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尼夫人情变风波
1765年,一位年仅18岁的剧作家来到了费尔内,受到了伏尔泰的热情欢迎。一年后,他和一位演员出身的漂亮小姐喜结良缘。新婚之后,他又带着新娘再次来到了费尔内。伏尔泰不仅欣赏这位年轻有为的剧作家,而且对他善于演戏的妻子更是夸赞不已。他们愉快地住在好客的主人家里,年轻人把伏尔泰称为“伟大的爸爸”,而伏尔泰则亲切地称他为“小孩子”。“伟大的爸爸”和“小孩子”亲密无间,相互尊敬,他们或者一起争论感兴趣的问题,或是共同修改一些诗作、剧本。
这位年轻的剧作家就是拉阿尔普,他是伏尔泰晚年生活中一位有重要影响的人物。1767年,他的剧作《瓦尔维茨》因在法兰西喜剧院公演而小有名气。1772年11月23日,与伏尔泰结交了近60年的老友蒂埃里奥去世了,他是伏尔泰早年从荷兰回国后在律师事务所工作时认识的。蒂埃里奥没有文学才华,也不是很勤奋,但文学功夫还比较好,办事干练,伏尔泰成名后,他一直充当伏尔泰的代理人。蒂埃里奥的不幸离去,使伏尔泰失去了事业和生活上的帮手,他必须重新寻找新的代理人,而年轻有为、与巴黎上流社会和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都有较好关系的拉阿尔普便成了伏尔泰比较中意的人选。但是,在他正式成为伏尔泰的代理人之前,他曾引起伏尔泰和德尼夫人之间一场激烈的争吵,险些导致这对共同生活了26个春秋的“甥舅”决裂。
拉阿尔普住到费尔内的伏尔泰家中不久,德尼夫人便对这位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她把他看成知己,经常对他讲些心里话。她说自己一直向往繁华的都市生活,厌倦乡间的寂寞无聊,与年迈体弱的舅舅之间又缺少应有的感情交流,她感到十分苦闷和孤独。拉阿尔普同情德尼夫人的遭遇,常常被她充满感情的诉说所感动,他真诚地安慰她、关心她,并试图从感情上给她慰藉。不久,拉阿尔普成为德尼夫人的情夫。作为对情人的报答,德尼夫人把伏尔泰的一些手稿,包括《日内瓦内战》和《回忆录》交给他,这些手稿虽用笔名发表,但传出去肯定会给伏尔泰带来不少麻烦。1768年初,敏感的伏尔泰开始怀疑德尼夫人与拉阿尔普之间存在某种不正当的关系。他经常指责德尼夫人过分袒护拉阿尔普,但德尼夫人却不以为然。
1768年元月底,拉阿尔普前往巴黎旅行,他带走了《日内瓦内战》手稿,不久,这一手稿便在巴黎传开。消息传到费尔内,伏尔泰非常气愤。当拉阿尔普回到伏尔泰家中,伏尔泰严厉指责他偷窃自己手稿的不端行为,他辩解说,他是从巴黎住所附近的一位雕刻家那里得到的。伏尔泰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他不能就此放手。于是他马上托巴黎朋友达米拉维尔去与那位雕刻家对质,结果证明,拉阿尔普在撒谎,他与德尼夫人的暧昧关系得到确认。2月28日,伏尔泰严厉批评外甥女轻率而不负责任的行为,公开抨击她与拉阿尔普的不正当关系。德尼夫人大为恼怒,针锋相对地与伏尔泰发生激烈争吵,甚至还威胁说,要离开可恶的费尔内回到自由的巴黎。
第二天早晨,伏尔泰起床忙过一阵之后仍不见德尼夫人起床,上午10点左右他去敲她的房门,仍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他以为是外甥女还在与自己赌气,也没有在意,便到花园散步去了。中午时分,当他回到家中,仆人告诉他,德尼夫人、拉阿尔普和高乃依小姐已于清早离家出走。伏尔泰匆匆赶到拉阿尔普的卧室,果然人去楼空,但放在写字台上一封尚未封口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起来一看,原来是留给自己的,不看则已,一看简直令他肺都要气炸,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竟敢傲慢无礼地指责自己这位名高望重的老人。他大发雷霆,大骂拉阿尔普和自己不争气的外甥女。他向前来拜访的瓦格瓦埃抱怨并声明说要立即废除已签署的给德尼夫人年金的文件。激动的情绪过后,他又陷入了极度的失望和沮丧之中,他心灰意冷,觉得一切努力都是多余的了。当天晚上,在写给里舍利厄公爵的信中,他把自己描绘成为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数日之后,他的怒气渐渐消退了。他给德尼夫人写信,请求她回到费尔内,他说,没有她的费尔内是令人厌烦的,如果她不立即回到费尔内,他将开放自己的别墅,作为贫困哲学家们的旅店,以便减轻自己的孤独。伏尔泰又给朋友写信,表示愿意原谅拉阿尔普的错误,希望他们规劝德尼夫人回心转意,并保证暂时仍为她提供年金,一切事情可以重新协商。
德尼夫人到巴黎后,便立即选准一处优雅的住所进行装修,不明真相的人们以为伏尔泰马上就要返回巴黎了。伏尔泰本人的确一直想回到阔别已久的首都,德尼夫人也早已不想呆在边陲的凄凉小镇,她曾劝告舅舅直接向外务大臣舒瓦瑟尔申请返回巴黎。在晚年已把名誉看得高于一切的伏尔泰不想让别人产生他向政府乞讨的印象,因而坚决拒绝了外甥女的要求。这次她只身来到巴黎后便积极四处活动,她首先通过好友向国王的新情妇德巴利夫人说情,请求路易十五允许伏尔泰回到巴黎。路易十五根本就不想让伏尔泰回到自己的眼皮底下,尽管他宠幸的新情妇讲情,也无济于事。德尼夫人转而又求舒瓦瑟尔公爵夫人帮忙,公爵夫人胆小怕事,不愿涉及与伏尔泰有关的事,惟恐这样做对丈夫的前程不利,因而她也婉言回绝了德尼夫人的请求。一系列的努力失败之后,德尼夫人非常懊恼,在巴黎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伏尔泰的崇高声望和巨大财富,使德尼夫人不可能与她舅舅脱离关系。她不得不给费尔内的舅舅写信,为了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她说,她是被伏尔泰逼走的,她曾孤独地依附他26年并始终忠诚不渝。她还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建议他们既不到巴黎也不再住到费尔内,而搬到日内瓦住到法国驻日内瓦领事马歇尔·汉尼的“法国公馆”里,这样,不但可以享受浪漫多彩的城市生活,甥舅俩仍可相依为命。德尼夫人暗示,他们在日内瓦将保持各自的独立性和自由。德尼夫人早年与汉尼先生也有暧昧关系,伏尔泰曾略有所闻,为了避免爱米莉的悲剧重演,他坚决拒绝了德尼夫人的建议,并在给她的信中明确提出,她要么在巴黎待下去,要么回到费尔内,没有第三种选择的余地。
