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奈尔塔》
继《安东尼》之后,1831年10月,由乔治小姐领衔,在奥德翁剧院上演了仲马的正剧《查理第二及其诸侯》。这是古典主义戏剧家拉辛在《昂德罗马克》一剧中所描写的那种老式三角恋爱的翻版。国王查理第二在剧中只是象征权威的次要角色。主要的三个人物是贝朗瑞尔、她的丈夫萨瓦西伯爵,以及萨瓦西伯爵参加十字军东侵后带回来的撒拉辛人雅库布。被萨瓦西伯爵从大战中拯救出来的雅库布,爱上了伯爵夫人贝朗瑞尔,后者便利用他的爱情,唆使他杀害了萨瓦西。首场演出那天,仲马特地带着和卡特琳娜·拉贝的私生子,即未来的名作家小仲马一起去看戏;他满心希望能听到儿子骄傲地对人夸耀:“这是我爸爸写的!”可是演出并不成功,观众的反应冷淡得令人心寒。散戏后,仲马领着儿子在深沉的夜色中走回家。一路上,他始终未发一言。小仲马只觉得爸爸的手在颤抖。
这年年底,仲马的《理查·戴林顿》被搬上圣马丁门剧院的舞台。这出三幕剧是根据寄宿学校创办人古博和酷爱文学的银行家波丹提供的梗概写成的。它以英国为背景,塑造了一个把婚姻当作向上爬的阶梯的政治冒险家的形象。理查·戴林顿为娶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子,竟谋杀自己的第一个妻子;最后被父亲揭发,受到了惩罚。演出所受欢迎之热烈是罕见的,剧院的大门几乎被挤倒。不过,缪塞看了彩排,给予的评价却令人扫兴。仲马问他:“喂!你怎么啦?”缪塞答道:“我感到沉闷。”平心而论,这出戏实在并不出色。1832年2月在喜歌剧院上演的《泰莱萨》,同样是在别人手稿的基础上写成的,同样是场场爆满,也同样是好景不长。
仲马在《安东尼》之后的重要剧作要算《奈尔塔》。如今人们又知道仲马是这出名剧的作者,其实它是一次不平常的合作的成果。
那是1832年4、5月间的事。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瘟疫刚刚过去,未能幸免的仲马,病体初愈,正在将养。一天,刚刚接任圣马丁门剧院经理的阿莱尔闯进门来。由于霍乱流行,人们已绝少交往,所以仲马颇感意外。
“啊!是你呀,阿莱尔!……怎么,不怕霍乱?”
“霍乱已经过去了。”
“你能肯定吗?”
“千真万确!……喂!朋友,现在可是抛一出戏出来的好机会……人们刚刚放下心来,马上就会如饥似渴地需要娱乐,上座率一定高。仲马,给我写个剧本吧。”
“你也不看看,我身体行吗?”
阿莱尔解释道,托奈尔城有个叫弗雷德里克·加雅代的青年人,前不久交给圣马丁门剧院一个剧本,写得不好,可是构思不错;阿莱尔曾请评论家于勒·雅南修改了一遍,仍不理想;现在需要仲马用他的生花妙笔重加编排。
“那位托奈尔的青年人不会找我麻烦吗?”
“不会的,那是只绵羊。”
“我明白了。……你想剪他一层毛。”
这次谈话后,仲马用15天时间就彻底改写了加雅代的剧本。阿莱尔也不失时机,5月29日就举行了首场演出。《奈尔塔》的故事发生于14世纪初叶的巴黎。那时,在塞纳河左岸,现今法兰西研究院的地基上,耸立着有名的奈尔塔,与卢浮宫隔河相望。国王路易第十的妻子玛格丽特·德·勃艮第王后和两个妹妹,每晚都戴着假面具从卢浮宫过河到这座塔里来,各找一个美貌男子恣意淫乐;天亮时便把他们杀死,将尸体抛进塞纳河。一天晚上,他们找来三个军官,一个叫比利丹,另外两个是孪生兄弟菲力普和戈蒂叶。王后的牺牲品是菲力普。
菲力普:救命呀!弟弟,快来救我!
王后(走进,手执一火把):你不是说“看一看你的面貌,死也心甘”吗?那就按你所希望的办吧。(拿下假面具)看一看,然后就死吧。
菲力普:玛格丽特·德·勃艮第,法兰西的王后!
