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橘逸势一大早就赶至空海房里。
“喂,空海——”逸势的声音宛如雀跃,
“那是你的把戏吗?”
兴奋过度的逸势,脸色微微泛红。
“逸势,你在说什么?”
“牡丹啊。你用手罩住的那朵牡丹,今天早上开花了。”
“喔。”
“别装傻了!刚刚西明寺和尚都在起哄。”
“奇怪——”空海一脸诧异的神情,
“不可能这样。”
“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我知道你平时都用手罩住那株牡丹,比起其他枝桠,它不是更早长出叶子、膨起花苞了——”
“唔。”
“难道你又打算说,是孔雀明王让牡丹开花的?”
“我没那样说。”
“总之,你快来看。”
经逸势催促,空海走到庭院。
牡丹花前,果然聚集了一群人。
包括志明和谈胜两人。
空海跨步走去,志明首先察觉,向他打招呼。
“这牡丹真出色。”
空海在志明身旁端详,果然有朵盛开的白牡丹。
是朵出色的大轮白牡丹。
开花的枝桠不堪花朵重量,沉甸甸地弯垂下来,那花朵却昂首盛开。
是朵娇艳美丽的牡丹。
更奇特的是,这并非该开出白牡丹的枝桠。本该开出红牡丹的枝桠,此刻竟盛开着白牡丹。
同枝桠的其他花苞,均是一色红,便是明证。
“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了。”志明说。
“到时观赏人潮大概会蜂拥而至。”谈胜对空海说。
其他牡丹好不容易长完新芽,红色新芽苞才刚绽放,正要伸展浅绿新叶,独独那株枝桠,叶片大大张开,而且开着花。
实在是——
空海一脸伤脑筋的神情,勤恳婉谢众人的赞叹,匆忙离开现场。
“怎么了?空海——”随后赶上的逸势,隔着空海肩膀低声问。
“刚才说过了,逸势,那不是我的把戏。”
确实,空海之前每天都用手掌拢罩那花苞,想让牡丹提早盛开,但昨晚有人让牡丹更早开了花。
“不是你的把戏,那会是谁?”
“大概是丹翁大师吧。”
“丹翁?为什么?”
“这——”
空海似乎在思考某事,默默走了几步,再喃喃自语:
“可能是约定的信号。”
二
“原来丹翁大师昨晚来过了。”
逸势恍然大悟地点头。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
空海正向逸势诉说昨晚发生之事。
话虽如此,空海并没详细说出自己的体验。就算那是丹翁法术中的光景,若向逸势提起自己去了兜率天,那可没完没了。
空海只跟逸势提到,丹翁暗中潜入自己的房间,告诉他有关晁衡信件的事。并说,可能是丹翁临走前,让枝头牡丹开花的。
那株牡丹,是空海每天以手掌拢罩的枝桠。因为已受空海手掌的影响,丹翁才能于一夜之间让其开花。
“可是,晁衡大人的信,丹翁大师真能弄到手吗?”
“不知道,他应该多少有些线索吧。”
“空海啊,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难道我们要痴等丹翁大师拿到信吗?”
“不,要做的事多得很。”
“什么事?”
“比方说,一是到安先生那里——”
“安先生?”逸势问。
空海称呼为安先生的人,就是安萨宝。他不是唐人,而是胡人——波斯人,简单说,就是今日的伊朗人。
这时期,波斯国教祅教——拜火教已传入长安,并且盖起祅祠来。
安氏是拜火教祭司,空海拜他为师,学习天竺语——梵语、波斯语等胡语。
所谓“萨宝”,其实并非人名,而是一种官职。为方便管理滞唐的西域人,大唐朝廷才设置“萨宝”官职。
逸势一度和安萨宝这人打过照面。
“为什么?”
“之前你也一道去时,安先生不是说过了吗?”
“他说了什么?”
“卡拉潘(karapan)的事啊。”
“卡拉潘?”
“他说,在波斯邪宗淫祠做事的咒术师,叫作卡拉潘。而且,卡拉潘咒师也来到大唐了——”
“那又怎么了?”
“开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有石棺出土吗?”
“嗯,我记得。”
仿如有一只冰冷的手抚触他的颈项般,逸势耸了耸肩。
他似乎想起石棺开封时,棺盖内侧的血迹抓痕。
“那时不是从土里挖出狗骷髅吗?”
