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重返戏剧舞台
在政治舞台上连遭幻灭的仲马,又回到戏剧舞台上来显示身手了。不过他并未脱离政治。在这历史转折的关头,戏剧与政治的关系是分外密切的。仲马重返戏剧舞台以后的第一部作品《拿破仑·波拿巴》就是证明。
早在复辟王朝时期,人民由于痛恨外国武力扶植起来的封建复辟政权,对拿破仑的怀念之情便油然而生。当拿破仑党人积极参加了推翻复辟王朝的七月革命之后,在戏剧舞台上恢复拿破仑皇帝形象的时机似乎已经成熟。但是仲马写作《拿破仑·波拿巴》并非出于主动,而是奥德翁剧院经理、老拿破仑党人阿莱尔交付的重任,幕后主使者则是拿破仑昔日的情妇乔治小姐。
这使仲马十分为难。他诚然崇敬拿破仑,并且谅解他的某些缺点和错误,那是任何伟人都在所难免的。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遭受过拿破仑极其不公的待遇,要他写戏来称颂拿破仑,感情上委实难以接受。于是他去找阿莱尔,打算婉言谢绝。
那是一个夜晚,奥德翁剧院散戏以后,仲马来到阿莱尔和乔治小姐的住处。吃罢夜宵,仲马正欲说明来意,主人神秘地请他去参观与乔治小姐的房间紧紧毗连的一个漂亮房间。仲马刚走进去,主人便坦率地宣布:从此刻起,对他实行“软禁”,直到完成委托他写的剧本。勉为其难的差事虽然令人不悦,可是,能与天姿国色毗邻同居,在仲马看来却是一件幸事。他幽居一周,剧本《拿破仑·波拿巴》便一气呵成。
尽管对拿破仑犹存私怨,但是关于历史上复辟和反复辟的大是大非,仲马的倾向十分鲜明,有时甚至流于偏激。描绘拿破仑与波旁复辟势力的斗争时,剧本把全部仇恨都倾泻在复辟势力头上,这自不待言。就是写到战犯拿破仑被流放于圣赫勒拿岛一节,仲马对拿破仑也满怀同情。仲马曾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法国人在七月革命中是要“在巴黎街头为滑铁卢的惨败复仇”。而在剧本《拿破仑·波拿巴》中,他更大大地发泄了这种复仇情绪。
阿莱尔对这出戏可谓不惜工本。据他宣称,他为上演这出戏花了10万法郎。还在排演阶段,他就吹吹擂擂地大做广告。演出期间,所有观众都遵照剧院的要求穿上国民自卫军的军装,幕间有军乐队演奏《马赛曲》等革命战歌。奥德翁剧院真是盛况空前。但是仲马深知,这出戏的成功主要取决于观众当前的情绪。他自己对这出戏并不满意。他清醒地评判道:“这出戏并不出色,还差得很远呢!”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艺术活力是否“已经枯竭”。
就在《拿破仑·波拿巴》首场演出的那天深夜,仲马回到家中,一封短笺摆在案头,通知他法兰西剧院即将开排他的《安东尼》。
五幕剧《安东尼》是仲马所写的第一部、也是最大胆的一部现代题材的剧作。它以复辟王朝的上流社会为背景,抒写了年轻的阿黛尔·德·艾尔维男爵夫人与诗人安东尼的浪漫而又狂热的爱情故事。
阿黛尔·德·艾尔维男爵夫人的丈夫是上校军官,常年驻防在法德边境的斯特拉斯堡;阿黛尔带着女儿闲居巴黎。她对诗人安东尼颇有好感。安东尼向她求爱,她让安东尼15天后听回音。却不料安东尼不辞而去,杳无踪影。过了整整三年,安东尼突然来信,宣布即将归来。深受刺激的阿黛尔匆匆逃离巴黎。途中马匹溜缰,恰逢安东尼援救。安东尼因此受伤,阿黛尔不得不把他移至家中救治。
