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萨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扮演有名的卡尔的乖孙子这一角色了。每当客人们起身告辞,不再可能关注那个小天使时,他便飞快地逃离客厅——那个曾经其乐无穷,现在却越来越显得索然无味的地方。不一会儿,萨特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世界,重新回到了书本中的生活。
当小萨特读完了好几本书后,他有一个重大的发现:书本中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不一样。这个发现随着他阅读量的增加被不断证实着。为什么古罗马执政官布吕蒂要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全都处死呢?而著名小说家梅里美要让他的一本书的主人公——马弟奥·法勒科纳也做出了同样的坏事,杀死了自己的不义儿子。在书中,似乎这种父杀子的行为十分普遍,以致人们竟都不以为怪。可萨特生活周围却并没有发生过哪怕一次类似的事件呀!尽管外祖父常常与埃米尔舅舅在花园里吵得面红耳赤,可看起来外祖父并不曾想过要打死他的儿子呀。还有,高乃依悲剧中的情人们总是相互亲吻,并彼此许愿要同睡在一张床上。这真是奇怪的风俗!萨特每天不是和母亲分睡在两张小床上吗?
萨特无法理解书本上的世界,即使是他最爱读的《包法利夫人》也不例外。在幼时的读物中,给萨特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是福楼拜的这部悲剧性小说。萨特在晚年回忆说:“我曾几十次地反复阅读《包法利夫人》的最后几页,最后我竟能整段地背诵下来。”然而尽管翻来覆去地读,萨特仍然无法弄懂一切。那个可怜的查利·包法利医生在妻子死后发现了一些信件,为什么从此就留起了胡子呢?他忧郁地瞥了罗道尔夫一眼,可见他对罗道尔夫是怀有某种敌意的,可为什么他又对后者说“我并不怨你”呢?为什么罗道尔夫会觉得这位丧妻的老实人“很可笑,又有些卑鄙”?最后包法利死了,他是死于悲伤还是疾病呢?萨特苦苦地思索着,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读这部小说读得如醉如痴。这种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感觉反而增加了故事的魅力。在萨特看来,世界的深奥之处恰恰存在于这样的书中。尽管缺乏必要的成人知识给萨特的阅读造成了不小的障碍,但他乐此不疲,因为尽管不甚其解,福楼拜透过这部不朽名作所透露出的忧思愁绪,所传达的悲观情调,深深地打动了他幼小的心灵。作品中种种人物的形象,意味深长的对话,久久地留在萨特的脑海中。成年后的萨特对此念念不忘,一直试图要对福楼拜的思想和创作动机作一番更深入的探讨。到了1971年,他终于完成了三卷大部头的福楼拜评传——《家中白痴》,从而实现了从小就想弄懂那种种疑问的夙愿。
读的书越多,萨特就越发现书中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这种不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年幼的萨特还无法全部理解他所读到的东西,另一方面却显示出萨特已经慢慢悟出了某种真理性的东西。他发现真实的世界较为贫乏、虚假,缺乏人情味;而书本中的世界却是如此浪漫、诗意,充满了戏剧性色彩。现实中的人总是彬彬有礼,他们之间的关系持久不变。他们办事稳妥,说话声音洪亮、条理清楚,很少甚至从来不犯错误,即使犯了也是那种千篇一律、微不足道的小冲突,实际上的问题是早已解决了的。而书本上的世界却充满了起伏跌荡,世事变化之快让萨特目不暇接。某一人物会出人意料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本来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后来产生了不和,最终竟导致反目为仇,相互残杀。而幸存者也会因悲痛而日渐憔悴,最终赶到坟墓里去与他刚刚杀死的朋友或情人团聚去了……与一般孩子的感受相反,萨特觉得书本上的世界是那样真实,那样活灵活现,那样强烈地吸引着他;而现实世界的存在却显得有些虚幻迷离,令人难以捕捉又使人大倒胃口。
