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基躺在卧榻上,打量着天花板上的画图:金粉画的小爱神和迷人的美人鱼。他把目光转向伊姆别利娅,发现她的侧影像一座希腊雕塑。
她微微昂着头,阳光透过黄色的玻璃窗,在她的秀发上神奇地燃起金焰。
他想起亡妻玛格丽特。她不仅没有为他留下后嗣,对他的明矾矿也无比厌烦,甚至不准在家里提到它。
伊姆别利娅只是他的情人,惟一的情人,但毕竟还不是妻子。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尽管这会破坏她的容貌;她埋怨他爱明矾矿胜过爱自己,但是她明白,他不可能不去照料它,因为这是他的命根子。
不过,这一天,吉基对她谈的却不是明矾矿:
“我想带你去看塞蒂米安城门外的花园。”
“花园里如果不住人,就跟死的没有两样。你是想在那儿修建什么吗?”
“我同佩鲁齐谈过,可是他还没有来。我还是想到了拉斐尔,但不知道他懂不懂建筑。最好还是请他作画……”
“所有的壁画你都让他一个人画吗?”
“所多玛经验丰富,可以请他画二楼……”
“这就是说,你想修的是幢楼房吗?”
“这幢楼将属于我们俩。它不会写进吉基家族的财产登记簿,因为凡是登记入其中的财产都得按照家族成员协商好的条件来予以分配。这幢房子只有你和我有权住进去。所以,应由你来负责它的建筑构思。”
“我只想求你给予我认识拉斐尔的机会。罗马城到处都在谈论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拉斐尔?”
“他从来不说‘不’字。天使吗?可能是。不过,你最好听听费拉拉公爵是怎么说的。拉斐尔拿了定金,答应给他画一幅圣母像,可到现在仍用空口白话来搪塞;催急了,才给公爵两张小小的草图。连教皇本人都担心自己等不到拉斐尔把壁画画好,他就离开了人间。”
“告诉我,吉基,你从未想到过死吗?”
“想过。要知道,我们商人不仅考虑钱,还得考虑自己的年纪。当然,现在一切都得重新考虑,如果……”
“再过几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死了之后,你会想念我吗?”
“我差不多比你大30岁。如果我能比你活得久,那才怪哩。所有的女人到快分娩的时候,都会感到死亡的恐惧。”
“我经常咳嗽,有时心跳得很厉害,我还发过疟疾。你比我强壮得多,就像教皇赐给你作家族徽记的橡树一样。而我,只不过是被海风吹断的西西里岛芦苇。”
“明天午休时间我将同拉斐尔到台伯河对岸去,让他看一下花园。
你也同我们一起去,好吗?我乘马车来接你。”
“我该怎样称呼拉斐尔呢?”
“他有名有姓,在教廷里还有很高的地位。就称他‘阁下’吧。”
“他知道我吗?”
“他已经在永恒之城生活了大半年。”
“自从怀上孩子之后,我显得难看多了。”
“不久前在一个古庙里发现了一尊美丽的雕像,你非常像它。”
春汛到了,平常水很浅的台伯河变成了滔滔狂流。冬天几乎是光秃秃的山坡,现在已经盖上锦缎,成千上万朵花儿竞相开放,液汁充足的树枝和灌木似乎也在欢快地呼叫。罗马古城所在的牧场上,野罂粟冒出一个个小红帽。吉基、伊姆别利娅和他们的客人拉斐尔,乘坐舒适的马车经过西斯庭教皇桥。这座桥是到达河对岸的最佳通道。
沉入寂静的古罗马依然在薄薄的一层腐殖土下安眠。不过,并非人人都像从自家花园中挖出拉奥孔群像的弗勒迪斯那样走运。吉基买来修别墅的地段上还只有一间随便钉成的摇摇晃晃的小屋,石匠和花工们带着自己的工具住在里面。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但其周围已经开遍了野花。早上才下过雨,空气湿润而又清新。伊姆别利娅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天鹅绒长裙,生怕弄湿。长裙的颜色与绿幽幽的草地融合在一起,非常好看。拉斐尔身穿佛罗伦萨面料上衣,外面披着一件薄呢披风,下面是暗红色紧身裤和精制山羊皮皮靴。腰上别着圣上赐给他的宝剑,而腋下所夹的画夹里放着纸张和铅笔。
他们似乎是在作普通的春游,而不像勘察建筑工地。转完整个花园之后,拉斐尔在纸上画了几张草图,并把它们放进画夹里。
吉基关心的是,如何愉快地度过午后的几个小时。仆人为他们打开带来的小吃。轻风吹来,他们闻到了锡耶拿佐料的香味,而酥皮饼则令伊姆别利娅想起费拉拉的美味佳肴。
“阁下请!”她没有伸手给拉斐尔,担心他不愿吻艺妓的手。但因为他虽说没有担任圣职,但毕竟是教廷的新贵。
“伊姆别利娅小姐,请别忘记,我在孩提时代,伊丽莎白公爵夫人就教过我宫廷礼节。我能否请您摘下手套,让我吻您的手呢?
吉基从未想过要说这样的奉承话!只有教廷的达官贵人和以自己的古老罗马姓氏感到自豪的贵族才会行吻手礼。但是,这个年轻人为了表示近乎仰慕的极大敬意,毫不犹豫地屈下一条腿,顺手从灌木上采了一枝花,将它献给伊姆别利娅。在这个如同奇花一般优美的少年身边,吉基活像是一株粗笨的老橡树。
转瞬之间,拉斐尔又陷入沉思,用步子丈量未来别墅正面墙的长度。
或许,他已经在自己的想像中看见它的窗户、飞檐和前面的花园。在这花园中装点着奇花异卉,其中还有几处美丽的喷泉。他一边默默地计算,一边做着笔记。或许,他已完全忘记了这个可爱的伊姆别利娅小姐,忘记自己方才曾彬彬有礼地吻她的手背。
“在我的想像中,这是一幢两层结构的别墅。”吉基说道,以询问似的目光看着客人。
“佩鲁齐先生当然能在这儿建起一座绝妙的宫殿。”
“您本人不想从事这一工作吗,先生?”
