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纬 编著
1767年5月,卢梭从英国回到了法国的加莱港,但并无“重归故里”之感,在法国境内,卢梭仍然是一个通缉犯。为了隐藏身份,他改名为雷诺。过去一向爱护卢梭的孔蒂亲王对他的处境仍然很关心,提醒他要小心提防别人的抨击。不久,他和戴莱丝又迁往圣丹尼斯市居住。为了充实隐姓埋名的隐蔽生活,卢梭继续研究植物,到处采集标本,还以书简形式写下研究成果,有时还和国外的植物学家通信联系,如英国的波特兰女伯爵,他们曾经一起采集标本,卢梭和她通信,署名就是“植物学者”。采集标本时,他也常常想起从前和妈妈在尚贝里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那时他们曾一起采集草药,提炼药丸,生活是那么纯净。
除了研究植物外,他还继续写他的回忆录。回到法国的第一年,他写完了《忏悔录》的第五章到第六章,即这本书的第一部。这部分主要是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写到1742年他动身到巴黎为止。尽管这一段生活也充满艰辛,但总体上给卢梭留下的记忆是平稳中而有甜美,写作时也主要是沉浸于幸福的回忆。他当时曾想写到此为止了,因为他怕继续写自己那惨痛的历史会引起感伤,而且他也怕涉及从前和他有关系的一些人的名声,甚至也不愿意涉及和他仇恨最深的人的名声,所以他在第一部的最后写道:如果我的名字能够流传到后世,人们也许有一天会知道我还有什么话要说而没有说。那时候,他们也就会知道我所以保持缄默的缘故了。这话说过两年,他又在迫不得已情况下改变了主张,《忏悔录》还是写下去了。1769年卢梭又开始写第七章至第十二章,即《忏悔录》的第二部,最后完成的时间是1770年11月。本来和出版商约定,要等卢梭去世20年后才能发表,事实上,《忏悔录》的第一部不会涉及到任何人的名声,所以在1782年就出版了。又过了7年,即卢梭死后11年,第二部也在日内瓦出版,当时书中提到的有好多人都还健在。《忏悔录》是卢梭晚年的重要著作,是一部最具有个性特点的自传,它记述了卢梭从出生到1766年被迫离开圣皮埃尔岛之间五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卢梭在叙述这些经历时,也展示了自己同情平民的感情和追求自由平等的思想,体现着自他发表第一篇论文起逐渐成熟起来的理论和观点。它不仅是卢梭的生活的历史,也是他对这种生活进行思考的历程,是他的情感和思想发展的历史。这部极富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作品,被后人看作一首抒情的诗,一首世界文学中最美的诗,它成为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标志,并进一步凸现了他作为浪漫主义抒情文学大师和开拓者的地位。当然这部作品的缺陷也是明显的,那就是对朋友过于尖刻和不宽容,这对于一个屡遭迫害而又思维敏感的人来说,也许是很难避免的。
卢梭住在圣丹尼斯市这一段生活是比较安静的,就是采集植物标本和写《忏悔录》。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反映了当时的生活内容:
你肯定不会了解我从散步和采集植物中所获的快乐,我借这种良好而单纯的消遣来保持心中的平静。下雨时,我便从事写作,我写的是我的一生,并不是外表的生活,而是我的真实生活,我一生中最隐秘的感情和我的性灵。
遗憾的是,这种平静的生活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打破了。一位名叫德强斯的城堡看守人意外死亡,卢梭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因为他常常带着酒和食品到城堡里找德强斯聊天,有人怀疑他在酒里放毒使德强斯致死的。卢梭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要求法医验尸;经过验尸,证明卢梭是无辜的。但是失去了一个朋友,又被人怀疑毕竟不是愉快的事,便于1768年7月到了格勒诺布市,在那里继续采集植物标本。其间,他去了一趟尚贝里,找到华伦夫人墓地,他久久地伫立在墓前,回忆初遇妈妈的情景和从她那儿享受到的仁厚和慈爱,深情悼念这位令他永世不忘的女人。8月份,卢梭又到了戈布市。当时该市正在筹备一项活动,市长听说他来到本市,马上请他共进晚餐。卢梭很喜欢这个城市,在一家旅馆里订了房间后便写信让戴莱丝到这里团聚。
