理想的意图仅仅是要有限地参与东方香料的贸易。但在走运的赌博中,善良的打算很快就消失了。自从瓦斯科·达·伽玛在印度登陆那天起,葡萄牙立即着手把其他民族从它的土地上排挤掉。它谁也不顾,把整个非洲、印度和巴西完全看作自己的财产。从直布罗陀到新加坡和中国这一区域之内,从此不准有一条外国船只航行。在半个地球上,除了小小欧洲中的一个最小国家的臣民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从事贸易。所以,1505年3月25日,离开里斯本港,出发去征服世界上这个最大的新帝国的第一支武装舰队,场面非常壮观,只有亚历山大大帝横渡赫勒斯滂①的场面才能与之相比。
① 达达尼尔海峡的古希腊旧称。
要知道,这一任务也是非常艰巨的,因为这个舰队的出航,不是为了使某个国家、某个民族归属葡萄牙,而是要征服整个世界。20艘艨艟巨舰停在港湾里,张起了篷帆,等候国王下达起锚的命令。这已不是亨利时代的船只,不是敞篷的大划船,而是宽阔的、船头船尾都有建筑物的笨重的大帆船,有三四根桅杆和许多船员的海船了。除了几百名受过军训的水手之外,船上至少还有1500名穿着甲胄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两百来个炮手,此外还有木匠和各色手艺匠,只要一到印度,他们就立即开始修造新的船只。
每个人一看就会懂得,这么巨大的舰队面临着巨大的任务——彻底征服东方。海军上将弗朗西斯科·德·阿尔梅达不是白白被授予印度总督称号的,葡萄牙最光荣的英雄和航海家瓦斯科·达·伽玛——“印度洋海军上将”——亲自挑选和试验船上的装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阿尔梅达使命的军事性质是很明显的。阿尔梅达受命夷平所有印度和非洲的伊斯兰贸易城市,在所有据点建造堡垒,并在那里留下守卫部队,他还受命在所有的出发和过境地点驻扎下来,封锁从直布罗陀到新加坡的所有海峡,从而切断其他国家的贸易。这是预示了未来英国政策指导思想的最初的先兆。其次,总督受命消灭埃及苏丹和印度拉吒①的海军,严密控制一切港湾,“自耶稣降生后的1505年起”,不让任何一艘非葡萄牙舰队的船只运走一颗香料。和这个任务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意识形态和宗教的任务:在所有被征服的国家里传播基督教。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军事舰队启航的时候,举行了如同十字军远征仪式的原因。国王在教堂里亲手将一面绣有上帝十字架的白绸缎做的新旗交给了弗朗西斯科·德·阿尔梅达。这面旗帜将胜利地飘扬在多神教国家和穆斯林国家的上空。海军上将跪着接过旗帜,所有1500名军人做完忏悔和接受圣餐之后,也都跪着向自己的统治者——葡萄牙国王和天廷的主宰者宣誓效忠。他们必须在海外各国确立上帝的统治。他们像宗教游行队列一样,庄严地穿过城市向港口进发;然后,告别礼炮齐鸣,艨艟巨舰威严地沿特茹河而下,缓缓地驶向浩瀚无际的海洋,而海军上将应该使这个海洋从此岸到彼岸都归葡萄牙所有。
① 拉吒:现代及中世纪印度的公爵。
