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冯志豪分手了,何小君的生活照样要继续。
周六,杜美美打电话来,说晚上出去吃饭。何小君答应了。她不想一个人待着,这种时候能够和朋友在一起,总是好事。
杜美美兴致勃勃,说很快来接她,让她赶快下楼。她挂上电话才觉得有些奇怪,她和美美经常一同出去,都是到地方碰头,从来没有这么隆重地接来接去过。
下楼之后她左右顾盼,有些晚了,弄堂里没什么人走动,老树的浓密枝叶从围墙后探出来,带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四下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香味。
她没有看到杜美美,只看到她的小Polo停在路灯下。
这是杜美美去年软磨硬泡让她爸妈赞助买下的车,她妈当时还说:“一个女孩子要车干什么?到时候你出嫁怎么办?”
杜美美抱着方向盘乐:“出嫁的时候当嫁妆呗,正好。”
何小君当时想,这要是换了她老妈,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女儿出嫁要不能开回来奔驰宝马就算是亏了,还自己买了车送去当嫁妆,简直就是发疯。
她径直走过去,有个男人推门下来,对她打招呼。她仔细看了一眼才回答:“陈启中。”
上车的时候杜美美和蔡军都已经坐在前座,她只能与陈启中挤在后座上。天热,又是休息日,何小君穿得简单,小圆领的罩裙,长的裙摆,一直落到小腿中间。料子很垂,走路的时候摩擦着她的小腿,上车拖过车门踏脚的地方,她也不在意,并没有像大多数人对待好料子那样,伸手去提一下。
杜美美很高兴看到她这样的打扮,得意洋洋地看了身边的小蔡一眼,接着打电话定餐厅。
周末的晚上,每家餐厅的回答都是满了。后来何小君提议,说她记得附近有一家餐厅不错,平时人也不多,他们就去了。
餐厅开在老式洋房里,因为藏在弄堂深处,的确人不多,最难得还有一个露天的花园,四个人坐在木制的圆桌边聊天。夜风清凉,桌上有玻璃的圆型小碗,里面放着蜡烛,光芒柔和。
人懒散的时候总是谈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后来大家都开始讲童年,杜美美指着何小君说:“她小时候才厉害呢,一个人跟外婆住在小黑屋子里,五岁就会从井里打水了。”
何小君脸红,解释了几句,说她爸爸妈妈那时候都在外地工作,小黑屋太夸张了,她只是跟外婆住了一段老房子而已,院子里有口井。
陈启中说他小时候也是老人带大的,老家在太湖西山。何小君问,是不是就在太湖的边上?他说是的,还有山,山上都是杨梅树。春天的时候,他一放学就爬到山上摘杨梅吃,有些太酸,啃一口就扔掉,被爷爷抓到好一顿打。
何小君羡慕了,她小时候的确是吃过一些苦的,家里大人都被发配在外地,只留外婆和她,一直到她上学,父母才回到上海。外婆不工作,就靠帮人家缝补东西过日子,经济拮据,自然也买不起零食给她吃。有次邻居小孩晚上出来乘风凉的时候吃杨梅,糖渍的杨梅,放在搪瓷小碗里,就在她面前吃。她口水流得腮帮子都酸了,最后实在忍不住讨了一颗,还没放到嘴里就给外婆看到,一把拎回家狠狠教训了一顿,说家里从来没出过讨东西吃的孩子。那颗杨梅当然也给扔了,她又羞又伤心,后来号啕大哭,外婆也哭了。第二天回家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大碗糖渍杨梅,红白相间,漂亮得像是一幅画,但她吃的时候外婆一眼都不看,背过身低头继续踩缝纫机,单调的声音伴着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刻骨铭心。
陈启中听完沉默了许久,后来说:“我家在西山还有亲戚,老房子也在。如果喜欢吃梅子,随时都可以去。”
何小君说好啊,然后转头看杜美美:“你不是老说要春游秋游,下回我们有地方了。”
2
杜美美和蔡军先告辞,蔡军说之前买好了电影票,去晚了怕看不到开场。这个借口如此拙劣,让杜美美略有些尴尬地看了何小君一眼。何小君倒是笑了,还对他们招手告别,等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她对陈启中说:“我们也走吧。”
他点头,送她回家。那个傍晚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了一种微妙的秘密,关于那个傍晚的一切,她知道他永不会再提起。她只见过他两次,并不算熟悉,但直觉告诉她:他不会是那种八卦的男人。这种直觉让她安心。
