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到了家里的孩子们表现出他们最初理想的年龄了。舅舅的孩子都将成为工程师,以继承他们父亲的衣钵。萨特长大后会做什么呢?母亲常常故意跟萨特谈起他的表兄弟们,期望他也懂得为将来作某种打算和选择,但沉迷在“自动写作”中的萨特,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也不开窍。母亲开始为儿子的未来职业忧虑不安。
最先给萨特相面的人是卡尔家的好友——皮卡尔太太。一天,萨特正在他的小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写作。皮卡尔太太来了,她提出要看看很久不见的小天使。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正完全沉浸在想像世界的萨特对客人的光临熟视无睹,毫不觉察,他一边飞快地用墨水笔涂满纸张,一边龇牙咧嘴,显示出种种极端痛苦的神情。此情此景家里人早就见怪不怪了,皮卡尔太太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悄悄走到孩子身后,仔细辨认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多么丰富的想像力!多么生动的描写!”她不由得惊叫了起来。“这孩子将来是搞写作的。”皮卡尔太太回到客厅后,不加迟疑地下了一个结论。外祖母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她撇了撇嘴,冷冷地微微一笑。皮卡尔太太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他将来是搞写作的!他正是为写作而生的!”为了鼓励萨特继续写作,第二天皮卡尔太太又来了,专为送给萨特一个地球仪。有了它,萨特能在写作时,用以参照设计他笔下那些旅行家和冒险家在世界各地的行进路线。尽管皮卡尔太太对于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但也许她也没有想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长大后真的成了举世闻名的大作家。
几乎所有的人都渐渐同意了皮卡尔太太的预言。皮埃尔舅舅送给萨特一台小小打字机;外祖母送给他一本红皮封面的烫金小册子。从表面上看,母亲似乎对大家的看法有所保留,但一到晚上,当萨特只穿着衬衫在床上蹦蹦跳跳时,她就要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自豪地笑着说:“我的小娃娃将要从事写作喽!”现在,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外祖父了。
外祖父向来不赞成萨特的写作行为,也不相信他真的有什么写作天才。但母亲还是找一个时机把大家的看法小心翼翼地告诉了这位家中的权威。外祖父并没有发火,如母亲所担心的那样,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走开了。此后几天卡尔都对此事避而不谈。这位语言大师究竟对此有何看法呢?母亲琢磨不透,只是隐隐感到卡尔陷入了慎重的思考中,因此尽管急于知道答案,她却不敢贸然发问。
终于,卡尔略微透露了一下他的想法。这天,客厅里只有萨特、卡尔和安娜三人。母亲在做针线活,外祖父躺在仰椅上闭目养神,萨特躺在卡尔的腿上看书。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时针“嗒嗒”地走着。忽然,外祖父坐起身来,仿佛忘记了萨特的存在,他不无责备地对女儿说:“如果他想以笔谋生呢?”一句话已足以让安娜明白卡尔的担忧之所在。卡尔平生最欣赏著名诗人韦莱纳,对他的每一本诗选都爱不释手,但在数年前,他曾亲眼看见这位伟大的诗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圣-雅克路上的一家小酒店,“醉得像一头猪似的”。卡尔说到此时总会加上这样一句话。这件事使卡尔终生对职业作家抱有偏见——他们是无法独立谋生的,除了少数例外,他们的下场是悲惨的。必须阻止萨特走上这条危险的路,尽管卡尔没有把话再说下去,安娜已从父亲那紧皱的双眉、坚定的眼神中读出了父亲的打算。然而,如何阻止呢?
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吃晚饭,外祖父郑重地宣布,饭后要跟萨特作一次“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话”。收拾好餐桌,女人们都自觉地退了出去,饭厅里只剩下外祖父和萨特。外祖父招手叫萨特到自己这里来,然后把他抱在了自己的膝上。萨特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外祖父的表情与平时大不相同:庄重、严肃而充满忧郁。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外祖父首先告诉萨特,他将来是一定可以写作的,大可不必担心大人们包括外祖父自己会反对这种高尚的爱好。“可是,你知道许多著名作家是怎样死的吗?”外祖父话锋一转。萨特迷惑地摇了摇头。“他们死于饥饿。”外祖父一字一顿。接着他用种种事例让萨特明白:光靠写作是填不饱肚子的,搞文学的人如果不想饿肚子,便只能卖身投靠。接着,外祖父提供了一个既能保留对文学的爱好又能维持自身独立的两全之策,选择教书作为第二种职业。教师既有大量空闲时间,其工作性质又与作家这一职业相通,做一名教师一方面可以与那些当代伟大的作家们交往,一方面可在向学生们阐述他们作品的过程中汲取灵感,同时自己进行文学创作。最后,外祖父用恰到好处的措词告诉萨特:他并没有文学天才,他只是略微有一点写作才能。