在1500名跪在祭坛旁边举手宣誓效忠的战士中间,有个24岁的青年人,名叫费尔南·达·麦哲利约什,他当时还是个无名小卒。我们只知道他诞于生1480年左右,别的情况一无所知。关于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众说纷纭。后来的编年史家们说他诞生于外山省的小城沙布罗查。但这个看法已被最新研究成果所推翻,因为这种看法所依据的遗嘱被认为是伪造的。最后,下面的假设可能性最大:麦哲伦的诞生地是波尔图。至于他的家庭,我们只知道是贵族,但只属于第四等的范畴。不管怎样,这一出身使他有权佩上继承的族徽,得以进入宫廷。据推测,他在青年时代曾当过艾莱奥诺拉王后的少年侍卫。然而,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在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年代里,他在宫廷里享有什么重要的地位。因为,当这个24岁的伊达尔戈①加入舰队的时候,他仅仅是个额外人员,同水手和少年见习水手一起在底舱里吃喝、睡觉和生活,仅仅是出发去为征服世界而战的数以千计的“无名小卒”之一。在这种战争中,在成千上万人死去的地方,只有一二十个人能活下来,而且永远只有一个人享受共同完成的功绩的不朽荣誉。
① 葡萄牙中世纪领有小量土地的骑士。
在这一次航行中,麦哲伦仅仅是1500个普通士兵当中的一员。要从对印度战争的编年史中去寻找他的名字是徒劳的。我们只能肯定地说,关于这几年,是这位未来的伟大航海家必不可少的学校。
对无名的额外人员是用不着特别讲究礼节的。他被派去干各种工作:他必须在暴风雨里收帆和排除积水;今天他被派去攻城,明天又冒着烈日在建造堡垒的工地上挖掘沙子。他搬运一包包沉重的货物和守卫贸易站,在水上和陆上作战;他必须同样熟练地使用测深锤和利剑,必须善于服从和下达命令。然而,他在参与各种事务的过程中,逐渐变成熟谙一切事务的里手。他既是战士、水手,又是商人和了解人们、各个国家、海洋和星座的行家。最后,命运使这个
最后,命运使这个青年人很早便参与了决定他的祖国在几十、几百年中的世界意义和改变世界地图的伟大事件。因为在经过了几个与其说是正直的战斗,毋宁说是盗匪式袭击的小接触之后,麦哲伦在科那诺尔战役中获得了真正的战斗洗礼(1506年3月16日)。
科那诺尔战役是葡萄牙征服史上的转折点。强大的卡利卡特统治者在瓦斯科·达·伽玛初次登陆时,曾予以友好的接待,表示愿意同这个不相识的民族进行贸易。但不久他就明白了,几年之后乘着更大、装备得更精良的船只重新出现的葡萄牙人显然企图统治整个印度。
印度商人和穆斯林商人惊恐地发现一条贪婪的大鲨鱼已闯进了他们平静的水泊。因为,这些外国人一举就征服了所有的海洋。由于害怕这些残酷的海盗,没有一艘船敢离开港湾。香料的贸易停顿了,骆驼队不再去埃及了,连威尼斯的里阿利托都感到,有一只毒手卡断了连接东西方的线索。
失去贸易税收入的埃及苏丹开始进行威胁。他通知教皇说,如果葡萄牙人不停止在印度水域里的抢掠行径,为了进行报复,他将被迫捣毁在耶路撒冷的上帝灵柩。然而,无论是教皇,还是皇帝和欧洲各国国王,都无力阻止葡萄牙人的掠夺野心。因此,被掠夺者只有联合起来,趁葡萄牙人在印度立足未稳之机,予以及时的反击。加尔各答的统治者在埃及苏丹,显然还有威尼斯共和国的秘密支持下悄悄准备进攻。对威尼斯共和国来说,黄金比骨肉之亲更重要,因此,他偷偷派遣自己的军械匠和炮手去印度。对基督教舰队的突然和毁灭性的攻击正在酝酿中。
但往往有这样的事,某个次要人物的沉着和毅力决定了历史在整整几百年中的进程。一个幸运的偶然因素挽救了葡萄牙人。那时候,有一个名叫路多维科·瓦尔特马的勇敢的意大利冒险家在全世界漫游,这个人以其勇武和豪放而为人所注意。吸引这个年轻意大利人去遥远异邦的不是发财的欲望,也不是虚荣的动机,而是对航行的不可遏止的天生癖好。这个名副其实的流浪汉毫不羞愧地声称,他“不大懂得科学,也不愿意去啃书本”,决心“亲眼看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不同地区,因为一个目睹者的话,比道听途说的一切传说都更可信”。