更夫的声音(在塔外):三点钟啦。平安无事哟。
巴黎人,安眠吧。
但菲力普在临死前把王后的名字写在纸条上,交给了比利丹。比利丹由于认识执行凶杀的刽子手而死里逃生。戈蒂叶则因博得王后的怜爱而幸免一死。
逃出虎口的比利丹,掌握着奈尔塔里的秘密,胁迫王后让他当上了宰相。从此,比利丹与王后展开了明争暗斗。比利丹把菲力普写的纸条交给了戈蒂叶;但王后很快就设法从戈蒂叶手中偷得这致命的把柄。然后,她就无所顾忌地撤了比利丹的宰相职务,并把他打入囚牢。她在比利丹临刑之前到牢里来,打算凌辱他一番;却不料比利丹还掌握着第二个秘密武器:原来他叫莱奥奈尔,是玛格丽特少女时代的第一个情人,曾与她生过两个儿子;后来,玛格丽特的父亲罗贝尔公爵发现了这桩丑事,玛格丽特便命他杀死公爵;最后又强迫他出走,派人将与他生的两个儿子溺死。王后听说比利丹妥善保存着当年行刺的证据,怕他揭露真情,只得重新任他为宰相。
王后和比利丹的斗争在继续。她勾引比利丹去奈尔塔,以便捕而杀之。比利丹一面让戈蒂叶代替自己前去奈尔塔,一面密报国王前去捉奸。突然,比利丹和王后得知菲力普和戈蒂叶就是他们从前的私生子。他们立刻赶往奈尔塔,戈蒂叶已被王后的人杀害。正在这时,国王派来捉奸的人也赶到,将王后和比利丹双双逮捕。
严格地说,《奈尔塔》并不是历史剧。它与史实相距甚远。14世纪初的王宫并不在卢浮宫。当时也还没有宰相之职。而据史书记载,国王路易第十发现玛格丽特王后和两个妹妹有与人通奸之嫌,将王后闷死于一座古堡,将两个妹妹送进修道院;与奈尔塔并无关系。不过,1832年的法国观众已经习惯于浪漫主义戏剧对史实随心所欲的处理,他们看重的只是戏剧本身所流露的感情和情绪。在《奈尔塔》中,比利丹这个人物所含有的重大的社会意义,给他们以满足。比利丹后来诚然扮演了玛格丽特王后的帮凶的角色,但在整个戏中,他是作为玛格丽特的对立面、王家淫威的揭露者而出现的。特别是他在第一幕中的那段激昂慷慨的独白,真可谓锋芒毕露,痛快淋漓这些女人,你们没有猜到她们的身份吗?……你们没有发现她们想必是些高贵的妇人吗?……你们在驻地谈情说爱时,见过多少这样白皙的手,见过多少这样冰冷的微笑?你们没发现她们的服饰是多么的富丽,声音是多么的甜蜜,目光又是多么的虚伪?是的,她们是高贵的妇人!……
法国人民在1789年革命中推翻了封建君主的绝对统治,又在1830年7月革命中摧垮了复辟王朝。这两次革命,不是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就是迫使国王狼狈出逃。在人民心目中,世袭的君王从来不像现在这样贱如粪土。正因为如此,金融资产阶级在七月革命后把又一个君主强加在人民头上,只能激起他们的愤慨。《奈尔塔》对王室丑行的无情的鞭挞,自然会引起观众强烈的共鸣。
《奈尔塔》在艺术上也是别具一格的。法国戏剧史上,还从来没有人把如此复杂多变、曲折回环的故事结撰得如此严密和巧妙。戏一开始,从三武士接到神秘的邀请,便勾引起观众强烈的好奇心,然而这只是最低的起点,接下去,戏剧兴味一场比一场浓烈:意外的良宵;突然的谋杀;死里逃生;摇身一变而为王后的情人、国家的重臣;转眼又成阶下囚;东山再起,官复原职;得知受害者是自己的儿子;陷入自己布下的罗网;双双伏法……。偶然,驱动着情节的发展;巧合,使剧情绝路逢生。每一步都是那样变化莫测,又是那样必然无疑。通过这出纯以情节取胜的戏,大仲马提供了从此迅速发展起来的情节剧的范例。
2. 幕后的纷争
《奈尔塔》受到了极其热情的欢迎。仲马在描述首演盛况时写道:
“剧场在沸腾。人们感觉得到巨大的成功,它就充满在空气中,用鼻子就可以闻到。”全剧终了时,人们高呼着作者的名字:弗雷德里克·加雅代!
