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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上楼之后袁景瑞要乔总监到他房间,乔总监今晚喝得有点高了,走路都有些打飘,一句话说两遍,还伴着酒嗝,董知微看袁景瑞脸色沉得可怕,就迅速地泡了壶浓茶过去,想转身出去,老板又发话。
“董秘书,你也留下。”
再怎么醉,到了这个时候,乔总监终于觉出压力来了,也不管茶还是烫的,端起杯子灌了几大口下去,这才把卷起来的舌头捋直了一些。
袁景瑞拿着笔记本,眼睛看着屏幕,手指放在触屏点上,慢慢地开口,“老乔,这次招标的另几家竞争对手,你了解清楚了没有?”
乔总监一边点头一边说话,“了解过了,几家都是当地的地产开发商,跟我们的实力没法比,我已经把它们的情况都列出来了,就在报告上。”
“我们第一次到S省,有些地方要看的不是公司实力,是他们在当地的势力,老乔,你也不是第一次跨省看地,怎么这么马虎。”
“我知道,可您看,这次是他们副市长亲自出面与我们联系的,我觉得……”
“你觉得?你觉得光靠副市长的几句话,这件事就万无一失了?你觉得光靠几份网上看到的公司报表,你就了解我们的竞争对手了?”
这话说得很重了,乔总监脸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嘴里“恩啊”了两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袁景瑞抬起眼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屋里静得可怕。
酒店套房宽敞,他们坐在客厅里,董知微是金牌打杂的,袁景瑞没说她可以走,她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躲回自己房间里,又没有别的空间可退,只好立在转角茶水吧边上,假装自己是不存在的。
过了一会儿乔总监才开口,“那,那我现在立刻再去查。”
“你想想怎么查吧,有些事情,光靠看报表是不行的。”袁景瑞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关门声,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董知微无声地出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要求离开,袁景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董秘书,你还在吗?”
“我在。”房间是中式风格的,茶水吧与客厅隔着花墙,她转出去,看到他还坐在客厅中的沙发上,电脑已经被丢在旁边,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放在领口处,领口已经被松开了。
晚上酒席之前,袁景瑞就已经换过了衣服,入席时一身正式,但他一直都不喜欢用领带,可能是嫌拘束,就算是正装出席,西服里也就是深色的衬衫而已,这样一扯领口,所有的温文尔雅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那点平日里被隐藏在西装革履之下的狠劲都露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都是危险的。
董知微走过去的脚步就是一顿。
她又在害怕了。
袁景瑞看了距他还有三步之遥的秘书一眼,心下不自禁的就是一叹。
她把自己所听见的关于市政府车子遭人破坏的事情告诉他时,他还仔细看了她的眼睛,就算是那个时候,她眼里也没有这样的退缩之色。
“累了吗?”他问她。
“还好,袁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她止步不前,但也没有退开,尽忠职守是一方面,她看到他脸上的疲倦又是另一个方面。
既然她是他选中的秘书,那么她如何对待他,就是如何对待工作,而她对工作,向来是一点都不马虎的。
“你觉得这个项目怎么样?”他并不叫她离开,慢慢地说话,倒像是要与她聊天的样子。
董知微还站在原地,来不及开口,又听他说,“坐一下吧,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的。”说着就把身子坐直了,居然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坐在侧边的单人位上,轻轻地开口,“项目位置很好,配套也很好,如果能够做下来,应该会很有收益,可是……”今晚她所听到的那几句话仍在耳中盘旋,至于那个阿常,拿了钱之后也亲口证实了,确实有人损坏了市政府的某一辆车,当时没人注意,也没找到究竟是谁干的,可她觉得袁景瑞心里应该明白,这件事不会只是个巧合……
他笑了一下,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之前有朋友说过,这地方虽然发展前景不错,但地方势力太大了,就算政府公开招标,阎王好拜小鬼难缠,让我小心,别跑过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董知微点头,她并不是没见过做生意的危险,越是有利润的地方越是有竞争,而这种竞争在有些时候往往演化成暴力,她还亲眼见过有人围堵袁景瑞的车子并且砸车的呢。
他挑眉毛,“你看到刚才季副市长接完电话的表情没有?”
