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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人传记(64部)

凡尔纳

第十五章 黄昏岁月

 1884年凡尔纳一家那次显赫的地中海之旅,尽管遇到许多困难,却是儒勒·凡尔纳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次旅行,因此大家都挺开心。旅行归来,他精神振奋、意气勃发,未待消除旅途疲劳,带着浓重的大海气息投入创作。不久《辛提亚的飘流物》和《马季斯·山道尔》面世,征尘未除,又埋头《征服者罗伯尔》写作。

 1885年3月8日,凡尔纳家举办一次化妆舞会,以“补偿奥诺丽娜因病没有参加1877年那次舞会的失望”。

 舞会在夏尔·杜布瓦街那座“豪华住宅”里举行,“环球大旅舍”牌匾高高挂起,注明“免费供应饮料、膳食、无偿提供跳舞场地”。男女主人打扮成名厨,在大门前亲自迎送各路宾客。当年,儒勒·凡尔纳五旬有七,略微有点发福,面带微笑、喜气洋洋,不时说上几句得体的诙谐妙语,尤其增加了节日欢乐气氛。奥诺丽娜虽年过半百,风韵犹在,迷恋并善于迎来送往,并且做一手好菜,更是锦上添花。

 这次舞会取得了出乎预想的成功,此后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向奥诺丽娜的沙龙,说得确切点,是慕儒勒·凡尔纳大名蜂拥而至。当然,当年的沙龙均以女主人为中心,好喝好招待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1885年,沙龙高朋满座,亚眠名媛雅士,衔尾到来,也有亚眠以外地方的来客,免不了要破费一些。儒勒·凡尔纳每每参加沙龙活动,彬彬有礼,热情又不失分寸,不时说几句妙语,引起一片欢乐。但他照个面,很快不见其踪影。奥诺丽娜有些懊悔,只好独立支撑。奥诺丽娜不甘寂寞,钟爱社交活动;儒勒·凡尔纳尤喜独处,喜欢坐在写字台前,在幻想中寻找乐趣。二人各自去做他们最愿意做的事,看来合理又合情;互相支持又互不干扰,叫做各得其所,自得其乐。不过,这里好像缺点什么,缺什么?这就引出一个故事来。

 这个时期,儒勒·凡尔纳的一大快事,便是去巴黎,找出版商埃歇尔,二人品茗论道,促膝长谈。有时在他的出版公司,有时在塞夫勒,有时在饭店。他与埃歇尔交流思想,听取意见,二人以诚相见,成为忘年之交。这种交谈,丰富了他的创作源泉。此外,据有人推测,凡尔纳还有一个亲密无间、交换思想乃至感情的朋友,并且有舒适的栖身之处。这是什么样的人呢?是男朋友,还是女友?

 首先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奥诺丽娜一方的亲戚,阿洛特·德·拉·菲伊太太。她说,儒勒·凡尔纳是否有一位女性“灵感启示者”?此事,是那位“灵魂启示者”在弥留之际透露出来的秘密,即当时她的遗嘱中说把她的遗产全部留给儒勒·凡尔纳;而凡尔纳拒绝接受。由此,这位神秘的女人,才从幕后走到前台来,可惜,她带着厚厚的面纱,只见到她的影子,未现庐山真面目。她依旧是个谜。

 据让·儒勒·凡尔纳说,菲伊太太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他说,他“不小心把名字告诉了菲伊”,并说“他当时把她的名字忘掉了,是他一个哥哥提醒的”。

 关于这位“灵感启示者”,只知道她叫迪歇纳,此外所知甚微。她是什么样的人,背景如何,她是何时何地在什么情况下与儒勒·凡尔纳相识的,又怎么成为莫逆?她是位演员?是不是凡尔纳当剧院书记时相识的?还是南特时期的同窗学友,抑或是青梅竹马时期的朋友?她多大年纪,长于或幼于儒勒·凡尔纳?她是位多情美艳的女人,还是严肃正派的贵夫人?她是雍容大方,还是小巧玲珑?她是澹雅有度、温文尔雅,还是婀娜多姿、楚楚可人呢?她是独身还是丧偶?是否无子嗣?否则为什么把遗产留给儒勒·凡尔纳呢?如此等等,仍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家族传记作者和其他作者乃至报刊记者,多少年来都在寻根问底,历经近百年的努力,所获甚微。真像菲伊太太所说:“在沉默的背后,不管演出过什么样的悲剧,他不允许这类蜚语在他去世之后仍然残留。”为此,凡尔纳两次搬家,即1882年从朗维尔林阴道44号搬出,后来1901年从夏尔·杜布瓦街又搬回维尔街。两次搬家故意销毁了许多信件、手稿、照片、文件文书类的东西,可疑之物,片纸不留,十分彻底。