每当在书本中遇上了难解之谜,萨特会来到阳台上,像个大人似地来回走动。现在,外祖父一家已从默郭搬到了巴黎,住在靠近巴黎大学的拉丁区的一条小街——勒·高夫街1号7层楼的一套房子里。这是一个不大的阳台,偶尔,踱来踱去的萨特会探出头来,看看那些往返于街道上的行人。仅仅几眼便使萨特禁不住为世间的平庸生活而感叹。他看到,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奔走。天空是灰暗的,人们的脸也阴沉得吓人。有时,他好不容易在一个人脸上发现了一点微弱的笑容,但它们仿佛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却不可理解地如一潭死水般平寂。萨特不喜欢眼前的图景,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书本上的人物那样充满了锐气和血性呢?每想到此,萨特便会掉转头,飞快地跑回他的房间,重新进入词语的丛林。那里才有他真心喜欢的人儿、真正感兴趣的生活。日落时分了,萨特却在语言的森林中迷了路。哦,又一个疯人的故事!又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即将被毁灭,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悲痛啊!萨特完全被那个敢爱敢恨的世界迷住了,他激动得浑身战栗,嘴里发出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忽然,灯被打开了,母亲高大的身形出现在眼前,她不禁失声叫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在瞪着眼一个人吵架呀!”多么扫兴!萨特不情愿地从另一个世界回过神来,跳下床,嘴里叽里呱啦地乱叫着跑向餐厅,回到他那一成不变的平庸的家庭生活中。
其时,西方世界正进入了最沉闷、最晦色的阶段,塔莱朗曾讥讽地称之为“生活的温馨”。人们的物质生活日益富足,精神世界却渐趋贫乏。生活中健康向上、积极奋进的风气几乎丧失殆尽,而代之以无聊、颓废和无病呻吟。萨特讨厌真实的世界,事实上是他不愿接受那种平淡而褪色的人生,那种空乏且虚伪的人性的反映。而在书本的世界里,他却可以感受到另一种“人性”——它有时是恶的,但更多的时候是善的,更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这种人性的内涵如此丰富,表现如此富有激情,使人生总带有悲剧或喜剧色彩,以致萨特久久沉溺于其中而不愿回到现实中来。在童年时期所感受到的对现实的不满,使萨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缺乏现实感,希望与周围世界隔离而固守自己的个人世界。尽管不断地感受到自己的主观意念与社会现实的不一致,他却不愿调整自我,而选择了做个游离于社会现实之外的人,对社会、他人、责任、义务等抱无动于衷的态度。为了保持其清白,他宁可与现实保持距离。萨特的这种人生观和处事态度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34岁的时候,才开始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并在大战后真正走出书斋而投身到现实的风风雨雨中来。他的存在主义理论也才随之被引向社会性和历史性的方向。
现在,萨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宗教”:“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本书对我更重要。”出于对书的崇拜,萨特自然会对那些写作这些书的大作家们发生兴趣。外祖父不失时机地给萨特讲述了从古希腊诗人赫希俄德到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雨果,以及这些伟人们的传奇事迹和传世作品。萨特贪婪地、一句不漏地听着,每当发现外公有空,他便会拽住外公的衣袖,小声地哀求:“您到我房间里来,好吗?”
不过,在萨特眼里,这些出手不凡的大作家并不是只可仰慕、高高在上的巨人,而只是他最早的朋友和玩伴。由于萨特没有兄弟姐妹,外祖父家周围也很少有同龄的伙伴,他把这些从小就熟悉的人自然而然地当作了比其他一切人都重要的同伴。在萨特眼里,这些人并没有死去,他们的躯体已经化为书本了。你看,高乃依是个红脸大汉,他皮肤粗糙,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糨糊的味道。这个家伙总是一脸严肃,满嘴吐出的都是晦涩难懂的话语。福楼拜脸上长着雀斑似的小点儿,他总是满脸的忧伤,没完没了地诉说着知心的话语。当萨特在逐字逐句地阅读时,他常会感到外面有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每当萨特偷偷地去看,那个人便会退回去。是谁在窥视着我?萨特心情紧张却努力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那是已故的历史小说大家夏多布里昂……