董知微点头。
“我在J市确实人生地不熟,不过在这个省里还是有些朋友的,刚才一问,立刻过来了几个消息,说是那几个开发商里面,有一个还真是条地头蛇,出名的厉害。”
她听他说话,很安静地,袁景瑞出身普通,但一路摸爬滚打实打实干起家的人物,商场如江湖,许多时候靠的全是兄弟义气,他虽然算不上手眼通天,但身边交情过硬的朋友不知凡几,对于这一点,董知微一向是印象深刻的。
他又与她说了几句,她都是静静听着,偶尔开口,之前还要想一想,说她认为正确的,倒也不只是诺诺。
“公司之前没有在S省的业务,初来乍到,遇到些困难也很正常,但是如果那些开发商确实是威胁了政府,那就应该让警方来解决,您觉得呢?”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也没有要她出谋划策的意思,只是事出突然,心里烦躁,就想看着她坐在旁边。
一个人如果有太多的欲望,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一双眼,他看过太多女人被欲望煎熬的目光,只有董知微的眼睛,面对他时,宁静如水,就算是不说话,只看她坐在那里,都让他平静。
“如果开发商胆敢威胁政府,那就不是一般警方能够搞定的了。”他轻哼了一声,“不过我也不会就这么怕了。”
她抬起头,正看到身侧男人眼里突然闪过的一抹光,那种突然起了兴致并且跃跃欲试的目光,是她曾经见过的。
上一次她看到他这样的目光,是在他与人斗殴之后。
突如其来的危机意识让董知微不自觉地双手交握,完了,她怎么觉得,这次出差,会给她带来非常可怕的经历。
根据行程,第二天便是成方一行人参加招标公开发布会的日子。
一早上酒店门口便有司机与车等候,但是李秘书却没有来,只来了一个电话,说突然接到上级领导过来视察的消息,他这一天都得准备材料,所以实在不好意思。
接完电话之后,乔总监对袁景瑞说。
“袁总,我觉得不如这次先把计划缓一下,为了安全考虑。”
“为了安全考虑?”袁景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乔总监额头上的汗又出来了。
幸好袁景瑞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要大家做好准备,准点上车出发,一部分人先回上海,留乔总监一个人参加招标发布会就行了。
所有人都吃惊了,但袁景瑞说完便转身走了,走出一步又回头,叫董知微,“你跟我来。”
董知微跟上去,觉得自己的背后都要被一道道目光烫出印子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对她说话,“替他们改签机票,你的也要,改签到最近的一个回上海的航班。”
“那您呢?”她追问一句。
“我想去看看那块地。”
他们说到这里,就在走廊里遇到了成方的一个员工,可能是起迟了,又刚吃完早饭,正急匆匆地往大门处跑,看到袁景瑞刹车都来不及,勉强站住,低头叫了声,“袁总。”
袁景瑞只点点头,那员工用疑问的眼神看董知微,董知微只好开口,“大家都回房整理行李去了,你也上去吧,一会儿整点在大门口集合准备回上海。”那人就愣了,但袁景瑞早已走过,董知微自然也跟了上去,无暇再与他多解释。
“我有车过去,让他们的司机把你们送到机场去就行,我看过那块地之后会自己回上海。”
“我跟你去。”董知微突然开口。
他正拿出电话要拨,闻言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倒是目色温和。他最近面对她时常是这样的眼神,总像是对她耐着性子,但她又总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需要他对她耐着性子。
“不用,你回去,到公司之后你通知EMT(高管团队)准备好明晚开会,如果我赶不回去,就视频会议。”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又开口,“记得给我电话。”她有一瞬想开口问他,这些事她通过电话也能做,为什么一定要她赶回上海去?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他要让其他人都走,独留自己和乔总监,难道是因为他觉得今日的行程会有危险?就像乔总监所说的,为了安全考虑。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应该一起离开,他堂堂一个成方大老板,难不成还想挑战危险,在未知的不安全因素里头寻找刺激?