上演的《奈尔塔》系由加雅代初稿,雅南修改,仲马定稿。何以观众只呼唤加雅代的名字?原来雅南主动放弃了署名,加雅代又不希望仲马署名,按上演前的协议,首场演出的海报上写的是“作者:加雅代和※※※先生”。
可是,首演成功的第二天,阿莱尔先生却突然更换了海报。这一次,剧作者改为“※※※和加雅代先生”。仲马见了,立刻火冒三丈,跑去找阿莱尔:
“你这不是存心要看我和加雅代先生的好戏吗?!”仲马气急败坏地诘问道。
“亲爱的朋友,稍安勿躁。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要是加雅代大吵大闹,就会引起轰动的议论。……他至少该为这出戏做一点贡献才是。……哦,你以为写出杰作以后,说一声‘没有我的份’就完了。不!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全巴黎都知道是你写的!”
说加雅代对《奈尔塔》毫无贡献,显然是不公允的;不过仲马对这个剧本施展了妙手回春之术,却无可否认。
仲马与阿莱尔说话之际,门房送来加雅代的一封信,要求把“三色先生”排在第二位。阿莱尔立即回信表示拒绝。加雅代毫不迟疑地提出控告,他赢了这场官司:法庭判决《奈尔塔》只能由加雅代一人署名。
但是鬼心眼的剧院经理就这样做了不花钱的广告。
不过,阿莱尔耍这番心计是大可不必的。《奈尔塔》的上演纪录表明,它自身的魅力足以吸引广大观众。即使在现代法国戏剧舞台上,大仲马的《亨利第三及其宫廷》和雨果的《爱尔那尼》都已几近绝迹,《奈尔塔》却仍拥有它的欣赏者。它累计上演已达数千场之多。
由阿莱尔有意无意挑起的纠纷并未到此结束。为了《奈尔塔》的著作权问题,加雅代和仲马之间的笔墨官司打了将近30年。1834年10月,二人还曾真枪实弹地决斗了一场。4位证人的备忘录,对这场决斗作了概要的叙述:
1834年10月17日下午
2时3刻,文森树林
在我们起草了第一份备忘录以后,两位对手被带到相距50步远的地方,他们将相对前进,直到相距15步为止。加雅代先生首先到达界线,第一个开枪;仲马先生第二个开枪;全未击中。仲马先生声明不愿到此罢休,要求继续战斗;直到分出死活。加雅代先生表示接受;但证人们拒绝再装子弹。仲马先生建议以剑继续战斗;加雅代先生的证人拒绝。
在决斗场上未能解决的纠纷,最后却和平地解决了。1861年,当圣马丁门剧院要重演《奈尔塔》时,加雅代在致该院院长富尼埃的一封信中写道:
今天,在您重演此剧之际,我允许您甚至要求您,把我的合作者亚历山大·仲马的名字同我的名字写在一起。我要他证明,我已经忘却旧时的纷争,而只记住我们昨天的美好关系,以及他的无可比拟的天才和为《奈尔塔》的成功做出的巨大贡献。
3. 隆盛和历史
继《奈尔塔》之后,到40年代中期以前,仲马独自或与人合作写成的大量剧本中,值得一提的有:爱情题材的《卡特琳娜·霍华德》(1833)、以刚去世的英国著名话剧演员基恩为主人公的《基恩》——又名《放荡与天才》(1836)、描写古罗马皇帝卡里古拉故事的《卡里古拉》(1837)、与瑞尔拉·德·奈瓦尔合写的爱情题材的正剧《炼金术士》(1838),以及1839年至1843年间写的喜剧《贝尔·伊尔小姐》、《路易十五时代的一桩婚事》、《圣西尔的小姐们》等。这些剧本质量平平,但是,由于仲马在世人心目中已成为堪与雨果并肩的大戏剧家,每次他的新戏上演,观众总是趋之若鹜。《卡里古拉》上演时的情况就是如此。著名评论家季拉尔丹夫人曾以略带调侃的口吻,再现过这出戏演出期间巴黎沙龙里的气氛:
“您今儿晚上去看这出新戏吗,夫人?”