车子被杜美美开走了,不过这地方离她家近,他们就一路散步回去。她走在他身边,时不时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和那天盖在她脸上的那块手帕的味道一样,是洗过晒透后的衣物所留下的太阳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冯志豪,他长年只用一种香水,味道很特别。刚开始与他约会时她喜欢得紧,又不好意思问,一个人摸索了很久,最后终于在某个品牌的男款香水里找到了它。她如获至宝地买了一大瓶回家,晚上喷一点在房里,睡前闭着眼睛默默地闻。
原来天长地久,只是误会一场。
她一路沉默,陈启中也不多话,他原不是话多的人,这时候更觉得安静也很好。他把她送到楼下之后,立在街沿与她告别,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很诚恳地说:“下一个假期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去西山。”
她微微一笑,说:“好的,如果大家都去的话。”
上楼的时候,她发现他立在原地目送她,稍停留了一会才离开,这让她感觉舒服。现在有许多男人,并非不懂得让一个女人觉得受到尊重的礼仪,他们只是不愿意做。但陈启中不一样,他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做得很好,淡然有礼,有幽默感,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时至今日,一个男人如果能够做到这些,就可算得上是难得了。
她不傻,上次聚会可以说是巧合,但今天这顿饭吃下来,杜美美的意思她已经完全明白。但是对于好朋友的热情,她颇有些消受不起的感觉,并不是陈启中不好,只是她现在还没想过要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是,所有的伤口都能够复原,但是复原需要时间。自己与冯志豪的纠葛,陈启中应该看得出来。更何况,她和陈启中原本就不合适。
何小君并不嫌贫爱富,也自觉不是个势利的人,但陈启中与她妈妈的要求实在差别太大了。前车之鉴在那里,她宁愿独身也不想看到她妈妈为了陈启中的出现,再次上演十八般武艺拨乱反正,用各种办法阻止陈启中接近自己。她能理解自己的妈妈,但其他人就绝对不可能了。
出于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她不想他看到自己妈妈小市民的、势利的、不切实际的行为。就像她曾经无限希望小时候没有开口讨过那颗杨梅,没有让她的外婆看到过那一幕。她在潜意识里想让一些人心里永远保持她最好的样子,即使他们已经看过她最糟的时候。
再扪心自问,虽然妈妈现实得直白,她潜意识里又何尝不是?如果冯志豪条件不是那样优异,她真的就能咬牙苦忍过这两年?人贵自知,她不敢说自己百分之一百为的全是爱情。
晚上杜美美打电话给她,还没开口,何小君就说她明白的,让杜美美不用多解释了。杜美美听完很是高兴,说:“小君,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陈启中真的挺好的,小蔡说他早就在金桥买了房子,她姐姐和爸妈都在国外,要是你们能够在一起,多好。
自己最好的朋友,没必要拐弯抹角。何小君想了想就直说了,说她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开始另一段感情。杜美美听完迟疑了许久,最后才问出来:“小君,你不是还和冯志豪在一起吧?”
她这些年来,是看着何小君一路柔情蜜意伴着挣扎痛苦走过来的。她虽然支持何小君与冯志豪分手,但大家都是女人,她知道一段感情要结束不可能那么干脆利落。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在某种程度上血肉相连,分开的时候当然撕心裂肺,血肉模糊。有些人熬不住那种痛苦,再走回头路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听到那个名字,何小君一阵沉默,最终回答的时候却声音肯定,说:“放心吧,我不会回头的。”
“那就行了。”杜美美心一松,接着劝她,“我知道,让你一下子从冯志豪过渡到陈启中有些困难,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吧?是,陈启中现在肯定没有花园洋房,也开不起奔驰宝马。花园洋房和普通公寓哪个更养人?当然是花园洋房养人。奔驰宝马和别克凯越哪个更舒服?当然是奔驰宝马舒服。没尝过滋味没比较,你尝过滋味了,肯定一时难以接受。但你要想想,那些东西我们留得住吗?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还不如实惠一点,找个经济适用男,看着放心,用得安心。”
杜美美长篇大论,何小君听得话都插不上,只抓住最后那句:“经济适用男?什么意思?”
