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不容易,离婚更加难,想要再嫁,那更是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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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凡与孟建最终选择了协议离婚,余小凡的母亲原本就不看好这段婚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正印证了她当时的预言,在女儿面前就益发地强势起来,要她尽快把手续办了,不要耽误时间。
林建旭则一直都没有露面,孟建赶到安徽,何婉华连门都没有让他进,后来还是余小凡回到上海之后,两个人才又见了面。
在余小凡内心深处,对这段婚姻还是有些隐约的留恋的,失去孩子虽然是难以弥补的伤痛,但她与孟建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累积起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真要断,还是让她痛苦不堪。但孟建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小凡,对不起。”脸色之沉痛,当场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孟建的意思很明确,他说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再追究谁是谁非也没有意义,他赶到安徽去找她的时候也想过要做最后一次挽回的努力,但余小凡的妈当着他的面说了,只要有他妈在一天,余小凡在他家的日子就没法过,所以想不离婚只有一条路,让他妈跟他们分开,以后也要保证永远都不跟他们住一起。
孟建对余小凡说,他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也想要好好弥补她小产带来的痛苦,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但任何事都可以,唯有他妈,他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那天她奔出家门之后,他妈也当场发了心脏病,急性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在重症观察室里躺了一个星期,医生明确说了,老人以后必须有人随时看护。他妈守寡将他带大,辛苦了一辈子,他是独子,不是他照顾谁来照顾?他绝不可能让他妈临老了还一个人住在外头,请个保姆看着就了事了。他思前想后,虽然痛苦,但也只有放弃这段婚姻。
余小凡听完这段话,浑身都凉了,再想开口,却觉得自己牙关都是僵硬的。她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看到过自己的丈夫了,如果是过去的她,受了一点委屈都要扑到面前这个男人怀里说上半天,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拿到驾照开车出门,半路上压到一只横穿马路的小狗,紧张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停下的,只知道摸电话,摸到了就打给他,一边哭一边说话,晚上回到家里,扑在孟建身上又哭了半个小时,而他就抱着她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轻声安慰。
这个男人曾是她这一生最信任的人,是她最坚强的支柱最大的依靠,可现在他却在她面前说对不起,他不得不作出决定,放弃他们的婚姻放弃她。
余小凡在悲痛与绝望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掉头就想走,却被孟建拉住,他声音艰涩,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小凡,我会尽量补偿你的。”
余小凡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羞愧甚至羞耻的话来,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软弱地恳求他收回他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这个人已经放弃她了,她不能这样轻贱自己,一个轻贱自己的人是不会被任何人尊重的,尤其是一个已经决定放弃她的男人。
余小凡再一次与孟建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坐下来只谈了离婚协议的细节。提出见面的仍旧是孟建,相隔一个多星期,他面对余小凡时的神态与表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一起来的竟然还有他公司的法律顾问,协议上写的很清楚,根据现在的法律,夫妻双方的婚前财产都是独立的,况且孟建所买的那套房子,产权证上写的还是他妈的名字,根本与他们夫妻俩无关,至于孟建的公司,虽然属于夫妻婚后财产,但公司这两年并没有什么盈余,反倒是还有些抵押债务,余小凡如果要分的话,于她是弊大于利的。
余小凡越听心越冷,看着孟建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听很多人说过,两个人最终分手的时候,男人的愧疚感只有在一切刚开始的那一刹那才是最真实最强烈的,很快那些因过去种种而生的愧疚感就会淡化消失,而夫妻之间尤甚,分手之时很少有顾念夫妻之情的。
又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呢?房子车子票子,那一样不是辛苦赚来的,平白让人分去了,就算是自己的枕边人,一样是切肤痛,更何况这人以后再不会出现在你的枕边,谁还为了已经凋谢的花再浇一点水。
“不用说了,我对他的公司没兴趣。”余小凡打断法律顾问的话。
对话是在餐厅包厢里进行的,孟建一直很沉默,这时把头抬起来,看着余小凡说话,“小凡,你不要误会,王律师说的都是实话,这两年公司表面看上去风光,其实维持得一直很辛苦,你从来不关心我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懂……”
“你给过我关心这些的机会吗?”余小凡反问。孟建的公司是他一手创立的,余小凡嫁给他的时候,只知道他是做化工原材料进出口生意的,孟建很少跟她聊起生意上的事情,平时她偶尔问起他都多有不耐,只说这些事她不懂,问了也没用。
到现在就变成了她从不关心。
孟建低眼,“现在说什么都是没意义的了,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我把所有的现金都留了出来,一共二十万,如果你同意……”说着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本票来,慢慢地放到桌上。
余小凡看着他做出这个动作,男人的手指是稳定,虽然动作很慢,但并没有迟疑,白色的本票上清楚地写着数字,可她却觉得模糊,只看得到孟建的手指,还有他拇指连着手掌处厚厚的那块肌肉。
这是世上她最熟悉的一只手,他曾用这只手冬天里握紧她冰冷的手指给她温暖,曾用这只手捧住她的脸与她热吻,曾用这只手抚摸她的头发抱紧她的身体,她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就连那块厚厚的肌肉都是她的最爱,他曾玩笑地对她说,那是财富的标志,有这个手相的人,必定会赚大钱,而她喜欢一下一下地按那个地方,还笑着反问他,“赚了钱以后呢?”
他就反手抓住她,一点迟疑都没有地,“当然是让你过得更好更幸福。”
回忆让余小凡心碎,但身体里另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又支持着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孟建低下的眼又抬了起来,略微讶异地。
余小凡让他惊讶了。他一直以为,她会与他争吵,会哭,会做出一些孩子气的举动,来表达她的愤怒与难受,那才是他了解的余小凡,她在他面前,一直是个有些娇气的小女人,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告诉他,无论多小的事情都会向他求助,抱着他哭一场,要他安慰,可现在她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就像上一次他们见面时那样,让他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掉头离去。
这样的余小凡让他觉得陌生而紧张,他发现自己不再了解她了,并且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余小凡突然收回自己的目光,低头去拿包。
孟建与王律师同时一愣,孟建甚至站了起来,做出一个要阻止她离去的动作,“小凡,我们还没谈完。”
“谈完了。”余小凡从包里拿出笔来,将协议翻到最后一页,没有再多看一眼,只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仍搁在桌上的那张本票拿了过来,倒是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将它收进自己的包里。
屋子里一时没了声音,孟建仍旧站在那儿,略带些茫然的表情,好像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王律师大概也没想到事情解决得那么顺利,脸上颇有些百万大军过长江最后只是个小水沟的遗憾,并当场多看了余小凡两眼,也不知是佩服还是可怜她。
余小凡转身离开餐厅,才走出门脸上平静的表情就被痛苦淹没了,路人纷纷对她投来惊讶的目光,她低着头一路疾走,泪水湿透了整张脸。
林宝佳一个礼拜之后才知道余小凡离婚的经过。
林宝佳是做设计的,自己接活,时间很自由。这次过年回娘家,正遇上她姥姥不太好了,所以就多待了些日子,一直到三月才回到上海,再见到余小凡的时候是在她租来的房子里,小小的租屋不过三十几平,还是在老式公房里,墙壁薄得邻居家咳嗽都听得到,煤卫都是公用的。
林宝佳去过余小凡那个一百五十平的高层公寓,这天差地别的对比让她当场炸了,并且指着余小凡的鼻子大声。
“你傻啊,什么都不要就跟他离婚了?离婚是谁提出来的啊?是谁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的啊?他妈变态,他至少也算个帮凶,你都小产了,什么肉体啊精神啊这些损失费总得补偿吧?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跟他离婚了?啊?看着他住在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里,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窝着?”