 综合起来,这位迪歇纳并非像人们惯常推测那样是位美艳俏丽的多情女子,而是一位豁达开朗、严肃正派的夫人。凡尔纳可以把他的小说题材的构想,与她交谈,她能给他某种启示,同时还能为他提供安静舒适的创作条件。她住巴黎近效风景区阿尼埃尔,与北京郊区香山类似。许多年来,那么多的人追讯迪歇纳其人其事,并无所获。据让的推测,迪歇纳可能是南特的望族,有可能是青少年时代的熟人。她比凡尔纳早逝20年,他们是同辈人,她的年龄可能比他大。英国作者科斯洛,曾到阿尼埃尔,也去过南特。阿尼埃尔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地方,从巴黎坐车一小时便可到达,是夏季水路旅行的好去处。此地有众多别墅、酒家和设备齐全的旅馆,其中“城堡”旅社最著名。南特博物馆负责人对他说,他们查不到有关迪歇纳女士的任何文字记录,作者也无法找到她的墓地。

 可以肯定的是,迪歇纳女士与儒勒·凡尔纳之间确实有一种理智上(当然也有感情上)的亲密关系,她是一个有水平、有见地的对话者,一种“持久的友爱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这一点不可轻易加以怀疑”。

 从他的《喀尔巴阡城堡》这本隐约献给迪歇纳的小说可以看出。那种对艺术和智慧的炽烈的爱,与作家与他亲密女友之间交往所得到的欢乐是大体相似的。当然他爱的不是小说中的歌声,而是女性的直觉智慧。当他独自坐在写字台前提笔创作的时候,他的耳边可能重现这位“灵感启示者”柔和悦耳的声音;当他回忆如烟的往事的时候,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她的音容笑貌。从小说的主人公之间关系看,“他爱她,但从来没有启口,而且自己也不肯承认。这是一种双方都没有表白过的爱情。”

 据让说,奥诺丽娜得知这个女人的存在,并没有“嗔怪作怒”,甚至“不闻不问”。这件事对奥诺丽娜无疑“更有利”,因为,她“对作家的影响更大了。”又据让说,当着他的面,祖母取笑过他祖父,说他“非常熟悉去巴黎的列车时间表”。

 迪歇纳夫人之死,给作家带来“莫大的悲愁”(让)。儒勒·凡尔纳“似乎正与一种神秘的绝望感作斗争。在外面,强做笑容,显得快乐的样子;但在家,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心思重重,他把自己的内心悲苦深藏密锁……”

 (菲伊)。作家自己也承认:“……我无法忍受这些痛苦,我的性情完全变了,并且我永远也不能从命运给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致弟弟保尔的信)“您了解我的悲伤。”(致出版商埃歇尔的信)

 虽说1884年、1885年,诸事比较顺利,作家的“生活曲线达到了顶点”,声誉日上,可以说达到声名煊赫的程度,但作家个人从不为荣耀所累,沾沾自喜,自我陶醉。他不只一贯视荣耀为身外之物,而且看作是一种赘疣。

 我们说过,迫于经济拮据,家庭开支入不抵出,儒勒·凡尔纳于1886年2月15日以23000法郎低价卖掉圣米歇尔3号之后,心中空荡荡的,恍然若失,从此与大海隔绝,接着又失去心中所恋的“灵感启示者”。其情凄凄,其苦昭昭,使他永远无法恢复过来了。

 常言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儒勒·凡尔纳尚未从打击中苏醒过来,又一次更大的打击迎面而来,从此他的健康情况急转直下,永远地把他禁锢在亚眠。