她真不想这样想,但以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她真是不得不如此猜测。
男人有很多时候就是个小孩子,不,他们中有很多从来都没有长大过,并且永远不会。
她看着他,嘴里有想说但又不敢说出来的话。
真是任性。
但她随即又开口,声音很轻,却是非常认真的。
“我会电话通知EMT。”
这次轮到他看着她,挑着眉毛,慢慢露出一个笑来,笑得她忽然没了刚才的勇气,很想退后一步。
可他接着便笑着叹了口气,说,“董秘书,你真是固执,好吧,你也来。”
来接袁景瑞的是一辆黑色越野车,司机看得出是不太爱说话的,车子发动之后只说了句,“我叫张成,尹先生让我来的。”
袁景瑞问他,“知道路吗?”
他点头,“知道,通新区的路都是新修的,不过有一段还没修完,得绕着走。”
袁景瑞就点点头,说了一句,“辛苦你。”
车窗外仍旧是阴雨连绵,路上湿滑,张成开车的技术很不错,车行在路上,很是稳当。
董知微一路都在打电话,通知在上海的EMT们准备晚上的会议,袁景瑞也一样,但全是别人打给他,而他总是听很久才低低地应一声,也不知道那头在说了些什么。
车子开上往新区的路之后,前后客用小轿车就很少见了,只有各式各样的重型工程车在路上奔驰着,大多是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与土方车,还有载着钢筋水泥板的加长集卡,有些司机开得野,那么大的车,呼啸着就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地上泥泞,重型车经过时免不了要溅起污水,到后来就连他们的前挡风玻璃上都不能幸免,虽然开了雨刮,但仍是一片斑驳。
董知微在上海的时候也是见惯了土方车的,但身处陌生异地,心里又有一根弦绷着,总觉得紧张,放下电话之后忍不住去看袁景瑞,他就坐在她身边,还在听电话,见她看过来,就对她挑了挑眉毛,过了一会儿电话结束,直截了当地问她。
“害怕了?”
董知微摇头。
她坐在这里是为了工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即使她老板有些突发奇想,即使她有时候并不赞同他的某个决定,可她还是会尽忠职守地跟着他的。
他便笑了。
袁景瑞一直是个好看的男人,任何时候笑起来都风光如斯,公司里很多年轻女孩子是每次远远看到都要脸红的,她虽然看得多了,但总是生不出免疫力来,只好次次都低头。
他又说,“我只是去看一看,看完我们就回去。”
她低着头,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但那样温和的声音,更让她不想把头抬起来。
道路正如张成所说的,还有一段正在修建当中,路上渐渐车辆减少,最后终于看到黄色的警示牌与路障将路截断,张成将车停下,转过头说话,“袁先生,我们得绕路了,走国道,路有点窄,许多都是村路,不过路况还行。”
袁景瑞正在看膝上摊开的图纸,闻言便把头抬了起来,“应该还有一条山路可以过去的吧,比国道近。”
张成点头,“是有一条路,可是前段日子泥石流,山路给冲垮了好几段,现在正抢修,也不知道通了没有。”
“这样啊,那你就走国道吧,安全第一。”
张成便将方向盘打向另一个方向,车子转入国道,说是国道,其实更像是简陋的乡村小路,来去只有两根车道,两车交会时只能堪堪擦身而过,两边只有简易的安全栏,还有些地方是破损的,一开始还有些村落,到后来就是大段大段的荒凉,两侧少有人烟。
到了这个时候,董知微已经把所有该打的电话打完了,没有事情可做,又坐在袁景瑞的身边,她总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的感觉。袁景瑞也仿佛有所察觉,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她以为他要对她说些什么,可他却很快地移开目光,只对着驾驶座上的张成说话。
“这条国道修了多久了?怎么还这么窄。”
“这还算好的路呢,你还没看到那些修了毁毁了修的山里路,蜀道难啊,没办法,我们这儿的人要出去,总比其他地方要麻烦一点。”
正说着,车后突然响起喇叭声,像是有车要不顾一切地超上来,张成皱皱眉头,略略加了些速度,并没有让的意思……
董知微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果然有车跟了上来,还不止一辆,跟得最近的是一辆黑色桑塔纳,拼命地按喇叭,还将车头拉得斜斜的,像是随时都会撞上来。道路两边一片荒芜,连一家村户都看不到,有土方车从前头开来,猛按喇叭,后头的桑塔纳被逼退回自己的车道上,张成在土方车经过时猛然加快了速度,加速连着转弯,董知微没有心理准备,身子倾斜,眼看着就要重重地撞在车门上,手腕一紧,却是袁景瑞,一把将她拉了过去。
她惊魂未定,坐直身子才要说话,只听前头的张成一声低叫,“小心!”
