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还没有结束,辛旗和闵慧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大厅。
毕竟不久前动过大手术,苏全的身体仍然虚弱,在餐桌上只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块排骨就嚷嚷着想睡了。孩子要走,大人不便久留,辛旗一把将苏全抱起,一面走出大厅一面对闵慧:“去我的公寓吧,我有多余的客房。”
闵慧知道他想跟儿子多待一会儿,看看时间,九点不到,于是点点头:“好吧。不过明天需要早起,我们是上午十点的火车。”
他微微一怔:“不是晚上七点吗?”
“曹牧姐想早点回去,竞标之前有很多工作要做。”
比如:管理团队的资金还没有凑够,mbo的程序十分复杂,加上大家都没想到剩余的投资落实得这么快,一时间很多具体的事务需要曹牧回去与负责交易的aar团队进行沟通,诸如法律、会计、金融、税务、估价之类,没有专家的意见无法往下进行。
“那我明天送你们去车站。”辛旗。
回到金融街的公寓后,两人一起给苏全洗了个澡,孩子在浴缸里玩了一会儿水,上床后很快就睡着了。
“你这有阳台吗?”闵慧忽然问。
“有,但不许往下跳。”
“我只是想抽根烟。”
阳台很大,风刮得呼呼作响。闵慧的打火机没油了,辛旗只得回屋拿了一盒火柴。
“抽烟有害健康。”
“我抽得不多。”
那次风波后,抽烟成了她抵抗颓废的恶习。母亲去世之前,为了避免自己情绪崩溃,她抽得很凶,一天一包,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戒不掉了,苏田的失踪却让她猛然惊醒,自此以后,只是偶然抽过一两支,但包里总会放着一包烟,公司里的男同事太多,抽烟的也多,有时候为了跟他们打成一片,自己也会抽上一两支,算是一种应酬。
风太大,她一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有点燃。
“mayi?”
他划火柴的方向与她正好相反,点燃后用掌心握成一个圆罩住递到她嘴边。她吸一口,对着空中徐徐吐出一团烟雾,立即被风吹散。
他看着她,目光中多了一些迷惑。
“起雾了。”她指着脚下朦胧的车灯。
“这里很像纽约,特别是夜晚。夜半醒来我会犯糊涂,以为自己住在华尔街上。”他靠着金属的围杆往下看,“北京的街道跟纽约一样,方方正正。气候也差不多。”
“我在北京待过七年。”闵慧。
“差点忘了,”辛旗笑道,“你是华清大学毕业的。为什么没留在北京?不喜欢?”
“我是南方人。”她转过头来看他,夜雾似乎弥漫进了她的眼睛,“受不了北方的干燥。”
“后来你又去过哪些城市?”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在滨城。当时也有机会留在北京,可是我妈病了,几个offer中,观潮给的工资最高,做的又是跟医学相关的项目,我正好感兴趣,就去了观潮。”
“那你——跟程启让是怎么认识的?他当时已经是cto了,职位上高出你好几级?”辛旗问道。
闵慧沉默。
“关于你的案件,我看过各种报道——都是公公有理,婆婆有理,外人难以判断。毕竟事发之时只有两人在场。而那段时间,你的确很受程启让的重用,提拔得也是飞快,你们一起开会,一起出差,所以有些猜测……”
“——很合理,是吗?他那么帅、那么有才、又是高管、又是郑澜的女婿——何必非要看上我?必定是我——一个大山里出来的穷姑娘——想攀高枝勾引他,想从他那里要点什么,得不到就反咬一口,是吗?”
“那倒不是。”辛旗怔了怔,“我只想知道你和程启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和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的声音很镇定,觉得问这样的问题很有理由。
她的心却开始往下沉。
“我不想。”
“whynot?”
“因为我不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细节,仅仅为了满足你的好奇,或是补充你的知识。对我来,每讲一次,等于再痛一回。”
“……”
“关于我的遭遇,媒体报道删繁就简,闲人不过是寻找谈资,对手用它兴风作浪……而现在的我只想快点忘掉它,继续生活!”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想要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快乐——你知道有多难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喃喃地,“别忘了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她点了点烟灰,冷笑,“担心会被仙人跳?”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跟程启让曾经对簿公堂,正常人到了这种关系,避之唯恐不及,他为什么还要收购你的公司?而你,据我看来,又聪明又厉害,为什么会着了他的道儿?”