 1886年3月9日下午六时半许,儒勒·凡尔纳正在返家途中,他从巴黎路拐过来,步入夏尔·杜布瓦街。在灯光下,他虽年近六旬,依然精神抖擞,挺胸舒臂,步履有力;半新的黑礼服挺括平展,一尘不染;他那英俊端正的面容,温雅恬静,宽大的额头衬着灰白须髯,显得庄重肃穆;紧闭双唇,又那么刚毅,只有那双眼吐露出淡淡的忧伤……。当他打开住宅大门上那扇小门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石阶上。儒勒·凡尔纳回头张望,一个人正举枪对他射击。第二枪击中他的腿部、子弹嵌入胫骨。凡尔纳不顾腿伤巨痛,扑向开枪人。此时,他的邻居弗雷先生路过,立刻冲上来一起捉住凶手,解除其武装……

 按儒勒·凡尔纳的生活惯例,无论冬夏,早晨5时起床,立刻投入写作,9点早餐后,修改书稿,或接待客人。中午12时钟响,他拿起礼帽走出家门,绕过几条街,来到工业家协会图书馆的专座,翻阅报刊和学术报告。5点一到,立刻打道回府。从路程上看,不至于6点半到家。于是,另一个说法出现了,说参加亚眠学会的例会,由于报告拖长而迟归。3月初,晚6时半,天色已晚,到了黄昏。看来后一种说法,接近实际。

 当夜,凡尔纳的律师戈德弗洛瓦,立即给小埃歇尔发信,报告凡尔纳伤情。此时,在蒙特卡洛的老埃歇尔病情恶化,濒临垂危,小埃歇尔正在他身边。

 儒勒·凡尔纳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他正躺在自家床上,奥诺丽娜饱含热泪,米歇尔也在身边。医生说,子弹已无法从关节部取出,可能造成终身残废。今后的漫长岁月,他将一跛一拐废残生。从此他变成抛了锚的尼摩,拆断了翅膀的罗伯尔,放了气的费尔久逊……

 关于侄儿加斯东为何开枪射击他尊敬的伯父,其说不一,较为公正的说法是加斯东患有精神障碍症,导致这种悲惨的结局。

 儒勒和保尔,年龄相仿,相差16个月,按中国说法叫做“挨肩”兄弟。兄弟二人自幼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相互信赖。保尔当过海军军官,参加克里米亚战争,达到安的列斯群岛,1859年结婚脱离军队,做证券经纪人。

 保尔有三子一女,长子加斯东下依次为莫里斯、马塞尔和幼女玛丽。莫里斯和马塞尔终日沉迷在“世纪末那种资产阶级追求的享乐生活”中。正像米歇尔没有给儒勒带来欢乐一样,这两个儿子也给保尔增加许多烦恼。只有加斯东,既聪明又勤奋,在校出类拔萃,毕业后在最高法院、外交部任职。父亲和伯父把希望寄托在加斯东身上了。

 加斯东的严肃认真的性格,与两个弟弟的轻浮和米歇尔的鲁莽形成鲜明对比。因此,伯父十分器重他。就是这个知书达理、为人处事非常得体的侄儿,竟突发精神障碍症。那一天他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后,绕道来到亚眠。加斯东说,后面有人追打他,要求伯父保护,可伯父说后边无人追赶。他说连伯父也不肯保护他,就向他连开两枪。待保尔闻讯赶到,问他为什么开枪射击他尊敬的伯父。加斯东改了口,说伯父进不了法兰西文学院,他想用这种方法提高伯父的声誉。此说同样不合情合理。

 加斯东的举动,不仅造成伯父终身残废,使保尔和儒勒对下一代人的期望落空,而且使他自己的宝贵青春年华和此后一生在精神病院消耗殆尽,第一次大战期间死于卢森堡一家精神病院,草草了此一生。1897年保尔逝世后,加斯东病情日趋稳定,莫里斯常把哥哥接出精神病院,也不时到伯父家吃饭。此时,他的举止行为正常,也从来没有提及他那次妄动行为。

