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战争的风云愈来愈烈。3月15日,德国撕毁慕尼黑条约,进军布拉格。4月6日,意大利入侵阿尔巴尼亚。6月30日,法国、英国、土耳其签署互助条约。法国人民开始焦躁不安,不知战争的火焰何时会蔓延到自己身上。
然而,儒昂·莱·朋海滨浴场仍然幽静、雅洁,几幢豪华别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住在这里的莫莱尔太太一家还对和平与文明保持着信心。作为主人多年的老友,萨特和波伏娃也应邀来这里度假。波伏娃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她认为战争不会波及到法国,因为假如苏联与英、法站在一起,希特勒就会有所顾忌;而如果他一定要挑起战争,那么俄国和西方军事力量的联合就可以把他打败。萨特也不愿看到法国像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样再流一次血,但他确实感觉到国际形势的发展趋向非常不妙。不管怎样,和波伏娃一样,他也不打算让时局对自己的生活有太大的影响。
清晨,海滨公园内,松柏参天,树叶繁茂,蓝天碧海美得让人心醉。一把撑洋伞下,萨特在专心致志地写作,波伏娃捧着一本书在吟读。偶尔,两个人的头凑到了一起,许许多多关于未来的计划在酝酿着。一直到下午2点,烈日有些毒辣了,他们才返回宽敞的别墅,在百叶窗紧闭的饭厅里用午餐。黄昏,人们会再次来到海滩,跑步、游泳、开怀大笑。7月飞逝而过。随着8月的来临,消息越来越令人沮丧。繁华住宅里宁静、甜美的生活总让人觉得有些虚幻。萨特和波伏娃也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不安起来。
萨特永远不会忘记1939年8月23日这天。早晨,当他打开报纸读到有关“德苏”的新闻时,脑袋“嗡”的一下。事情昭然若揭了,一切都被撕破开来。斯大林和希特勒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纳粹德国竟然与苏维埃俄国站在了一起!到昨天为止,在密集着的乌云中,尚有一束巨大的希望之光一直在闪耀,但是,这条可怕的新闻却将这一线希望扑灭了。黑暗笼罩大地,也渗进了萨特的骨髓深处。
萨特和波伏娃准备正视眼前的不幸。时日已经不多了,如果发布全国总动员令的话,萨特就得再次应征入伍,他们必须尽快返回巴黎。与莫莱尔太太及其他朋友告别后,带着一阵阵离别的悲伤,萨特和波伏娃踏上了归途,何时能再会?在再次相会之前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归途中的萨特和波伏娃忧心忡忡,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更加剧了他俩的惊恐。每个车站都人山人海,每辆车都严重超载,许多车厢里挤满了年轻人——他们即将被送往马其诺防线去送死。
此时的巴黎一空如洗,街道寂静得让人恐惧。政治气氛已经紧张起来,共产党的报纸被查封,市民们只能悄悄地议论着企图将法国出卖给纳粹分子的“第五纵队”。法国产生了分裂,右派和一部分左派指责政府:既然有妥协的可能,为什么仍将法国推向战争?左派谴责人民阵线忽视重整军备而进行社会改革,削弱了法国的势力。尽管战争已迫在眉睫,不少人还在期待着出现任何一种缓和的可能,报纸一出版便被抢购一空,人们企望在上面找到一点和缓的预示。
天不如人愿,局势仍然急转直下。9月1日,希特勒悍然入侵波兰。
9月2日凌晨1时,法—英正式宣布战争已经开始。正午时分,法国部长会议发布总动员令,宣布德国和阿尔及利亚戒严,征兵应战马上开始。萨特被要求在24小时内到南锡港报到。匆匆地跟母亲和继父告别后,萨特在波伏娃的陪同下,坐出租车来到火车站。
萨特、波伏娃和许多巴黎人坐在火车站的露天咖啡馆内,等候着即将把其中的年轻男子拉走的列车。这是正常生活的最后瞬间了,看出波伏娃掩饰在平静外表下的惊恐,萨特不停地说着宽慰的话。他说一切都用不着担心,首先他将很快返回,因为战争肯定不会持久。德国现在缺乏食品、钢铁、汽油,德国人民已经开始使用配给卡,他们承受不了一场太长的战争,德意志帝国必将崩溃瓦解。其次,自己只会被留在机场或其他什么场所的后部,不会被派往前沿阵地,因而危险不大。萨特还在絮絮叨叨,人们已经开始缓缓地走向已经进站的火车。接着,人们拥到每扇窗前,向亲人道最后一声别,做最后一个手势。一根铁链挡住了月台,隔开了即将成为军人的男子和为他们送行的老百姓。时光无情地流逝,火车由慢而快地开走了,波伏娃眼中的萨特越来越小。从此,萨特不再是一个可寄厚望的文坛新人,而只是众多任外国人摆布的士兵中的一个无名小卒。
