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纬 编著
1749年初,狄德罗因他的《论盲人书简》中几句涉及到私人的话得罪了迪普雷·德·圣摩尔夫人和雷奥米尔先生,被关进了范塞纳监狱。
卢梭得知狄德罗已获得了部分自由,可以在范塞纳监狱的房屋和园子里活动,还准许接见朋友,恨不得立刻奔去看他。因为杜宾夫人家有要事拖延了两三天,急得他如同等了三四百年!终于可以脱身了,卢梭跑到了监狱,刚进们就大叫一声,猛地抱住了狄德罗,呜咽着泪流不止。狄德罗很受感动,对旁边的一位教士说:“你看,先生,我的朋友是怎样爱我。”卢梭发现狄德罗因坐牢受到很大刺激,很需要朋友陪伴他、安慰他,所以他隔一天就去看他一次,有时和狄德罗妻子一道去,陪伴他度过整个下午。
1749年夏天,特别炎热,到监狱有好几里路,卢梭手头拮据,只能步行去看望狄德罗。他随身带着一本书,以便走累了时消遣。有一天,他带了一本《法兰西信使》杂志,在路上边走边读,突然看到第戎学院的有奖征文公告,征文题目是《科学和艺术的进步是否有利于敦风化俗》。一看到这个题目,卢梭头脑中那些长期孕育的许许多多富有生气的思想潮水般地涌来,他兴奋到了极点,以致感到窒息,便倒在附近的一棵树下,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度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衣服的前襟已被泪水湿透了。当时,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宇宙,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心中的闸门被打开了,无数思想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
一到范塞纳,狄德罗就看出了他近乎发狂的激动情绪,听他说明原因后,便极力鼓励他把思想发挥开来,写出文章去应征。
卢梭听从了狄德罗的建议,开始着手撰写征文。第一次写这样的论文,使他颇费周折。在那些不眠之夜里,他总是闭着眼睛在床上想,文章的段落词句在脑子里逐渐明晰,然后又翻来覆去地修改,直到满意为止。可是等他起床后准备下笔写到纸上时,想好的内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请来戴莱丝母亲充当临时秘书,每天早晨卢梭就躺在床上把夜里想出来的文章口授给她记。这样,一直持续了很久才把文章写完。
卢梭的应征论文题为《论科学与艺术》。他从研究人类发展史着手,从人类的良知觉醒时期开始,分别叙述了东西方古老帝国及欧洲的兴起,论述了人类社会所经历的变化,从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生来就是平等的、自由的、自然是美好的,科学艺术的发展没有给人类带来好处,只是造成社会道德的堕落和种种罪恶。
初稿写成后,拿给狄德罗看。他读后很满意,同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卢梭这第一篇论文具有热情洋溢、气魄宏大的特点,但逻辑性和论证方面显得逊色一些。卢梭认真修改后就把文章寄了出去。这是名不见经传的卢梭寄出去的一个希望,他除了狄德罗和因为音乐爱好一时过从甚密的格里姆以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
在此期间,弗兰格耶先生和杜宾夫人给卢梭加了薪,他和戴莱丝在朗格道克公寓单独租一套房子住,不久戴莱丝父母也搬过去了。他和戴莱丝经常手挽手、肩并肩到郊外散步,遇到小酒店还要进去喝两杯,生活有滋有味。在家里晚餐时,常把窗台当桌子,边吃边观赏外面景物,看着过往行人,呼吸新鲜空气,体味着无穷的乐趣,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1750年,卢梭在平静而美满的生活中已经淡忘了自己写的那篇应征论文,突然听说中了头奖,使他又回想起那篇文章中阐述的观点。他认为,人如果赤裸裸地像野人一样,生活就会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而科学、艺术和文学所制造的欲望给人类带来束缚。