 加斯东可能产生一种压抑感觉,这倒不是伯父要求他过于苛刻,而是伯父的声誉,像生长在参天大树下的小树一样(如果树木也有感觉的话)。这一点,我们从1884年那次地中海之游时加斯东所做航海日记中已初露倪端。一种精神障碍症的发生,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来,乃是长期积累和演变的结果。

 儒勒·凡尔纳的枪伤化脓,子弹嵌在膝盖下,无法取出。当年X光尚未在医疗上应用,无法确定子弹确切位置。他不得不躺在家里休养。恰恰在此时,接到埃歇尔的噩耗,1886年3月17日,即他受伤的第8天,他的良师益友,撒手西去。儒勒·凡尔纳一下子惊呆了,好半天一言不发,而后声泪俱下。

 从1862年起,这位有魄力有抱负的出版家“发现了”他,并引导他“或许还管束过他”,但一直支持他,把他“造就成”现在这样的名作家。埃歇尔是凡尔纳充分信赖的知己,相互帮助的真正朋友,他们是共存共荣、志同道合的挚友和诤友。如今老埃歇尔走了,对于凡尔纳是一种重重的打击,不啻是雪上加霜。

 老埃歇尔逝世后,由小埃歇尔子继父业,但小埃歇尔是位精明的商人,但不是作家斯塔尔(老埃歇尔的笔名)。他属于新的一代人,是更开拓、更精道的商人。儒勒·凡尔纳从儿时看着小埃歇尔长大的,因此二人相处怡然,个人关系也融洽。

 由于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不断发生,不仅使凡尔纳心境不佳,影响健康恢复速度,而且还继续恶化,到6月仍未愈合。10月允许他出外散散步,12月份又限制他的活动,不允许他走动,只好卧床静养。

 命运,是一种虚无飘渺的东西,触摸不到,眼看不见,时而离你远去,时而不召自来。有人诸事如意,事事顺;有人处处不利,处处倒霉。“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接踵而来的不幸事件尚未理清,又添新愁。新的一年来了,并没带来好运,1887年2月17日,儒勒·凡尔纳的母亲,凡尔纳家族的“老祖宗”,又走上黄泉路,长眠九泉。作家的伤情无转机,只好让奥诺丽娜只身前去南特处理善后。于是,凡尔纳“这个人口如此众多的大家庭的最后一线联系也断了”,致使这半残的作家,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

 当儒勒·凡尔纳刚刚好转,能够下地走动的时候,就倚着奥诺丽娜到南特处理老宅。他已阔别40年的故居,如今已空荡荡的。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每一件细物都唤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当他最后扣上这幢老宅大门锁头的时候,他内心一阵痛楚:他的生命又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然而,使儒勒·凡尔纳担忧和悲痛的,不仅仅是个人和家庭遭受的挫折和不幸,他还为人类社会命运的前途莫测、科学技术成就被用来危害人类本身而忧心忡忡。进而他明白,过错不在科学技术本身,也不在发明家和科学家身上。他认为是那贪得无厌的资本家的罪过。

 他伤愈之后这几年,发明家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小说中。然而,此时的发明家再也不是昔日那种生机勃勃、乐观向上的新世界开拓者和建设者的英雄形象,而是资本家卵翼下的奴仆。如果他们不是《蓓根五亿法郎》中邪恶的舒尔茨,那也是个私欲膨胀的疯子,如《迎着旗帜》中那个自命不凡的爆炸物发明家、《巴萨克考察队的奇异历险》那个狂妄自大的发明家;他们最后时刻良心发现,与暴君和野心家同归于尽。而在《流星追逐记》中那胡里胡涂的工程师自甘受人剥削。

 从前,儒勒·凡尔纳曾梦想过科学技术和工业化能给人类社会带来好处,认为这样的社会能从自然界获得财富,从而改善人类生活。后来他认识到,在现有制度下由于对财富的无止境的追求,必然导致少数人大饱私囊,多数人只能得到残羹剩饭,并预感到“以大部分人的贫困为代价换取一小部分人的虚假繁荣,必然导致混乱和战争”。