车身猛地一震,原来是后头那辆车猛地冲上来,与他们的车撞击在一起,一声闷响。
追尾,车祸!
这是董知微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但身体已经被按了下来,被迫弯曲在后座与前座之间。她还听到头顶上袁景瑞的声音,并不高声,但非常清晰……“不要停车,继续开。”
车子应声加速,发动机的轰鸣声前所未有地响亮地传入董知微的耳朵,车子在泥泞的山路上疾驰,她想坐起来,想知道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但按住她的那只手有力而坚定,丝毫没有她反抗的余地。
张成的叫声突然响起,声音短促而尖锐,“前面有车来了。”
几乎是同时,车子的侧面再次传来撞击声,车身猛震,她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身上一沉,是袁景瑞弯下腰来,将她的身体盖住,耳边再次传来他的声音,是对张成说的,“走另一条路,甩掉他们。”
车子猛地打弯,速度太快,车身几乎要倾斜过来,董知微紧张得十根手指都要痉挛起来,掌心里一动,却是整只手都被人反手过来握住。
身上一轻,是他直起身来,她仓促抬头,整张脸都因为紧张与缺氧憋得通红。
他对她说话,手握着她的手,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低,但仍旧很镇定。
他说,“不要怕。”然后叫了她的名字,“知微。”
车子又危险地转过一个弯,偏离主道,转向一条荒僻小路。路的一边靠着山,一边就是陡坡,只用最简单的铁条间隔着拦了一下,小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沙土地面崎岖颠簸,路面上不时出现巨大的石块,迫使车子不断地改变行驶轨迹,有时倾斜下来的泥浆与石块覆盖了大条路,张成只能将贴着陡峭的路沿行驶,车轮摩擦地面,发出恐怖的声响,像是轮下随时都会落空,而这辆车也随时都会从这条危险万状的小路上翻跌下去……
路况凶险,后头那些紧跟不舍的车辆纷纷减慢速度,还有些在窄小的路面上猛然刹车,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张成看一眼后视镜,继续双手紧扣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疾驰,董知微回头,在沙尘弥漫之中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追车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没有可能再一次追上来。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原本僵硬的身体陡然发软,几乎要再次从座位上跌下来,可是身子一动便被人再次拉住。手上传来的力道让她低头,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都抓着袁景瑞的手,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抓得他手上全是红痕……
她猛然窘迫,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又想说些什么补救,可车顶突然一声异响,车里的所有人都本能地向上看了一眼,只看到车顶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被砸出的凹陷。
她听到张成的叫声。还有她没有抽回来的手,被人更大力地拉了过去,身体被抱住,非常紧的,眼前能够的只是无数的巨石与泥浆从山上倾斜而下,山崩地裂!巨大而可怕的声音如同海浪席卷一切。
车身猛地弹跳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头顶撞在了车顶上,再想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眼前突然黑暗,整个世界都变得倾翻颠倒,随着无数可怕的巨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模糊的惊叫,便被黑暗吞噬了进去。
董知微在黑暗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仍是那个小男孩,追逐,奔跑,躲避,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她跑来,身后是无数面目狰狞的大汉,手里拿着棍棒,凶神恶煞。
每一次在梦里看到他,都让她觉得难过……
他在她的梦里,再不是一个强大犀利的男人,那么小,小得让她以为,自己是可以保护他的。
她在梦里蹲下身去,第一次对他伸出双手,他离她那么近,两个人的手指都仿佛碰在了一起,可是就在她想要握住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
即使是在梦里,董知微都是突然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惊叫出声。
她猛睁眼,眼前一片模糊。3
是梦,一切都是梦。
她喘息着,安慰自己。
但是身上随之而来的刺痛感让她猛醒,身上阴冷,雨已经停了,而她并不在车里。视线渐渐清楚,眼前只有枯草碎石,冬天里的枝叶荒凉的树木,还有不远处倾翻在陡坡上的车。
阴雨、追撞、荒僻山路还有最后的天崩地裂都回来了,不,一切都不是梦,车翻了,她一定是车子跌落时被冲力抛出窗外,才会落在这个地方。
她收拢十指,脸转向身侧,掌心是空的,身侧也是,只有她一个人躺在这里,四下死静,像是整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然后耳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被惊恐扭曲的叫声,嘶哑而断续。
“袁景瑞!袁景瑞!”