余小凡站起来按住林宝佳,急道,“你小声点,邻居都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离婚不丢人,什么该拿的都没拿就离婚了才丢人。”宝佳是个急脾气,气上来了就刹不住,这时声音虽然轻了下来,但语气仍是恨铁不成钢的,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
余小凡低下头,低声道,“他给了我二十万。”
“什么?”余小凡声音很轻,林宝佳一时没听清,追问一句。
“孟建给了我二十万。”余小凡吸口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你就这么拿了?”林宝佳几乎要抓头发了,站起来在小小的房间里团团转,“孟建这么大一个老板,自己开着公司,做的都是德国人生意,就给了你二十万?还有房子呢?那房子就值几百万,二十万你就跟他离婚了?”
林宝佳叹口气,“房子是他妈妈的名字,跟我们没关系。更何况就算是他的名字,那也是他婚前买的,都是他赚来的,我也没出过力。”
“这都留一手,也太会算计了。”林宝佳憋着一口气,觉得自己都快被闷死了,想想不甘心,“那你也得争取一下啊,怎么能这么无所谓。”
“算了,已经分开了。我也不是为了房子跟他结婚的。”余小凡轻轻回了她一句。
林宝佳看了朋友一眼,嘴张了张,却突然没了声音,半晌才说出话来,“那……那你为什么租这样的房子,要租也租好一点儿的啊,好歹你还有二十万在手里。”
余小凡摇头,“我想买房子呢,正在看,那钱得留着以后做首付用,反正是过渡,克服克服算了。”
林宝佳看了看逼仄窄小的屋子,一脸难过,“小凡,要不你住我家去吧,我怎么能看着你住这种地方。”
余小凡笑了一下,“你怎么跟李盛君说一样的话。”
“是吧,我就知道她也肯定看不下去。”
“我怎么能跑到你们家去做电灯泡,破坏你们夫妻生活啊,几点了?你老公的夺命连环call快来了吧?”
余小凡话音刚落,林宝佳立刻反射性地看了一眼手表,低声叫,“哎呀,都这个点了。”说话间她的手机就如同有感应那样响了起来,依旧是卡通歌曲的铃声,丁零当啷的,接起来果然是她老公贺强的声音,跟她说外头下雨了,早点回家吧,要不跟他在地铁站见,两个人一起在外头吃个饭再回家。
放下电话之后林宝佳转头看余小凡,余小凡不等她开口就站起来,“回去吧回去吧,我跟你一起出去,陪你走到地铁站。我还要去那旁边的超市买菜做饭呢,你看我租的这地方地段挺不错的吧,从这儿走到地铁才五分钟,我上班也方便。”
林宝佳被余小凡拉着出了门,外面果然下雨了,进地铁站的时候余小凡立在雨里对她招手告别,脸上带着一个笑容,这样平常的一个场面,却看得林宝佳鼻子都酸了。
余小凡不是林宝佳身边第一个离婚的朋友,但林宝佳看到她现在所过的日子,再回想一年前余小凡风光大嫁的场景,就是忍不住想哭,一句话一路上都在心里头打转,却又没人可以说。
离了婚的女人,怎么那么难!
送走林宝佳之后,余小凡转身进了超市,走过生鲜柜,看到什么都觉得贵,最后看到鸡蛋特价,一群老人拎着篮子排队,她就也买了一些,鸡蛋都是散装的,她小心翼翼地提着塑料袋,转身的时候还差点踩到身后的老阿姨,忙不迭地道歉。
结账的时候余小凡想起自己过去进超市,提着篮子只管拿,从来都不看标价,结账的时候全用孟建给她的附卡,哪里会计较价格。
虽然离婚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说不上主动,但也绝不被动,但此时此刻,余小凡的心中,不悲伤是不可能的。
超市设在地铁站旁的大型商场内,沿街全是餐厅咖啡店,余小凡提着鸡蛋走出来,身边就是她过去经常与李盛君宝佳一起喝咖啡聊天的连锁咖啡店,冷风里有人推门进出,带出许多暖暖的热气。
余小凡原本还想去菜场跑一次,但提着那袋鸡蛋,只觉得浑身疲乏,一步都走不动了。想想一杯咖啡也就十几块钱,大不了回家鸡蛋炒饭,省下菜钱换咖啡,想到这里,她也推开门走了进去,要了一杯咖啡,在角落里坐了,暖一暖自己冰冷的身体。
咖啡店里人很多,抱着笔记本埋头工作或者聊天的独身客,还有旁若无人卿卿我我的小情侣,她坐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走进来一对男女带着个孩子,男人很高,瘦削而英俊的一张脸,男孩才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海军蓝的连帽大衣,与走在前头的男人十足相像,只是因为小,圆润许多,一大一小在一起,漂亮得像一幅画。那女人相貌也不差,只是走在这样的一对父子旁边,面目就无限地模糊了下去。
这三个人一走进来,饶是余小凡心情这样差,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并不是余小凡抵抗不住美男子的诱惑,她肯定自己对这个男人是有印象的,但一番苦思又没有结果,是以控制不住地一看再看。
那边的父子大概是习惯了路人甲的目光了,没有人对旁人的注目有所表示,咖啡店并不大,音乐也只是隐约,他们又坐在余小凡的邻边,就算她不想听也能很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
先开口的是女人,微红着脸,娇羞无限地。
“没想到拖了这么久才又见面,离上回我们出来吃饭,都快一个月了吧?”