8月25日,戴莱丝来到了戈布市。4天后,卢梭和她设晚宴隆重招待市长和他的表兄。在市长面前,他俩举行了婚礼,卢梭将戒指戴在戴莱丝手指上,发誓共同到老,至死不渝。这是他们在一起生活25年后感情发展的结果。现在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卢梭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表达了这种情感: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那位长久的伴侣,终于成为我的妻子了。因为她决定跟随着我,分担我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这种安排。25年来相聚的岁月,终于使我们结为一体。信心和互爱使我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直到我死为止,她将是我最温柔和我所需要的伴侣。
1769年2月1日,卢梭和戴莱丝从戈布市迁往蒙魁镇的一个农场居住。农场四周风景优美,有蜿蜒而流的雷泥河和气势雄伟的杰拉山。这地方是希沙基侯爵的私产,让他们住一间旧屋。卢梭听到窗外树上燕子的叫声高兴得了不得,戴莱丝却感到在这里越来越厌倦,想回巴黎重过都市生活。这个矛盾使卢梭很苦恼。为了缓和这个矛盾,他努力使她生活快乐。戴莱丝生病的时候,卢梭不顾体弱多病,帮助料理家务,直到她恢复健康。
1770年春,卢梭决定迁往巴黎,这一年他已被法国当局赦免,可以自由选择居住地了。6月份,戴莱丝终于实现回巴黎的愿望。
他们住在古老的布拉屈斯镇,靠卢梭的版权收入和朋友的津贴维持生活,另外抄写乐谱和作曲也有些收入。卢梭生活很有规律,清晨起床,立即到写字台前誊写乐谱,吃完早饭后,又继续在桌前工作,直到下午。有时他和戴莱丝一起外出用餐;有时他俩到山丘上欣赏夕阳,或者和邻居们一起游戏。每逢这个时候,他们都格外高兴。
回到巴黎的头一年,卢梭完成了他的《忏悔录》。之后,他还担心后世对他的一生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怕那些谤书所留下的阴影不能消除,便于1772年至1775年间写了三则长篇对话,在他身后于1780年汇成文集,以《对话录——卢梭审判让-雅克》之名发表。对话是在一个法国人和卢梭之间进行的。这个法国人从未读过卢梭的作品,却盲目地接受了卢梭的敌人伏尔泰、格里姆、霍尔巴赫所塑造的卢梭的形象。对话中的卢梭对这些阴谋作了最猛烈的抨击,也对自己作了最敏锐的分析。
这时候,卢梭已经变得非常孤僻了。他疑心重重,不相信任何人,不让别人进他的书房,也很少和过去的熟人联系。可是他越不愿见人,外界的人就越想见见这个隐居者。格里姆便借机捏造一些有趣的故事,写成文章发表。其中有一个故事叙述人们急于想见这位隐士的情形:
有一天,一大群人聚集在广场上。
“你们聚集在这里干吗?”有一个人问。“我们等着看一看卢梭先生。”另一个人回答。“谁是卢梭?”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等一会儿要经过这里。”虽然卢梭没有在这种大场合中公开露过面,但他偶尔也会在一些女士面前朗读他的新作,并申明他有权公开朗读,因为官方查禁的只是他的书。确实,他在一些贵族王室家里朗读过《忏悔录》,有时从早晨一直读到深夜。朗读时他并非只挑选某些章节,也不删减任何细节,而是包括他在书中所记述的高尚情感和种种错误,全都原原本本地朗读出来。当他读到把子女送进孤儿院时,许多女士都同情地低下了头。卢梭的读者和听者不限于妇女,有的显贵及立法者也向他请教。有一位叫维科斯基的波兰贵族因境内政局不稳,特意来拜访卢梭,向他询问补救办法。卢梭以他《社会契约论》中有关政府的立论向他解释说:国家的政府组织影响国民的士气、爱好及道德观。如果将您的国家的人民引向另一种情感,您将使他们的心灵充满一种民族情操,这会使波兰人民和欧洲其他国家的人民显著地区别开来。