勇敢的瓦尔特马是第一个进入禁城麦加的不信教的人(他对克尔白①的记述至今仍被认为是经典性的)。而后,又经过许多次冒险,他不仅到了印度、苏门答腊和婆罗洲(马可·波罗在他之前到过这里),而且也是到达梦寐以求的“香料群岛②”的第一个欧洲人(这对麦哲伦的功绩将起不小的作用)。回程途中在卡利卡特停留时,瓦尔特马乔装成穆斯林的托钵僧,从两个叛变的基督教徒那里听到了卡利卡特统治者准备进攻的消息。他出于基督教徒的团结精神,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来到葡萄牙人那里。幸运的是,消息告诉得还算及时。1506年3月16日,200艘卡利卡特船只企图对11艘葡萄牙船③发起奇袭时,它们已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了。
① 克尔白,意即方形石殿,也称天房,即真主安拉的房子,位于麦加伊斯兰圣寺前广场中央。
② 即马鲁古群岛。
③ 船队中的另外九艘已在暴风雨中失散。
这是总督遇到所有战斗中最大的一次流血战斗,葡萄牙人为胜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80人被打死,200人受伤(对最初的殖民战争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当然,这一胜利最终确定了葡萄牙人对印度全部沿海地区的统治。
麦哲伦也是200名伤员当中的一个,正像在这些默默无闻的年代里通常发生的那样,命运带给他的只是伤口,而不是勋章。不久,他同其余的伤员一起,被远渡重洋,送往非洲。在那里,有关他的音讯断绝了。因为谁会去逐日记述一个普普通通的额外人员的生活呢?显然,他在苏法拉住了一些时间,然后,大概以香料运输护送者的身份,离开非洲回到了祖国。可能(历史对此众说不一),1507年夏天,他是同瓦尔特马坐同一条船回到里斯本的。然而,远方的土地已萦回在这个航海家的心头。他觉得葡萄牙仿佛是陌生的国土,这次短期休假变成了他对下一支前往印度的舰队的迫切期待。因为它将把他带到他的真正的祖国——充满大胆创举的世界。
麦哲伦即将同新舰队的船员们返回印度了。新舰队负有特殊的任务。无疑麦哲伦的声誉卓著的同伴路多维科·瓦尔特马曾在宫廷里报告过马六甲城的富丽情景,并提供了长久以来人们不断寻找的“香料群岛”的资料,因为他是亲眼看到这些传奇岛屿的第一个欧洲人和第一个基督徒。他的叙述使葡萄牙宫廷深信,在没有掌握所有香料宝库之前,征服印度的事业并没有完成,它的财富也没有完全掠夺到手。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拿到打开这些宝库的钥匙,把马六甲海峡和马六甲城(即现在的新加坡,英国人没有忽视它的战略意义)拿到手。依据久经试用过的伪善做法,葡萄牙人没有立即派遣武装舰队,而是先装备了四艘由洛佩斯·达·塞克拉率领的船只,让他小心地接近马六甲,伪装和平商人,对海岸进行侦察。
1509年4月,一支不大的舰队没有经历特别的风险抵达了印度。远航加尔各兴,十来年前曾被宣称为瓦斯科·达·伽玛的旷世伟业和为历史学和诗人们歌颂的壮举,如今每个葡萄牙商船队的船长都能完成了。从里斯本到蒙巴萨,从蒙巴萨到印度,每个暗礁,每个港湾已被了解得清清楚楚,因而既不需要领港员,也不需要“天文专家”了。只有塞克拉8月19日率领葡萄牙船队开出科琴港,向东航行时,才又进入了陌生水域。