“嗯。”
“狗骷髅上写了一些字。”
“喔,我想起来了。”
“那些字不是波斯文吗?”
“的确——”
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狗骷髅上如此写道。
此外,徐文强棉田出土的兵俑胸部,也写了波斯文的咒语。
“还有,跟此事件似乎牵连颇深的‘胡玉楼’丽香,不也是胡人吗?”
“没错。安先生还提到,丽香似乎也进出来路不明的道士家——”逸势点头道:
“原来如此。你想向安先生多探听点消息?”
“是的。”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事可做。”
“嗯。”
“什么事?”
“刚刚提到丽香出入的道士家,大猴已经查出在哪里。我想去那儿探个究竟。可是——”
“怎么了?”
“等我先听过安先生的说明也不迟。”
“那你打算先去找安先生?”
“是打算这么做。所幸今天正好是到安先生那儿学胡语的日子。我不能只顾妖物,把学胡语的事给疏忽了——”
“好,我也一道去。”
逸势语毕,窗外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在吧——”
是大猴的声音。
“在。”
空海将窗子开出一条缝隙,有双亲切的大眼睛,正朝里面窥视。
果然是大猴。
“先生,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
“今天一大早我到吕家祥宅邸打探消息。”
刘云樵现正藏身吕家祥家里。
“空海先生,刘云樵死了。”大猴说。
“什么——”空海罕见地高声惊叫。
“这可不是谣传。昨晚,不,今天一大早,刘云樵尸体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
“是。在吕家祥家的房间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青龙寺的凤鸣应该一直跟在他身边。依他的法术,一般半吊子咒术或普通妖物,根本不敌的。”
“空海先生,这不是凤鸣先生的错。即使是空海先生,对刘云樵也是回天乏术。”
“怎么说?”
“因为刘云樵是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是自杀。对于想死的人,即使是佛陀,也爱莫能助。”大猴叹了口气说。
“自杀?”
“是的。”大猴拉动结实的下巴,点点头。
三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刘云樵精神错乱。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空海和凤鸣同行,去见藏身吕家祥家的刘云樵时,他也是这副疯模样。
“你来了?终于要来杀我了?”
刘云樵如此说,向前揪住空海、凤鸣。
甚至手持利刃,欲杀害两人。
凤鸣马上为刘云樵驱邪,让他恢复正常了一段时间,然而,空海等人一离开,刘云樵当晚又犯了,变得怪怪的。
“你,是来杀我的猫的吧——”刘云樵冲向凤鸣。
凤鸣押住刘云樵,帮他祛除恶气后,刘云樵便恢复原状。
据说,这种情况不停重复着。
而且,邪气在刘云樵体内停留的间隔,也愈来愈短。
换句话说,刘云樵的身体已变成随时可以召唤邪气的体质。
不论凤鸣如何驱除,转瞬间,邪气又积聚在刘云樵体内。
不安。
憎恶。
怒气。
这些感情啃蚀着他的心灵,令他能轻易感应邪恶之气,并召唤邪气。有时甚至连无害之气,只要触及刘云樵的意念,也会转化为邪恶之气。
邪气凭附在刘云樵身上。
凤鸣再度为他驱邪。
然而——
凤鸣也不能不睡觉。
本来,晚上他都和刘云樵同房睡觉,但刘云樵终于拒绝了。
正是昨晚。
“你想趁我睡觉时杀掉我的吧——”
刘云樵用恶狠狠的眼光,瞪视凤鸣说道。
这段时期,即使凤鸣施展法术,替刘云樵解除邪气,却也无法完全恢复原状了。
不论有无邪气附身,刘云樵的精神状态已开始变成这般模样了。
凤鸣陪伴身旁时,刘云樵不肯睡。
他似乎已出现幻觉。
“如果我睡了,你就会来杀我吧——”
刘云樵自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吼叫。
即使不是凤鸣,换吕家祥和他同房睡觉也不行。
刘云樵不吃、不睡。
没多久,人马上憔悴下来。
到了第四天晚上,凤鸣终于让刘云樵一人独眠。
为了谨慎起见,凤鸣先仔细驱除了宅邸、房间内的邪气。
继而替刘云樵个人驱邪,最后才让他独眠。
凤鸣睡在邻房。
午夜三刻为止,平安无事。
三刻过后,近四刻时,刘云樵房里传出声响。
“来了……”
那嗓音嘶哑低沉。是刘云樵的声音。
“我知道,你来杀我了。”
刘云樵似有从床上起身的迹象。
“你有办法杀我吗?如果有办法,就给我试试看。”
刘云樵像是看到了幻觉。
凤鸣想要推开刘云樵房门,但推不开。
似乎有某物扣住,或是上了门闩。
企图推开房门的动静传到房里,刘云樵发出高亢的悲鸣。
“咿—”
“咕咚”一声,某物倒落地面。
且传出刘云樵奔跑的声音。
继之,刘云樵尖叫一声:“混蛋!”
