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生父使萨特从不知什么叫做服从。不过,在他的童年生涯中,实际上还是存在着一个试图对他实施管教的长辈,这个人就是萨特的外祖父。
夏尔·施韦泽堪称名副其实的美男子。他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须和一头银灰头发令他风度翩翩,气度非凡。他也很懂得装扮自己:总是戴一顶气派的巴拿马礼帽,在各种条格纹的法兰绒上装上罩一件凸纹布的背心。而背心的开襟处总横着一根亮闪闪的表链,一副恰到好处的夹鼻眼镜让你感到他的学问深不可测。由于夏尔仪表堂堂,人们甚至会疑心他是圣父下凡。
有这样一件事是夏尔津津乐道的。一天,夏尔走进那所他常去的教堂,正在传教的神甫为了吓唬那些早已听得分神的听众,急中生智,指着夏尔打雷似地吼道:“上帝在此,他在看着你们!”信徒们于震惊中看见教座下果然多了一位高个子的老人,那袭金黄色的胡子,令他的下巴四周像是有一轮光环。他神态威严地扫视着众人——心惊胆战的信徒们立即逃之夭夭。夏尔为这种幽灵般的显现而得意非凡。
对于自己外表的迷恋还使夏尔形成了一个嗜好——照相。而且他也的确深谙照相之道,能在快门按下的那一瞬间使自己神采奕奕。由于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他各式各样的相片,成年后的萨特对外祖父形象的记忆一直新鲜如初。夏尔对照相的迷恋非同一般,久而久之,他已经把这门艺术融进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瞬间,任何时候他都可能中止他正在进行着的动作,摆出一个漂亮的姿势,使自己固定下来。他陶醉于这些永恒中的短暂片刻,这时他仿佛成了他自己的塑像。
外祖父不仅仪表不俗,而且一生颇有成就。他曾以一篇关于中世纪诗人波斯·萨赫的论文而获得哲学博士。在选择了教授德文的职业后,他耕耘不辍,终于成为直接语言教学法的发明者。他与人合作撰写的《德文读书》颇受好评,并在巴黎获奖。除了富有语言天赋,夏尔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非同一般。他常常能在盛大的场面上,用德法两种语言作即兴诗。无疑,萨特日后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与他的外祖父是分不开的。
尽管夏尔很有理由自命不凡,他的儿女们,尤其是两个儿子却对他不以为然,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有过很好的沟通。该负主要责任的是夏尔,在子女面前,他总是不苟言笑、板着一副威严的面孔,他甚至常常以辱骂他的两个儿子为乐事。终其一生,他的子女都并不比外人更了解他,因为他们感到父亲实在让人无法接近。大儿子乔治和次子埃米尔从小就不喜欢他们的父亲,而只崇拜他们的母亲。当长大独立以后,他们常常悄悄地回家探望母亲。事情往往会是这样:开始时大家其乐融融,相聚甚欢;当不知怎么地谈到父亲时,他们便换成了一种讥讽、冷淡的口吻;而每到最后夏尔出现在面前时,他们便会把门呼的一声关上,满含愤怒地扬长而去。一旦父母发生争吵,他们无一例外地站在母亲这边。
忽然,严厉得可怕的夏尔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现在,他常常面露微笑,常常幽默诙谐地打趣。每天去上班前,他总要走到萨特跟前,伸出他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萨特的小脑袋。这时,萨特会停下正在玩的游戏,抬起头来,清脆又不失婉转地喊一声:“外公!”“哎,我的小乖乖!”夏尔发颤的声音中透露出无比的温柔,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那素来严峻的眼睛里竟然还闪烁着泪光。不久,所有的人都发现了这个奇特的变化,他们惊叫道:“哦,这个小淘气鬼使他变痴了!”
外祖父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变化看似奇特,却并非难以理解:老人与孩子是相通的。夏尔已经到了夕阳西下之年,他在小萨特年幼的生命之初找到了安慰,重新感受到了自然的奥妙和生活的情趣。孩子是最接近自然的,他们结结巴巴、幼稚可笑的话语在历经沧桑的老人看来却有巨大而神秘的教益。外祖父就是在萨特的奔跑、跳跃和混乱的话语中寻找某种智慧和启悟。
每到黄昏,人们常常可以看见祖孙俩一同出现在卢森堡公园里。落日余晖下,小萨特在绿茵茵的草坪上东奔西跑,时而发出稚气的笑声,时而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夏尔则坐在一张折叠式帆布躺椅上,旁边放着一杯啤酒,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大自然的奇妙作品。夏尔正是在把小萨特作为沉思对象的出神状态中驱散忧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包括正为时不远的末日的来临。
年老了对于天伦之乐的加倍珍惜,也是外祖父视萨特为掌上明珠的重要原因。一岁多的萨特已经非同寻常地伶牙俐齿。他幼稚的话语常被外祖父视为神圣的“预言”。而当萨特在不经意间学着成年人说话,突然吐出他并不解其意的语言时,平时严肃、沉闷的家里立刻溢满了轻松、愉快的说笑声。此时,夏尔总是含笑不语,满意地感受着面前的一切。
“夏尔越活越年轻了!”人们在私下里议论着。谁都能看出来,是萨特的天真、可爱和聪明,一次又一次地激动了外祖父那早已沉默的灵魂,使之不时闪烁出灼目的光芒。