经过三星期的航行,1509年9月11日,葡萄牙人的船只首次驶近马六甲港。好心的瓦尔特马曾经说过,在这个港湾里“下碇的船只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多”。他们从老远就相信,他并未撒谎,也没有夸大其词。港口宽阔的碇泊场里篷帆林立,大大小小白色和杂色的马来亚、中国和暹罗的舢板、四桨船、帆船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新加坡海峡由于它的地理位置——Aureachersonesus①——不能不成为东方最重要的转运港。从东方去西方,从北方去南方,从印度去中国或从马鲁古群岛去波斯的任何一艘航船,都必须经过这个东方的直布罗陀。在这个“集散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贸易:这里有来自马鲁古群岛的干丁香花芽、锡兰的红宝石、中国的瓷器、暹罗的象牙、孟加拉的开司米、帝汶岛的檀香木、大马士革的阿拉伯短剑、马拉巴尔的胡椒和来自婆罗洲的奴隶。在这个东方的主要市场上,许多民族和种族的人群熙来攘往,各种不同的语言混杂交织,吵吵嚷嚷,热闹异常。这里,雪白耀眼的雄伟宫殿和清真寺高高地耸立在乱七八糟的小木屋上空。
① 拉丁文:黄金半岛。马六甲半岛的旧称。
葡萄牙人惊异地从船上眺望着这座巨大的城市。这颗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的东方钻石激起了他们的贪欲之心,想把它变成葡萄牙统治者印度王冠上最最美丽的装饰。与此同时,马六甲统治者也吃惊和不安地从自己的宫殿里望着外国人可怕的船只。瞧,他们就是那些不承认割礼①的强盗!现在这个该死的民族也找到通向马六甲的道路了!关于阿尔梅达和阿尔布克尔克的厮杀和战争早就传播到数千里以外了。马六甲人都知道,这些可怕的卢济塔尼亚人远涉重洋而来,决不像暹罗和日本帆船的船主那样出于和平经商的目的,而是阴谋等待时机,在这里立住脚跟并把城市洗劫一空。最明智的办法是不放这四条船进港;因为一旦强盗进了屋子,一切就全完了!但苏丹早已听说过这些葡萄牙船上的笨重大炮的威力,它们从炮塔上伸出黑色的、无声的炮口,威严地对着他们。他知道,这些白皮肤的强盗厮杀起来简直像魔鬼,无法用武力加以抵挡。因此,最好是用谎言对待谎言,用假装的宽厚对待虚伪的殷勤,用欺骗对待欺骗,在敌人还没有来得及打出致命一击之前,先发制人向他猛扑过去。
① 犹太教、伊斯兰教的一种仪式,把男性生殖器的包皮割去少许。犹太教在婴儿初生时举行,伊斯兰教在童年时举行。——编者注
于是,马六甲苏丹用无法形容的豪华场面迎接塞克拉的使者,以过分的谢忱收下了他们的礼物!他让他们回去告诉塞克拉,葡萄牙人是久久盼望的客人,他们可以在城里随意经商。过了几天,他命令向葡萄牙人提供足以装满他们船只的胡椒和其他香料。他盛情地邀请船长们到他的王宫里赴宴。如果说,由于船长们曾得到警告性的指示而谢绝了这一邀请的话,那么水手们仍然可以快活和随便地在神秘而好客的城里游逛。现在他们又重新感到了自己脚下的坚实土地,同顺从的女人寻欢作乐,不用再横七竖八地睡在黑暗的底舱或某个肮脏的、畜生般赤身露体的人们和鸡豕一起栖息的村子里了。这简直是极乐境界。水手们坐在茶馆里快活地聊天,逛市场,享受马来亚的烈性饮料和各种新鲜水果。自从离开里斯本以来,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受到过如此真挚和热忱的招待。数百个马来亚人乘着快速的小舟源源不断地把食品送到葡萄牙人的船上。他们像猴子一样灵活地爬绳梯,看着从未见过的外国物品惊诧不已。开始了非常活跃的商品交易。船员们不太满意地获悉,苏丹已把答应的商品准备好,并要塞克拉明天早晨把所有的小舢板都派到岸边,以便在太阳下山以前把数量惊人的香料统统装到船上去。