无依无靠的德尼夫人迫不得已,只好同意回到费尔内。她表示讨厌费尔内缺乏教养的男仆,特意从巴黎雇了一位穿白衬衫、身无异味、举止乖巧的仆从。1769年10月27日,她悻悻不乐地回到了伏尔泰的身边。
已经75岁高龄的伏尔泰,健康状况良好,甚至连视力和听力均没有减退。这与他独特的养生之道大有关系。他每天工作20个小时,睡眠很少。由于他改不了爱吃肉馅饼和甜食的习惯,只得喝大量咖啡来助消化,有时一个下午就得喝20杯左右,这大大影响了他的睡眠。他吃得很少,午餐非常简单,仅吃点巧克力,喝点咖啡充饥。他惟一的主餐是晚上9点或10点的晚饭,当然,偶尔也有例外,如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他最爱吃小扁豆,爱喝味道鲜美的汤,稍微吃一点羊肉,对糕点不太感兴趣,因病忌食时,只吃点鸡蛋和乳清。他得过胃病,消化不良,一直胃口不好,没有享用传统大菜的口福,无法忍受酱汁牛肚的味道,也难以咽下野鸡、家兔、野兔的肉末。他不喜欢吃烤鸽子,也不愿吃不带干皮的面包,习惯饮用一点点酒。伏尔泰自信,晚餐吃些粗菜淡饭易于消化,使人睡得香甜。他睡觉的习惯很特别,一般情况下,他吃过晚餐便马上就寝,只睡四五个小时,不过也有在床上躺十七八个小时的时候。他的枕边彻夜点着三支蜡烛,床上堆满了书籍,紧靠床边放着一张雅致的桌子,上面摆着开水、牛奶、咖啡、文摘卡片、纸张及文具盒。他想到一个问题,或者产生某种灵感,马上就拿取纸笔不停地写起来。他晚年很多犀利的政论文及一些文学作品就是这样写成的。
2. 法兰西和这个世纪的荣誉
1764年后,伏尔泰先后过了七十、八十的高龄,他的影响愈来愈大,声望越来越高。他不仅是法国文坛首屈一指的巨匠,在欧洲知识界也成为举足轻重的元老级人物。大家不再把他当作普通人看待,而把他视为法兰西智慧的象征。即使是一些著名宗教人物,也不会因他不顾教会的反对而上演某个猥亵的喜剧而贸然向朝廷控告他;在从前会把他监禁起来的大臣,此刻也得考虑对他处理不慎可能招致的不良后果,最多也只不过是写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对他提出批评而已。
伏尔泰年岁越大,他得到的荣誉也越多。有些荣誉简直就像从天而降,连他自己也莫明其妙。1770年2月,伏尔泰突然收到罗马方济各会托钵僧会长的几封信,会长决定吸收他为该团体成员,以感谢他对他所生活的地区教徒的帮助。授予他的荣誉称号是:“圣方济各会精神的儿子和人世间的教父。”伏尔泰之所以得到方济各会的青睐,据说是由于舒瓦瑟尔公爵从中斡旋的结果。伏尔泰得到这一荣誉,尽管出乎意外,但也非常高兴。他给达让塔尔、达兰贝尔、弗里德里希写信,兴奋地告诉他们这一消息,并且宣称他一直有自己独特的托钵僧的习惯。
1769年,圣朗贝发表了题为《四季》的叙事诗,高度称赞伏尔泰一生的文学成就。他还着重肯定了伏尔泰在《亨利亚特》等史诗上的伟大成就,认为伏尔泰在戏剧创作上的贡献,要超过拉辛和高乃依,他的历史著作和哲学著作描绘了所有时代和所有国家的风俗,第一次把人类的智慧史作了系统的总结。伏尔泰不仅是自己所生活时代的巨匠,而且如果在以前的任何时代也是第一流的大师。
伏尔泰对自己以前的情敌突如其来的称赞不知所措,在给圣朗贝的感谢信中他说,他已很久没有读到如此使自己快乐的东西了。四季变化的题材以前曾被英国作家汤姆逊写过,圣朗贝也承认自己受到过这位英国诗人的启发。1769年7月,伏尔泰在《法兰西信使报》上发表文章,认为圣朗贝要优于汤姆逊,因为后者的田园诗只简单描绘了四季的特色,而前者却解释了人们在每一季节应该做什么。法国四季变化比英国复杂得多,因而用诗歌也难以很好地进行描绘,何况圣朗贝是用韵诗的形式写的,这与汤姆逊的无韵诗相比,难度更加大一等。但是圣朗贝的《四季》诗仍然写得很优美。伏尔泰甚至还夸大其词称它是超时代的作品。很明显,这些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辞主要是为了报答圣朗贝不计前嫌、仍然对伏尔泰无限景仰和崇拜的友好情谊。伏尔泰与圣朗贝的关系虽然一度因为爱米莉的死而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但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中断,在后来的岁月里,尤其在伏尔泰的晚年,他们一直是好朋友。
受圣朗贝《四季》诗的影响,伏尔泰沉寂了多年的诗兴又开始勃发。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他放下了手中许多工作,把精力集中到了诗歌的创作上,接连发表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诗篇。这些诗篇生动描绘了乡村的恬静、优雅的隐居生活,抒发了自己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在一首《致圣朗贝先生》的诗中,他称《四季》这首感人肺腑的诗歌增加了他对乡村生活的热爱。15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远离闹市的乡野,对这里的土地和纯朴的乡亲,已有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他表示他倡导和支持的移民开垦土地的工作,将比自己的文学作品发挥更大的作用。对普通劳苦大众来说,物质生活的脱贫致富比精神生活的充实更有吸引力。