“年假里医院里事情多,一到假期,手术室都停不下来。”男人很平淡地说了一句,算是回答。
女人说话前不自觉地用手遮了遮鼻子,“真没想到,现在做整形的人那么多啊。”
男人看了她一眼,仍旧是平淡口气,像在与她讲天气,“主要是好的整形医院太少了,比如你这个鼻子,中线偏了几毫米,用的材料也不算太好,这种材料五年内移位的可能性很大,好的整形医生绝不会推荐这种材料。”
旁边也有注意他们的,听到都是个个憋笑,女人的脸刷一下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余小凡却是脑子里啪的一声响,终于想起来这男人是谁了。
她见过这个男人,准确的说,她见过他的照片,在一本杂志上,陈欣拿给她看的,并且狠狠地用手指着他的脸讲话,用力之大,把铜版纸都戳得有点变形了。
他叫谢少锋,是市内有名的整形医院的院长,陈欣数月前信誓旦旦要在年内攻克的目标,也不知道她把那张大单做成了没有。
看起来那个女人一定不是孩子妈妈,但谢少锋竟然带个孩子出来跟人相亲约会也让人颇觉奇怪,不过此时的余小凡哪有心情去猜测别人的家长里短,一杯咖啡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看看时间,站起身来慢慢地离开了咖啡店。
女人尴尬了一阵,她与谢少锋是相亲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前介绍人就说了,谢少锋是离婚带着个孩子的,她自恃条件不错,还有些不愿意,没想到谢少锋更厉害,见她一次之后就没了音讯,她对他倒是念念不忘,好不容易央求介绍人安排了第二次见面,他居然还带着儿子来了。
上一次见面,谢少锋来去匆匆,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她是听说过谢少峰不善言谈的,没想到这一次才坐下没多久,她就被他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的鼻子确实是做过的,还是去年专程到韩国做的,回来之后朋友同事都说好,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来,没想到他不但一眼就看出来了,还直言缺陷,她顿时脸上挂不住,可看着对面面目英俊的男人,又不舍得拂袖而去,更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什么好,幸好谢少锋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开始接电话。电话听上去像是医院里打来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头说个不停,像是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被打击的女人深呼吸好久才挂上一个勉强的笑容,没勇气再直面谢少锋的眼睛,趁着他打电话转过头去,讨好地对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谢东东道,“宝宝,你想吃什么蛋糕吗?阿姨给你买。”说着指指店里摆着蛋糕的玻璃柜。
小孩子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也有点酷酷的味道,这时倒是回答了她,“谢谢,我不想吃蛋糕。”
女人有些无奈,转头四顾,发现不远处还有家哈根达斯,冬日里装饰得一片火红,很是喜庆。
她便指着那个方向问,“要不我给你买冰激淋吃,好吗?”
小孩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她见他看得专注,心里就觉得有底了,转头对还在听电话的谢少峰说,“你慢慢接电话,我带东东去买冰激淋。”
谢少锋电话听到一半,闻言按住话筒看儿子,“你想吃冰激凌?”
谢东东想了一想,点点头,他再看看女人,对她说了句,“那谢谢了。”
女人露出一个贤惠的笑容,拉着孩子的手就站来起来,推门而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要征服一个单身父亲的心,就要先征服他的孩子,如果能够让谢少峰的儿子喜欢上自己,那她的胜算就大了许多了,更何况这孩子看上去那么安静,应该是很好哄的。
她这样想着,就觉得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闪耀,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
余小凡往家的方向走,路过便利店,又想起手机快要充值了,遂转进去买了张储值卡,出来后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手里少了些什么,低头去看,果然一直拎在手里的塑料袋没了,肯定是扔在便利店里没拿。她站在风里,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失魂落魄,转身再回便利店里去取,幸好那装了鸡蛋的塑料袋仍旧躺在收银台上,便利店里的人正在问是谁的。
余小凡说了声不好意思,上去把塑料袋拿了起来,一转身看到一抹海军蓝,贴着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站着,小小的脸被风吹得通红。
这不是谢少锋带着的孩子吗?她吃了一惊,不由自主转头去找刚才那对男女,可便利店里与外面的街道上全是陌生的脸,谢少锋和那女人都不在。
虽然不关她的事,但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身边没有大人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实在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情,余小凡走到小孩旁边蹲下来问他,“小朋友,你爸爸呢?”
谢东东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小嘴抿得紧紧的,根本不理睬她。
余小凡一愣,她第一次遇见这样酷的小孩,想一想再问他:“你跟你爸爸走散了吗?”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陈欣,陈欣对整形医院的单子那么看重,应该有谢少锋的联系方式,就算没有手机,至少也有他医院的电话。
谢东东仍旧不说话,固执地靠着树。
怎么这孩子这么奇怪,平常小孩子跟大人走散了,正常的表现难道不应该是嚎啕大哭吗?余小凡叹口气,继续努力,想想开始吓唬他,“小朋友,你再不说话,阿姨就要打110了哦,先把你送到公安局,再让警察叔叔帮你找爸爸。”
小孩子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脸上居然带着些不屑的表情,“我知道我爸爸在哪儿,等下我就自己去找他,你走开。”
余小凡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被一个小孩不屑,顿时怒从心头起,“我这是关心你,你叫我走开?小朋友,你这样很容易给人骗掉的知道吗?现在小孩子要是给骗走了,那可是会,会……”余小凡很想说些狠话吓唬吓唬这个半点不乖巧的小孩,可看着这样一张小正太的脸,狠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倒被谢东东接去了话头。
“会给卖掉,还会给人家带出去讨饭,天天挨打没饭吃,一辈子看不到爸爸,是不是啊?阿姨。”
余小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当场愣住,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还有慌张的大叫声,谢东东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余小凡也本能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边有个女人正从冰激凌店里冲出来,慌张地踩在危险的高跟鞋上疯狂寻找,并且大叫,“谢东东!谢东东!”头发都散开了,之前精致到一丝不苟的样子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余小凡一惊,再转回头来看了一眼谢东东,突然明白过来,又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指着他道,“小坏蛋,你故意躲她的!”
谢东东看她一眼,仍旧是那个不屑的表情,两只手插在小大衣的口袋里,酷酷地转身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余小凡怎会再让这个小滑头跑开,一伸手就把他给抓住了。
谢东东虽然表面装的老成,但到底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被余小凡当街拖住了帽子,两条腿还在往前迈呢,差点仰天倒在地上,余小凡也是情急,看他要跌下来了,赶紧扔了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两手去接,可天寒地冻的,身上穿得臃肿,一时保持不好平衡,就听一高一低两声惨叫,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就在街上跌做了一团。
余小凡两只手抱着孩子,膝盖着地,顾不上疼痛赶紧去看怀里的小孩,谢东东经此一吓,小脸都白了,两只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余小凡只觉得怀里软软的,小孩子身上有股成年人没有的好闻的味道,再加上那张漂亮的小脸,顿时让她忘了这孩子之前有多难搞,心里只庆幸幸好没把小孩给摔着了,刚想跟他说话,没想到谢东东嘴巴张了张,吸了口气,脸上由白转红,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手脚乱动,尖叫着,“放开我放开我,她不是我妈妈,我要去找我妈妈啊啊啊啊。”