塞克拉由于这样快就得到了贵重的货物,感到很高兴,真的把四条艨艟巨舰上的所有小艇和船员送到了岸旁。而他自己,作为葡萄牙的贵族,认为从事商业交易有伤他的体面,因此,一直呆在船上,跟一个伙伴下象棋,这是炎热难受的天气里在船上的最好消遣。另外的三条船上也是一片朦胧的静寂。但某种奇怪的情况引起了加西牙·德·苏斯的注意。他是第五艘船——探验队的轻快小帆船的船长。他看到越来越多的马来亚小船在几乎无人的巨舰的周围穿梭往来,越来越多的光着身子的马来亚人,借口向大船送货攀着软梯爬到船上。
最后,他产生了一个想法,甜言蜜语的苏丹是否准备从陆上和海上同时发起背信弃义的进攻。
幸好,轻快小帆船上还留有一只小艇,于是苏斯命令一个最可靠的船员,尽快赶到旗舰上去警告船长。这个最可靠的船员不是别人,正是麦哲伦。他使劲摇着双桨迅速前进,当他来到旗舰上的时候,船长塞克拉还在无忧无虑地下象棋哩。但麦哲伦不喜欢那几个腰间始终带着蛇形短刀的马来亚观众。他轻声警告塞克拉。塞克拉为了不引起客人的疑心,照旧十分沉着地继续下棋,但吩咐一个水手从桅楼上注意观察动静,自己则一边下棋,一边用手握着佩剑。
麦哲伦的警告刚好在节骨眼上,在最后一分钟赶到。一眨眼的工夫,苏丹宫殿的上空袅袅地升起了烟柱——从陆上和海上同时发动进攻的约定信号。幸好,坐在桅楼上的水手还赶得上发出警报。塞克拉纵身一跳,把马来亚人推向一旁,使他们来不及向他发起攻击。号手吹起了集合号,船员们在甲板上列队,爬上军舰的马来亚人被扔到了海里,现在载着武装的马来亚人的小舟徒劳地从四面八方划过来想用接舷冲击法攻击葡萄牙船。但塞克拉已经起锚,而火炮的猛烈射击使得马来亚人拼命逃窜。由于德·苏斯的警惕和麦哲伦的灵敏,敌人对舰队的进攻没有得逞。
那些不幸相信马来亚人而上了岸的船员的遭遇很不妙。一小撮赤手空拳、而又分散在全城的水手不得不和成千上万名阴险的敌人搏斗。大多数葡萄牙人死在原地,只有一小部分逃到了岸边,但为时已晚:马来亚人夺去小艇,切断了他们返回舰队的归路。葡萄牙人在数量上占优势的敌人的打击下,一个个倒了下去,只有他们当中最英勇的那一个还在抵挡。他就是麦哲伦最亲密的挚友弗朗西斯科·谢兰。他已经被团团包围,受了伤,注定要死了。这时,麦哲伦与一个士兵一起乘着小船赶来了。他无畏地冒险去救他的朋友。他用几下猛烈的劈杀给自己打开一条血路,冲入包围谢兰的敌群,把他带到小船上,救了他的性命。由于突然遭受袭击,葡萄牙舰队失去了所有的小艇和三分之一以上的船员,但麦哲伦却得到了一个盟兄弟,他的友情和忠诚对麦哲伦未来的功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在这一事件中,对于我们来说还不甚清楚的麦哲伦的面目中,有一个特点首先显现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勇敢果断。他的天性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动人之处,因此,不难明白,为什么所有印度战争的编年史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他都闭口不提:麦哲伦是那种终生默默无闻的人。他不善于引人注目,也不善于引起别人的同情。只有当他肩负重任,特别是当他自愿挑起重担时,这个克己和内向的人才会表现出惊人的胆识。但当他完成了光荣的事业之后,他也不会再利用它作自我炫耀;而是心安理得和耐心地隐退了。他善于沉默,善于等待,他似乎感到,命运在让他建立未来的功勋之前,还要长久地教导和考验他。自从在科那诺尔经历过葡萄牙舰队一个最伟大的胜利和在马六甲经受一次最惨重的失败之后不久,他严峻的水手生涯中又遇到了新的考验!船舶遇难。
