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说家的名衔
大仲马在1838年的比利时之行中受到热烈欢迎是不难理解的,因为比法两国领土毗连,许多比利时人都懂法语,他们通过前往比利时巡回演出的法国剧团,早已赏识了戏剧家大仲马的才华。可是,在思想保守的西班牙王国和地处北非的新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由于政治上、语言上或地理上的障碍,《亨利第三及其宫廷》《安东尼》和《奈尔塔》等名剧还不大为人所知,大仲马何以也获得如此崇高的礼遇呢?
原来在三四十年代之交,大仲马的文学创作完成了一个重大的转折,他已经不单纯是个戏剧家,而且同时是个小说家;正是他的不胫而走的小说作品,把他的声名远播于法兰西的国境之外。科尔都城门的那位西班牙海关人员对《基督山伯爵》作者表示的敬意,与其说属于戏剧家大仲马,莫如说属于小说家大仲马。
其实,大仲马的小说创作几乎是与戏剧创作同时开始的。还在1825年,他与人共写的第一部戏剧《狩猎与爱情》排演期间,他就写成了一部《现代小说集》,规模不大,只收了三个中篇:《波立厄的布朗施》《洛莱特》和《玛丽》。他写这种篇幅不长的小说,是受了两位贵族女作家的影响。杜拉夫人的《乌立克》、《爱杜瓦尔》和萨尔姆·迪克夫人的《一个多情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刚刚在读者中大受欢迎,大仲马看不出自己的小说会受到什么冷遇。可事实使他大失所望。他的小说集连出版人也找不到。一位出版家干脆对他说:“等你出了名,我就替你印。”大仲马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自费印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叫瑟吉埃的印书人,答应替他印1000本,与他分担印刷费,每人出300法郎,卖书款先把瑟吉埃先生的300法郎还清,余款再由二人均分。谁知印出的1000本《现代小说集》只卖掉4本,收回10法郎。就这样,因为印了这本小说,瑟吉埃先生赔了290个法郎,而因为写了这本小说,大仲马赔了整300!
从1829年《亨利第三及其宫廷》首演到1858年《护林人》首演,大仲马的戏剧创作生涯绵延近30年。只消稍加考察就可以发现,从《亨利第三及其宫廷》首演到1832年《奈尔塔》问世是他戏剧创作的黄金时代。此后,他在戏剧领域里再未有过大的建树:1832年8月,他与阿尼赛合写的《流亡者的儿子》在圣马丁门剧院遭到彻底失败;1837年的《卡里古拉》也令人大失所望。一时间,“你真卡里古拉”成了“你真让人腻烦”的同义语。40年代上演的比较轰动的《红屋骑士》《基督山伯爵》等剧,不过是他自己的小说的翻版。
2. 阿尔希德·若里维
可是,就在大仲马的戏剧创作江河日下的时候,他的小说创作却蒸蒸日上。1832年瑞士之行归来后发表的《瑞士旅行印象记》,已经显露出他作为小说家的特殊才能。这部游记分成许多节,每一节都有标题,下面是题为《阿尔希德·若里维》的一节的梗概:
大仲马在吕赛纳城拜访过夏多布里昂,便前往登临瑞士中部里基高原海拔1797公尺的最高点。因为预料第二天将是观日出的难得的好天气,登山的人分外多,单在他下榻的那家山顶小客店里,就住下11个国家的27位游客。偏偏那天客店里备办的食物不多,店主人宣布晚餐无法敞开供应。饥肠辘辘的游客们好不沮丧。正在埋怨的当儿,从离客店50步远处传来阿尔卑斯高山牧场猎手的号声,那是店主人为增加游客的兴致而精心布置的节目。大仲马和旅伴们走出客店,谛听这美妙的牧歌。他忽然想到,这号声可能把迷失在山里的游人招来,使食物供应更紧张,于是把这想法告诉了身旁一个肥胖的英国人。却不料这英国人立即走去,粗暴地夺下牧人手中的猎号。然而为时已晚,黑暗中,一个人影儿已经循着号声蠕动过来。待他走到灯光下,大仲马一眼看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法国青年,巴黎旅行推销员的典型,歪戴着礼帽,蓄着络腮胡子,穿着绒布上装和哥萨克长裤。走到离人群大约10步远的地方,这旅行推销员像一名国民自卫军似的做了一个立定的姿势,一边喊到:“持枪!举枪致敬!”这个显然适于演喜剧的人物,就这样加入了面临饥荒的人群。他的名字叫阿尔希德·若里维。