只要让人民爱他们的国家,他们将会全心全意地效忠国家,即使国家的法律不公允,人民有爱国情操自然会做个好公民。因为只有好公民才能使国家有力量,并走向繁荣。卢梭的这些建议,后来被马克思赞誉为“卢梭曾为波兰人草拟了最好的政治制度。”卢梭知道他的《对话录》无法出版,而在法国又没有一个挚友可以代为保管。《对话录》正是展示他当时心中的强烈感觉:世人都在一致对他进行迫害。他正为此事踌躇,碰巧遇到以前在英国的好友布司比先生,便把已誊好的《对话录》第一部分交给他保管。其余部分誊写完后,也想交给布司比,但他已离开巴黎。卢梭很担心手稿落入他的敌人手中,便想了个主意,将《对话录》包好,在外层纸上写上:“托付给全能之主保管。”里面还夹着一张祷告词:
公理与正义之神,受害者的保护者,请你接受我的献品,我将这手稿置于你的祭坛前,寄托给上帝保管。我是个不幸的陌生人,孤独而得不到别人的帮助,而且不断被人嘲笑、讥讽、贬损。在以往的15年里,遭受比死还难受的屈辱,贬损我的尊严,而且所受的这一切迫害,我无法了解其原因。我没有辩解的机会,我与外界联系的权利也遭剥夺。我对于人类不存有希望,因为他们充满了欺骗、诽谤和谎言。
我将我的作品托付给你保管,让它传到一个较好的下一代手中,他们将从我的作品中发现一个既无怨恨,也不欺骗别人的人遭受了怎样的命运。如果我的作品落入怨恨我的人的手中,而将它毁灭或删改,我也不会在意的,因为我遵从我主的公义,遵循我主的意志。
1776年2月24日,卢梭带着《对话录》手稿前往巴黎圣母院,打算把它放在祭坛前,置于主的脚下。他急匆匆赶往大教堂,穿过布满鹅卵石的广场,经过拱门,向圣坛走去。走到栅栏前发现平时开着的栅栏紧锁着,无法进去。这时,他的身体摇晃起来,头也像挨了打似的晃动着,无法将作品呈献给主,使他非常懊恼。他头昏目眩地走回家,内心的郁闷再度发作,他激愤地写了一篇《致所有爱好正义与真理的法国人》宣言:
法国人呀!这个曾是温和与爱好和平的国家,你们竟变成现在的地步,你们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幸和孤独?你们为何要剥夺我的权利?为何要使我的残余岁月陷入苦恼、忧愁和羞耻之中,而又不让我知道其原因?不让我辩解我的理由、我的怨言,甚至不准许我有发言的机会?我将一颗无辜的心和一双无邪的手交予上帝,请求他赐给我一个你们对我的羞辱无法进入的庇护所。
他将这篇宣言抄写多份,拿到街上向行人散发,但是过路的人们对他的宣言不感兴趣,没有人愿意拿走。此刻卢梭终于看清他的一切努力全部归于无效,徒然自苦而一无所得。于是他决心采取惟一可取的办法,那就是一切听天由命,“不再跟这必然抗争”,通过这种方式来使内心安宁下来。从此,他每天都在巴黎近郊作长时间的漫步和遐想,从1776年春持续到1778年春,整整两年。他把这些遐想写了下来,共有10篇,后来被汇集成书,在其身后1782年以《漫步遐想录》之名出版,也有的版本题作《一个孤独者漫步的遐想》。不再与必然抗争了,焦躁的情绪安静下来了,沉入了“省察内心”的遐想之中。这种习惯使他丧失了对自己痛苦的感受。可是,一次意外的事件又给他带来了另一种痛苦。1776年10月24日,卢梭和往常一样到郊外散步,在漫步中遐想。大约晚上6点钟,他从山冈上走下来,看到走在前面的几个人突然闪开,只见一条高大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飞奔,向他扑来。卢梭已来不及躲避,只得腾空一跳,想让飞奔的狗在他跳起的瞬间穿过去,但狗还是撞上了他的双腿,使他头朝下栽倒在地,顿时失去了知觉。幸亏马车夫及时煞住了车,不然还会有更大的灾难。直到天黑,卢梭才苏醒过来,发现身上流着血,但并不感到疼痛,心底里反而有一种奇妙的宁静的感觉。他谢绝了车夫的帮助,还坚持步行回家,不知怎么走完的两公里路程,在黑暗中摸上楼梯,一进屋就摔在地上,又一次失去了知觉,戴莱丝见状发出了尖叫……第二天卢梭才知道他受的伤比他想象的重多了:上唇内侧撕裂;四颗牙齿嵌入上腭,整个上腭都肿了;右手大拇指扭伤,肿得厉害;左手大拇指也受了重伤;左胳臂和左膝盖也都肿了。卢梭疼痛难忍,饱尝皮肉之苦。
事故发生后不几天,消息便传遍了巴黎。有的报纸在报道这个消息时,加上个意味深长的标题:《卢梭被狗践踏!》还有的对事实歪曲篡改,甚至从中演变出谣言,说卢梭已经摔死。所以当卢梭康复后出外散步时,有几个人看到他出现惊诧的神色。有人写信告诉卢梭,一家报纸公布这一“喜讯”时,还以向他致悼词的形式,预言人们在卢梭死后献给他的祭品是痛恨和辱骂。