阿黛尔是个柔弱的女性,她不敢违拗法律,又撇不下安东尼。正在内心矛盾之际,拉希子爵夫人来访,谈话中提起孤儿院的事;安东尼慷慨陈词,抨击社会偏见,为被社会遗弃的人大鸣不平。子爵夫人走后,安东尼向阿黛尔承认自己就是私生子,正因为如此,他三年前才不辞而别。阿黛尔万分激动,吐露了对他的爱情。但当安东尼提出进一步要求,她又畏缩了,趁安东尼不备,再次出逃。
岂知当她行经一个村落时,安东尼已先期而至,布下了罗网。天色已晚,又无车马更换,她只好在一家旅店惟一空着的房间住下。深夜,隐蔽在隔壁的安东尼从阳台破窗而入,迫使阿黛尔以身相委。
阿黛尔与安东尼在乡间幽会的流言蜚语不胫而走。他们回巴黎后,彼此来往也越发毫无顾忌,丑闻日渐扩大。在拉希子爵夫人的客厅里,有人当面讥嘲阿黛尔,安东尼挺身为之辩白。子爵夫人已经自动充当起这对年轻人的“自由爱情”的保护人。客散后,阿黛尔和安东尼正在子爵夫人家幽会,子爵夫人派去监察阿黛尔丈夫行踪的人忽然来报:艾尔维上校即将回到巴黎。
阿黛尔匆忙回到家中,惊恐而又痛苦。安东尼赶来劝她私奔。她既不愿私奔,让丈夫陷于绝望;也不愿殉情,使孩子蒙受耻辱。在她内心矛盾最激烈的时刻,传来了上校的脚步声,全剧进入高潮:
阿黛尔:有人上楼了……有人在拉铃……是他!……逃走吧,逃走吧!
安东尼:嗨!我不愿意逃走……你刚才不是说你不怕死吗?
阿黛尔:不怕,不怕……哦!杀死我吧,我求求你!
安东尼:死亡可以挽救你的名誉,也就是你女儿的名誉,是不是?
阿黛尔:我跪下向你乞求死亡。
一个声音(从门外):开门!开门!……撞开这道门!
安东尼:当你发出最后叹息的时候,你不会恨杀死你的人吗?阿黛尔:我只会为他祝福……请快吧!这门……安东尼:不要怕,死亡会赶在他前面的……不过你再想一想,死亡……
阿黛尔:我希望死亡,我要求死亡,我乞求死亡!(扑向安东尼怀里)我来寻找死亡了!安东尼:(给她一个吻)那么,就死吧!
(用匕首刺杀阿黛尔)
阿黛尔(倒在安乐椅里):啊!
(与此同时,舞台后方的门被撞开。艾尔维上校冲上舞台)
艾尔维上校:可耻啊!……这是怎么回事?……阿黛尔!她死了!
安东尼:是的,她死了。她抗拒我,我杀死了她。
(安东尼把匕首掷在艾尔维上校脚下)
——幕落——
2. “她抗拒我,我杀死了她”
七月革命以前,仲马就在法兰西喜剧院读过《安东尼》,然而反应冷淡。现在,这家剧院决定接受这个剧本,而且排出最强的演员阵容,由玛尔斯小姐扮演阿黛尔,菲尔曼扮演安东尼,这简直令仲马受宠若惊。不过,这两位红极一时的艺术家热衷于古典主义的历史剧,擅长演英雄的男子和尊贵的妇人。如果说他们对于演出浪漫主义的历史剧《亨利第三及其宫廷》尚可胜任其事,那么能否适应浪漫主义现代剧《安东尼》的要求,则令仲马担心。果不出所料,在排练过程中,菲尔曼一个劲儿要磨平安东尼的棱角,玛尔斯小姐则巧妙地让阿黛尔符合轻松喜剧的规范。还有更使仲马啼笑皆非的:当海报已经预告《安东尼》后天就要举行首场演出以后,仲马去法兰西喜剧院看最后一次排演,一进剧院,遇见笑眯眯的玛尔斯小姐。“您知道吗,我们要用煤气灯照明了。”她说。
“太好了。”
“还为我们做了一架新吊灯。”
“请接受我的庆贺。”
“应该庆贺的是,我为您的戏花1500法郎制了四套戏装。”“您一定会光彩夺目。”
“我希望人们能看得清我的戏装。”
“这完全正确。”
“那么,何不等有了新吊灯再演呢?”
“什么时候?”
“5月。”
“您今年5月不休假吗?”
“不,我6月1日休假。”
“这就是说,每个星期六演一场,一共演3场。”“不,5月有31天,可以演4场。”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怕领受不到您的好意了,小姐。”
“为什么?”
“因为到那时,我的剧本已经上演了。”
“在哪里上演?”