当时,麦哲伦正护送一支随季风定期运输香料的船队,他的四桅船突然撞到了所谓的巴杜恩沙洲①上。没有人死亡,但船只在珊瑚礁上撞得粉碎,小舢板装不下所有的船员,一部分遇难的人只好听天由命。不言而喻,船长、军官和贵族们要求首先让他们登艇,这一不公正的要求激起了普通水手们的愤怒。一场危险的内哄眼看就要爆发了,这时,出身贵族阶层的麦哲伦独自挺身而出,声明,如果船长和贵族们以名誉担保,他们一上岸,立即派船来救他们的话,他愿意同水手们一起留下来。
①巴杜恩沙洲位于阿拉伯海北纬12°—14°,东经72°—73°之间。
显然,这个勇敢的举动第一次使高级官员们注意到这个“无名小卒”。因为过不多久,在1510年10月,当新任总督阿尔布克尔克询问皇家船长们,据他们看来,该如何包围果阿的时候,在发表意见的人当中也提了到麦哲伦。由此可见,经过五年的服役,这个普通士兵和水手终于得到了军官的头衔,并以军官的身份随着阿尔布克尔克的舰队出航。这一舰队的任务是为塞克拉在马六甲的可耻失败报仇。
于是,两年之后,麦哲伦又出发去遥远的东方,去新加坡海峡。19艘巨舰组成的精锐舰队于1511年7月杀气腾腾地排列在马六甲港入口处,开始了对背信弃义的殷勤的东道主的残酷战斗。六星期之后,阿尔布克尔克才胜利地挫败了苏丹的抵抗。然而,这一次掠夺者们获得了他们甚至在天赐的印度都不曾得到的猎获品。由于征服了马六甲,葡萄牙就牢牢控制了整个东方世界。从而,穆斯林贸易的主要动脉终于被切断了!几个星期之后,这条动脉已失去了血液。所有的海洋,从直布罗陀——赫拉克勒斯的两大石柱到新加坡海峡,都成了葡萄牙独占的海洋。这一前所未有的对伊斯兰最具毁灭性的打击的轰轰巨响传到中国和日本,在欧洲引起了狂热的反响。
教皇当着多不胜数的教徒为葡萄牙人的功勋做致谢祈祷,因为他们把半个地球置于基督教的统治之下,而在世界的首都,举行了罗马从恺撒以来未曾见过的盛大庆典。特里斯丹·达·库尼亚领导的大使馆,把从被征服的印度运来的猎获品——套着缀满宝物的挽具的马匹、金钱豹和貔貅①献给教皇。但最引人注意和使人惊异的是葡萄牙船只运来的一头活象,它在如痴如狂的人群的欢呼声中三次向教皇跪倒致意。
①古代的一种猛兽。
然而,即使这一胜利也不能满足葡萄牙人贪婪无度的扩张欲望。历史上的胜利者从不满足于一个伟大的胜利:因为马六甲仅仅是打开宝库的钥匙;现在钥匙既然已经落到了葡萄牙人手里,他们希望走进宝库,攫取巽他群岛中神话般富有的“香料群岛”:安汶岛、班达群岛、德那地和蒂多雷岛。三艘由安东尼奥·德·阿布雷乌率领的大船已装备就绪。参加当时的“远东”探险的人当中,编年史家们也提到了麦哲伦的名字。事实上,当时麦哲伦的印度时期已经结束。“够了”,命运对他说,“你在东方已看够了,体验够了!该走自己的新路了。”
但是,恰恰是这些以后使他终生向往的、传奇般的“香料群岛”,命运却永远没有让他亲眼看到。他命定踏不上这些天堂般的土地。这些土地对于他永远只是幻想,只是创造性的幻想。然而,由于法朗西斯科·谢兰的友谊,这些从未亲眼见过的岛屿已使他觉得非常熟悉,而他朋友的奇怪的漂泊漫游,鼓舞他去从事当时最伟大、最大胆的创举。
弗朗西斯科·谢兰令人惊叹的冒险经历只是葡萄牙进行的战争和屠杀的血淋淋的历史上一个快活和平静的插曲。但后来在推动麦哲伦从事环球航行的过程中,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当时所有声誉卓著的船长当中,这位毫不出众的航海家的形象却特别引人注目。