开晚饭的时间到了,由于供应不足,若里维自告奋勇承担起均分食物的重任。轮到吃烤肉时,他把两只黑水鸡分成8份,加上20只肥云雀,一共28份,请在座的28个旅客每人任选一份。可是那肥胖的英国人竟独自拿了两份。任凭若里维怎样指责,他只装着不懂。
“啊!你不懂法语!”旅行推销员一边说着,一边搓成一个核桃大的面包团,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你等着,我来对你说你们的语言:该死的!你是个馋鬼!”说着,他把手中的面包团径直扔到英国人的鼻子上。说时迟,那时快,英国人也伸手抓起一瓶酒,向若里维扔来。若里维像魔术师耍小软木球一样,在空中截住酒瓶。
“谢谢,绅士,尽管我现在饥饿甚于干渴,宁愿你还给我那份肥云雀而不是这瓶酒。我也不拒绝你敬给我的酒。”若里维从那酒瓶里斟了满满的一杯。
“但愿能同你换一个地方会一会,而且把酒瓶换成铅弹。”说完把酒一饮而尽。
“这将会使我感到莫大的满足。”英国人也举起一杯,喝个干净。
第二天黎明,观看了日出,鸟瞰了四乡的景色,大仲马一行便返回吕赛纳。约摸下午4点钟的光景,大仲马正在吩咐准备明日去斯坦斯塔特的船只,若里维走进他的房间。
“慢着,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知道,我还有一笔账要跟那英国绅士算哩。”若里维说道。
“见鬼!我以为你已经忘掉那场可笑的纠纷了呢。”大仲马回答。
“你听着,”若里维说罢,喝了一小杯樱桃酒,“我是个堂堂男子汉。我是不会跟一个孩子为难的;我不是个爱吵架的人,何况我也不会动武。这事情若发生在一个法国人身上,我会说:‘自己人,没什么。’可这次是发生在一个英国人身上啊,就是这些英国人,害死了我们的皇帝……去年在米兰,一个法国人借意大利人的钱,到期没还,惹得人家讥讽咱们法国人。恰巧第二天我到了米兰,听说此事,我便对那意大利人说:‘借你钱的法国人是我的朋友,他托我来还钱的,可我在路上耽误了两天,是我的错。喏,这就是他付给你的500法郎。’”
“你的朋友后来把钱还你了没有?”大仲马问。
“我的朋友?不,我并不认识他。我失去了500法郎,可是法国人的名声保住了。”若里维说。
“你是个好样儿的!”大仲马赞许道。他再也没有理由去阻止若里维决斗,只好答应在决斗时做他这一方的证人。
“你希望选用哪种武器?”大仲马问。
“我既不会使枪也不会使剑,我摆弄得熟练一点儿的惟一武器是法尺,在这一方面,我可以同一杆公尺较量。”若里维回答。他很为自己巧妙地使用了发音相同的“公尺”和“大师”这对双关语而洋洋自得。
“你在决斗场上冷静吗?”
“我没法回答:要是头脑不冷静,它活该开花;只是它将向前开花,这我可以担保。”
作为若里维一方的证人,大仲马前去与英国绅士商谈。那英国绅士正在花园里练习射击,他把封信用的面团粘在墙上,离25步远射击,几乎枪枪命中。见此情景,大仲马惟有暗暗祈祷明天抽签的结果是使剑而不是使枪。
第二天清早,决斗者和双方的证人如约来到一个舌形的小岛上。真糟!抽签的结果是使枪;决斗者两手各执一柄装有一枚铅弹的手枪,从各自的出发点相向前进,行进中自由射击。
证人击掌三次,相距50步远的决斗者们向对方走去。他们都很年轻,还可以活很多年。然而此刻他们却面对着死亡。在大仲马的心目中,前一天晚上那旅行推销员还仅仅是一个趣味庸俗、喜爱恶作剧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朋友。只见他高昂着头,头发甩向后边,面部神情严肃,黑黑的眼睛勇敢地直视着对手。两个决斗者相距只有20步了,英国人开了第一枪。有什么东西像云朵一样飘过若里维的额上,但他继续走着。相距15步时,英国人开了第二枪,便伫候不动。若里维踉跄了一下,然而他继续前进。他终于在离对方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但是他认为还不够近,向前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这情景简直让大仲马目不忍睹。
“阿尔希德!”大仲马向他喊道,“你难道要杀害一个人吗?朝天上开枪,朝天上开枪!”
“你说得倒轻巧,”旅行推销员说着,敞开他的礼服,指着鲜血淋漓的胸膛:“反正你的腹部没有两粒子弹。”
说罢,他伸出手臂,把枪口贴着对手的脑袋,把那英国人打得脑浆迸流。
“我想我是够本了,”他坐在一座毁坏了的方尖碑的碎石上说:“至少我把害死我的皇帝的英国强盗杀掉了一个!”