她一阵哑然,看着夜雾慢慢地浮上来,飘在她与辛旗之间,变成一道厚厚的纱。
“是你们曾经彼此喜欢,还是他是个……controlfreak?”
“你的潜台词是:程启让喜欢我,为了接近我、得到我,不惜花大价钱收购佰安?辛旗,你怎么不去写言情?”
“我当然知道你在科研上很成功。好吧,他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的项目、你的成果、你的ds1.0。”
“gs1.0。”
“sorry。”
“ai医疗这块,观潮起步较早,也耕耘了很久,程启让还是很懂行的。这几年,观潮的最大竞争对手是东励集团,他是担心佰安落到东励的手中,让对手在这个领域占到先机。”
“所以,程启让抢夺佰安,跟感情无关?”
“这只是一个生意。”
“懂了。”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蓦地摘下她嘴里的烟,自己吸了起来。
“嗳,你不能吸烟,你有心脏病!”闵慧一面叫一面伸手去抢,被他的胳膊挡住。
“抽一支没关系,反正我也活不长。”他笑了笑,大概是从没抽过,被烟呛到咳嗽了两声。闵慧夺下他嘴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力地踩了一脚。
“辛旗,如果岁月可以回头,你我之间,没有苏田……”闵慧双手插进口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而炽热:“你会爱上我吗?”
他拒绝回答。
“如果我和苏田同时站在你的面前,她不曾救我,我不曾欠她,你会选谁?”
“我选苏田。”他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为什么?”她的心一阵酸痛,“抛开你们共同拥有的过去,你不觉得从各方面来,我其实更加适合做你的女朋友吗?”
他本来离她很近,听见这话,身子顿时向后退了一步。
“请问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自信,觉得你比苏田更好?如果没有苏田,我到现在可能还是个瞎子,或许早已经躺进了坟墓。请问你会爱上一个有心脏病的瞎子吗?是苏田陪着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是她给了我亲人和家的感觉!是她帮我找到机会改变了人生!是她……”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你以为我们之间只有亲情是吗?不,我们是相爱的,因为孤独困苦、因为无依无靠,所以爱得比较早,比较傻,如此而已!但那是爱情,一点不假!我答应过她,回来娶她,给她一个家——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不该走,有我在她的身边,她不会做出这么傻的决定。不会轻易牺牲性命,去救一个没脑子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到现在居然还有胆子,自己比她更合适做我的妻子!”他冲她怒吼,“你一点也不合适,闵慧!你不过是生了我的孩子,逼得我毫无选择,只能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儿子的妈妈。为了宠爱他我只好喜欢你,为了保护他我只好保护你。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nothing!nothingatall!”
所以这一切,不过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让儿子高兴。闵慧的心又凉了下去,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脸上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她想了想,终于默默地一笑,轻声道:“你得没错,我该知趣地告辞了。明天上午八点,麻烦把孩子送到我的房间。晚安。”
她拿起手包,披上外套,一阵风地走了。
他没有挽留,更没有送她。
***
闵慧带着儿子回到滨城,佰安的收购已如火如荼。在首轮竞标的申请者中,陆续有五家公司来到佰安做尽职调查并向远来做出了最初报价。其中三家最有实力,分别是:观潮国际、东励集团、深蓝科技。佰安这边,何海翔特地空出一间会议室作为资料室,堆放公司的重要文件,包括商业机密、交易机密、股份敏感资料等以及买家要求准备的特定资料与清单。曹牧和闵慧则负责接待各个买家团队的参观、组织见面会、报告会并回答他们的书面提问。一轮接着一轮地进行,从早到晚,忙到头不点地。除此之外,闵慧还要负责研发团队的日常工作,虽然不像写code那样费脑,从体力上来也是累到崩溃。
与此同时,管理团队这边,在期限的最后一天,何海翔红着脸对大家:“我最后弄到了一百万元,一半是借的,一半是贷的,只能弄到这么多了。剩下的一百四十万,希望大家能帮我凑一下,我老婆已经被我磨得快松口了,这一百四十万,我肯定很快就能还上。”
一百四十万,摊到四个人身上,每个人要出三十五万。大家都表示拿不出来这个钱,何海翔:“要不这样,我就出这么多,到时候少分些股份给我?”