在马六甲跟回国的盟兄弟麦哲伦分别之后,弗朗西斯科·谢兰与其他两条船上的船长一起出发去传奇般的“香料群岛”。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和不幸,顺利地抵达了布满绿阴的岛岸,受到了出乎意料的热情招待。因为无论是穆斯林的文明还是好斗的风习都不曾传到这一遥远的地区。赤身露体、爱好和平的土著人还过着原始的生活;他们还不懂得金钱为何物,还不追逐钱财。淳朴的岛民背来大堆大堆干丁香花芽换取几个带响声的玩具和手镯。因为葡萄牙人的船上已经在班达和安汶两个岛上装满了货物,海军上将德·阿布雷乌决定不再开往其他岛屿,赶快带着珍贵的货物返回马六甲。
也许,他们过于贪婪,船上装的东西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有一条船,即弗朗西斯科·谢兰指挥的那一条,在暗礁上撞毁了,遇难者只逃得了性命。他们垂头丧气地在陌生的海岸上流浪,预感到悲惨的死亡即将来临;但弗朗西斯科·谢兰用巧计夺得了一艘海盗的小船,连忙乘着去安汶岛。当地的土著人酋长像葡萄牙人第一次堂皇而来时那样,给予了他们盛情的款待,宽厚地让他们在那里安住下来。他们受到了爱抚、尊敬、慷慨的欢迎和接待,使他们由于幸福和感激,几乎要发昏了。不言而喻,弗朗西斯科·谢兰本应出于军人的责任感,一等船员们稍事休息和恢复元气,便立即搭乘经常往来于安汶岛和马六甲之间的某一条帆船,回到他们海军上将身边去,重新为葡萄牙国王效力,因为他吃着国王的俸禄,曾向国王立下了誓言。
但是,天堂般的大自然和温暖宜人的气候,显然减弱了弗朗西斯科·谢兰的军事纪律观念。让几千海里外的里斯本宫廷里的那个国王大发雷霆或唠叨抱怨,把他从船长或领取退休金人员的名单里勾掉了。突然,这一切对他都成了无所谓的事。他知道,他为葡萄牙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为葡萄牙也冒够了生命危险。现在,他,弗朗西斯科·谢兰终于想过一过舒服的日子,就像这些幸福岛上不知道穿衣,不懂得操劳的全体居民那样,愉快和平静地生活。让其他水手和船长们继续去航海,流血流汗替外国经纪人获取香料好了;让那些愚蠢的臣民,为了使里斯本海关得到更多的税收,在战斗和漂泊中拼命去吧。而他,弗朗西斯科·谢兰,从前的葡萄牙舰队的船长,对战争、冒险和所有同香料的交道业已厌倦。这位威武的船长不声不响地从英雄业绩的世界退居到田园生活的世界,决定从此远离文明、远离人烟,过起殷勤亲切的土著人那种原始的慵懒和幸福的生活了。德那地国王恩赐给他的宰相的崇高称号,并没有增添繁重的工作;只同邻居们发生不大的冲突时,他才以国王军事顾问的身份出场。但奖赏给他的却是带奴隶和仆人的房子,而且还有一个漂亮的黑皮肤妻子,她给他生了两三个黑孩子。
年复一年,弗朗西斯科·谢兰——第二个奥德赛忘掉了自己的伊塔克①,生活在黑皮肤的卡吕普索②怀抱里,任何虚荣的魔鬼都无法把他从这个无所事事的、幸福的天堂里赶出来。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整整九年,这个自愿的鲁滨逊和第一个逃避文明的人,再也没有离开过巽他群岛。他在葡萄牙历史光荣时代的征服者和船长们中间,决不是最英武的一员,但大概却是他们当中最明智、并且也是最幸福的人。
① 伊塔克——奥德赛的祖邦。
② 卡吕普索——海洋的女儿,曾将奥德赛留在自己身边达七年之久。