“我本想回答说,我无法拒绝如此宝贵、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建议。
可是对我而言,建筑无非是一种激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一种强烈的欲望。这不是我的本行。圣上一直要我研究维脱鲁维的建筑学著作,因为我从小就进入彼得罗先生的画室,一直不知道如何对付大理石块,锤子和雕刀都会从我手里掉下来。我若是得见佩鲁齐先生绘制的蓝图,或许能略作补充,或许会提出如何丰富室内装饰或者取消多余的东西。有些东西可能影响建筑的外观,特别是正面。”
“如果这别墅属于您,您希望它的内部是什么样子?”
“当然,大厅得同整幢房子的正面墙一样长,采光必须充足。能使满室生辉的壁画将是它的主要装饰。”
“您会动手画它吗?”
拉斐尔思索了片刻。
“我现在在梵蒂冈内殿工作,我希望在这门艺术中取得较多的经验。在画过严肃的圣哲之后,我或许会喜欢轻松愉快的东西。某种源于大海和奥林匹斯山欢乐的东西。”
“您想到过女神吗?”
“内殿中没有地方可画女性的裸体。米开朗琪罗大师所画的东西只与他本人有关。主宰他负责绘制的西斯庭小教堂壁画的是另一种法则,谢尼亚图拉厅则不同。无论是《教义辩论》还是《雅典学派》,还有《帕尔纳斯山》,都不允许出现奥维德笔下的那些可爱的精灵和变形。”
这时,伊姆别利娅插了一句:“你把女人从缪斯的山上赶走,这是多么残忍啊!要知道,缪斯毕竟也是女人。”
“缪斯只不过是一种象征,而不是女人,伊姆别利娅小姐。壁画上将只有一个真正的女人,惟一的女人……”
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使他显得格外年轻的天使般的目光消失了。
他取出一张纸来,放在橡木桌上,寥寥几笔勾画出《帕尔纳斯山》的草图:拱窗的半圆形和被诗人及缪斯们簇拥着的太阳神阿波罗。
“萨福将画在哪儿呢?”
“这儿。”拉斐尔用铅笔指着拱窗的左上角说。
“您希望我把萨福画得像您吗,伊姆别利娅小姐?”他像是突然捕捉住灵感,补了一句。
“那真是太荣幸了,意外的荣幸!”
吉基在一旁不露声色。他看到,在沙沙作响的画纸和画家优美声音和语气的作用下,伊姆别利娅的表情如何变化。她朝前走几步,又往后退几步。
拉斐尔凭空建造了一座想像的宫殿。他几笔就在纸上画出了由瞬间印象所产生的构图。
不过,他在梵蒂冈内殿的墙上还一笔也没有画上去。
“请您坐到凳子上,让少许阳光照到您的脸上。”他对伊姆别利娅说。
她的面容在发生多么奇特的变化啊!它似乎从内部放射出光辉:眼睛闪耀光芒,皮肤舒展润泽,头发金光灿烂。她坐在那里,侧身对着拉斐尔,她的右手微微抬起。
“对,就这样,伊姆别利娅小姐。”他一边画,一边说。“我将严格按照顺序画梵蒂冈内殿的壁画。各幅构图的草图都必须事先准备好,至少得画出基本特征。在这之后才能往墙上画《教义辩论》。”
“这一切都得由您一个人来做吗?”
“我在将最后的图样交圣上审定之前,得加工好各张草图的细节。
应让圣上一眼就能看清全部构图。什么叫做细节呢?这既是指手指的动作,也指衣服上的皱折和人物的面部特征,譬如说萨福的侧面像。其实,这就是您的侧面像,伊姆别利娅小姐。”
她站了起来。
他现在已不再观察伊姆别利娅了。他走到篱笆边,停了下来,陷入沉思。花工已经剪除了这儿低矮带刺的灌木,开辟了一条穿越翠绿密林的小径。拉斐尔围着将要修建房屋的地方转了一圈,暗自计算和寻思,这房子的哪一面在几点钟时会被阳光照到。
晚祷钟声响起时,他回到吉基和伊姆别利娅那儿。
“我们该上去坐车了。”吉基说。
拉斐尔将树枝拉开,以免它们挂住伊姆别利娅的披风。他们在上车之前,从坡顶观看横卧在下面的花园,各自都在自己的想像中构筑未来的别墅。伊姆别利娅抬起头来,轻声说道:
“拉斐尔先生,请您别急于作出最后的决定。我不希望您冒被罗马众口议论的危险。我不愿像您这样的大师因为我而感到不快。”
“萨福不是圣人,也不是为了信仰而受苦受难者。她是个女诗人。
而且,如果我对她的理解不错,她不吝啬爱情。草图上目前只勾出她的形体,她的面目还未确定,如同其他形象的面目一样。萨福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到目前为止,连她的大理石雕像也没有发现。或许,我能在这儿完全作主,凭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她的形象来。如果小姐您有时间,而我的拜访又不致给您增添麻烦,我想再为您画几幅速写像。”
“明天行吗?”
“圣上叫我明天午饭前到他那儿去。他将在处理要事的间隙接见我。我不知道接见的确切时间,也无法预测会持续多久。如果他能早些放我走,我会叫学徒来报告。”
伊姆别利娅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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