“你这个工作狂做糊涂了,这么红的词都不知道。”杜美美在电话那头给她扫盲,“就是那种工作稳定,收入尚可,对女人认真负责的男人。他们比帅哥安全,比有钱人可靠,比海龟实在,怎么样?”
何小君听得新鲜,想想的确如此,忍不住笑起来:“谁总结的,真有意思。”
“有意思就好。别忘了西山啊,我也要沾你的光,去那里吃杨梅。”杜美美挂电话的时候嘻嘻笑,何小君想拉住她再说两句都来不及。
3
周一何小君照常上班,忙碌依旧。想当然尔,那个未知的假期已被她抛在脑后。
杜美美说何小君天生是个工作狂,其实并不完全正确。
一个人主观意志再怎么努力,对于过量工作总有些排斥的,尤其是这段时间,何小君人前一切如常,独处时却经常黯然神伤。晚上持续性失眠,白天又忙着赶手头的几个策划案,她自觉形容憔悴到极点,恨不得用桌上盆栽遮住自己脸。
还以为不会再遇上比现在更惨的状况,没想这天早上,何小君刚到公司,策划部经理就将她单独叫进办公室,开口时脸上挂着笑:“小君,有个非常重要的策划案得你接手,你先看一下。”说完推过来一大堆材料。
何小君茫然地把它们接过来,翻了一下便目光疑惑地开口问经理:“启华那儿不是赵晶负责的吗?为什么要我接手?”
胖胖的经理看着她一摊手:“没办法,赵晶要跟另一个项目。我想来想去,其他人没法上手,只能暂时找你顶着。”
“为什么?”何小君眉头一皱。
赵晶到策划部不过一年左右,却很得势。她容貌出众,年纪也轻,很有些手段。据说她与公司里某位高层颇有些暧昧关系,整日里下巴抬到天上,有次跟另一个同事起冲突,说到一半不齿地讲了一句:“不就是为了那点奖金吗?都不够我买个包的,懒得跟你多讲。”
气得那位同事当场愤然拍桌而起,指着她的鼻子质问:“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经理露出公式化的表情:“这是总经理的安排。小君,我知道你有想法,不过这都是为了公司嘛。”
何小君深吸气,捧着那堆材料愤怒。此时她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开口就拒绝:“老大,我也很忙,手头还有好几个项目在盯,哪里有多余的时间来顾这个?你看看我现在的脸色。”说完深吸气。
经理完全不为所动,只看了她一眼,笑笑说:“那几个项目不是都快收尾了吗?你就暂时兼顾一下。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不过你是我们策划部最能干的超人何嘛,辛苦不会白费的,我都记着呢,放心。你的脸色怎么了?我看挺好啊,以后别上太多粉,白得过头就不好看了。”
她哪里上粉了?她原本就白,最近更是,可那是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所导致的黑眼圈给衬的!
无话可说了。何小君拿着那沓资料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只想大力摔门,但最后做出来的动作却是轻轻把它合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想想也是,遇到不公和失恋算什么,大家都是出来做事的,谁都不容易。她不比那些身家丰厚把工作只当玩乐的女孩子,普通人没资格谈个性,就算要走也得给自己找好后路,没有后路的时候,不做也得做下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到了中午策划部里其他人都已经得到消息。在公司餐厅吃饭的时候,与她一个部门的邱静坐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小君,我都听说了,公司这回太过分了!我听说那儿负责这个项目的副总特别厉害,她们自己人都叫她灭绝师太,赵晶去了几回都是灰溜溜地回来的。现在把一个烂摊子甩给你,你可要小心了。”
“灭绝师太?”启华是他们的上游服务商,提供国内企业在海外参与会展的专业渠道,公司很大,也算跨国企业。何小君之前倒是跟他们打过一些交道,但从没听说那儿有灭绝师太啊。
“是他们那儿刚刚空降的副总经理,听说刚从美国总部过来,挑剔得很。启华那边的人提起她来,都说在她手下干活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何小君苦笑。想想真有意思,职场上人人光鲜亮丽,却老把生不如死这种词挂在嘴边,真让死上一回,舍得吗?别说笑了。
工作是没有选择的,既然不能甩手不干,那就只能接受并且做下去。何小君当天一直在整理经理给她的那些资料,上班时间做不完,她还把那一大沓材料捧了回去,到家继续加班。
女儿最近一直一脸憔悴,何家两老十分心疼。看她又熬夜工作,何妈妈特地熬了女儿最喜欢的白糖莲子粥当夜宵,睡前让女儿饿了自己弄一碗吃。何小君在电脑前坐到半夜果然饥肠辘辘,下楼到厨房去盛粥。她家是老式房子,厨房是公用的,那么晚,其他人家当然都已经是清锅冷灶,只有她家煤气灶上亮着一点橘红色火光,掀开盖子鼻端就弥漫着莲子的香气。
何小君捧着那碗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前电脑屏幕还亮着。赵晶留下的果然是个烂摊子,之前交出去的几份策划案根本是惨不忍睹,那边就算不是灭绝师太,估计也得发飙。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稍稍有了点头绪,在原有基础上修改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头再来。