她要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对着一片死静声嘶力竭地叫他的名字。
她不但这样叫着,还忍着痛从地上爬了起来。
已经是暮色将至的时候,她在坐起身来的一刹那无可避免地仰了仰头,看到他们所跌落的地方与她所在处数十米的落差。倾斜的泥浆与山石已经将那块路面整个吞没,并且笔直泄落到路沿之下,她已经看不清原来的路的边缘,只有一个新的还散发着狰狞气息的松软陡坡,像一条泥污组成的瀑布,盖过一切,而他们所乘坐的那辆车,只有半个车身露在泥石外,另一半早已被吞没,至于车里的情况,从她所立的角度看过去,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拔腿便往那里奔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惨状,身体抗议她这样自不量力的剧烈运动,她再次跌倒了,地上泥泞,碎石尖锐,她这一下是双膝落地的,跪在地上,就像是跪在刀尖上。
她瞪了一眼自己的手脚,真是奇迹,它们都在,看上去还都完整。
她想起来了,车子翻落的时候,她是被人紧紧抱住的。
现在的问题是,抱住她的那个人呢?
不行,她要回到车里去。
董知微咬牙,再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车所在的方向去,最后几步已经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她索性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一直爬到碎裂的车窗边上。
暮色渐浓,光线益发地暗下去,她趴在冰冷的泥土与碎石上,也不管那些车窗上仍未掉落的玻璃碎片,将头探了进去。
车子被掩埋了一半,还有许多泥石从破损的车窗中落了进来,车内光线黯淡,她这样探头进去,什么都看不清。
她正要开口再叫,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哑着,很轻,像是某种幻觉。
有人在叫她,“知微。”
她猛地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在陡坡的另一边,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董知微有一瞬间的浑身脱力,长时间的高度紧张之后陡然放松的感觉让她几乎瘫软下来,她想过去,可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那声音便又低低叫了她一声,“知微。”
她立刻应了,并且强迫自己做出动作,陡坡碎石遍布,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到了他身边。确实是袁景瑞,因为在陡坡的另一侧,离车还有一些距离,夜已经来了,光线幽黯,如果没有声音,根本不可能看到她或者被她看到。
即便如此,在那样可怕的一场灾难之后,她终于能够再次看清他。他仍是完整的,坐着,只是脸色青白,一只手落在身侧的碎石上,另一只手放在身前……她两只眼睛看住他,无数句子在嘴边横冲直撞,但最后冲出来的竟是关于她自己的。
她说,“我,我还好。”
他看着她,然后竟是笑了,又低声答她,“我知道。”
她一愣,他又说,“我检查过你,幸好,落在泥地里,只有一点擦伤,你还跟我说过话。”
董知微无法相信地,只会跟着重复,“你检查过我?我还跟你说过话?”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说,我还好。”
他这样对她说话,声音镇定,也没有断续,语气平常,就是轻,但仍是能够让她听清的,要不是他的脸色那么难看,她几乎要错觉他们仍在公司里,两人面对面正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她已经慌乱不安了不知道多久的心居然就在这样的声音里忽然安定了下来,还知道反驳,“我没有对你说话,刚才我晕过去了,我是刚醒的。”
他微笑,“好吧,我记错了。”
大脑又开始正常运转,董知微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她伸手到口袋里摸电话,嘴里还说,“我打电话报警。”
“我试过了,这里没有信号。”他对她说。
“还有司机先生呢?”她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他这次回答前顿了一下,然后才说,“他在我旁边。”
她低头,惭愧地发现自己居然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人躺着,离袁景瑞并不远,正是司机张成。但张成是昏迷着的,完全没有意识,看那个样子也不可能是他自己走过来躺在这里的。
她记得张成是绑了安全带的,绑了安全带的人是不可能在车子跌落的时候像她一样被冲力抛飞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袁景瑞将他从车里拖了出来,一直拖到这里。对了,在做这件事的之前或者之后,他还纡尊降贵到她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情况。