他认为,科学的目的是虚幻的,其效果是危险而有害的。它会使人游手好闲,怠惰奢侈,从而引起风尚解体和趣味腐化,它削弱了人的战斗品德,破坏德行。为此,卢梭引用了古埃及的传说,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发明了科学。这篇论文,蕴含着卢梭以后的一些思想,如“天赋人权”说和“自然状态”说的萌芽,还表现了他早期的反封建思想,对18世纪法国封建专制制度下上层社会的虚伪与腐朽进行了有力的抨击。指出当时的社会是建筑在不平等的基础上的,贵族阶级的豪华生活是以人民的贫困为前提的,文化是为腐朽的贵族阶级服务的。在这种“社会秩序”中所见到的,只有压迫和苦难。他把文明社会和自然状态完全对立起来,认为人天生是自由平等的,但文明社会却处处没有自由,没有平等。在文明社会中,由于科学、艺术和文学同财富和奢侈密切联系在一起,它不但无助于敦风化俗,反而会伤风败俗。他痛斥贵族的富有、奢侈和腐化,赞扬劳动者的淳本和美德。在他看来,奢侈无不与科学艺术相伴而行,无不与善良的风化和德行背道而驰;与其有知识或科学艺术而无道德,还不如有道德而无知识或科学艺术。卢梭这种完全否认科学艺术的观点是偏激的,缺乏全面分析的。但他在谈论科学艺术的背后,揭露了贵族、富人的奢侈生活是法国社会罪恶的根源,而且在人们普遍对科学与艺术持乐观态度的时候,看到其负面效应,多少可唤起人们的一些警觉,是有积极意义的。
《论科学与艺术》,以其论点新奇、论证有力、文笔优美而获奖后,卢梭的名声大振,很快成为法国文坛上风靡一时的著名人物,这也是他一生中的重大转折。他感到自己童年时代被灌输的那种英雄主义与道德观念的原始酵母开始起作用了,从而觉得:做一个自由的有道德的人,无视财富与物欲而傲然自得,才是最伟大、最美好的。因此,他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放弃对财富和荣誉的追求,而献身于思想的自由创造。正当卢梭因论文获奖而激发起他对人类的诸多问题进行沉思并可能由此孕育出新的佳作时,戴莱丝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卢梭仍旧给送进了育婴堂,后来的两个也作了同样处理。这件事受到了别人的指责,卢梭的看法是:把孩子送给国家教育,将来让他们成为工人、农民而不是变成冒险家和财富追求者,这是做了一个公民和慈父应该做的事,是出于善良愿望的一种做法。
不迫求财富,但也要维持生活,卢梭还必须干些挣钱的工作。
他继续给弗兰格耶先生和杜宾夫人当秘书。后来还做了弗兰格耶先生手下的出纳员,在先生外出的时候,他因操劳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这时候他又感到,现在的位子和自己的特长太不吻合,而且也不符合自己的疏远财富的愿望,便在病愈后辞去这份工作,转而替人抄乐谱,按页数计酬。卢梭觉得这种工作很适合自己,因为它既和自己的爱好相符,又使他不用屈从于人就能维持生活。他不用到外边去上班,连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改变了:衣不佩装饰物,头不戴假发,甚至把手表也卖掉了。他高兴地说:“谢天谢地,我以后不需要知道钟点了。”
卢梭论文获奖狄德罗也很高兴。他让人将它印成书,还来信祝贺,说这样的成功还没有过先例。卢梭也因此增强了信心。但就在同时,对卢梭的各种毁谤接踵而来。他的立论新奇,一些文人批评他思想出了偏差。他的一些朋友看他标新立异,独自走出了一条新路,成为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便起了嫉妒之心,因而想方设法极力加以贬低,一下子成了他的对头。卢梭想,在自己默默无闻的时候,倒有许多人帮他,他自己也因感戴而谦和,彼此容易产生友谊,没有什么仇人;一旦成名,就失去了许多朋友,这使卢梭有些感伤。然而,卢梭已认定了自己的路,他决心勇敢地做那些他认为善的一切,而不必顾忌别人的毁誉。对那些毫无道理的攻击,他也毫不客气地给予回击。第一个败在他笔下的是戈蒂埃先生,第二个被驳斥的是波兰国王斯塔尼斯拉夫·列辛斯基。许多人都为卢梭与国王对阵捏了把汗,可他却毫不畏惧。在这些论战中,卢梭的名望进一步提高了,许多人慕名来访,想结识这位名人。平时很少有人光顾的小屋,现在经常满座,女士们甚至耍出种种手腕使他成为座上客。卢梭不愿意把宝贵的时间消磨在这些无聊的应酬上,但拒绝吧,怕得罪人,敷衍吧,又失去了自由,他感到左右为难。层出不穷的纠缠,天天找上头来的麻烦,终于使卢梭受不住了。为了排遣烦恼,一有可能,他就一个人出去散步,漫步在僻静的地方构思自己想要建立的庞大的思想体系。他随身带着笔和本,随时把自己的奇思妙想记下来。不过一回到家里,又不得安宁了。