 随着个人连遭不幸以及他对人类社会前景莫测的忧虑加深,加之偏安外省小城远离世界,这些年他对世界民族解放事业关注越来越少了。也许他进入了黄昏岁月,无力关心大千世界。

 19世纪80年代以来,法国殖民主义后来居上,在非洲,在远东,发动殖民战争的次数和规模大大超过老牌殖民大国英吉利。1883年,法国殖民军远征东京,占领上交趾,从而占领了越南全境。1884—1885年,又发动了中法战争,在越南境内谅山战役,清军大败法军,同时法国殖民军入侵台湾,又被赶下海。由于清王朝昏聩腐败,却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1883—1896年,法国殖民者历经10年发动两次战争终于吞并马达加斯加全岛。1884—1885年,法国殖民者又夺取了喀麦隆和多哥。1887年,法国拼凑印度支那联邦,把越南和柬埔寨置于它的全面控制之下,1893年又强行把老挝拉入联邦。1891年,法国又夺取索马里。1896年英法签订湄公河协定,预告两国在东南亚瓜分完成,划定各自的势力范围。1900年,八国联军(英、美、德、法、俄、日、意、奥)进攻中国,奸淫烧杀掠夺,1900年8月14日攻陷北平……

 可惜,年迈的作家,随垂暮岁月到来,他的政治视野越来越窄了,越来越远离他早年的理想,对未来的美好世界的期盼越来越失望。但是,凡尔纳先生越来越多关注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利坚合众国。他认为,世界上一切罪过在于人的贪得无厌、物欲横流。

 1885年,美国《纽约先驱论坛》老板约翰·贝内特请求儒勒·凡尔纳为美国读者写一篇小说,预测千年后的美国。该报是当年世界首屈一指的大报。报纸老板并非以传播知识、传播信息、教育人民为宗旨,而是赢利为目的,长于制造轰动效应,颇受市井欢迎。这位老板有句格言:如果狗咬人只是一则新闻,倘若人咬狗,那便是一条轰动效应的爆炸性要闻。

 儒勒·凡尔纳当时并未予理睬,1888年,他才与米歇尔合写一部中篇小说,名叫《2889年一个美国记者的一天》。

 作家指出,他所描写的2889年的美国记者的一天,是一个当代美国亿万富翁所向往的“理想国”。小说故事发生在横跨欧美大陆、世界惟一超级大国“中央堡”,海外诸国皆臣服这个美元帝国,惟其马首是瞻。能与其分庭抗礼者,惟有俄罗斯和中国。英国尤其可怜,俯首帖耳,亦步亦趋。美国主子放个屁,它说“好香”,与今日现实对比,何其相似乃尔!英国几乎成为美国的一个郡。

 作为小说主人公,“报业大王”王朝后裔、亿万富翁、“世界论坛”老板兼主编,实际上乃是“中央堡”的“太上皇”,29世纪的大半个世界和全部高技术都为他的利益效劳,围绕他的喜怒哀乐转。他通过可视电话与从大西洋隧道去欧洲到巴黎的妻子通话。他家的洗手间全部自动化,能为他洗澡、按摩、梳理和穿衣服;并建有专门通道把他一直送到办公室,他不用举手投足;亿兆次计算机瞬间能计算出所获利润;云端发光技术显示字幕为他作广告;时速近千公里的飞机把他送到尼亚加拉电站;医生用一个新胃替代他生病的胃(因为过多地吃山珍海味,胃也需要休养一番,以备更好地工作);一按电钮,浴盆自动开进房间。作家在这里开了个玩笑,他的职业美人妻子正在沐浴,他一按电钮,浴盆连同赤身美人一起开进房间……

 他编辑部的专门大厅里“数百名作家正向读者朗诵小说……”报纸广告通过云端字幕向全世界播发。据说,这项新技术是用3个美元从一个穷困潦倒没有钱吃饭的发明家手中购得。碰巧这一天碧空万里,无一云丝,令工程师束手无策。“报业大王”下令科学编辑部气象处,令其加速制造出人工云。

 “大王”岂能靠天吃饭!