“不,说真的,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也没租到包厢。”
“您办得太迟了。”
“太迟了!我两个月以前就写信给法兰西喜剧院的办公室,要租一个包厢,可是当时不租;半个月以前,我弟弟亲自前往,也不比我幸运……”
听差通报×伯爵到。
“我的侄子,你真可以自豪,”女主人对来者说,“你有一个包厢,今晚可以去看《卡里古拉》了。”
“别提了,我火透啦。我本来的确有一个包厢,可是后来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了。”
仲马早有创办一个剧院的理想。从1831年起,几经努力,未能遂愿。
1845年10月的一天,趁国王路易·菲力普的第五个儿子孟邦西埃公爵观看他的话剧《三个火枪手》时,仲马又提起此事。在公爵的赞助下,获得政府的财政支持,仲马领导的历史剧院终于建成,于1847年2月20日揭幕。那天是大仲马的话剧《玛尔戈王后》的首场演出。狂热的巴黎人为了买一张戏票宁愿排24小时队,幸好那年的2月气候还比较暖和。夜晚,在通明的街灯下,只见排队等候买票的人躺在草垫上,但他们并不睡觉,而是在即兴唱歌。一位民歌歌手利用《住口好吗》的现成曲调填写了一首歌,头两段是:
听说在仲马的剧院,
可以尽情地玩耍。
万岁!《三个火枪手》的作者
住口好吗,住口好吗?
多嘴的人,住口好吗?
仲马的剧院开张啦,
就要上演《玛尔戈王后》,
这出戏准会风靡天下!
住口好吗,住口好吗?
多嘴的人,住口好吗?
以孟邦西埃公爵和他15岁的妻子为首的王室成员,巴黎文学界、戏剧界、新闻界的名流,齐集于历史剧院。《玛尔戈王后》的首场演出从傍晚6时半开演,直到次日凌晨3时半才结束。评论家泰奥菲尔·戈蒂叶在第二天发表的评论文章中写道:
是的,亚历山大·仲马创造了这种奇迹,他把全体饥肠辘辘的观众挽留在座椅上,连续达9个小时。只是在演出临近结束的短短幕间,人们才像在颠覆了的梅杜萨之伐上一样面面相觑,稍稍胖些的观众不无焦虑。感谢上帝,竟没有发生任何吃人肉的罪行;不过,将来再演15幕的大戏,而且前面有序幕,后面有尾声,务请在海报上写明:“自备幕间小吃”……
仲马从此有了一块可靠的阵地,来实现他把全部法国历史搬上舞台的夙愿。他接连在历史剧院演出了自己的剧作《火枪手们的青年时代》《达芒塔尔骑士》《女人们的战争》《红屋骑士》《艾芒伯爵》……1848年2月,他与奥古斯特·马凯合作,又有一个大胆的创举:分两个夜晚演完话剧《基督山伯爵》。第一晚演到爱德蒙·邓蒂斯越狱成功,从傍晚6时演到半夜。关于第一晚演出结束后的情况,戈蒂叶也有精彩的描述:
大家退出剧场时,互相说着明晚再来:今天夜里和明日白天只不过是个稍长的幕间休息,如此而已。……第二晚,人们打着招呼,关系建立起来,甚至熟稔起来。
每个人都把自己小小的起居处打点了一下。安下身来,人们从观众一变而为居民。……当幕布最后一次落下时,每个人都从内心发出遗憾的叹息:“怎么?刚刚两天,就要分手了?伟大的亚历山大·仲马和不知疲倦的马凯,何以竟如此不信任我们?……我们本来是宁愿给他们一周时间的……”
不过,历史剧院成立之日,也正是浪漫主义戏剧的隆盛阶段即将告终之时。1850年前后,随着现实主义戏剧的急剧兴起,浪漫主义戏剧迅速衰败。1850年10月历史剧院的倒闭,就是浪漫主义戏剧衰败的一个征候:由于剧院倒闭,仲马负债20万法郎。
面对自己心爱的剧院和戏剧事业没落的惨景,仲马心情沉重。但是,当他最后一次浏览历史剧院墙上的浮雕,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德斯、高乃依、拉辛、莫里哀、马利沃的形象活跃在他的眼前。这是整整一部世界戏剧史。戏剧艺术就是在这种自然的新老更迭中发展的。他足可自慰,因为他深信:作为浪漫主义的历史剧、现代剧和情节剧的开拓者,他也将在这部历史中占有一席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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