卢梭为了避开都市的喧嚣,接受了他的朋友、也是亲戚缪沙尔的建议,搬到了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叫做帕西的乡村,住在缪沙尔先生的家里。那里的泉水对卢梭的身体很有益,而且有一处风光明媚的幽居,十分惬意。
缪沙尔先生会拉大提琴,酷爱意大利音乐。有一天晚上,他们谈起了意大利音乐,特别是谈到他们俩人都在意大利看过并且十分喜爱的喜歌剧,都兴奋不已。夜里,他不能入睡,一心想让法国人也能了解那些喜歌剧。第二天早晨,他一边散步,一边服用矿泉水,随后匆匆写下几段歌词,配上曲子。吃早茶时,卢梭情不自禁地把这些歌曲拿给缪沙尔和他的女管家迪韦尔努瓦小姐看。没想到他们俩人一致喝彩,鼓励他继续写下去。这下子卢梭更有了兴致,连续6天就写完了全剧,再用3个星期修改誊清,再加一段幕间歌舞就能上演了。歌剧名为《乡村卜师》,它的体裁是全新的,演员和听众都有可能不习惯。卢梭很谨慎,在朋友的帮助下,进行匿名彩排,直到全场热烈欢呼,证明作品成功后人们才知道歌剧作者是卢梭。1752年3月l日正式公演。游乐总管大臣居利先生看过后要拿到宫廷去演,并要卢梭到场。
宫廷演出的那一天,卢梭仍然穿着平常的便服,满脸胡须,假发蓬乱,径直走进了国王和王后即将来临的那个大厅。居利先生把卢梭安排在他的大包厢里。那包厢面对一个个小包厢,坐着国王和蓬巴杜尔夫人。卢梭环视了一下,发现四周都是贵妇人,只他一个男的,就有点不自在,灯亮后,又看到自己的衣着在这里显得太不协调,就更不自在了。不过几分钟后他就放松了。他认为他正是以他本来的样子,坐在他应该坐的地方,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的,一切都无可非仪。演出开始了。演得并不很好,但音乐不错,唱得好,演奏也很棒。淳朴动人的第一场还没演完,他就听见包厢里有惊奇赞叹的窃窃私语,剧场被笼罩在一片激动的气氛中。国王在场时是不能鼓掌的,所以每一句台词都听得清清楚楚,议论声虽然很小,却也能听得明白。卢梭听到四周那些美丽的女人在低声赞美:“真好听!啊,没有一个音符不打动你的心。”到第二段二重唱时,很多听众哭了起来,卢梭也早已泪湿前襟了。一个剧本在宫廷的首场演出中,美妙的音乐和动人的情节使听众这样如痴如醉,是前所未有的。卢梭感到莫大的安慰。《乡村卜师》在宫廷成功演出后,奥蒙公爵当即派人通知卢梭第二天11点到离宫去觐见国王,来人还补充说,国王可能要赐他一份年金。
这本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到自己生性腼腆,在生人面前常常感到手足无措,见到国王就不难想象是如何紧张了。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即使事先作了准备,到时候也会忘掉,万一说话不得体怎么办?所有这一切担忧,使卢梭感到不寒而栗,于是他作出了不去觐见国王的决定。作出这个决定在卢梭脑子里还有一种考虑,那就是如果接受了年金,从此就只能阿谀逢迎,或噤若寒蝉,那真理、自由、勇气全完了。所以他决定放弃或者说拒绝国王的年金,也是免除了重金压在他身上的一副枷锁。经过深思熟虑,他以健康不佳为借口,当天早晨就一走了之。卢梭的这一决定立刻在外界引起强烈反响,遭到了普遍谴责。人们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拒领年金,说他的行为是出于愚蠢的骄傲。连狄德罗也认为他对年金的漠不关心态度是罪不容恕的,并利用这件事来离间他和戴莱丝母女的关系,还答应给她们找个什么工作,其目的大概是设法让她们离开卢梭。这是狄德罗和格里姆同卢梭争吵之后的合谋。糟糕的是私心很重的戴莱丝的母亲真的就跟人家走了。
1753年的狂欢节,《乡村卜师》在巴黎演出也获得了成功。卢梭把该剧本题赠给杜克洛先生,因为他是这个剧本的保护人。