 “大王”又问天文学家火星上有何要闻?答曰“那里的‘驴子’战胜了‘大象’!”“大王”捧腹大笑,他们是从我们这儿学去的,而且学得不错,应于嘉奖。“驴子”或“大象”都是我们一家人……

 儒勒·凡尔纳此时不过刚过花甲,却已过早跨入垂暮大门。腿伤久治不愈,不得不倚手杖行走,一跛一拐,格外吃力;由于糖尿病和白内障,一只眼完全失明,另一只视力大大减退,读书写作十分吃力。虽然如此,又被困在边陲山城,与外界接触减少,视力日益衰退,他却心明“眼亮”,对纷繁世界的本质的认识越来越透彻。

 1895年出版的《机器岛》,一方面可以说是乘大东方号旅行的回忆,另一方面,主要的是,作家为资本主义制度勾勒出一幅风景画。小说故事的发生时间,是美国星条旗的白五星增加一倍的时候,此乃由于“加拿大、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直至巴拿马运河等并入美国版图”。

 全岛由27万个钢箱构成,总面积为27万平方公里。岛上覆盖沃土,可以生长各种植物。岛上风格各异的现代化建筑是由铝、人造大理石和空心玻璃砖材料构成。两座500万马力的动力驱动机使机器岛自由航行。岛上有一切先进的设置,全天自动供应水、电、热汽、冷风;还有一个人造月亮高悬夜空,自然有时不免有两个月亮当空交相辉映。此处不愧为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岛上尽是亿万富翁、工业巨头、金融大亨。穷人和为他们服务的工人是严禁入岛的。他们夜夜狂饮欢歌,享受人间最好的环境,吃尽世上美酒佳肴,声色犬马,无有不尽其极。可是,富豪各怀心腹事,尔虞我诈,左舷企业家想用机器岛运送商品,右舷证券大王想把它变成法国式的休养胜地。天主教徒和新教徒怒目而视,虎视眈眈。双方各自成立政党,各自选出一个首领,各行其是,发出相左的指令,机器岛像陀螺一般旋转,最后一分为二,沉入海底。

 机器岛的航行路线,使读者了解太平洋各岛屿的地理和历史知识。小说的主题是“这个岛上的天地”集中地演出了“资本家间永不停息的人间喜剧”。由于他们愚蠢、贪婪和狂暴摧毁自身生存基础。他们之间的疯狂竞争、傲慢无礼和政治野心酿出一幕悲剧。这是对“美国巨人和美元文明”的批判,也是对“西方社会的批判”。

 这几年,儒勒·凡尔纳的小说,题材庞杂,风格各异,好像出自多人手笔,故而社会上流传说,凡尔纳也和大仲马一样是“工业流派”,有一个写作班子。殊不知,此时作家由于“创作灵感衰减”,有时似乎连题材也找不到,不得不炒“冷饭”。例如,《鲁滨逊学校》只不过是《神秘岛》的“淡淡的遥远的反光”,而《两年假期》又是《鲁滨逊学校》的“替代作用”的作品。

 人生自古无坦途,只有不畏艰险、百折不挠、勇于并善于探索的人,才能成为生活中的强者。儒勒·凡尔纳便是这样的强者。他1848单枪匹马闯入人才荟萃的巴黎,十年寒窗,十年苦斗,历尽风风雨雨,尝遍了人生苦辣酸甜,也品味过名扬四海,享誉全球的盛遇,又体验到遭受冷落的苦痛,而今又屡遇不幸,落到智尽能索的地步。

 我们说儒勒·凡尔纳是生活中的强者,因为克己自强,自律甚严,他不被病痛压倒,也不被挫折屈服,他抑制心头的悲愤,强忍疾患之苦,全身心投入创作,寻找失去的自我。我们说儒勒·凡尔纳是生活中的强者,当他一只眼已完全失明,另一只眼勉强能看见东西的时候,靠顽强的毅力,“尽力把字写得清楚易辨,苍劲有力”;当他写字的手因痉挛而麻木,用半个身子趴在写字台上才不致倒下去的时候,仍笔耕不辍。在《北方反对南方》、《喀尔巴阡城堡》、《拉孔达的微笑》和《机器岛》又部分地恢复了他昔日的活力,虽然前两部书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机器岛》又恢复了幽默感。幽默,是作家性格中的显著特点,而这种特点也表明他的活力。他保留并培育这种品质,我们可以根据他作品中幽默色彩描画出他的生命力曲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且,我们看到,凡尔纳只有在创作中,才可以倾诉他心中的积郁和悲愤,才可寄托他的期盼和理想,他只有在创作中才能摆脱现实的烦恼,冲淡或暂时忘却他的忧虑和不安,忘却身上疾病的痛苦折磨。