伏尔泰在领导启蒙运动的同时,还在费尔内致力为当地普通人谋福利,这一工作使他成为第一位身体力行的启蒙思想家。他积极宣传自己的启蒙理想,努力实践自由平等的主张。他在费尔内的一举一动不仅引起法国舆论的关注,而且也为整个欧洲所瞩目。他被宣布为法国的天才和法兰西民族的骄傲,他的巴黎友人发起了为他建造纪念像的活动。
1770年初,在日内瓦驻法国外交代表雅克·内克尔的家里,17位哲学家欢聚一堂,他们包括达兰贝尔、絮阿尔、爱尔维修、狄德罗、马尔蒙代夫等著名人物。在餐桌上,支持启蒙事业的内克尔夫人提议,为了向伏尔泰表示崇高的敬意,大家集资为这位老人塑像。这一建议立即得到了在场哲学家们的一致赞同。他们决定把这一工作委托给当时法国最优秀的雕塑家皮加尔。1770年4月,内克尔夫人正式向伏尔泰通报了这项荣誉,她说,这一活动已经得到40多位朋友或崇拜者的捐款。卢梭听到这一建议后,也立即作出了积极的反应,虽然他与伏尔泰长期不和,但是他仍尊敬伏尔泰在文学上的成就,他认为为伏尔泰雕像“这是法兰西和这个世纪的荣誉”。后来,俄罗斯女皇叶卡特琳娜、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波兰前国王斯坦尼斯瓦夫和丹麦国王也先后加入了捐款人的行列。伏尔泰得知这一消息后非常高兴,尤其使他感到满意的是居然还有这么多欧洲国王为他捧场。他幽默而又不无遗憾地说:“我有了一手的王,但我应当胜这一局。这个荣辱交错,黑白相映的生涯,你不觉得敬佩么?在我的四王之中没有一个南方之王,你不觉得遗憾么?①”
① 参见傅雷译:《服尔德传》,载《傅雷译文集·老实人》,第481页。
弗里德里希可能是考虑过去确实有负于伏尔泰,他对捐款塑像的工作尤为热心。他不但迅速寄来了捐赠款项,而且还写了一封信对伏尔泰进行高度评价,他请求达兰贝尔在法兰西学院宣读这封热情的来信。弗里德里希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伏尔泰得到的最美的纪念碑是他自己树立起来的,他的著作将比圣彼得教堂、罗浮宫或人类的虚荣曾献给永恒未来的一切这样建筑都会存留得更为长久。”②
② 参见葛力等著:《启蒙思想泰斗伏尔泰》,第328页。
雕塑家皮加尔与伏尔泰一样,是古典主义的崇拜者。他把为伏尔泰造像看成是国家和人民的重托,认为伏尔泰的塑像必须完美体现法兰西民族的智慧,展示给人们的应该是一位智者的形象。经过多次精心的构思,皮加尔为伏尔泰设计了一座裸体坐像。
晚年的伏尔泰格外消瘦干瘪。对他干瘪的程度,后来撰写《法国历史轶闻》的勒诺特尔有过夸张的描绘。他说伏尔泰死后若干年,当人们开启他的棺柩捧出骷髅时,在场的人居然还认得他。
皮加尔最终完成的雕像是一位一丝不挂、半坐着的形销骨立的老人。它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了伏尔泰的相貌气质,成功地展示了一代哲人的风采。伏尔泰本人对塑像也感到满意,他自我解嘲地说,不论穿衣还是裸体,他的干瘪的身体都不会再对夫人太太有丝毫挑逗。马尔蒙代夫为这尊雕像题献了一首诗,他热情称赞皮加尔把伏尔泰塑造成了一位反对无知、反对狂热哲学和狂热人类的健壮的运动员。
在伏尔泰生命的最后时光,还有两位著名的雕塑家曾经为他塑像。1776年,罗马教皇派弗朗索瓦·马丽·彭赛到费尔内,为伏尔泰制作一尊胸像。这尊胸像是以白色大理石为材料、以真人同等尺寸塑制的,它的胸部和肩部裸露,其他部位缠着衣饰,体现的是另外一种古典风格。当这一作品的复制品送到费尔内时,它的原型已经在巴黎与世长辞了。狄德罗非常敬仰这位启蒙大师,他晚年曾在自己的写字台边放着这尊伏尔泰胸像的复制品,可能是心理作用在作怪,每当他把眼光转向这位已经故去的伟人时,他都禁不住感到,伟人正在嘲笑自己写作的东西。后来,他不得不让人把这尊雕像请到了别的房间。伏尔泰的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甚至让狄德罗也畏惧三分。
1777年,曾经为狄德罗、卢梭和达兰贝尔等人塑像的著名雕塑家乌东也开始为伏尔泰塑像。1778年2月,当伏尔泰回到巴黎时,他征得老人的允许,抓住时机先为他翻制了面模。此后,他怀着对这位伟人的无比崇敬之情,夜以继日地工作,迅速完成了几件伏尔泰的胸像和全身坐像的创作。乌东于1781年完成的伏尔泰坐像,分别赠送给了法兰西喜剧院和俄国女皇叶卡特琳娜。后来人们对这些座像评价很高。伏尔泰端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身披古罗马式的长袍,从衣褶下可明显看出他瘦弱的体形,稀疏蓬松的长发自然地沿耳际垂到肩上,头上绕着的缎带,象征着法兰西喜剧院给他的荣誉桂冠。他那戏谑、刻薄的表情,仿佛正在仔细地倾听着什么;他身体略向前倾,双手按在椅座上,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为人们打抱平,嘲讽人间的罪恶。
3. 壮心不已