次日,萨特到达南锡港,被编入埃塞莱南锡71师,这次他又被分到一个气象站。萨特毫不抱怨地接受了忍痛入伍的要求,甚至很少流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但没有人知道,近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对他触动太大了,尤其是从昨天到今天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便置身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不久前他还在高谈自由、拯救、创举,而现在他已不属于他自己。后来萨特曾多次谈到,直到这次征兵,他才真正体会到“社会”这一概念意味着什么。
“我跟那些素不相识,像我一样被征入伍的人们混在一起。这一下,‘社会’这一概念算是进入了我的头脑。我突然明白,自己是一个社会动物:从原先所在的地方,在亲友熟人之间,给强行拉走,火车把我送到我并不想去的地方;同行的伙伴也并不比我更愿意去,他们也跟我一样是老百姓,在纳闷着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我看到他们尽管千差万别,都有一个共同的维度——这也是我的维度。他们不再是我几个月以前在我的中学里碰到的简单的人,那时候他们和我都没有想到我们是有社会性的个人,在这以前我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只有通过应征令对我自身自由的否定,我才意识到世界的重量以及我与所有别的人以及所有别的人和我的联系的分量……”
在毫无预料的状况下,萨特迎来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萨特的工作很清闲,也很无聊:每天把气球升上天,然后通过一副视野望远镜去观察它们,最后打电话给火炮连的指挥官,告知当天的风向。其余的时间他全部用来写作他早就想写的长篇小说《自由之路》。在这部书中,萨特想通过他所描述的不同人物的自由观,从而明确地表达出自己所追求的那个真正的自由观。他废寝忘食地写满了5册笔记本,然后又重读、修改。而在给波伏娃的信中,他总是念念不忘他这部小说的写作进展情况。由于工作强度太大,加上战地的伙食很差,本来就瘦小的萨特很快虚弱了下来。好在,没有任何人干扰、阻止萨特的写作。一次,一个严厉的刚毕业于军官学校的上尉来这里作一次巡回检查,看到面色不太好,且蓄着一腮吓人的又短又硬的胡子的萨特,便向别人问道:
“这个家伙看上去好像快要病倒的样子,不知他在干什么?”
“一种人类的工作,上尉。”
“什么样的人类工作?”
“写作,上尉。”
“小说?”
“是的。”
“什么样的小说?”
“这需稍费点时间才能解释。”
“那可是一本女人欺骗丈夫,丈夫当乌龟的书?”
“是的。”
“太好了,你运气好,写了这样的书。”
这个插曲使萨特感到如此好笑,高兴之余,当晚,他替每个人买了份新鲜的面包。
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少见的真正的滑稽战争,百无聊赖已经成为“前线”200多万士兵的一个大问题。人们至此还不相信战争真的开始了,希特勒在打了一连串胜仗之后,又发动了和平攻势。波兰战败了,捷克斯洛伐克被征服了,他的野心也该满足了吧?何况还有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线呢?人们总是不自觉地往好的方面去设想。国内政局仍然一片混乱,无人考虑真正防御德军可能的进犯。而在前线,德国士兵通过扩音器和大标语进行宣传,于是法国仿佛决意进行“假战争”——9个师草草敷衍地对萨尔地区发起“攻势”后,西面前沿阵地便是一片平静。“不要射击,只要你不动手,我们决不动手。”一些法国军队甚至用“OK”手势一厢情愿地向德国士兵挥舞。“你越接近前线,你就越捉摸不透战争已变成怎么回事了。”当波伏娃来到营地探望萨特时,她发出了如此感叹。
这究竟是一场外交战争,还是一场真正的残酷战争?现实很快残酷地粉碎了法国人关于和平的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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