几个月之后,一批意大利滑稽剧演员来巴黎演出。他们的音乐活泼而又强烈,一下子使法国音乐失去了光彩。在意大利音乐大出风头的时候,只有《乡村卜师》还能与之抗衡。这么一来,竟引发了意大利音乐和法国音乐之争,比争论国家大事和宗教问题还要激烈。一派支持法国音乐,人马聚集在国王包厢底下,被称为“国王之角”;另一派是些真正有音乐才华的内行,他们赞美意大利音乐,人马聚集在王后的包厢底下,被称为“王后之角”。随着争论的深入,出现了一些小册子。“国王之角”想开个玩笑,却遭到《小先知者》一文的辛辣嘲讽;他们想为自己辩护,又遭到《论法国音乐的信》一文的驳斥。这两篇文章,第一篇是格里姆写的,第二篇是卢梭写的。《论法国音乐的信》引起了轩然大波。法国人认为他们民族的音乐受了侮辱,一齐起来攻击卢梭。当时正是议院和教会纠纷闹得厉害的时候,议院已被解散,群情激愤,出现了武装起义的势头。可是卢梭的那篇文章一出来,其他的所有争论都被压了下去,人们只想到法国的音乐了。他们把攻击的矛头对准卢梭,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要不是军事大臣佛瓦耶先生认为这是小题大作的话,惩治卢梭的御旨就可能下达了。但是,对卢梭的仇恨情绪并未稍减,歌剧院的乐队准备在卢梭走出剧院时把他杀掉,多亏了对卢梭有厚意的火枪手队的军官安斯莱先生在散戏时暗中派人保护,卢梭才幸免于难。接着,巴黎市长决定取消卢梭歌剧院的永久免费入场权。可卢梭原来得到这个权利的代价是把剧本让给歌剧院,既然不准他免费入场了,那就是剧院破坏了原先的约定。卢梭据此要求收回剧本。可是他的要求对方不予答复。他们公然强占了他的作品。卢梭对此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乡村卜师》的成功,给卢梭带来不少荣誉和收益,但也带来了不少烦恼。围绕此剧的风风雨雨,一直延续到1753年冬季,卢梭才被另一件大事所吸引,那就是第戎学院又公布了以《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为题的征文章程。卢梭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因为它也正是卢梭想要探讨的问题,于是他又一次决定应征。
为了静下心来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他和戴莱丝及他们善良的女主人到圣日尔曼风景区作一周的旅行。其间,卢梭每天钻到风景区那层层叠叠树林的深处,在那里感受原始时代的景象,触发他去描写原始时代的历史,把文明人和自然人对比,从中发现人类不平等的起因。
经过较长时间的思考和研究,卢梭又完成了他的第二篇应征论文,题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这篇论文,后来成为卢梭最重要的理论著作之一,就其思想的深度和影响来说,远远超过了第一篇论文,标志着卢梭思想的初步成熟。文章解剖了人类历史文明的过程,从经济和政治上挖掘出社会不平等的根源,雄辩地证明了文明社会的贫困、奴役和全部罪恶,都是建立在私有制之上的,所以说私有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并明确地指出,用暴力推翻罪恶的封建专制政权是合理的。
这样的理论,具有撼动封建统治根基的巨大力量。正是这些论述,为行将到来的资产阶级政治革命提供了理论依据,卢梭也正是靠他这些出色的理论而奠定了他作为当时最激进的启蒙思想家的地位。
卢梭写好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就寄给了第戎学院。此文虽为应征而写,但他从政治的角度料定这样的文章是很难得奖的,能够出这样一个题目已经很不简单了。1755年,《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在荷兰出版后,这个构成了卢梭整个思想理论体系的核心和全部世界观的基础的名著,一下子震动了整个欧洲,其影响远远超过第一篇获奖征文,而他的论敌因此也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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