1774年5月10日,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因染天花而一命呜呼。这时,一些趋炎附势的权贵纷纷用17、18世纪盛行的颂诗来哀悼这位国王。当这些虚情假意的无聊颂诗铺天盖地地涌入巴黎时,伏尔泰坐不住了,他认为这种竭力抬高、吹捧死人的颂诗是以赞扬死人为借口暗指活人。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伏尔泰发表了《悼路易十五》诗。在这首诗中,他客观地叙述了这位国王整整一生的有关情况,大胆地指出了其统治的功过是非,特别是对其性格和主要缺点的揭示,非常清楚明确,有利于人们正确认识和评价这位故去的国王。此外,他还写了一篇题为《路易十五和命运》的文章,以路易十五染天花亡命这一活生生的例子,从科学上论证了种牛痘的好处,反驳了教会人士认为种牛痘是干涉天意的无稽之谈。
路易十五之死,并没有给法国启蒙运动带来有利的外部环境,恰恰相反,刚刚上台的路易十六甚至比他的前任更难打交道。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希曾告诉伏尔泰,凡尔赛宫的新主人正在策划一个威胁哲人党的阴谋。当年年底,路易十六下令,当伏尔泰死后,他的手稿全部没收,加盖封印,永远不得传播。已经快到生命终点的伏尔泰,逐渐感到体力和精力不支,他逐渐把启蒙事业的发展寄希望于年轻一代的作家和哲人们。
伏尔泰最先发现的一位继承人就是年轻的博马舍。博马舍从1773年就开始陆续发表《回忆录》,揭露法院受贿丑闻的内幕,引起进步舆论的广为关注。伏尔泰十分赏识博马舍的行动,高度赞扬他敢于单枪匹马战斗的大无畏精神。伏尔泰曾对达兰贝尔说,博马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一批新作家中的一个,因为他能够把滑稽、严肃、理性、快活、力量和情感融为一体。伏尔泰觉得博马舍和孔多塞是新一代人中最能体现自己文学和社会理想的两个人。他们两人也的确没有辜负伏尔泰的期望,他们后来也致力于启蒙思想的宣传并成为18世纪后期重要的进步思想家。他们对信任和赏识自己的前辈、老师也十分崇敬和爱戴。伏尔泰死后,他们负责编纂完成了第一部伏尔泰全集,为世界人民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
年轻的作家絮阿尔也是伏尔泰寄予巨大希望的人物。絮阿尔是《外报》主编,1774年8月被法兰西学院接纳为院士。他在就职演说中勇敢地站在孔多塞、达兰贝尔、拉阿尔普等自由思想家一边,反对理性的敌人。他认为最杰出的文学家都是哲人党,比如伏尔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高度赞扬伏尔泰“生而具有诗人的灵魂和哲学家的头脑”,他所领导的启蒙运动宣布了时代黎明的到来,“他的思想依赖启蒙时代积累的所有知识而繁荣兴盛”,他的作品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并“在未来许多世纪中带来更多崇拜者和朋友①”。伏尔泰获悉这一演说的内容已是近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他谦虚地表示,自己并没有那样伟大,他根本就不是絮阿尔赞扬的那个人。
① 参见葛力等著:《启蒙思想泰斗伏尔泰》,第341-342页。
絮阿尔非常崇拜他所赞扬的这位老人。由于自己一时从巴黎抽不开身,1775年春,他派人送自己不满20岁的新娘去费尔内拜访伏尔泰,表示自己的敬意。絮阿尔夫人被伏尔泰的渊博的学识、睿智的谈吐和平易近人的风度所感染,她也衷心爱戴和敬仰这位老人,三个星期后当她要离开费尔内时,她竟然有些恋恋不舍了。
1775年4月,在北美英国殖民地爆发了反抗宗主国的民族独立战争。消息传到法国,伏尔泰对宾夕法尼亚人民建立军队反对宗主国的行动感到不安,但是他赞成他们提出的解放黑奴的主张。美国独立战争的政治含义逐渐明朗之后,伏尔泰也开始改变自己的态度。他认为美国人民追求自由、平等的主张是无可厚非的。1776年7月14日美国《独立宣言》发表后,伏尔泰对起义者采取了同情的态度,拥护法国政府支持美国独立的宣言,他表示他非常喜爱那些不愿做奴隶的反叛者。
伏尔泰一生致力于传播知识、启迪智慧、宣扬理性。到了晚年,他也希望对自己为之奋斗、追求了一生的理想作一小小的回顾和总结。他要通过对理性的回顾和展望来鼓舞后人继续高举启蒙的大旗,勇敢追求更加灿烂而美好的明天。1775年,伏尔泰完成的《理性史赞》就基本上了却了这一心愿。在《理性史赞》中,他简要分析了近代历史,指出理性之光已由星星之火汇成燎原之势。由于受到理性的影响,耶稣会已被解散,威尼斯和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活动已得到约束。普鲁士、瑞典和俄国采取宽容政策,标志着理性已经逐渐深入人心。伏尔泰断言,理性已越过边境进入黑暗专制的法兰西,她的到来将给法国社会带来深刻的变革。禁止严刑拷打,承认新教婚姻,废除规定亵渎罪的法律不久就会制订实施。他乐观地相信一个开明的、理性取得最后胜利的社会就要到来。
伏尔泰尽管已接近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仍坚持不懈地为受迫害的人进行伸张正义的斗争。1776年,他再一次试图为与拉拜尔骑士一起被指控犯亵渎宗教罪的戴塔隆德恢复名誉。在弗里德里希的支持下,他安排戴塔隆德请假到费尔内积极准备重新上诉,与此同时,他还指导这位狂妄无知的年轻人学习数学和军事。尽管他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是这一工作仍然没有任何成效。无计可施的伏尔泰只得再次与弗里德里希商量,请求他提升这位年轻人为工程师和队长,并把这个消息公开登在报纸上,以示对反动当局的报复。