但是这么复杂的策划案,从头再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这工作来得莫名其妙。她之前看着电脑屏幕,再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还是觉得满心烦躁。但现在手里捧着粥碗,甜粥和莲子的香味,指尖上传来的温热,这些感觉让她渐渐安定下来。她一口一口把粥喝完,放下碗吸口气,振作精神开工。
4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小君不停歇地奔波在启华与自己公司之间。
赵晶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位灭绝师太,何小君跑了好几回居然都吃闭门羹,连人家的面都没见着,更别提介绍她的最新策划案了。更可恨的是,她想尽办法和师太的秘书套关系,弄到后来连人家家里养的小狗一天吃几顿都知道了,却还是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正主。
这个策划案关系重大,最近她们公司的竞争对手也在积极与启华接洽联络,争抢海外会展的渠道。这几年国内企业对于拓展跨国渠道的热情很高,海外会展利润率大,启华又是这一行的翘楚,如果丢失与启华合作的机会,公司肯定损失惨重。到时候别说她何小君,就连整个策划部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急起来跑得次数就更多了,弄到后来启华上上下下的人都开始同情她,秘书小姐拿了她许多好处,后来几天都向她实时通报顶头上司的行程表。人家也的确是忙,不是在海外出差就是在外地开会,总之这段时间一天都没在公司里出现过。
灭绝师太本姓吴,但启华的人从不以她的职位称呼,提起来都只说吴小姐,据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何小君想想就觉得莫名,这年头能坐到稍高一点的位置,谁不喜欢别人把那尊称挂在嘴边,偏偏这位吴副总特别。她到后来跑得心头火起,心里就有点不厚道地猜想,吴小姐是不是因为青春不在,所以非得在别人嘴里留个永远年轻。
有些人就是这样热爱奋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最后还要与时间战斗到底,真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想着这些的时候,何小君正在往公司去的路上。地铁拥挤,她站在靠门的第二根铁杆边,前后左右立满了人。何小君只能伸手吊住挂在上方横杆上的塑料把手,用垂下的另一只手提着沉重的电脑包。
塑料把手上贴着不知所云的广告,但何小君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因为用这个姿势站立的时候,要向上仰头,太挑战她的身体极限了。就在这个时候,放在贴身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一阵咬牙,松开手去摸,好不容易摸到了,列车却刹车靠站。她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别人身上,惹来旁人的一阵白眼。
电话那头声音兴奋,正是她最近混得熟透的启华吴小姐的秘书。
“我们吴小姐回来了,今天早上刚来电话说下午到公司,你要不要过来见她?不过时间很紧,她下午三点进公司,五点就有个会。”
“要,给我留时间,我下午三点肯定到。谢谢,太谢谢了。”何小君喜上眉梢,立刻答应下来。唯恐再生变故,她还特地补了一句,“如果吴小姐提早到公司……”
“我一定通知你,放心吧。”秘书小姐很用力地保证了一句。
挂上电话之后,何小君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很充裕,足够她回公司准备一下再赶去启华。想到这些天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她长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何小君回到公司以后,才发现这话说得是多么的有道理。她这些天苦苦等待,终于等到了启华那里的好消息,却没想到事到临头,她这里竟出了状况。
其实这个状况原本也不算太大——何小君的电脑突然崩溃了。电脑崩溃可以修,可她下午就要用到的那份策划案就在那里面,这么凑巧,真是老天都不给她活路。
何小君也崩溃了。
这台电脑里有她这些年来所做的全部策划案例,以及重要的客户资料。虽然大部分资料家里的移动硬盘上还有一套,但今天下午要交给启华的那份策划案却是她刚刚弄好的,根本没做过任何备份。时间紧急,她再怎么赶都来不及重做一份,
她抱着电脑到公司技术支持部找人,但他们看过之后说这问题很麻烦,要修起码得一个星期。技术部的人最后还特地补了一句,修完不保证里面的东西还在啊。
何小君听完眼前一黑,连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扇大门的都不知道。