“这不大公平,何总。”曹牧,“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钱实在凑不到的话,您还是退出吧。”
这话在座的人都想,但谁也张不开这个口。
“可是我真的很看好咱们的团队!佰安是我一手组建的,它能发展到今天,也证明了我的实力。看在我未来可能对佰安做出的贡献上,希望你们能慎重地考虑我的建议!”何海翔面红耳赤地争取着,语气中甚至带着点乞求。
“何总,其实你不用太遗憾,”徐光鉴,“这次竞标,观潮和东励争夺激烈,他们的实力远远大过我们,胜算的可能性更高。我们的团队就算是挺到了最后,也很难逃出陪练的命运。”
这话其实充满了安慰,但何海翔的脸还是崩了起来:“好吧,我退出。”
大家的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作为佰安现任的总经理,我得警告你们:你们都是公司的高管,收购期间,公司将保持正常的运营。你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有很多的工作。mbo是私事,请不要占用上班时间。”
“这是当然。”大家都。
见何海翔一脸怒气地离去,闵慧问道:“他走了,他的位置由谁来顶?”
“马新。”曹牧,“aimax之后我就开始跟他沟通了。他有个舅舅做煤矿生意,可以借钱给他。对煤老板来,240万是个数目。”
马新是佰安的人事总监,平时与何海翔关系不错,也走得很近,算是何海翔的嫡系。但他比较有野心,所以也谈不上忠心耿耿。
“我有一点担心。”闵慧举手道,“何启让曾经几次威胁我,收购佰安,观潮国际志在必得。1.32亿的报价,你们觉得够吗?”
“足够了。”严承礼,“aar给我们的估价只有九千万。”
“九千万?太保守了吧?”徐光鉴。
“程启让这人很务实,他是不会乱花钱当冤大头的。威胁你不过是为了让咱们知难而退。”曹牧,“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也许我们可以把报价再提高一点。”
“提到多少?”
“1.35亿,这样的话比较有胜算。”
“多了三千万,找谁要去?”严承礼问道。
“先试一下bbg的辛旗吧。”曹牧,“他听过闵慧的报告,表示感兴趣。手上有大把的钱,闵慧,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闵慧一阵窘然,耸耸肩道:“曹姐,我们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怎么好意思再去找他呢?”
“他是生意人,不会在意这些的。”
“可是——”
“你先试试,不行的话,我去问问风林资本的谢总,看他能不能追加一点。”
“我……”闵慧低下头,“好吧。”
从北京回来后,闵慧与辛旗一直处于冷战状态。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视频。她尽量把自己与苏全单独相处的时间安排在户外。就是睡觉也是先在自己的卧室里把苏全哄睡着了,再把熟睡的儿子抱到那个装有摄像头的房间,避免与辛旗“空中交谈”。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很多余。摄像头的那一端,再也没有传来过辛旗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她才在一次与云路的交谈中得知bbg亚太分部已经开始全面从北京向滨城迁移,各个部门都在招后买马,辛旗本人也已经悄无声息地住了过来。
“他住在哪儿?”闵慧好奇地问道。
“柏悦酒店。”云路,“最近事情比较多,他经常北京、滨城两头跑。前几天还去了一趟新加坡和纽约。”
“嗯。”
“ethan很想念全全,白天经常跟他视频。只是最近工作太忙,暂时还没有时间亲自过来看他。”
所以他也在尽量地避开她……
次日一早,闵慧给辛旗打电话,三声之后,那边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hello。”
“辛旗,我是闵慧。”
“你好。”
“听云路你已经搬到了滨城?”
“嗯。”
“欢迎你随时过来看望苏全。”
“嗯。”
“我找你是因为佰安的事情。”
“。”
“曹牧姐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给咱们佰安的mbo投资三千万?我们马上就要递交提案了,目前竞争比较激烈,我们担心报价不够高。”
“闵慧,上次见到曹总,我是怎么的,你忘记了?”辛旗淡淡地道。
“我记性不好,你是怎么的,再给我一遍?”
“我给你们我的finaloffer。而且了,如果offer作废,今后不会再考虑。”
“这么好的一桩生意,干嘛不考虑?”
“因为我话算话。”
“我只是问一下你是否感兴趣,用不着拿狠话呛人,你不投资是你自己的遗憾。”
“我不遗憾。再见。”
闵慧气得对着话筒骂了一句:“fxxk!”
“hey,我的电话还没挂呢。”电话那端,辛旗冷冷地道。
“我在教全全英语,他问我‘叉子’怎么,我,fork。”
“请不要教我儿子粗口,他有自己的英文老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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