一个小孩尖叫大哭起来的所造成的混乱是无法估算的,余小凡与他跌在地上的时候街上就有人指指点点看过来了,这下就跟炸了锅一样,刹那间围上来一群人。
余小凡百口莫辩,正着急的时候,有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把将孩子从她怀里抱了过去,谢东东正哭到□处,一张嘴巴张得大大的,被人像捉小鸡一样捉了过去,居然哭声立止。
贯脑魔音突然消失,余小凡立刻清醒了许多,抬头看到高大的男人,大概是赶出来急,大衣都没穿,只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修长的一道影,把照在她脸上的阳光都挡了去。
是谢少峰来了,余小凡顿时松了一口气,谢少峰把儿子抱在手里,也不说话,先仔细看了他一遍,那女人也跟了过来,站在这对父子身后,气喘吁吁一身狼狈,眼泪都出来了。
倒是谢东东,看到自己爸爸比孙悟空看到如来佛还管用,这个时候只乖乖地趴在他怀里,两只手圈着抱住他的脖子,小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一抽一抽的,大哭之后的余韵。
谢少峰检查完自己的儿子,就低下头来去看余小凡,余小凡还没爬起来,看到他的目光腿又软了,旁边还有人添油加醋。
“就是她就是她。”
“这女人跟这小孩子讲了半天话。”
“还拉住他不让他走。”
“现在骗小孩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什么骗小孩,明明是抢小孩。”
“……”
余小凡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连站起来都顾不上了,“我认得你谢先生,你是我们公司的客户,陈欣,你一定认识陈欣吧?我刚才还想问陈欣要你的电话呢。我是想把你的孩子送回咖啡店去找你,刚才我就坐在你们旁边。”
谢少峰听到这里,大概也认出她就是刚才在咖啡店里的那个路人甲来了,脸上表情缓和了许多,看余小凡还坐在地上,便略弯下腰来,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伸向她,低声道,“抱歉。”接着就是,“多谢你了。”
余小凡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受了一番考验,看到他的手伸到面前,不由自主就抓住了,男人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她拉了起来,旁边人看没有热闹可看了,摇头晃脑地做了鸟兽散,转眼街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余小凡急着回家,说了声不谢就去捡被自己丢下的袋子,之前丢得急,袋子里的鸡蛋都破了,幸好塑料袋是扎紧的,虽然蛋清蛋黄一塌糊涂,还好没有流得到处都是。
她看着一袋子散黄鸡蛋叹了口气,正想与他们告别,谢少峰却突然开口,“对不起,稍等一下。”说着就进便利店去了。留下她和那女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也没什么话好说,对看了一眼便同时移开目光。
谢少峰说稍等一下,余小凡原本是不想等的,可人家说完就走了,让她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出于礼貌,其实多少也顾忌着他是公司的大客户,遂不得不站在原地“稍等一下”。
她面对便利店站着,小小的便利店临街,外墙是透明的落地玻璃,所以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那对父子,谢少峰一直都没有放下儿子,任谢东东巴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在货架间走过,她看到他腾出一只手来,弯下腰去拿东西,隔着货架也看不清拿了什么,另一只手将小孩稳稳地抱在怀里,看来是经常做这个动作的,看在别人眼里,却是无比温存的一副画面。
收银的是个中年阿姨,大概看谢东东可爱,趁谢少峰付钱的时候转身拿了一支棒棒糖逗他,谢东东在他爹身上,乖的跟只猫一样,居然还不要,谢少峰就接过来放到他手里去,又把他放到地上,弯腰低头的时候拍了拍他的头,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教训。
谢东东拿了糖,像是很高兴,贴着他爸的耳朵不知道说了句说什么,父子俩脸颊贴着脸颊,亲密无比。
余小凡这样看着,突然就鼻酸了,或许是因为她丢失的那个孩子。虽然那小生命只在她身体里停留了短短数十天,在他离开她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她的被残酷现实嘎然勒杀在萌芽中的母性,被隔着一道玻璃的那对父子自然流露的亲昵击中并且刺痛了,让她不自觉地想流泪。
谢少峰回到余小凡面前,将手里的袋子交给她,她不明所以,接过来看了一眼,里面居然是两盒鸡蛋。
他对她点头,说,“鸡蛋都碎了吧,对不起。”说完又多看了她一眼。
余小凡正泫然欲泣的时候,知道谢少峰一定是觉得她表情异样,尴尬之下赶紧低头掩饰,怕人家以为她是因为碎了几个鸡蛋就红了眼睛,没出息得令人发指。
余小凡低了头,谢少峰也就不说话了,只推了推立在他身边的谢东东,想是要他对余小凡道谢。
谢东东被推得往前走了一步,仰起头,两只圆滚滚眼睛看着余小凡,里面很有些紧张。
短短十几分钟,余小凡已经看出来谢东东对他爸爸是有些怕的,她知道他这时一定在担心自己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到底是小孩子,一紧张,藏都藏不住。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孩子,尤其是她刚才还在哀悼自己也曾有机会拥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孩子也不例外,这样躲起来虽然危险又恶劣,但当一个孩子下意识地抗拒一件事的时候,他的表达总是最直接的。
更何况,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余小凡想到这里,便蹲下身去,只轻声地对谢东东说了句,“小朋友,阿姨不用你谢,只要别再一个人跑丢就行,你长得这么可爱又这么小,真的很危险。”
说着就站起来要走,才走出一步,衣角给扯住了,回头看到谢东东,终于开口对她说话了,小声地,“谢谢你,阿姨。”
她便对他笑了一下,走了。
晚上谢少锋坐在床上看手术报告,半夜门响,开门发现谢东东拖着毯子站在门口揉眼睛,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谢少锋走过去把儿子连着毯子一起抱起来,轻声哄:“做恶梦了?”
“爸,我要跟你睡。”谢东东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半梦半醒地说话。
他抱着儿子进自己的卧室,他家楼层高,窗帘未拉,窗外月朗星稀,照得卧室里银光一片。
父子俩一起躺在床上,谢东东抱定老爸的脖子不放手,谢少锋摸摸儿子的头,把他放在胸膛上,圈着他拍了两下,忽然有些感慨,想起儿子很小的时候,软软的一团肉,衣服鞋子一样都不会自己穿。起床的时候他替他套袜子,捏着他的小脚,那么细弱的小脚趾,让他不敢用一点力。
谢东东还不肯睡,谢少锋低头看看儿子,看到他半睁着眼睛,一颗头不停地在他身上找最舒服的位置,蹭来蹭去,像一只小狗。
他吓唬他:“这么黏人,给你那些小女朋友知道,笑死。”
谢东东在幼儿园里风头很健,常有小女生偷偷塞糖果给他,还有更直白的,放学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不放,一定要跟他回家来。
谢东东模模糊糊地咕嘟了一句:“谁喜欢她们,一个都不好看,又喜欢哭。”说完再动了两下,就安静了。
一个都不好看,又喜欢哭。
谢少锋听得好笑,过一会儿突然想起一张忍着泪的脸来,他这才想起,今天那一场混乱,他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下,只记得她立在超市外看着他,慢慢红了眼睛,等他走过去又把头低下来,不想让人看到。
睡着前谢少锋还在想,她是怎么了?要有多伤心,才会在人前就忍不住要哭起来?
余小凡离婚之后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尤其是经济上的。与孟建结婚前她也在上海租房住,但那时候她大学刚毕业,和两个朋友一起合租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房租分摊并不贵,每人一间屋,日子过得很舒服。后来与孟建结了婚,钱对她来说更加不是个问题。
孟建有房有车,对她也很大方,每个月家用全包,余小凡自己的工资全用做零花钱,手里还有孟建的信用卡附卡,想买什么从来不考虑,刷卡就是。现在两人离了婚,她一时间也找不到人与自己合租房子,这两年工资没涨多少,房租倒是涨了百分之五十,就连她现在所租的小屋都要一个月将近两千的房租,她还想着要自己买房,算来算去手头就这点钱,必须省着点花。
离婚一个多月,余小凡就彻底体会到了生活的冷酷和艰辛。橱窗里的奢侈品是再也不去看了,平时就连出门坐地铁都要算一算,她家附近有两条地铁线,一个走五分钟一个走十分钟,都能到公司,可是票价就相差一块钱,她每天宁愿多走这五分钟,能省则省。
这一年的春天迟迟不来,三月冷得出奇,居然还在月中下了一场雪,那天余小凡赶着上班,一个不小心就在雪地里滑了一跤,飞出去老远,半天没爬起来,她趴在冰冷肮脏的雪地里,想到过去下雪天孟建一早将她送到公司的那些日子,突然就哭了。
最后还是路过的人好心拉了她一把。拉她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等她站起来之后还惊讶地“啧”了一声,问她,“摔得这么重啊?快把眼泪擦擦。”
再等余小凡一瘸一拐地到了公司,上班时间早过了,进门的时候刚巧遇到陈欣急匆匆地往外走,看到她一身狼狈就站住了,扶着她问了句,“出什么事了?衣服弄得这么脏,还有这儿。”说着用手碰了碰余小凡的额角,“都青了。”
余小凡拿手捂住额角,轻轻一碰又疼得“呲”了一声,嘴里还要答陈欣,“没事,刚才在路上摔了一跤,很青吗?”