伏尔泰晚年始终是一位仁慈的长者,他积极为那些受欺凌受损害的人鸣冤叫屈,也经常慷慨地向一些生活困苦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1776年,一位年轻小姐慕名到费尔内拜访伏尔泰,她叫德瓦利库尔,虽然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但家境十分贫困,快到出嫁的年龄了,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为她准备嫁妆,她心灰意冷,本打算拜访伏尔泰后就进修道院的。她到费尔内后,对伏尔泰格外尊敬和崇拜,伏尔泰也很喜欢这位聪明伶俐的漂亮姑娘,当他了解到她的情况后,便留她在费尔内住下。他不愿意看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把美好的青春葬送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他要设法使她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恰巧在德瓦利库尔小姐住下不久,维莱特侯爵也前来费尔内拜访伏尔泰,他出身贵族,家庭很富有。他母亲过去曾是伏尔泰的情人,因而,他认为自己一定是伏尔泰的私生子。但伏尔泰并未予以承认,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伏尔泰想做月下老人,于是把他介绍给德瓦利库尔小姐,没想到他们竟然一见钟情,很快就把终身大事定了下来,不久,便在费尔内教堂举行了结婚仪式。伏尔泰为自己撮合了一桩好事而欣喜不已,他认为这对年轻人是般配的,德瓦利库尔小姐虽然身无分文,却天真纯洁、有良好的教养,并且十分漂亮,她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劳的双手创造幸福美满的生活。伏尔泰看着他们相亲相爱,非常高兴,他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关心他们、疼爱他们,在分配财产的遗嘱中,伏尔泰也没有忘记给他们留下一份。
1776年3月,皮埃尔·勒图尔内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的法文译本的头两卷出版。这部著作的出版引起了伏尔泰的极大不安。他看到,不仅像自己这样的文人认购了这套书,而且认购者还包括了欧洲最著名的人物,如法国和英格兰的国王和王后,还有俄罗斯女皇等。一时间掀起了小小的“莎士比亚热”。译者在序言中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伏尔泰,他宣称没有任何天才比莎士比亚用语言更有力地表达了人的各种激情。正处于荣誉巅峰的伏尔泰不能容忍一个已经去世一个多世纪的外国人来突然取代自己的地位。1776年7月19日,被莎士比亚崇拜风深深刺痛的伏尔泰异常愤怒和不满,他立即在《政治和文学秘密通信》杂志上发表一封致达让塔尔的信,强烈攻击勒图尔内。1776年8月25日,达兰贝尔根据伏尔泰的要求,在法兰西学院宣读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伏尔泰在信中首先叙述了自己在介绍和传播英国文学和哲学思想上所做的工作,批判了勒图尔内在翻译中的一些不得体的作法。伏尔泰坚持认为勒图尔内是存心抬高莎土比亚,贬低法国作家,使自己的国家蒙受耻辱。在这封信中,伏尔泰批评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甚至带着不应有的情绪攻击莎士比亚本人是一个醉汉和讨厌鬼。
当然,伏尔泰的这些信主要是针对勒图尔内的,对莎士比亚的批评并没有超过他自《哲学通信》以来对这位英国文豪的看法。这场笔墨官司表面上看似乎是老年的伏尔泰气量过于狭小,实际上它反映出的是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分庭抗礼。作为一代古典主义的大师,伏尔泰对浪漫主义的艺术技巧和审美趣味还缺乏正确的认识。
4. 凯旋巴黎
在费尔内,伏尔泰虽然过着富裕安逸的生活,但他心中依然常常惦记着繁华而浪漫的巴黎。因为那里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他初露头角的地方。碧波荡漾的塞纳河,留给了他许多美好的记忆;迷人的花都之夜,激起他无尽的遐想;恢宏的法兰西喜剧院,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荣誉。爱米莉去世后,伏尔泰已有29年没有到过巴黎了。自从他离开学校,走上人生道路之后,还从没有在哪个城市连续生活过两年以上的时间。他认为自己还远不如普鲁土、英国、瑞士、荷兰等国的旅行家熟悉那座欧洲的橱窗。伏尔泰想趁暮年之际再度探望巴黎。虽然官方没有正式禁止他回巴黎,但是路易十五曾多次对伏尔泰这样的愿望置之不理。现在这个专横暴虐的国王已经不在人世了,刚继位不久的路易十六,虽然也是一个胸怀狭窄的人,从路易十五那里承袭了对启蒙思想家的仇恨,可是鉴于国内财政的枯竭,人民怨声载道,他已无法阻挡伏尔泰返回巴黎的行动了。
1776年,伏尔泰为了给德尼夫人检查身体,曾想实现这一计划。特罗香医生从伏尔泰的健康角度考虑,劝他不要贸然去巴黎,他正告这位老人,在那里等待他的不仅仅是荣誉,而且还可能有生命危险。1777年底,伏尔泰度过83岁生日之后,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因而,他实现回巴黎的愿望也就越迫切。只要能在临死之前再回巴黎一趟,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1778年2月初,德尼夫人和维莱特侯爵先期动身前往巴黎。两天后,在瓦格瓦埃的陪同下,伏尔泰乘坐他的可卧式马车,带着一只长柄炭炉出发了。当他到达巴黎郊外的入城关卡时,稽查人员请他停车检查,并询问他是否携带了违反国王命令的东西,这位老人幽默地说,“这里除了伏尔泰之外,没有其他违禁品”。