“圣马丁门剧院。……再见,小姐!”
仲马苦笑着转过身去,正和菲尔曼碰个对面。
“你听见了吗?”他问菲尔曼。
“一字不漏。……我早对你说过,她不会演这个角色。”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角色生来是该杜瓦尔夫人演的。”
菲尔曼一句话提醒了仲马。玛丽·杜瓦尔,这颗屈居于圣马丁门剧院的明星,多年来一直闪烁着动人的异彩。乔治·桑、邦维尔、戈蒂叶、维尼等文学巨子,对她都不乏赞美之词。这个棕色头发、体质纤弱、双眸如两弯秋水的娇小女子,在舞台上富有巨大的魅力;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叹息、每一声啜泣、每一声呼喊,都发自人物的内心深处,都能产生激荡人心的效果。对,富有浪漫气质的杜瓦尔,是扮演阿黛尔最理想的人选!
迟迟不来的新吊灯为仲马提供了借口,他向法兰西喜剧院撤回了剧本,一口气跑到圣马丁林荫大道杜瓦尔的家中。杜瓦尔立刻迷上了《安东尼》。她让仲马再去游说她舞台上的搭档皮埃尔·波卡日,后者表现出同样的热情。可是思想不开通的剧院院长克洛斯尼埃态度消极,拖来拖去,直到1831年5月3日《安东尼》才得与观众见面。
《安东尼》首场演出的盛况丝毫不亚于一年前演雨果的《爱尔那尼》。仿佛巴黎所有的沙龙都临时迁移到圣马丁门剧院了。巴黎文学界、艺术界的名流泰斗齐集一堂,还有那奉浪漫派为时髦的广大追随者。以观察精细著称的诗人和剧评家戈蒂叶对那天观众反应之强烈有很精彩的描述:“观众简直疯狂了;有人喝彩,有人抽噎,有人祈祷,有人喊叫。戏剧的炽烈激情点燃了所有人的心。”全剧终了时,人们欢呼着要剧作家上台,可是仲马已不知去向。后来人们在剧场外厅发现了他,把他团团围住,你争我夺地拥抱他,几个狂热分子甚至剪下他的新制礼服的燕尾以作纪念!
《安东尼》的成功是巨大而又持久的。仅在巴黎就连演了130场。从一个意外事件可以看出这出戏当时广为人们喜爱和熟悉的程度:有一次,杜瓦尔夫人和波卡日在鲁昂市演出,最后一幕演到安东尼刚刚刺死阿黛尔,司幕员误以为已经终了,便把幕布放下,这就切去了安东尼的那句著名的、也是全剧画龙点睛的台词:“她抗拒我,我杀死了她。”早已把这句台词熟记在心的观众大为恼火,他们怒吼着,要求把这幕戏演完。幕布不得不重新拉起。忠于职守的杜瓦尔又躺在她被刺死后躺倒的那张安乐椅上。可是因为幕布早落而气急败坏的波卡日,在化妆室里赌气,硬是拒绝返场。观众怒火更盛,扬言要捣毁剧场。正在僵持不下,杜瓦尔急中生智,她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在突然的静寂中径直走到舞台前沿,以英雄的气概向观众大喊道:“先生们,我抗拒他,他杀死了我!”观众对她的机智报以雷鸣般的喝彩。
《安东尼》的成就,恢复了仲马对自己文学才能的坚定信念。这是十分自然的。不同时代的法国文学,反映出的爱情观念也大不一样。《安东尼》是它那个时代的产物。如果人们把安东尼与他的同时代人——小说《红与黑》中的于连的回响着枪声、浮现着断头台阴影的爱情纠葛相比较,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从我们今天的立场来看,话剧《安东尼》所表现的道德观念当然是大成问题的。不过,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浪漫主义青年的生活习尚和精神风貌。所以,法国现代权威的文学批评家珀蒂·德·于勒维尔在其《法国戏剧文学史》中公正地指出:“不管这部作品有什么缺陷,它在我们的戏剧史上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安东尼》是现代和当代戏剧的第一个典型,这一戏剧已经有悠久和光辉的历史,而且今天远未消亡。近世那么多无情揭示家庭的苦难和耻辱,热切展示现代文明引起的一切社会和家庭问题的剧作,特别是19世纪现实生活每一步都在造成的一切‘资产阶级悲剧’,都是与《安东尼》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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