夏尔一辈子熟谙并热爱照相艺术,如今这位美须男子又热衷于一项新的发明——做外祖父的艺术,并把这两种艺术无懈可击地联系在了一起。就像酒鬼总在期待着下一次喝酒,夏尔总在下意识地希望生活中不时发生剧情的突变。而聪颖的小萨特并不太需要母亲或外祖母的导演,总是像一位演技精湛的演员一样,能运用自如地把握外祖父的情绪和时机,从而使夏尔毫不费力地便沉醉于自己做外祖父的艺术之中。
每天,当讲完课的夏尔用小步舞大师的步伐走出地铁车站时,母亲和萨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高大的身躯。不管尚且隔着多远的距离,一看到萨特母子,外祖父会立即来一个“亮相”动作,好像有一个无形的摄影师给他下了一道命令似的:身子挺得笔直,双脚站成直角,胸膛挺起,双手张开,长长的胡子随风飘拂。看到这个信号,萨特也立即静止不动,身体略微前倾,就像准备起跑的运动员,也像一只即将飞出笼子的小鸟。祖孙俩就这样面对面地相持片刻,这幅场景足以让行人驻足侧目。接下来是萨特怀抱一个装满了水果和鲜花的篮子,带着幸福的笑容向外祖父奔去,然后扑倒在他的膝盖上,做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而外祖父则把小萨特抱起来,朝天举起直至双臂伸直,随后再把萨特放在他的胸前,动情地叫一声:“我的宝贝!”行人无不为这洋溢着祖孙情的画面所感动。
为了迎合夏尔对戏剧性突变的嗜好,外祖母和母亲还常常拿萨特作为道具兼演员,导演出让他大吃一惊的场面。最常见的一种是把萨特藏在大衣橱后面,然后其他人都悄悄退出房间。同样乐衷于此道的小萨特总是积极地配合:他屏住气,一动不动地耐心等待幕布的开启。不一会儿,外祖父从外面回来了,走进看似无人的房间。他神情疲乏、郁郁寡欢,这是当他独处时常有的样子。突然,一个有着一张圆圆的、红润的脸蛋的小孩从天而降,而他那做成一个个小圆圈的金黄头发又使他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真是天使下凡!外祖父立即进入了角色:他的面孔顷刻间熠熠闪光,他把萨特高举过头,并发出朗声大笑——仅仅是萨特的在场就已经让他得意忘形了。
领悟力非同一般的小萨特与他所扮演的角色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致他再也离不开这种角色了:他是夏尔·施韦泽最有名的乖孙子、大家最宠爱的小孩。他总是顺从地让大人给他穿鞋、换衣、擦脸,打扮得整整齐齐,吃饭时他乖乖地吃得很香;睡前听话地让人往鼻孔内滴药水。他从来不哭,在不该吵闹的时候便保持安静。而惟一的一次过错是往果酱里撒了些盐。每当大人们带他去教堂做弥撒时,他跪在祈祷椅上,注视着前方,身子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睛都很少眨一下,比大人还要庄严肃穆。人们无不为夏尔有个如此出众的乖外孙而啧啧称赞。
小萨特还是维持家庭和睦不可或缺的调解人。每当外祖父和外祖母有所争执,总是他成功地进行调解。争吵的尾声往往是外祖母被外祖父揭了短,这时,她忍无可忍地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闭门不出。而外祖父并不以为然,耸耸肩,这位不可一世的“雨果”先生回到他的书房去了。此时最忧虑不安的是母亲,可是她的地位太卑微了,简直没有说话的权利。最后,玛丽只有叫善解人意、伶牙俐齿的萨特去劝慰外祖母。天真可爱的萨特用幼稚的话语诉说外祖父的种种长处,而从母亲那学来的“卡尔妈咪”的叫法则使生性浪漫的路易丝觉得自己和丈夫实在称得上恩爱夫妻的典范。这不,转眼间,大家又可以听到路易丝在高声叫着:“卡尔,卡尔……”
由于在萨特身上找到了做外祖父的快乐,也由于萨特的存在使他重又获得了那种被人所需要、不可或缺的满足感,外祖父对他的几个孙子缺乏热情,却对萨特宠爱有加。所有来家的客人都要温柔地抚摸萨特,并对他的种种优点大加赞扬。这一方面是因为萨特本身的乖巧可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讨好那不可一世的卡尔。所有这一切使萨特在家中的地位甚至高于外祖母和母亲——如果萨特偶尔吃到光面包时,外祖父便会亲自去厨房拿来果酱,并用大声的斥责使两个吓坏了的女人从此再不敢粗心大意。
尽管外祖父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暴君,但萨特是在他那漫长的生命旅程的终点才出现的,父权已早不再使他感兴趣了,他更希望能作为一个慈爱的、使人称奇的老人而了其残生。因此夏尔分派给了萨特一个被娇宠的神童的角色,把萨特视为命运赐与他的一件特殊礼物。在外祖父的庇护下所获得的这种充满了溺爱和赞美的生活,使少不更事的萨特首先是从现实那欢笑的松软性来认识现实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将个人意志去强加于他,只须随心所欲地顺其自然就不难得到一片称赞之声。因此,在小萨特眼中,世界如此美好,人与人的关系如此融洽,以致他根本不知暴力和仇恨为何物。由于是家中惟一的宠儿,他也从未尝过嫉妒的滋味,至于其他的种种邪念与罪恶的想法,更无法在萨特那幼小的心灵上生根、发芽。成年后的萨特对一切恶的现象极端敏感,并比一般人更无法容忍,我们可以把这归功于他的外祖父。正是他的呵护和溺爱使萨特度过了一个与任何心理创伤、感情冲突绝缘的美好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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