余小凡离婚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公司里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带点幸灾乐祸的,但是余小凡保持沉默,所有的沉默都是带着力量的,这力量让那些猜测与议论自行平息了下去,倒是陈欣,从最初的惊讶与怜悯之后,渐渐对余小凡生出些敬意来,虽然她也庆幸,自己不是余小凡。虽然还没有嫁出去,但比起嫁了再离,还是单身的好。
余小凡无意中给陈欣的剩女生涯带来了一些自我肯定的力量,而陈欣又把这种力量化作对余小凡的好感,也因此,益发地对她亲爱与照顾起来,这时听她这样一说,立刻答她,“那你还来干什么?跟老板请假就是了,都摔成这样了,还不在家休息一天?”
余小凡摇着头说不要紧,又问她是不是出去见客户?陈欣如梦初醒,低头看着手表“哎呀”叫了一声,“我要迟到了我要迟到了,那你小心点,回头再说啊。”说着健步如飞地奔了出去。
陈欣永远是这样风风火火的,余小凡看着她消失在电梯里,略带些羡慕的。
过去她是从来都不会羡慕陈欣的生活状态的,一个女孩子快三十了连固定男友都没有,只有事业没有家庭的生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有缺陷的,可同样一个人,现在却让余小凡羡慕。
只有事业没有家庭怎么了?总比她现在既没有事业也没有家庭来得好吧。
余小凡转身进了公司,格子间里的同事看到她的样子免不了又是一阵询问,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老板的电话就来了。
余小凡在地铁上已经给经理打过电话了,大概是经理通知了老板。老板一早上没进公司,在电话里倒是声音亲切,问余小凡摔得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余小凡又对自己的迟到抱歉了几句,老板十分之通情达理地回了句,“意外嘛,谁没有个特殊情况。”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倒也让余小凡心里热乎了一下。
最近这段时间余小凡工作卖力的程度与过去完全不能相比,这假洋人也是看在眼里的,资本家只管手下员工的投入与产出能不能成正比,至于离婚不离婚,倒是次要因素,因此对余小凡的态度也日渐地好起来,对她颇为亲善。
余小凡松了一口气,挂上电话之后打开电脑,幸好她的大部分邮件是按照德国时间发到她邮箱的,早上需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她回了几封昨天的邮件,又习惯性地打开搜房网页看房子,一边看一边倒吸冷气。
余小凡记得自己刚来上海的那一年,徐家汇边上的房子也不过八千多一平,现在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同样的房子,一涨涨到四五万一平,还不是新房。房龄三十年的老公房,地段稍微好一点的,三四十平就要卖一百万,这让穷人怎么活?
余小凡对着自己的存折卡算了又算,除了孟建给她的二十万之外,自己只有几万的存款,家里是不指望了,妈妈知道她接受的离婚条件之后,气得在电话里狠骂了她一顿,骂得她头都抬不起。即使妈妈的态度不是这样,余小凡也没想过要问父母要钱,她家虽然不穷,但也绝不富裕,更何况她早就成人了,工作数年,嫁都嫁过一次了,还有什么脸问父母要钱。
不过以她手里的这些钱,买市中心的房子是肯定不够的,只能买外环以外的,还只能用作首付,余小凡将搜索范围从内环转到中环,最后又转到外环,终于看到几套符合她条件的,虽然远,但好在有地铁,以后早些起床早些出门就是了,总比一直租房住要好。
她用笔把那几套房子的地址与中介电话都抄了下来,又算了算首付后的贷款,皱起的眉头一直都没有松开过。
按照现在的房价,就算她付清首付贷款买了房,每个月也至少要还上三四千,以她现在的工资收入,显然是捉襟见肘的。
余小凡对着屏幕,咬着嘴唇烦恼了许久,最后还是邮箱提示的声音惊醒了她,一抬头老板正推门进公司,众人纷纷与他打招呼,余小凡也不例外,老板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还特地对余小凡点了点头,让她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余小凡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进去了,心里头还有点慌,不知道老板究竟要跟她说些什么。现在对她来说,这份工作是最重要的,如果连工作都出了问题,那她真要去撞墙。
老板办公室的门在余小凡身后合上,余小凡的老板姓钱,浙江人,在国外待过些年头,也换了国籍,后来挂着外资的名头开了这家贸易公司,算是半个假洋人。
老板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头,看着余小凡的脸忍不住开口,“摔得挺厉害的啊,你看你脸上都青了一块。”
“其实没事啦,摔的不巧擦到一点,过两天就好了。”余小凡不自在地拨了拨刘海,尽量遮住自己的额头才走过去在老板面前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老板,有什么事吗?刚才我已经把信箱里的那几封邮件都回复了,德国人说没问题,按订单走就行。”
老板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来,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最近德国人都跟我提起你呢,说你办事效率很高。”
余小凡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真的啊,他们过奖了,我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而已。”
老板点点头,想了一想,大概在措辞如何开口,过了几秒才继续,“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销售部小王怀孕了,要回家保胎,你也知道现在公司里缺人,我要再招一个吧,业务不熟悉的,一时也上不了手,现在招人也难,做我们这行的,培训一个能用的更难,所以我就想……”
余小凡微楞,“老板,你是想说让我顶小王的缺?”
“你明白就最好啦。”老板脸现喜色。
她明白什么啊?余小凡急了,“可我……”
“小凡啊。”老板往前拉了拉椅子,做亲切状,“其实我也是为你打算,做销售是有些辛苦,可提成放在那儿啊,最顶级的光子嫩肤仪,一单就是十几万欧,五个点的提成,你算算做成一单能有多大的回报?”
余小凡这段时间最听不得一个钱字,听到老板说的那些数字,眼睛就不自觉地睁大了,老板趁热打铁,又道,“你看看陈欣,她来公司才几年?现在房也有了车也有了,怎么来的?还不是靠这一张一张的单子做出来的?”
老板说着说着就看着面前的余小凡原本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了,眼睛都开始发亮,他便闭嘴了,等她自己接上来。
可余小凡却没有立即开口,虽然眼睛都亮了,但还是坐在那里很是想了一下,最后慢慢地道,“那我能不能兼职?”