 然而,这时他已觉察到他的作品使读者受到震动的时代已成过去,也感到自己渐渐被世人遗忘,他的作品日益遭到冷落。

 儒勒·凡尔纳的生活也不总是绝望和失意,除了在创作中能得到一些慰藉外,家庭生活也不都是烦恼。19世纪90年代初,鲁莽任性的米歇尔变得沉着冷静、逐渐成熟了,而且儿媳知情达理,能够控制她的丈夫。父亲与儿子一家密切了。每当他去巴黎时,与富于幻想的儿子和头脑清楚的儿媳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两个小孙孙在他身边嬉戏,使他感到做祖父的乐趣。1893年,米歇尔一家来到亚眠,与父亲同住8个月。儒勒·凡尔纳一向自持甚严,感情不外露,虽然也喜爱孙儿,但他总是把“感情隐藏起来”。当家人无意中发现他倚在面对花园的窗台“专心致志地偷看年仅四岁的幼孙(即让·儒勒·凡尔纳,《凡尔纳传》作者)玩耍时”,“无不感到惊讶”。

 1895年,小仲马,那位自认“很久以来一直爱着您、把我称做您的兄弟”的好友,也离开了人间,无疑给他带来一份忧愁。

 作家1896年发表一部新小说《迎着旗帜》。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化学家,他发明一种到那时为止威力最大的新型炸药,其当量接近原子弹。他的发明没有被官方采纳,引起他强烈不满。由于他有精神偏执病,被一个神秘的野心家诳走。但他关键时刻,恢复了理智,爱国心使他拒绝向法国军舰开火,最后自爆与那个野心家同归于尽。

 此后,儒勒·凡尔纳的健康每况愈下,剧烈的头晕、胃扩张、风湿痛、气管炎、哮喘、糖尿病折腾他四肢无力,心灰意冷。“我很少出门,变得像从前那样深居简出。年岁、残疾、病痛、忧虑,所有这一切使我变成一块铅锭。”“我写起东西很吃力,但这没有妨碍我努力工作。”(1896年10月12日致保尔的信。)

 正当儒勒·凡尔纳修改《壮丽的奥利诺科河》的时候,他得知保尔心脏病发作。但怎么也没有想到,1897年8月27日,保尔在布卢瓦家中猝然逝世。因为自己病重,没有能参加保尔的葬礼。弟弟的死,对他打击太重了,几乎难以承受。他给侄儿莫里斯的信中说,“绝没想到你父亲先我而去。”尽管如此,他仍咬紧牙关进行创作,他依旧像“一部上足了油的机器那样有规律的运转”,“依旧煽动着幻想之火”,并“绝不让它熄灭”。(1897年11月9日致小埃歇尔的信。)

 他也知道他在世的时间确实是屈指可数了。他感到四肢僵滞,只有头脑还算灵活。青年因为没有过去,他只憧憬未来;老人,再也没有明天,总是愿意回忆过去。儒勒·凡尔纳确实到了总结他一生岁月的时候了。他的一生有过辉煌,也有挫折,而挫折的份额也够多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诸多美好回忆,总是难以忘怀,还有尚特内的田原风光,还有那个捉蜥蜴的小山岗,那次离家出走又被父亲追回来,自己多么幼稚啊!还有卡罗利娜,那位使他人生第一次遭受爱情挫折的小表姐,她那姣好的面容,婀娜多姿的体态,轻颦微嗔,回眸凝视,如今仍历历在目。雨果初次接见,大仲马的青睐,《断草》在南特上演的得意忘形,多么可笑。蒙特马尔高地的岁月,玛耶小姐初次接触引起的灵魂颤动,巴黎歌剧院、公寓五楼上的不眠之夜,已经是那样久远,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还有证券交易所,多么荒唐无稽!无非是为养家糊口。由于得到出版商的信任,自己创造一种新的文学体裁,《气球上的五星期》、《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海底两万里》,多么振奋人心!如今这一切已成过去,不让进入“文学王国最神圣的地方”,读者与他渐渐疏远了,评论界早已把他忘记了,他成了老古董,历史的陈迹……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先后一一死去,看来,死亡谁也逃不脱。