弗朗西斯科·谢兰充满浪漫色彩的逃跑,初看起来,似乎与麦哲伦的生活和功绩没有什么关系。但事实上,正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毫无名声的船长的伊壁鸠鲁式的隐退对麦哲伦后来的生活道路,从而对发现一些新国家的历史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远隔重洋的两个朋友保持着经常的通讯联系。每当出现难得的机会把消息从岛上带往马六甲,又从马六甲带往葡萄牙时,谢兰就给麦哲伦写详细的信件,热烈地颂扬他新祖国的财富和美妙。那些信一字不差,就是这样说的:“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新世界,比瓦斯科·达·伽玛发现的那个世界更富庶和更辽阔。”他为热带的魔力所迷惑,一再呼吁他的朋友最终抛弃忘恩负义的欧洲和俸禄微薄的工作,尽快学他的榜样到他那里去。未必可以怀疑,正是弗朗西斯科·谢兰第一个让麦哲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由于这些岛屿位于最东方,沿着哥伦布的道路向它们航行(就是向西)比瓦斯科·达·伽玛的道路(向东)也许会更合理一些?
两个盟兄弟最后的决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他们显然拟定了一个计划:谢兰死后,人们在他的文件里找到了麦哲伦的一封信。麦哲伦在信里神秘地告诉朋友,他不久就要前来德那地,而且,“如果不经过葡萄牙的话,就走新的道路”。寻找这条新航路就成了麦哲伦梦寐以求的理想。
这个压倒一切的理想,加上被晒黑的身体上的几处伤疤和他在马六甲买的一个马来亚奴隶,——这就是在印度服军役七年后带回祖国的全部或几乎全部的东西。
这个因作战而疲惫的士兵1512年返回祖国,看到里斯本和葡萄牙同七年以前迥然不同的面貌之后,一定会感到一种十分独特的,也许是不愉快的惊讶。
船只一进入贝莱姆港,他心头立即涌起了惊异之感。
瓦斯科·达·伽玛曾经做过临别祈祷的古老低矮小教堂的旧址上,矗立起了新修建的巍峨、辉煌的大教堂——他的祖国由印度香料获得的巨大财富的第一个看得见的表现。
纵目而视,处处都变了。
过去很少有船只往来的河上,现在却千帆林立。岸旁的造船厂里,工人们正在不间歇地工作,以便尽快赶造新的、更强大的舰队。港湾里闪烁着葡萄牙船只和外国船只五颜六色的长旒,岸上堆满了各种仓库已容纳不下的货物。成千上万的行人在热闹的街道上,在不久前修建起来的富丽堂皇的宫邸之间,匆匆地走着。在商站里,在银钱兑换商人的柜台前和经纪人的事务所里,各种语言乱嚷嚷地混杂在一起——由于对印度的掠夺,里斯本在十年之内由一个不大的城市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和光辉的城市。名门贵妇们坐在敞篷马车上,公开炫耀身上的印度珍珠,大群大群服装华丽的内侍们在宫廷里熙来攘往;从海外回来的这个水手开始明白了:他和他的同伴们在印度流的鲜血,由于某种神秘的化学作用,在这里变成了黄金。正当他们在南方无情烈日的烤炙下作战、受苦受难和流血流汗的时候,里斯本却靠了他们的功勋而继承了亚历山大和威尼斯的威力,幸福的曼努埃尔国王成了欧洲最富有的君主。
祖国一切都变了。
现在,旧大陆的人们生活得更富裕、阔绰,更会享受,花起钱来更大手大脚——似乎掠夺来的香料和用它赚来的黄金使人们振作起来了。只有他一个人过去是这样,回来时仍然是这样,还是一个“无名小卒”。没有人等待他,没有人向他表示谢意,没有人欢迎他。葡萄牙士兵费尔南·达·麦哲利约什在印度呆了七年回到祖国的时候,像是来到了异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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