2月10日傍晚,伏尔泰终于来到了他梦牵魂绕的巴黎。启蒙泰斗的骤然降临,一下子轰动了全城。妇孺老幼奔走相告,成群结队的市民热烈地欢迎伏尔泰的凯旋归来。人们在咖啡馆、在公园、在街上、在自己的家里都在谈论着伏尔泰。昨天还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有关战争的消息、宫廷的绯闻、皮奇尼派和格吕克派的论战,现在全都被人抛到了脑后。伏尔泰最初住在维莱特侯爵的府邸,临近的波纳路和塞纳河沿河路成为了巴黎最为热闹的街道。成千上万的居民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都想亲眼一睹“费尔内教长”的风采。各界知名人士也纷纷前来向他们敬仰的大师表示敬意。法兰西学院打破惯例,派遣代表赶来拜谒;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们集体前来拜访伏尔泰,向这位为他们写过20多部剧本的文坛巨匠致敬。许多自由思想家,如内克尔夫人、杜尔哥、里舍利厄公爵和狄德罗、达兰贝尔、马尔蒙代夫等也纷纷前来探望他们的精神领袖。维莱特侯爵的府邸一时被朝拜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伏尔泰在巴黎还接待了美国资产阶级革命家和著名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来访。富兰克林当时正在法国访问,试图协调美法关系,缔结共同反对英国殖民主义者的同盟。伏尔泰过去还没有见到过富兰克林,只收到过别人带来的一封信,他也曾托德波卡哥夫人转寄给富兰克林一封信,表达自己对起义者的同情和支持。当富兰克林带着孙子本杰明·富兰克林·巴赫前来拜访这位欧洲元老的时候,他要巴赫跪在伏尔泰的面前,请求老人为他赐福。老态龙钟的伏尔泰万分激动,他颤抖着地用英文说道:“我的孩子,上帝和自由,记住这两个词。”然后紧紧地拥抱了这个可爱的孩子。欧洲第一名流与富兰克林父子戏剧般的相会场面令在场的20多位宾客感动得热泪盈眶。
4月29日,伏尔泰和富兰克林又在法兰西科学院的一次会议上不期而遇,人们认为他们分别是旧世界和新世界宽容的代表。他们在会上亲切地握手,但是激动的人群还觉得不过瘾,四面八方的人们一致叫喊着,要求他们按照法兰西的礼节,来一次热烈的拥抱。两位新旧时代的伟人,按照人们的要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吻着对方的面颊。顿时,宽阔的会议大厅内掌声如暴风雨般响起,欢呼、叫好声连绵不绝。后人曾将此次相会说成是“民主政治与自然神论的握手①”,是“梭伦和索福克勒斯的拥抱②”。
① 参见A·莫洛亚:《伏尔泰传》,载《傅译传记五种》,第706页。
② 参见A·O·奥尔德里奇:《伏尔泰与启蒙时代》,第401页。
伏尔泰在离开费尔内之前,又完成了一部悲剧《伊莱娜》的创作,他将其交给法兰西喜剧院排演。这部悲剧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君士坦丁堡一位篡夺王权的阴谋家强迫公主伊莱娜和他结了婚,而伊莱娜却热烈地爱慕着合法的王位继承人阿雷克西,阿雷克西也爱恋着伊莱娜。阿雷克西后来在人民的支持下,起兵清除了篡权者,重登王位,他准备娶伊莱娜为妻。但伊莱娜做僧侣的父亲坚决主张他的女儿必须遵循国家的风俗,丈夫死后不得再次改嫁,而必须进修道院以终其身。伊莱娜不能与自己理想的意中人结合,又不甘心进修道院了此一生,结果,她只能悲愤地自杀殉情。
《伊莱娜》在排演时,演员们的意见分歧很大,伏尔泰担心公演会受到影响。假如《伊莱娜》公演失败,他肯定会遭到人们的耻笑,而这是这位正处于荣誉巅峰的老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回到巴黎后,他亲临排演现场,设法统一演员们的意见,积极指导排练。他写信给弗里德里希说,“我竭力在巴黎避免两件事:嘲笑和死。我在84岁上要能逃过这两种致命的疾病才是有趣的呢①”。3月11日,法兰西喜剧院隆重上演经过精心准备的《伊莱娜》,盛况空前。伏尔泰并未受到人们的嘲笑,恰恰相反,人们更加如醉如痴地追随着他,赞美着他。他本想去观看首场演出的,但因身体不适,未能如愿以偿。
① 参见A·莫洛亚著:《伏尔泰传》,载《傅译传记五种》,第70页。
3月30日,伏尔泰觉得身体恢复,可以外出了。下午,他先到法兰西学院参加会议,他乘坐一辆绘着金星的蓝色马车来到会场。由于大家都知道伏尔泰要出席这次会议,40位院士中,除了兼任神职的院士有意回避外,其他人都等在门口迎接他的到来。当他到达学院时还有2000多人聚集在罗浮宫的庭院里,他们高喊着:“伏尔泰先生万岁!光荣啊,世界的伟人!”伏尔泰从欢呼的人墙中走过,院士们陪同他来到了会场,会议开始后,院士们以鼓掌通过方式选举他为以后三个月的会议主席。伏尔泰非常高兴,虽然已到风烛残年,但依然充满着年轻人的活力。他与院士们亲切交谈,并草拟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他建议由法兰西学院牵头编纂一部法文大辞典,这一提议很快获得通过,伏尔泰自告奋勇地承担了A字条目卷的编纂任务。
当天晚上,伏尔泰又赶赴法兰西喜剧院,观看《伊莱娜》的第六场演出。当人们发现这一悲剧的作者到场时,观众席上欢呼之声不绝于耳,人们一致要求给这位八十多岁的老翁戴上诗人的桂冠。演出结束时,演员们在舞台上摆出一尊戴有桂冠的伏尔泰大理石半身像,全体观众则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表示对这位功成名就的诗人的祝贺。