“兼职?”老板露出一个没听懂的表情。
“我不太想放弃现在的职位,德国的合同和订单都是我负责的,销售那边,我先试试看,万一不行……”余小凡欲言又止,但很快又补充,“不过您放心,我不会耽误手头工作的。”
老板一阵惊喜,余小凡德语不错,负责德国那边过来的合同与订单从来没出过问题,以前做太太的时候虽然不太愿意加班,但该做的事情还是都做到位的,现在离婚了就更不一样,整日介埋头苦干,比以前拼多了。他原本安排余小凡接小王留下的单子也是想省点人工,现在她愿意身兼两职,那更是再好不过。
资本家心里那把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脸上笑着,“也好,你先试试。”
余小凡接着道,“那我现在的工资得照发啊,销售那边的底薪我可以不要,可要是我做成了单子……”
“当然有提成。”老板难得的干脆。
余小凡花了一下午把小王留下的东西都看了一遍,销售部有五六个人,陈欣是经理,还有几个都是男人。做销售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这天办公室里只有老姜在。
老姜快四十了,离过婚,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过是判给母亲的,平时自诩风流倜傥,可惜头顶有些早秃的迹象,特别是当中的那一块,日渐出现荷包蛋的雏形。
老姜在自己的形象上向来是心比天高的,可惜命比纸薄,遇上这么有损形象的问题,只好梳了一个大背头,地方包围中央,将剩余的头发全都聚拢到头顶上,为了定型,每日用摩丝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像个生铁锅盖子。
老姜名叫姜国海,大伙儿在背后都叫他姜锅盖,余小凡平时与销售部打交道不多,与他只是点头之交,但这天老姜对她出奇的热情,余小凡一进销售部他就凑了过来,又是帮忙她找材料又是给她出主意,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大部分是吹嘘他是如果做下几个大单的,余小凡听得不耐,又不好直说,老姜就在她身边不走,她一边做事一边还要不时点头回应做出笑脸,累得脸上肌肉僵硬了。
好不容易小王留下来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余小凡长出一口气,站起来说话,“谢谢啊老姜,那我先走了。”
老姜也站起来,快走两步绕到余小凡前头,笑嘻嘻地,说话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小凡,今晚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我们多聊聊。”
余小凡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一大步,但是肩膀还是被按了一下,老姜说话的时候喜欢不停地用手整理头发,十个手指都是油光光的,让余小凡一阵反胃。
“我晚上有事。”余小凡回答,脸上挂着一个勉强的笑容。
老姜并没有因为余小凡的退步而让开,而是凑得更近。说话时表情暧昧,“那明天?”
“明天……”余小凡正在想如何拒绝,老姜已经咳了一声将她打断,说话时嘴里的味道喷到她脸上,脸上似笑非笑地,“别矫情,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一起吃个饭聊聊天算什么?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
余小凡又退了一步,身体碰到办公桌,一声闷响,她的声音随之冷下来,板起脸对老姜道,“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姜先生你让开一点好吗?这样我没法出去了。”
老姜被她这样一板脸,表情就很有些讪讪,随之恼羞成怒起来,一边转身一边道,“神气什么?就一离婚妇女,有人请你吃饭是你的福气,以为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啊?”
余小凡已经头也不回地开门冲了出去,煞白着一张脸,让外头格子间里的同事们吓了一跳。
余小凡知道一个女人离婚之后会过得很难,报纸杂志上也有些被拿出来鼓舞人心的例子,某名媛离婚之后照样光彩夺目,某美女离婚之后随即从一豪门投入另一豪门,可这些都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这些女人必须有强大的经济保障财力后盾作支持,没有的,那就是落翅的凤凰不如鸡。
大部分女人离了婚,同时失去的还有她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保障,她是原本住惯了高级公寓出入有车手里还拿着丈夫的信用卡附卡的女人,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谁都不可能在这样的落差里说自己因离婚而升华了,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
但这些还是容易克服的,更容易打垮一个女人的是身边社会对她的态度的改变。余小凡原本是被羡慕的,甚至是被嫉妒的,但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原本令她骄傲的东西,成了一切被羞辱的源头,在老姜向她提出邀约之前,余小凡还没有深切体会到这一点,而现在,她在许多男人面前突然成了一块露天曝晒的猪肉,谁都可以揩一块油去。
就连她的母亲都来掺和了一把,何婉华自从得知女儿接受孟建的条件自说自话地离了婚之后,气得好一段时间没和余小凡联系。好不容易气消了一点,就到上海来看了一次女儿。
见到自己母亲余小凡当然是高兴的,但她的惊喜还未过去,何婉华就安排了一连串的相亲任务给她,让余小凡招架不能兼叫苦不迭。
何婉华的意思很明确,作为一个女人,青春是短暂的,时间是有限的,离了婚就更要抓紧,尤其是像余小凡现在这个情况的。
余小凡急了,“我什么情况啊?”
何婉华干脆地白了她一眼,“你都二十七了,离了婚,幸好还没孩子,你说你什么情况啊?”
“我现在不想找。”
“那什么时候找?转眼你就三十了,现在人家听了你的条件还有点兴趣,过了三十,那些没嫁过的人家都不考虑了,还考虑你这个嫁过一次的?”何婉华坐在女儿租来的老式公房里,恨铁不成钢地狠瞪了女儿一眼,“去相亲,不去我就不走了,跟你耗在这儿,看你去不去。”
余小凡被逼无奈,一边忙着两份工一边赶场子相亲,短短一个月,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人间正道是沧桑。
何婉华五十多岁的人了,学历也不高,但在某些方面,目光是非常犀利而且精准的。当初余小凡结婚的时候,她竭力反对说孟建的母亲不好相处,事后证明果然如此。现在余小凡离婚了,她又说要再嫁就得趁早,一个二十七岁离婚没孩子的女人还是有市场的,果然,相亲的单子列出一长条来,一个月里就排了七八个。
但问题是,与余小凡相亲的男人,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每每让余小凡如坐针毡,恨不能下一分钟就转身而去。
第一个相亲对象是三十六岁的离异男,坐下就开始说他的经济情况,说自己是开饭店的,生意不错,刚离异两年,在上海有房产数处,车子数辆,儿子被判给前妻,每周末与他住一天,说完了就看着余小凡,余小凡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人家就不乐意了,说,“我都说完了,轮到你了啊。”
余小凡被问得怔住,“我的条件,介绍人没告诉你吗?”
“说了。”对方点点头,“我不是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吗?把条件先说清楚,能行再谈下去,大家不要浪费时间。”他说到这里,用纸巾擦了擦刚吃过东西的嘴,又道,“我把话说在前头啊,要是你跟我再婚了,前几年孩子我是肯定不要的,我正跟前妻打官司,要把儿子判回来,儿子没判回来之前我可不能让她有机会打赢这场官司。”
说得余小凡连话都接不上,满脑子都是落荒而逃的念头。
第二个男人倒是没结过婚,还是个医生,只是年龄大了一点,四十都过了。见了余小凡还挺满意,两个人喝了一下午咖啡,又吃了一顿晚饭。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医生带着余小凡去看了他在静安区的房子,房子是好房子,地段也好,门开进去,家具齐全,但冷冷清清,一看就是长期无人居住的。
余小凡就有些奇怪,“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不住人啊?”