她又看了一眼袁景瑞,再次确定。
她的老板,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他见她不动,就又开口,“怎么了?”说的时候极其仔细地看着她,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车子倾翻的时候,他是抱着她的,也是与她一起被抛出车外的。他一直都没有松过手,两个人重重落在地面上,擦滑出去很远,幸运的是,落地的时候头部没有撞上巨石,让他当场脑浆迸裂。但他都不用检查就知道自己摔得很惨,着地的背部皮肉翻开,火烧一样的痛,左手一定是断了,又因为是抱着她的,无法调整身体避免冲撞,侧边的肋骨很可能也受了伤,吸气的时候隐隐作痛。
可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又或是剧痛让他清醒。他在第一时间检查了董知微的周身上下,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董知微晕过去了,可能在车子翻滚的过程中撞到了哪里,又或者是吓的。她在城市生活,从没到过这样的环境,就连普通车祸都没有经历过,而从昨天开始,一系列的威胁、追撞、泥石流,坍塌、坠崖,都被她亲眼目睹,亲历其中,对于一个普通女孩子来说,被吓晕过去是最正常的反应。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略有些胆小的女孩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然与无所畏惧,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可能会遭遇到如此密集的恐怖与危险。
就在他惊慌地检查她是否安好的时候,董知微朦胧睁开过眼睛,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还对他伸了伸手,他想与她说话,她却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他少时常打架,没少受过伤,也没少替人处理过伤,稍作检查便能确定她大致无碍。但即使是这样,他都发现自己竟然怕得手一直都在发抖。
他从未这样害怕过,即使是他十五岁那一年,被人用铁棍狠狠地砸在额头上,鲜血流过眼睛,看出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红色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怕她会死,会受伤,他无法想象她会在他面前受到伤害,车子坠落的一瞬间,他抱着她,脑子里全是当年看到陈雯雯被人□的那一幕时的撕心裂肺,他没有保护好那个女孩子,即使她那时已经不再属于她,他也没有保护好董知微,即使她现在还没有属于他!
他看着自己发抖的手,知道自己失控,又控制不住,幸好还有其他的事情能够分散他的注意力。司机张成仍旧在车里,车子甚至还没有熄火,这样的时候人留在车里是非常危险的,况且他还需要确定张成的情况。
他将她放下,尝试站起来,折断的左手手臂没有办法使力,地上湿滑,他用右手借力,勉强站起身来,第一步走得异常艰难,但之后便稍好了一些。
在忍耐痛苦这方面,他一向是为自己骄傲的,尹峰都不如他,尹峰就一直奇怪,为什么他狠起来对自己都那么不管不顾,可到头来却成了一个商人。
还是那种总带着一张微笑的脸的商人,让那么多不明真相的人上当受骗,看不出他分分秒秒都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拖着脚步往前走,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疼痛而倒下去,可每走出几步,他都忍不住要回过头去再看了一眼董知微,每次都看见她表情平静地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
他就苦笑了,心里轻轻念了一声。
也就是她了,这么让他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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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你过来一点儿。”
她点头,两个人挨得近了,他就着微弱的光线再次仔细看了她一遍。
他真怕她是摔坏了,但万幸,她没有。
他再次松了口气:“雨已经停了,应该不会再有塌方,你试着上去,看看有没有经过的车辆。”
作为一个专业秘书,这些年来出于职业习惯,董知微对于袁景瑞的吩咐吩咐一向是反应非常迅速的,听完这番话之后当即点头,可心中忽觉不安,才转过身又转了回来。
“我们一起上去。”
“不行,司机还在这里,我得留下。”
“那我也留下。”
“你在这里能做什么?上坡沿路走,山里会有人家,也会有修路的工程师,遇到人就可以求助。”他慢慢地将这些话说完,最后问她,“明白吗?”