萨特尊敬、佩服这些作家们,但并不认为他们如何地高不可攀。他们不过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罢了!他们尽管伟大,有的还不可一世,可不是也有自己的不幸和磨难吗?何况作为有名的卡尔的模范孙子——萨特——毫无疑问也会像外祖父那样成为一名文化的卫兵呢。最重要的是,不管怎样,他们的肉体已经消失了,而萨特却还活生生的。于是他可以仅仅凭着心血来潮,就让这些大家们屈服——他可以把他们的书夹在腋下,从这里走到那里;也可以把它们放在地板上,打开一会儿复又关上;还可以把它们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直到萨特决定让它们重见天日。尽管人们把这些作品称为“不朽”,萨特却忍不住可怜这种瘫痪的、凄凉的死后残存。
长大后的萨特,不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进行学术研究时,都从不曾有过偶像崇拜,也决不迷信任何权威。老年萨特曾专门谈论过他的这一性格特征:“时至今日,我依然还有这个小毛病——放肆。对于波德莱尔、福楼拜,我都直截了当地表达我的看法。对待他们我难道还要谨小慎微地研究什么礼节吗?”联想到幼年萨特即把那些已故的名人像一同玩耍的伙伴一样看待,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不足为怪了。
看到孩子对书本、对阅读情有独钟,全家人不禁喜上眉梢,这样乖、这样聪明伶俐、还这样嗜书如命的孩子不是上天赐给他们一家的礼物,又是什么呢?可渐渐地,母亲和外祖母开始转喜为忧了:这孩子成天都在读书,会把身体弄坏的。玛丽似乎已发现她的小宝贝一天比一天消瘦起来。外祖母还认为:用脑过度会直接导致脑膜炎。这还了得!她俩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好办法:她们开始有意地让他接触那些充满了儿童生活乐趣,真正适合于他的年龄的书,从而将其注意力从那些过于严肃、深奥的“大人的书”中转移出来。
自从母亲特意带萨特去了那间位于圣-米歇尔大街和苏夫劳街交界处的书亭后,萨特便被那些精美的图画、绚丽的色彩,尤其是充满了奇遇和冒险的故事给迷住了。此后,每星期四,他都要拉着妈妈上那儿买《蟋蟀》、《精彩节目》、《暑假生活》等儿童杂志,以及《松朗特船长的孩子们》、《八十天环球旅行》等儿童故事,它们是风靡一时的儒勒·凡尔纳专门写给孩子们看的小说。对这些从未接触过的另一类读物,萨特感到特别新鲜,一打开它们便沉浸在那些由神话、童话、科学幻想小说所构成的迷雾里找不到归路。这是读书的另一种享受——有别于在“大人的书”中所品尝到的思索的乐趣。这是一种纯粹的美的感受,是一种累得精疲力竭、眼花缭乱的快感,以及完全沉醉在吸引人的故事情节中而忘记了一切的愉悦。
尽管外祖父不以为然,萨特却宁愿同时漫游于两个世界——“大人的书”的世界和“儿童的书”的世界。萨特一辈子都保持了这种“双重阅读生活”,即使在已成为举世瞩目的思想家的晚年,他仍然会一边阅读高深艰涩的哲学著作,一边着迷于《祸不单行》等侦探小说。早在7岁到8岁这个年龄,萨特已经学会了在抽象和具体、深奥和形象、推理和幻想这两大类型书籍之间巡回、游荡。终其一生所保持的这种对于两大不同类书籍的全面爱好,使他在著书时也能涉猎抽象和具体、推理和幻想两大类型,并在一定程度上将二者和谐地统一起来——在抽象方面,萨特是法国现代史上最有成就的哲学家;在形象思维创作方面,他又是现代文学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小说家、剧作家。不仅如此,他的哲学著作尽管为一般读者所费解,但如果我们耐心看下去,会发现萨特在论证抽象的哲理时总是随时抓取日常生活中的生动例证,而萨特的每一部小说、每一出戏剧无不是他哲学思想的某一部分或某一方面的生动阐述、形象概括,从而开创了20世纪哲理小说、哲理戏剧的先河。
萨特从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学会阅读,到八九岁时已能自如地同时看“大人的书”和“孩子的书”。尽管他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受到正统的学校教育,但他所读的书比同龄的孩子们要多得多。由于萨特看起书来,往往感情洋溢,与书本融为一体,他此时所读的书都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同时在精神王国里的任意驰骋,也使他获得了最早的思维能力和想像能力的基本训练,并积累了极其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尽管成年萨特并不喜欢他的童年,在谈到它时往往用一种讥讽的语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样的童年才造就了他,使他成为日后人所尽知的职业写作家——让·保尔·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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