“你杀不了我的。杀不了我——”
危险!
凤鸣心里如此想时,吕家祥和下人已持斧头赶到。
“用斧头——”
吕家祥手持斧头砍向门扉。
“等等——”
凤鸣刚说完,房里刘云樵发出野兽般吼叫,随后高声哀嚎。
“来、来、来了!”
房中传出刘云樵背部撞墙的声音。
“你这畜牲,有本事来杀我啊。你听好!你杀不了我的,听好!你看——”
某重物倒在地板的声音。
微弱的呻吟声。
突然间——
一切又回归寂静。
“不行了。”
这回换凤鸣接手吕家祥的斧头,朝门扉大力砍劈。
破门而入后,凤鸣发现家具散乱一地的房间中央,刘云樵俯卧在地,从他那俯卧地板的脸孔下方,汨汩流出大量鲜血。
原来刘云樵手握短剑,刺入自己喉咙。
“怎样,杀不了我吧。因为我动手杀死自己……”
据说,刘云樵这样说完后,便断气而亡。
“空海先生,谁都帮不了想死的人。说要上茅房,趁单独一人时也可能上吊,或用利刃割断自己咽喉。总不能拿绳索一辈子拴住那人吧——”大猴说。
空海徐徐吐出一口大气。
四
空海和橘逸势还未出门前,凤鸣已先到西明寺。
凤鸣原本相貌堂堂、才气纵横的脸孔,如今却憔悴得让人吃惊。不听声音,还以为是别人。
眼眶凹陷,双颊消瘦。
凤鸣满脸枯萎入骨的病态表情,站在空海面前。
他前来向义明和澄明报告此事。
“太遗憾了。”空海说。
此处是西明寺中庭。
膨起花苞的牡丹上,洒落着温煦阳光。
逸势只在最初和凤鸣简短打过招呼后,便一直在空海身旁静默不语。
面对如此落魄的凤鸣,空海也没多少话可说。
凤鸣对空海的问候微微点头,喟然长叹。
“空海,老实说,之前我一直很有自信。”
“自信?”
“不管谁下咒,我都能保住刘云樵。没想到我大错特错——”
“你别责怪自己。人一旦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
“不。”凤鸣断然摇头,
“空海,我老是注意外面的敌人。可是,事情并非如此。真正的敌人其实在自己内心。”
凤鸣以右手贴在自己左胸口。
“再如何拼命驱除人体内潜伏的饿虫,与拯救其心灵,其实是两回事。”
“是。”
“刘云樵的敌人,在他自己心里。如果我能及早察觉,不执著外在敌人动静,刘云樵便可免于一死了。”
“——”
“佛法不就是为此而存在吗?对佛法来说,哪类的法术并不重要。拯救人的灵魂,才是佛法存在的意义。我却忘了这道理。身为僧侣,我很惭愧。”
凝视着空海的凤鸣,眼眸深处燃着一道火光。他仿佛正是仰赖那自己眼眸的亮光,向空海自白出上面那段话。
“我想重新来过。”凤鸣向空海颔首,又抬头说:
“回青龙寺后,我要再度从头学习有关人心的事——”
“凤鸣,在下甘拜下风。你这番话,我一字一句铭刻在心。”
“你迟早会来青龙寺吧?”
“一定去。”
“我在青龙寺恭侯。”
“你现在就要走吗?”
“外面有金吾卫卫士在等我,所以——”
凤鸣说,他打算先到金吾卫那儿通报,再回青龙寺。
“请保重——”空海颔首。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凤鸣也颔首回礼,伸直脊背,背对空海跨出脚步。
凤鸣身影消失不见之后,
“连凤鸣都——”逸势叹了口气说:
“喏,空海,我本来不喜欢那男人。甚至觉得他讨人厌。不过,看他刚刚那模样,我觉得很可怜,说不出任何安慰话。”
“嗯。”
“或许那男人,也是个好人吧。”
逸势又自言自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