董知微被他说的答不出话来,她也知道,如果袁景瑞还能这样条理分明地对她布置任务,就证明他还没有大碍——至少伤得不重,可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她不愿意离开,尤其是在好不容易找到他之后。
“你还不去?司机伤得很重,需要尽快处理。”他皱眉。
她想一想,仍是没有动,“不,我这样上去,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遇到人,就算遇到,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帮上忙。司机说过,他是您的朋友派来的,失去联系这么久,您的朋友一定知道我们出事了。我们做的那款车有定位系统,就算熄火也能被找到,我相信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不走,我在这里看着你。”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然后便安静下来,他也没说话,只看着她,默默地。
可她随即听到叹息声,轻得像是幻觉,他开口问她:“不怕吗?”
他语气温柔,她刚才还镇定而有条理地说了那么一长段话,这时却忽然哑了,但身体的姿势是坚持的,不打算做出一点让步的样子。
他见她这样,也不再坚持,慢慢说:“那你过来。”
她挨近他,他说:“右边。”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在他右边坐下了,身上突然一暖,是他打开大衣,将她包了进去。
董知微一惊。但是身体已经与他贴在一起,手也再一次被他握住,她一直都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冷了,可手指碰到他的,冰冷的感觉差点让她惊叫。
为什他的手会这么冷!
她慌张起来,可身体一动便被他阻止,握住她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她再挨近他一些。
他从来都是个坚强有力的男人,可这样轻轻的一个动作,竟让她心都缩了起来。
她便再不敢动了,靠着他,等他说话。他看着她,许久,最后却只是低下头来,他比她高许多,坐着也一样,低头的时候,嘴唇便贴在她的额头上,说话时像是每个字都直接进入她的身体。
他说:“对不起,知微,你知道我……”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也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可喉头剧痛,眼前也开始模糊,脸上潮湿,用手一抹,原来是自己在哭。
她还来不及说话,头顶高处突然传来异响,强烈的光柱随即交叉照射下来,有人大叫:“看到了,车在下面,快过来!”还有更多的人声在陡坡上响起,静寂被打破,耳边充满了嘈杂的声音。
她狂喜,用力握着袁景瑞的手说话,“有人来救我们了,有人来了!”
天已经全黑了,光柱还未找到他们锁在的地方,他在黑暗中很轻地“嗯”了一声,原本贴着她的脸落到她的肩上,像是靠着她睡着了。
她在一瞬而过的狂喜之后又被无限的惊恐席卷,她用力紧紧抱住身边的男人,张开嘴用这辈子发出过的最大音量大叫:“来人啊!快来人!我们在这里!”
赶来的车有数辆,救援工作展开得非常迅速而且有效,很快就有人从高出下到董知微的身边,许多人对她说话,还有人试图将她架起来,但恐惧让她声音扭曲,而且死都不愿意松开自己的手。
然后有人弯下腰来,伸手将她的手指掰开,并且在她耳边说话。
“放手。”
那声音异常冰冷有力,冰棱一样刺入她的耳膜,她一个激灵,顿时意识清明。
在她面前弯腰的是一个五官清秀的男人,皮肤很白,第一眼看上去还有些文弱,可眉眼阴冷,这样一开口,其他人都立刻安静下来。
但另一个声音打断他,叫他名字。
“尹峰。”
是袁景瑞,已经把眼睛睁开,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两个字,脸上居然还露出一点笑来。
被他叫出名字的男人就把眉头皱起来了,嘴里说着:“原来你还没死。”又回过头:“你们来这里看风景的吗?医生呢?担架!”