戏早已散场了,而热情的观众依然恋恋不舍,他们聚集在剧院的门口,无不以一睹这位大文豪的风采为荣。夜已经很深了,但是人们的心仍在沸腾,他们欢呼着把伏尔泰护送到维莱特的府邸。一路上,热情奔放的妇女们有的扶着他,有的搂着他,有的差不多把他抱在怀里,甚至把他抬了起来。伏尔泰实在难以应付这样友好的折腾,他苦笑着说:“夫人们,你们让我高兴得连生命都要送掉了。”女人们用欢笑声回答:“伏尔泰万岁。”
他很晚才从剧院回到维莱特家中,整整一天他都是在兴奋、激动和荣誉、赞美中度过的。自古以来,一位作家还从未受过这样崇高的礼遇,他沉浸在无比的快乐和满足之中。不过,这位古稀老人对荣誉也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表示,如果早知道有这么多为他发狂的人,他是不会去剧院的。有人对他说:“成千上万的人对您喝彩啊。”他答道:“嗳!要是我临刑的时候,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观看呢!”①
① 参见傅雷译:《服尔德传》,载《傅雷译文集·老实人》,第488页。
伏尔泰返回巴黎产生了空前轰动的效果,举国民众莫不为此感到欢欣鼓舞,他们赞美老人辉煌的业绩,衷心祝福慈祥的老人健康长寿。但是对伏尔泰凯旋式的返回,凡尔赛宫却似乎无动于衷,宫廷成员没有人来看望他,除了同窗好友里舍利厄公爵和达让塔尔外,其他贵族也很少露面,这使伏尔泰非常失望。他甚至还对路易十六寄予过希望,满以为他会不再计较自己与他父辈的恩恩怨怨了。作为三朝元老,他完全应该来看看自己,至少可以派王后前来探望一下,然而,路易十六根本就没有这样作。一辈子寄希望出现开明君主的伏尔泰又一次失算了。
5. 巨星陨落
1778年2月25日,伏尔泰在指导法兰西喜剧院演员们排演《伊莱娜》时,由于奔忙过度,开始吐血。没多久,血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像喷泉一样涌出,在场的人惊慌失措,都以为这位老人的大限就要到了。然而,伏尔泰在巴黎医生的全力抢救下,居然转危为安,一个星期后竟基本康复。特罗香医生劝他尽快回到费尔内去,以避开维莱特府邸的紧张生活,摆脱劳累的应酬场面。这位医生说如果伏尔泰仍呆在费尔内的话,还能再活十年,人们不能移栽一棵90岁的老栎树。但是德尼夫人和维特莱侯爵还不这样想,他们一心只想利用伏尔泰崇高的声誉,使自己得到旁人的尊敬,因而坚持不同意把这位八旬老人再送回费尔内。伏尔泰本人也陶醉在一片恭维声中,不肯听从特罗香医生的劝告,执意留在巴黎。
但是,巴黎频繁的社交应酬活动,使伏尔泰应接不暇,接踵而来的巨大荣誉又使他的感情受到强烈的震动。身体虚弱的老人根本就承受不了这样过分的劳累和刺激。不出特罗香医生所料,没过多久伏尔泰又病倒了。他躺在床上,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报纸上常常出现他已死亡的消息。特罗香医生为了辟谣,便通过维特莱侯爵向外界发布伏尔泰的病情公告,刊登在《巴黎报》上。伏尔泰开始预感到自己不会久留人世了。为了对世人有所交待,他抱病写下了一首不长的抒情诗《与生命诀别》。在这首著名的短诗里,他回顾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道路,发出了对教会仇敌的诅咒,为学究、宗教狂热者和伪善者画了一幅绝妙的讽刺画,同时也表示了对自己身后命运的担忧。
伏尔泰写道:
光荣的世界舞台上,
们所起的作用都不大,
们全都迂回曲折地走去,
们都要受到世人的嘲骂。
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
家都同样地痛苦和悲愁:
主教,司法官,
于礼节的乡愿。
看守圣器的人在感到临终的征兆后,
高举着铃铛,
匆跑到床旁,
主任祭司为受了委屈而迷惑的灵魂,
临终的祈祷——
种庄严的样子对人们来说真是滑稽可笑;
们在任意诽谤中伤之后,
个一天都说一些无聊的闲话,
到明天他们就会把你忘掉,
剧也就在这儿完结了。①
① 引自王子春著《伏尔泰》,第61-62页
这铿锵有力的诗章,是一代哲人对生活哲理的剖析,也是伏尔泰一生的自我总结。他德高望重,却不居功自傲;他为社会正义不懈地战斗,但从不夸大个人的历史作用;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垂危,但他仍不放弃对宗教伪善的揭露与嘲讽。
伏尔泰虽然不能看到法国大革命的洪流,但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敏锐的老人已经预见到了革命风暴的必定来到。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我所看见的一切,都在传播着革命的种子。革命的发生将不可避免,不过,我怕是没有福气看到它了。②”伏尔泰真诚地把法兰西的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的身上,他为法国启蒙运动的胜利,为法国人民的觉醒引以自豪。伏尔泰说:
② 参见王子春著《伏尔泰》,第62页。
“法兰西人凡事都落后,但是现在总算是赶上了。这光明已散布在远近各处,时机一到,革命立即就要爆发。那时候,该多么热闹呀!年轻人真幸福,他们将会看到不少的大事。”③
③ 参见王子春著《伏尔泰》,第62页。