这些半是谣传半是诅咒的消息,在卢梭的心中煽起了阵阵恐惧,已经麻木了的警觉又被惊醒了。他更加相信自己从前的结论:他个人的命运和名声,已经被这一代人盖棺论定,自己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
想到这些,他感到自己的那些敌人都由于命好而步步高升,他们又因为和他结仇而异乎寻常的团结一致,只要有一个人拒绝当同谋,只要有一件加以阻挠的事发生,就可以使反对他的阴谋归于失败。但是这种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所以他深信这决非出于偶然,而是一种宿命,是早已写在神谕上的。他这样想下去,不仅没有感到痛苦,反而得到了安慰,使他的心安静下来,去俯首听命于上帝的安排。他崇拜至善至美的上帝,他相信上帝是公正的,他要自己去受苦受难,然而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
卢梭要用自己的信仰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任凭别人如何如何,自己则要学会无怨无艾地忍受;他相信世人公正看待他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卢梭虽然对“充满了欺骗、诽谤与谎言”的这一代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他还希望他的作品能够“传到一个较好的下一代人手中”,也就是说,他对下一代人还是抱有希望的。所以他相信世人公正看待他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有了这个信念,他的心又平静下来了,他又恢复了每天散步、遐想、采集植物标本、写作、做他自己愿意做的事。1777年底至1778年初那个冬天,卢梭很少外出,他的生活好像不那么有规律了。
1778年4月12日,是复活节前的又一个宗教节日——圣枝主日。这天清晨,卢梭听到了教堂的钟声,立刻想起50年前的这个节日,他初次见到华伦夫人,当时的情景一下子浮现在眼前,使他先是一阵激动,接着便是怅然长叹。思索了片刻,他便拿起笔来,写下对她的追思:
今天是圣枝主日,同华伦夫人初次见面,至今已经整整50年了。她当时只有28岁,而我还不到17岁……
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愉快地、怀着深情回忆起这段时期,这是我不受干扰、没有阻碍地充分体现我自己的时期,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真正生活的惟一而短暂的时期。
5月20日,应朋友吉拉丹侯爵的盛情邀请,卢梭离开巴黎,迁到了侯爵在埃尔姆农维尔的别墅去居住。他住在这里非常安闲,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也不再写作,每天散步、闲游和寻觅标本,在植物花草中寻求乐趣。
7月2日,卢梭还是按照老习惯一清早就外出采集植物标本,但这次因为脚痛很快就回家了。喝完咖啡,他对戴莱丝说要去吉拉丹侯爵家,给他小女儿讲音乐,并嘱咐她给锁匠付款。
戴莱丝找到锁匠付完款后回到家时,听见卢梭呻吟说:“我感到胸口一阵阵疼痛,大脑也像被敲打似的。”这时是早晨7点钟,外面天气晴朗,卢梭说他想看看美丽的阳光,戴莱丝便扶他到窗前,只听他说道:“全能的主啊!天气如此晴朗,没有一片云,上帝在等着我了。”说完,他便失去了知觉。到充满阳光的地方去了。后经医生诊断,写下了“由于严重的尿毒症而引起的中风”的记录。
第二天,人们纷纷来到埃尔姆农维尔,瞻仰这位伟人的遗容。随后,他被安葬在波拉斯岛上,这是他生前向往的地方。法国大革命后,1794年4月15日,革命政府迁葬卢梭灵柩于巴黎先贤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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