周围的人立刻动起来,担架被送过来,张成一直昏迷未醒,有个明显是医生模样的男人大致检查过他的情况之后很快便让人用担架将他抬了上去,还走过来对尹峰说话,“张成撞到头了,休克,硬伤还好。”
“这儿还有人。”
“我知道。”那男人过来蹲下,伸出手准备检查袁景瑞的伤势,所有探照灯的光都打向这里,明晃晃的一片光亮,顿时亮白如昼。
董知微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中,看着袁景瑞,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带她上去。”袁景瑞的眼睛在强光中眯了起来,但也没有抬手遮挡,对着尹峰开口。
尹峰转头,再次看了董知微一眼,这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点,一声已经开口说话:“左手臂骨断了,还有肋骨也有问题,情况很糟糕,先生,你自己不知道这种时候乱动的严重性吗?万一肋骨断裂刺破内脏,不管是肺还是脾还是什么,都很有可能会内出血致命的。”说完又转过头来看尹峰,“你朋友?怎么这么能撑,这都不死过去。”
尹峰轻轻地哼了一声,说了句:“听到没有?”
袁景瑞咳嗽着,“司机是你的人,不拖出来让他死在车里?”
尹峰板起脸,“那她呢?你的女人?”话说到这里,眼前突然一花,有人跨到他面前来说话。
“我是袁先生的秘书。尹先生,刚才医生已经说了,袁先生的情况很危险,能否请你不要和他说话了,先把人送到医院急救要紧。”
说话的是董知微,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可语气坚定,没有一点迟疑,让人感觉如果尹峰还要继续与袁景瑞的问答,她就会用手把他推开,强迫他让出道来。
几个男人同时愣住了,最先笑出来的是那个医生,“嘿”的一声,也不知是吃惊还是有趣,然后是袁景瑞,却是还未笑出声便咳嗽起来。
尹峰就是脸一沉,“医生说你很危险,不想死的就别笑了。”说着又回过头去,“人呢!都过来帮忙!”说完就走,都没再多看立在他面前的董知微一眼。
就有人抬着担架过来了,医生站起来指挥,还不断提醒:“你们抬他的时候小心一点,小心断骨,别伤了内脏。”
董知微急问:“会有危险吗?”
医生点头,“会啊。”
她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再没人来救就会啊。”医生将没说完的半句话补全,然后用看气急的眼光看着她,“你也是一起摔下去的?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一直没有再开过口的袁景瑞突然再次咳嗽了一声,董知微的注意力即刻转移,还想说话,旁边已经有人过来拉她,并且不等她做出拒绝的反应便把她架了起来,她被人从阴冷丙炔散发着泥土腥味的碎石堆边一直架到了温暖的车厢里,最后是被人推坐在皮质座椅上的,车子很大,尹峰已经在里面了,看到她就皱眉头。
“让她去别的车。”
“不用麻烦你了,我还好,自己可以走。”看到架她过来的人又要应声动手,董知微立刻开口,“我跟袁先生一起。”
尹峰的眉头皱得更深,她看他一眼,知道这个男人不喜欢自己。
没关系,她也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他们的车遇上泥石流,但翻车的地方是道路坍塌的最末端,前来救援的车辆仍可回转向后方离开,但是即便如此,艰难并且危险的路况仍是让车队花了漫长的时候才进入安全地段。
危险的山路渐渐消失,车队驶离带给董知微噩梦般经历的地方,尹峰与医生痛了几次话,问他伤者是否可以撑到回成都的医院,医生说可以,车队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J市,到达医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尹峰再与后车通话,医生就说:“都打了镇静剂,两个全睡过去了,情况挺稳定的。”
尹峰倒是一愣,“都打了?”
“是,我给他秘书也打了,她胆小,没袁景瑞看着必定竭斯底里,我可没有对付女人的经验。”
尹峰冷笑:“她胆小?别开玩笑了,这妞敢瞪着我说话,担子很大呢。”
医生就笑了,结束通话时轻轻说了句:“你啊,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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