有关伏尔泰生病和病情危急情况的传说很快就传遍了巴黎。神甫和信仰上帝的人兴高采烈,而所有正直的人们却为此感到深深的悲伤。一些宗教狂热分子开始给巴黎大主教写信,要求如果伏尔泰去世的话,不能把他的尸体安葬在巴黎。大主教郑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威胁说,要像以前对待女演员勒库弗勒小姐那样,把伏尔泰的尸体抛到塞纳河边的垃圾场上。
3月底,伏尔泰的健康状况有了好转,享受到了《伊莱娜》演出和出席法兰西学院会议的快乐。他对编纂法语大辞典的工作十分积极认真,认为自己不应辜负众人给予的荣誉。但是,他已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了。为了提神应付工作,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有时一天甚至要喝下20多杯。他严重失眠,神经衰弱,排尿困难,周身疼痛。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服用鸦片剂,以求得片刻的缓解而继续自己的工作。他预感到自己快要离去了,因而,特别嘱咐达兰贝尔在他死后要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决不能半途而废。
5月11日,伏尔泰病情再度恶化,高烧一直不退,并时常神志不清,他的亲朋好友开始为他的后事作准备了。在伏尔泰生命垂危之际,教会人士企图按照基督教习俗强迫他进行忏悔并做临终仪式,但伏尔泰坚决予以拒绝。他的朋友们担心,因为伏尔泰最后都不肯与教会达成妥协,他死后教会肯定会拒绝让其遗体安葬到教堂墓地,为自由和平等奋斗了一辈子的伟人即将面临着死无葬身之地的厄运。正在伏尔泰的亲属和朋友们焦虑的时候,德尼夫人告诉大家,她有个兄弟在香槟省塞里耶尔修道院当神甫,可以与他取得联系,请求他的帮助。维莱特侯爵火速赶赴香槟省,并很快与德尼夫人的兄弟达成了协议:伏尔泰死后,人们将把他的遗体秘密运回费尔内,在路上涂油,然后转移到塞里耶尔修道院,让伏尔泰最后在那里安息。
5月30日晚上七点多钟,巴黎高尔蒂埃和圣苏尔庇斯区两位神甫一起来到了伏尔泰的病床边,他们是自己找上门来为伏尔泰作临终忏悔的。
床上的老人已僵卧不动、气息奄奄。神甫们希望临终的伏尔泰能对自己一生对基督教的不敬“幡然悔悟”。忏悔师戈特神甫别有用心地问道:“我的孩子,您是否相信耶稣基督的神性呢?”伏尔泰默默不作回答。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朋友德·维耶威尔应主任祭司特尔萨克的请求,在这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耳边再次提出了这一问题。伏尔泰似有所悟,他身子动弹了一下,拖着嘶哑的声音反问道:“谁问这个?”原先以为如同死人对话一般的德·维耶威尔突然被伏尔泰的话声所震惊,这犹如来自地狱般的声音使他不知所措,他只得后退几步,连忙应道:“是戈特长老,您的忏悔师。”
伏尔泰得知是戈特长老,他生气了,嘴里反复地说着:“唉!这是戈特长老,我的忏悔教士,请向他传达我的问候吧。谁和他在一起呢?”维耶威尔回答说:“您的主任祭司,特尔萨克先生。”
伏尔泰听了这话,便使劲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颤抖着将手伸给特尔萨克,让他吻着。伏尔泰说:“那么,劳驾您,让我安静些吧。”他讨厌这位神甫的啰嗦。但是,毫不知趣的主任祭司还是赖着不走,他们既然来到这里,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的。神甫反复地问道:“我的孩子,您是否承认耶稣基督的神性呢?”主任祭司总想得到他们满意的回答才肯罢休。
其实,神甫们是大大失算了。虽然伏尔泰生前也曾和神学妥协过,甚至晚年还在费尔内建造过一座小教堂,但是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强迫他和基督妥协。他是自然神论者,他相信世界是由神创造的,但是他始终怀疑耶稣基督的存在,并强烈反对由此引发的宗教狂热。当这个喋喋不休地向这位毕生与封建教会和宗教狂热分子作殊死斗争的老人提出这一愚蠢的问题时,弥留之际的伏尔泰实在再也难以忍受心头的怒火,他骤然伸出手臂,张开手掌,绝望地叫道:“让我安静地去死吧!”但是不识时务的祭司还一再坚持要伏尔泰作答,临死的老人被逼得狂怒起来,他使出自己最后仅有的一点点余力,握紧拳头狠狠敲打着床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谁也听不清他在呼叫着什么。然后,他在最后倒下去的时候,留下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很清楚:“请永远不要向我谈到基督!”这句振聋发聩的话语,成了伏尔泰留给世人的最后嘱托。
当晚11点整,一代大师伏尔泰带着他对人世间美好事物的深深眷恋,带着对敌人的满腔仇恨,溘然长逝了!一颗辉耀了84年的巨星终于从法兰西的天空上陨落。
伏尔泰逝世后,自由思想家的敌人果然没有放过他,教会宣布他为无神论者,政府和教会都不同意把他葬在巴黎。亲友们只得按照事先的计划秘密将其遗体运到香槟省,安葬到了塞里耶尔修道院。如果说九泉有知的话,伏尔泰也许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他虽然不能安息在生他养他的巴黎,但是,他的长眠之地离他与爱米莉幸福生活过的西雷不远,两个曾经心心相印的亡灵也许又会重新相聚西雷古堡,继续编织他们人世间尚未完结的浪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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