如果说,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总是朝着与人们意愿相反的方向发展,甚至歪打正着,外祖父处心积虑地设计的这次“大人与大人之间的谈话”就是这样。外祖父的本意是要萨特远离文学的,但正是他促使萨特走上了写作之路。考虑到萨特已经迷恋上了写作,外祖父没有从正面阻拦他——出于叛逆或固执的心理,这样做可能会使事情更糟。外祖父在谈话中提到了写作的使命,其目的不过是提醒萨特注意其中的不利因素;他贬低创作,同时否认萨特赋有文学天才,为的是说服他放弃这种对于未来职业的选择。但萨特的理解并非如所预料的那样。他紧紧地抱住外祖父,两耳竭尽全力地捕捉那些干枯生硬的声音所表达的每一个字。在他眼里,此时的外公仿佛是那位正在颁布新法令的摩西,他因此必须牢记并严格遵从他说的每一句话。萨特没有听出外公的弦外之音,在他的理解中,外祖父不过是在预言未来创作之路的坎坷艰辛,从而让他抛弃那种想过锦衣玉食、阔绰放荡生活的幻想。而对于写作本身以及萨特才能的贬低,不过是在提醒自己:写作是一种严肃而枯燥的行为,作家的职业充满艰辛而缺乏乐趣,而想倚借天才而寻找捷径更是不可能的。萨特惊恐万分,有些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一刻被铸造成形了!当下,他决定服从卡尔的命令,接受了做一个二三流的作家,同时成为一名大学教师的命运。
从此,当作家的志愿在萨特幼小的心灵中以一种十分明确而坚定的方式生根发芽,促使他为了实现这一夙愿而不懈地努力。与外祖父的这场对话中的误会,他直到已经成为50多部著作的作者时才明白:“在我年过半百的今天,我才发现,为了完成一个早已故世的老人的遗愿,我正在从事一项他从未赞成过的行当,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当然,一场误会还不足以决定萨特一生的命运,导致他选择写作作为终身职业的最重要的因素还是来自于他自身。萨特对于词语,对于阅读、写作与生俱来的迷恋引发了这种选择,而他勤于思考,急于寻找人生目的和意义的心态促成了这一决定。萨特常常会做一个这样的梦:梦中他是一个无票的旅客,偷偷地潜入人生这一列车。当他在车上酣睡时,突然有人把他摇醒,原来是列车员来查票了。他支支吾吾地想搪塞过去,可列车员却紧追不舍。这个梦是不知从何时起就植根在萨特心中的一个疑问的具体化:我到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来了?童年时期的萨特不愁吃、不愁穿;他不需要做什么,也没有人要求他做什么;那么他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理由呢?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是最不堪忍受的事。萨特终于可以把梦做完了,他对列车员说:“我现在必须到第戎去,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于是列车员和乘客们都以一种无比敬佩的目光望着他。列车继续前进。只有负有重大使命,只有去拯救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才可以无票乘车。然而,萨特又凭什么去拯救人类呢?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这就是写作——用笔来拯救他那些苦难的同胞们。
每天早晨,萨特刚刚睁开眼睛,便光着脚跑到窗前,俯看已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哦,这些先生、太太、小姐们还活着,还能在马路上行走。他们哪里知道,是一位圣人挽救了他们。从昨天傍晚一直到现在,这位圣人在家里拼命地写作,为的是写出不朽的一页来使芸芸众生获得一天的缓刑——人类之所以没有堕落下去陷于野蛮而与猪狗为伍,只因为有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圣徒在暗中顽强地与恶魔作战。每到夜幕来临,这个圣人就得开始工作,明晚、后晚,天天如此,直到呕心沥血而死。萨特暗暗地下决心:现在这位圣人死后,将由我来接替他,不停地写作来使人类免遭万劫不复的命运。正是萨特早已形成的这种主观意志使他误解了外祖父对他的劝解,并决定了他的写作动机。令人称奇的是,萨特日后果然就成为了他幼时想像中的圣徒——他始终以笔为剑,在不断探索有关人的存在和本质的真理的同时,勇敢地捍卫人的尊严和自由,痛斥、打击任何阻碍人类进步的观念和势力。
“我思故我在”,这是17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笛卡尔提出的著名论题。而对于萨特而言,“我写作故我存在”。萨特在7~9岁之间找到了他毕生奉献的事业,这固然是词语本身对他所具有的特殊魅力使然,更重要的是,只有写作才能给他最需要的东西:人生的目的,或者说存在的理由。他通过写作来为人类的生存拼搏,而同时通过词语能证实他自身的存在;从而摒除那种对他折磨已久的多余的感觉,并使生命获得永恒。从这种意义上说,写作对于萨特,恰如上帝对于基督徒。由于写作这一使命对萨特具有类似于宗教的意义,萨特从不曾有过松懈。每当他因疲倦而酣睡不醒时,就会有一个声音把他从梦中惊醒,驱使他重新伏案写作。正是这种“我生来就是写作”的观念使萨特在未来的写作生涯中,不惜以健康的宝贵代价来换得写作的时间,从而写出了那样卷帙浩繁,并且蕴含着大量杰出思想的作品。晚年萨特在回顾他这一生与文学的难解姻缘时,心态十分复杂,充满了一个“精神苦得”者的悲凉和辛酸,足以令人怆然泪下:
“我并不具有写作天才,这一点我早就被告知了。我被认为是一个勤奋苦读的人,我的书充满了汗味与辛苦。我常常使自己勉为其难,也叫别人勉为其难。以聚精会神、竭我心智始,以高血压、动脉硬化而告终。人们已将给我的命令缝进我的皮肉之中,如果我一天不写东西,伤口就会产生一阵阵烧灼感;而如果我轻而易举,下笔千言,伤口也会灼得我难受。这种刺痛的鞭策至今仍使我深感其苦。很久以来,我一直羡慕拉塞佩德大街上的看门人:夏天的傍晚,他们走出门房,带一把椅子放在人行道上,然后跨坐在上面,眼睛悠闲地东瞧瞧西望望,然而却并不负有观察人世的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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