医生有些腼腆,“我自己有房子住,就在医院旁边,上班也方便。这是十年前我父母买的,想好了要做婚房的,早就装修好的。我一直没结婚,就一直空着了。”
“也可以租给人家的啊,这么好的地段,至少可以租七八千吧。”余小凡最近对钱敏感,看着这空屋子就可惜。
医生立刻皱起眉头摇头,“这怎么行!这是我要用来结婚的房子,怎么能让别人先进来,太脏了。”
余小凡知道医生是有点洁癖的,吃饭前洗个手至少要用五分钟,而且回到桌子上还要用自己随身带的酒精仔细擦一遍杯盘碗碟,让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细菌。她虽然不习惯,但大家不熟,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爱干净总不是坏事,也就忍了,这时听他这么一说,就有些震惊,没想到他连房子都有洁癖。
医生突然转过脸来,非常认真地对余小凡道,“其实我这个人就是太爱干净的,什么事情都有点完美主义。我早就想好了,这世上只有我的老婆能碰我,所以你别看我都这个年纪了,可那方面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己解决的,从来没有被别的女人弄脏过。”
余小凡听得浑身毛都炸了,但看医生严肃的表情,半点都不像开玩笑,吓得她再也不敢跟他见第三面了。
后来又见了几个,没有一个能让余小凡坚持下去的,最后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国外回来的,三十出头,也是离婚没孩子的,倒是跟余小凡条件差不多。两个人出去吃了两顿饭,还能聊上几句。余小凡这段时间被自己妈妈逼得没办法了,一心想找一个能够约会一段时间的,让她妈妈暂时满意,先收兵回家去,别在上海牢头一样天天盯着她出门见男人,遂与这人就走得近了一些。
约会到第三次,两人吃完饭又喝了一会儿咖啡,眼看着就快十点了,两人走在路上,那人突然道,“你看都这个时间了,今晚就别回去了吧。”
余小凡好歹二十七了,也不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与一个自己尚且不熟悉也谈不上亲密的男人约会三次就彻夜不归,是她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正想着怎么开口,那人已经指了指街对面,“要不去那儿?”
余小凡一抬头,黄色的如家连锁招牌在街对面闪闪发光,耳边男人的声音在继续,“走吧,我有会员卡,四个小时才八十。”
余小凡一言不发,快走几步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也不管那人在街边叫喊了些什么,车子一发动,她的眼泪就“哗”地下来了,她想起当年自己与孟建恋爱的时候,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两人相识三个月之后,孟建与她同游杭州,开的房间在西湖边上的香格里拉,阳台正对着湖水,一整夜湖光荡漾。
什么是离婚女人的悲哀?对于余小凡来说,离婚女人的悲哀就是三个月与三次约会,香格里拉与如家的差距!
被逼相亲并不是余小凡生活中的唯一烦恼,在余小凡现在的生活中,她的兼职销售工作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余小凡毕业之后坐惯了办公室,要她突然跑客户推销东西,虽然那些都是她所熟悉的产品,平时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但懂并不等于能卖出去,在这一点上,余小凡真是一个再新不过的新人,半点经验都没有。
不过幸好还有一个陈欣能让她请教,陈欣倒是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但销售部其他人却是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受威胁之后的警惕,尤其是老姜,余小凡才走出销售部大门就听到他对陈欣冷哼道,“陈经理,小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年头翻脸不认人的多了,谁能说得准?”
声音不低,很明显就是说给她听的。
余小凡在门外默默地立了两秒钟,然后转身走了。再后来每天拿着那些单子,对着地址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去,有一家的老板一直都不愿见她,让前台将她挡在外头,她锲而不舍地去了数次,三月多雨,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她忘记带伞,下了公车就急匆匆地往大楼里跑,快到大门处有车停在她身边,里面人推门走出来跟她说话,叫她。
“余小姐,你又来了。”
她并不认识他,眼里露出茫然,那人就从钱包里拿了名片给她,“你这几天不是都在前台等着见我吗?”
余小凡被动地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顿时惊喜,“是你啊!李先生。”
那人就笑,“进去谈吧,这么大的雨。”
余小凡又被动地跟了进去,就这样,居然把这张单子做下来了,林宝佳知道之后,哈哈笑着说她苦肉计,人家程门立雪,她立雨,大自然的力量果然强大。
一个人被逼到一定程度,是会爆发出体内潜能的。余小凡在兼任销售的第一个月里,跌破所有人眼镜地将小王留下的单子做完了一半,老板为此特地在月底总结会上当着全公司的面大大表扬了余小凡一番,并且在会后亲手包了一个红包塞在她手里。
余小凡接下红包一转身,正看到陈欣从销售部里走出来倒水,两个人一对眼,余小凡很是高兴地对她招了招手,陈欣的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红包上,眨眨眼,两秒之后才笑开来。
第二天老板又将余小凡叫进办公室里去,一脸亲切地推给她一大堆材料,英汉大词典那么厚。
余小凡打开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熟,再看附件里夹带的影印文本,立刻就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陈欣在数月前给她看过的那张整形医院的大单吗?当时陈欣还拿出一本杂志来指着那上面的大幅照片要她记住,她今年必要把此人搞定,至于照片上的那个人,她还在不久之前偶遇过,不但偶遇了他,还偶遇了他那个小人精一样的儿子,还有那个被整得狼狈不堪的相亲对象。
只是那事情最多只能算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要是过去,说不定余小凡会拿来与朋友们八卦几句,但这段时间余小凡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与人八卦的心思,也就没有跟陈欣提过这件事。况且陈欣给她看照片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她总以为以陈欣的行动力,此事早已被搞定,没想到现在面前这张单子依旧,什么进展都没有。
“这个单子现在转给你了,小凡,我知道你现在经济有点困难,不过我保证啊,只要这单能做成,马上我就升你做销售部副经理,底薪这个数。”说着伸出胖胖的五个手指头来,又重点补充了四个字,“提成另算。”
“销售部副经理?”余小凡吃了一惊,“陈欣知道吗?”
她原想说这本来是陈欣的单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板轻描淡写地晃了晃手,“你真进了销售部,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是说……”老板的话答得太模棱两可了,余小凡忍不住追问。
“好好看看这些材料吧,这可是公司今年最大的一单生意了,小凡,你可想好了,接还是不接?”
余小凡踌躇了一下,单子上的数字让她头晕目眩,她想了一会儿,最后道:“老板,这个单子原来是陈欣在做的,我做……不太方便吧?”
“陈欣不行。”老板这次倒是很肯定地回答了她:“这单子拖太久了。”
余小凡:“……”良久之后才答,“我考虑一下行吗?”
“这也要考虑?”老板板脸了,“陈欣不行你就怕了啊?试都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先把材料拿去好好看看。”
余小凡见老板脸色不好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拿了材料走了。
出了老板办公室,余小凡拿着那叠材料在走廊里沉思良久,她想打电话给陈欣,但又觉得不应该。
老板因为陈欣没能把单子做下来而转到她手上,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反应?就算不火冒三丈,也一定是心存芥蒂,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正想着,陈欣倒是走过来了,大概正想去老板办公室,看到余小凡,脚步一停。
余小凡手里还拿着那些材料,想陈欣也不可能看不到,心一横,索性就直接说了,“陈欣,刚才老板把这些给我,你看……”
陈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那叠东西上,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你答应了?”