在大仲马的笔下,这个法国旅行推销员的庸俗而又壮烈的性格被表现得多么生动鲜明,这出犹如儿戏而又令人惨不忍睹的决斗,被描写得多么真实而又富有浪漫气息!从塑造人物和调度情节的手法来看,这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小说,而且是出自高明的小说家之手的小说。
3. 转折之由
不过,大仲马作为小说家是以长篇历史小说蔚为特色的。他走上这条道路,并取得惊人的成就,除了个人的特殊才具以外,也得益于几种客观因素。
古老的法兰西,在持续约1000年的封建统治下,历史车轮似乎已经停滞不动。突然,1789年爆发了震撼世界的资产阶级大革命,建立了共和国;从此,在短短数十年间,接连出现了拿破仑帝国,第一次复辟王朝,拿破仑“百日”复位,第二次复辟王朝,七月王朝。政体的频繁更迭,加强了人们对历史运动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激发起他们对历史的强烈兴趣。于是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产生了浪漫主义历史剧。但戏剧舞台毕竟有其局限性。当它逐渐失去观众时候,人们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转向天地更广阔、形式更自由的长篇历史小说。此其一。
其次是受英国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的启发。这位历史小说的首创者,善于选择适当的历史背景,把自己塑造的人物同这背景巧妙地揉合起来,从1814年到1831年写作了有关苏格兰历史、英国历史以及法国和欧洲其他国家历史的大量历史小说。这些历史小说一经问世,很快就流传到拉芒什海峡彼岸的法国。二三十年代,司各特的《威佛利》《艾凡赫》《昆丁·达威尔》等杰作在法国是时髦读物。其结果是,一批有才华的法国作家,特别是浪漫主义作家,群起仿效。1826年维尼发表了《散·马尔》,1829年巴尔扎克和梅里美先后发表了《最后一个舒昂党人》和《查理第九时代的轶事》,1831年雨果发表了《巴黎圣母院》。大仲马起步较晚,却是产量最高、最为一般民众喜爱的一位历史小说家。
推动大仲马写作卷帙浩繁的巨型历史小说的第三股力量,是以连载小说招徕读者的报刊对此类小说作品的大量而迫切的需求。“未完待续”这个字眼,是维隆博士在1829年发明并且首先在《巴黎杂志》上使用的。但是报纸上利用连载的形式发表小说,则是在1836年,伴随着季拉尔丹的《新闻报》和杜塔克的《世纪报》的创刊而开始的。最初登载些短篇和中篇小说。为了长期吸引订户,这两家报纸很快就转而热衷于长篇历史小说。稿酬十分优厚。许多大作家,包括巴尔扎克在内,都乐意为它们撰稿。可是报馆主人对他们敬而远之。因为报纸每天给连载小说的篇幅很有限,以巴尔扎克的写法,读者在结识主人公之前,得先花两天功夫了解住宅的外貌,再花两天功夫了解室内的陈设,又花两天功夫了解主人公的服饰,有这种耐心的读者是为数不多的。而大仲马却成为《新闻报》《世纪报》争相约稿的对象,因为他掌握了连载小说的诀窍。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小说“一开始就是情节,无须做升堂入室的准备,先让人物出场再对他们加以议论,而不是先对他们大加议论再让他们出场。”此外,他的小说富有精彩的对话和戏剧性的动作,足以使读者感到生动活泼。他还善于为每一章安排一个精彩的结尾,以激起读者急急“欲知下回分解”的悬念——这是他作为戏剧家早已熟稔的招数。
大仲马为《世纪报》和《新闻报》写小说是由中短篇写起的。1838年5月3日到6月23日,《世纪报》因为连载了他的中篇小说《保尔船长》,三周内增加了5000个订户。这篇小说塑造了一个为美洲殖民地的独立而斗争的科西嘉青年保尔·若内斯的形象。保尔是一位侯爵夫人的私生子,因小时被母亲遗弃,对贵族偏见深恶痛绝,最后重新获得母亲的爱。1839年8月31日至9月3日发表的短篇小说《残酷的皮埃尔》也颇受欢迎。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正直而又勇敢的平民出身的人,怎样敢于冒犯国王,而最终赢得了国王的尊重。
不过,这些中、短篇小说只是大仲马的试笔之作。他的雄心壮志,是用小说的形式再现几百年来充满风云变幻的法国历史。而要达到这样宏伟的目标,作品必须有宏伟的规模。经过多次成功的试探以后,大仲马开始投入规模浩大的长篇小说的写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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