 他感到自己已经脱离现实世界,也觉得他已被这个世界遗忘。他已无力去适应一个渐渐远离他、飞快向前突进的新世纪的到来。

 儒勒·凡尔纳及其《奇异的旅行》,所以始终有活力,乃是“因为他和他的作品已经提出了20世纪没能回避也无法回避的社会问题”,当然也是19世纪面临的问题。

 尽管作家怀着忧郁的心情看待人类进步,一直关心未来一代人,他为这一代青年贡献了毕生精力。他还忧虑地想:他们今后会不会变成忘恩负义之徒呢?

 但是,对他自己的忧虑做出乐观回答的还是他自己:

 “我们固然会死亡,但我们的行为决不会消逝,因为这行为永远存在其无限结果之中,过一天以后,我们的脚步便在沙石路上留下永不消失的足迹。没有前者,决不会有后者,未来是由过去不为人知的延伸组成的。”

 儒勒·凡尔纳老先生于1905年3月24日晨8时溘然逝世,走完了他一生坎坷的78个春秋。从此,他再也不必为儿孙生活操心,也不能再为人类社会未来发展前途担忧了。

 作家逝世的前一年,百病缠身,老态毕露,看照片,与昔日英姿勃发的他对比,让人心酸。他的思想依旧十分活跃。可也反映出他的忧郁。1904年9月2日,他正在修改《世界主人》大样;10月15日,寄出《海浸》;12月12日致小埃歇尔的信中,仍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修改稿件。12月20日,又致信意大利评论家马里奥·蒂里洛,说他读过评论家在《那不勒斯》发表的评论他的作品的文章,深表谢意。

 当1905年2月8日迎来他78周岁也是此生最后一个华诞的时候,恰好他的新小说《世界主人》在《杂志》周刊发表。这也算做一种纪念。是巧合还是编辑特意安排以表敬意,就不得而知了。一个月后即3月17日,糖尿病又一次复发,且病情有增无减。3月20日,病危消息传到巴黎,散居在各地的家人匆匆忙忙来到亚眠。

 凡尔纳家的亲眷纷纷来到他的身边。病情一天天恶化,有时连周围的人也认不出来,甚至丧失意识。没有迹象表明,小埃歇尔来时,他认出这是位忘年之交的朋友。法国通讯社播发许多篇关于儒勒·凡尔纳的报道,据说报道的数量远远超过有关日俄战争的消息。巴黎一家杂志说,他又能认出他的三个孙儿。据让回忆,当家人聚集他身边时,他深情望他们一眼,这一瞥好像是说:“你们全都来了,这很好,现在我可以走了。”随后,他转身面对墙壁,泰然自若地等待死神的来临。这种恬静而又有勇气的态度给让留下深刻的印象。当年,让才12岁。让说:“当这一时刻来临之际,我也希望也能有一个如此惬意而宁静的终结。”儒勒·凡尔纳很快进入昏迷状态。

 儒勒·凡尔纳的葬礼于1905年3月28日举行,葬礼很隆重,有士兵,有学生,世界名流,也有政治家参加。德国政府派遣驻法大使,代表德皇陛下向“一位一向它不宽容的作家表示敬意”,“这使凡尔纳家人很受感动”。据科斯特洛说,在护送作家遗体去公墓的人群中,有一个英国人,与凡尔纳家族每一个人握手时,用不太流畅的法语反复说:“鼓起勇气,振作精神,经受住痛苦的考验”。后来有人说,他莫非是福克(《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显灵?又有人说,此人可能是英国著名科幻作家威尔斯。

 奥诺丽娜1910年1月29谢世,终年80,安葬在儒勒·凡尔纳墓旁。此后在南特和亚眠建了纪念碑,但不完全一样。1907年,米歇尔为父亲重新树碑。此碑由名雕塑家设计制作:大胡子凡尔纳,头发被海风吹动,从墓中裹尸布挺身而起,风度优雅,栩栩如生,一只手高高举起,指向未来,指向光明!

 墓碑题字:“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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