余小凡微急,“还没,我说要考虑一下,可老板……”
陈欣打断她,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既然老板要你做,那你就试试看呗,不试怎么知道结果?”说着绕过她,径自走到老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进去了。
留下余小凡一个人立在原地苦笑。
她知道陈欣会不高兴,但被这样明显地疏远了还是令她难过,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陈欣说得也对,不试怎么知道结果?不试也没法给老板一个交代,就算不成,她试过也就死心了。
余小凡最近这段时间,任何事情都可以暂缓,唯独关于工作赚钱的,那是一刻都不能耽误的,上午接了任务,下午处理完德国来的邮件与报表之后开始仔细研究那叠材料。
那叠材料多且厚,余小凡投入地看了三个多小时,手机响起过数次,都是中介打来的,约她休息日去看房,还有一个是她妈,说了几句最近家里的情况,讲着讲着又来问她相亲如何了,余小凡无奈地听着,好不容易等何婉华把话问完了,正想说自己上个月做得不错还拿了红包,电话却已经被挂断了。
单调的嘟嘟声传来,余小凡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继续看手上的材料。
何婉华在上海待了一段日子之后终于回去了,余小凡顿觉松了口气,妈妈在身边虽然没什么不好,但如果代价是日日被逼着相亲,那她宁愿一个人过——即使是在那个简陋的小租屋里。
余小凡看得专注,再抬头办公室里已经空了,只剩她一个孤零零地坐着,这段日子她加班已经成了习惯了,同事中也无人再表示惊讶,她放下那叠材料,喝了一口杯子里已经冷掉的茶水,慢慢站起来收拾东西,背起包来准备回家,才走出两步,想想又回过身来,再次翻开那叠材料,找出谢氏医院院长办公室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被接起来,男声,但一听就不是谢少峰,对方很流利地报了医院名称,问她何事。
余小凡客气地,“请问谢院长在吗?”
对方答,“院长不在,您是哪位?”
“哦,那院长什么时候会在?”
“您是哪位?”对方又问,“如果要见我们院长,需要预约时间。”
余小凡就有些卡壳了,想了想才回答,“那我再打来吧,谢谢。”说着就挂了电话。
余小凡并没有报出自己的公司,虽然陈欣没有明说,但她既然没有做下单子总有其原因,陈欣之前那样勤快地跑人家医院,接电话的那人多半也知道他们公司的情况,她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余小凡觉得,为今之计,她还是先见到谢少峰本人比较好,希望他还记得她,不至于什么都没开始谈就将她扫地出门。
就这样,余小凡第二天就一个人去了谢氏整形医院。
医院座落在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上,两侧全是粗大的梧桐树,冬日里叶片落尽,但伸展的树枝仍旧在路的上方交接在一起,一眼望过去,别有一种萧瑟的美。
街道两边多是三十年代的西洋建筑,谢氏医院在一栋三层法式小洋楼里,外墙是白色的,招牌并不大,不像整形医院,倒像是某家私宅,其低调让余小凡十分之惊讶。
在余小凡心目中,整形医院就该是挂着巨幅灯箱广告,老远就能抓住所有过路人的眼球的,这样朴素怎么招揽生意?但等余小凡进了医院大门,顿时被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镇住了,底楼进门大厅里放着一圈皮椅,坐满了人,还有些是站着的,手中拿着叫号的纸片,焦急地看着挂在上方的液晶屏幕,竟然还有认识的,坐在一起闲聊。
“这次来做什么?”
“鼻子啊,做个一根葱,转运。”
“一根葱好啊!嫁豪门的都是一根葱,那什么什么朱玲玲郭晶晶梁洛施,全都是这种鼻子。”
“就是就是。你呢?这次做什么。”
“激光,这儿长了颗痣得点掉。”
“一点都不明显啊。”
“谁说的,碍眼死了。”
“……”
“……”
看来都是常客了,余小凡看看那两张颇漂亮的脸,再环顾四周,顿觉自己落伍了,原来现在有那么多原本就挺不错的脸蛋都来整形,美了再美,这样看来,她简直就是一只不求上进的丑小鸭。
余小凡正这么想着,就有人走过来与她说话,是个穿着淡绿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孩,别着胸卡,微笑着问她,“这位小姐想做什么项目?”
余小凡摇头,“我是来找你们院长的,谢院长在吗?”
女孩很漂亮,一双大大的杏仁眼,轻声细语的,明显受过极好的培训,听余小凡这样说仍保持着微笑,只道,“小姐有预约吗?”
余小凡摇头,但随即道,“可我认识你们院长,他看到我就知道了。”
人家露出为难的笑容,明显是不太相信她,旁边有人插嘴,语气带些嘲笑地,“小米啊,上回这么说的那位小姐,是不是进了谢院长办公室就被请出来了?”
说话的是个女客,穿着一身皮草,脸上带着个很大的口罩,再加上一副巨型墨镜,将整张脸都遮了个干净,但那声音里的嘲笑是掩盖不住的,一句话说完,小米赶紧回头对她笑笑,“陈太太,您今天来拆线吗?预约了李医生对吧?他已经在等你了。”说着就要伸手请她往楼上去,明显那陈太是个熟客。
余小凡刚才被陈太一句话说得懵了一下子,这时回过神来,赶紧拉住小米,怕她将自己晾在这儿,“我真的认识你们院长,让我见他一面行吗?我有些事情跟他谈,是公事。”
小米还没说话,陈太已经“哧”地冷笑了一声,“是你认识院长院长不认识你吧。”
余小凡想说的话一而再再而三被这位太太打断,不禁也有些生气,反驳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太太穿貂戴钻,就连口罩都是带着GUCCI标志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大概是平时被人捧惯了的,自己嘲讽别人没事,别人一反驳就不能忍了,原本的冷嘲也成了热讽,索性走到余小凡面前说话,“你认识谢院长?认识他你还要找人请他出来见你?小姐,撒谎也要有点技术含量,我可是这儿的VIP客户了,像你这样的人看得多了,你不就是花痴人家院长吗?我跟你说,谢院长跟别的男人可不一样,他眼里没女人,像你这样的,更加看不上。”
厅里人多,她们三个立在一起原本也没什么人注意,但陈太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旁边围上来好几个,其中也有熟客模样的,听完就掩着嘴笑,插嘴道,“是的是的,谢院长眼里没女人,他眼里只有表皮真皮骨骼和脂肪层。”
小米被一群人挤在当中,都是医院里的客人,又不好得罪,想插句话都难,急得脸都红了,余小凡脸也红了,却是被气红的,她这辈子头一回被这样讽刺,还是被一群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们都闭嘴吧,我告诉你们,谢院长在我眼里,就是一张订货单!”
这句话说完,周围就安静了,小米脸刷的白了,其他人也是张口结舌,以为是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余小凡略有些得意,却听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礼貌却冷淡地,“请问,是什么订货单?”
那声音……是谢少峰的。
余小凡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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