办公室里其他人都表示同情,但是没一个能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邱静皱着眉头想半天,最后叹口气:“怎么办?我身边没一个朋友是搞IT的,否则还能帮你问问。”
“搞IT的?”何小君猛地抬头,一手抓起桌上的手机,另一只手提起电脑包就往外走。邱静话说到一半,眼前便消失了何小君的身影,再看她已经步履匆匆地出了玻璃门,快得好像一阵风。
5
陈启中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和项目组所有成员一起埋头苦干中。他现在所负责的这个项目正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组里所有人都已经连续加班一个多月了。
办公室里十几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忙碌,偌大的空间里什么交谈声都没有。他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突兀,百忙之中他低头去看了一眼屏幕,看完之后也没立刻接听,站起来拿着手机就走了出去,留下身后一双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全写着“组长怎么了”这几个字。
只有小蔡大概明白了,拍了拍旁边兄弟的肩膀,说:“别看了,组长有戏了才这样。”
陈启中技术好,组员对他都比较服气,他本人没什么架子,对组员也很不错,所以在项目组里人缘一直都很好。听到这条消息大伙都乐了,还有人跟着说话:“我说呢,上回哪个群发的邮件里说了,打电话得避着人的就两回事,不是跳槽就是谈恋爱。我们组长看不出来啊,没声没息地就发展上了,回头让他请吃饭。”
不知道办公室里的热闹,陈启中一个人在走廊里听电话。是何小君,声音急切,在那头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自己电脑的情况。他很仔细地听着,但是说实话,没听明白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想象不出她急起来是什么样子,其实他也才见过她几次而已。每次她出现的感觉都完全不同:阳光下,她冷着脸叫出租车的样子;伤心地用手帕盖住脸的样子;还有夜色花园里,她平静地坐在桌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起她外婆的神态。她说话时微微扬着下巴,很柔和的一道弧线。
真是奇迹,明明是初识,他却总觉得自己已经认识她许久。听到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自然就答应了,说他可以给她看看。说完,他才想起来时间问题,又低头看了看表补充说明:“我下班可能有点晚,你那儿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她现在就快要去撞墙了。
何小君立刻回答说不用麻烦他跑来跑去,她可以把电脑送过来。陈启中想了一下,说可以,他中午有时间,让她到了打他的电话。
其实何小君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在地铁上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在地铁上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车到张江,她第一个就奔了下去。
陈启中所在的公司很有名,在张江也算地标性建筑,何小君当然是一找就找到了。她提着电脑立在马路边拨电话给陈启中,接到电话后他说好,让她找个地方坐一下等他。
阳光明晃晃地铺撒下来,宽阔路面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人立在上面就睁不开眼睛。路边没有商铺,全是一栋栋形状各异的公司大楼,唯一的餐厅聚集地就在地铁站旁边,方方正正地一圈环绕,每家都是空空荡荡的。
何小君也没心思吃东西,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坐了,又不是用餐时间,这地方哪里有人。陈启中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她抱着电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他推门猛抬起头来,眼睛都亮了。
6
何小君从没想过自己看到陈启中出现在眼前会这么高兴,他今天仍是一贯的简单穿着。张江虽然地处偏僻,但是环境却很好,夏日里绿树鲜花,所有餐厅外侧都有长廊相连。他远远地从长廊的那端走过来,推门的时候看到她,隔着玻璃对她点头,走过来叫她的名字,然后伸手从她怀里接过那台电脑,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应了一声,想伸手去开电脑,他却已经把它打开了。两个人的手臂擦过,她又闻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不是香水,就是那种干净衣物在阳光下晒透的味道。她小时候最喜欢这种味道,特别喜欢钻在阳光下晒过的床单里用力闻,被外婆和邻家老人看到,她们每次都会笑着说:“小君又在闻太阳了。”
真奇怪,她在会展公司工作,身边也不是没有注重打扮的男人,有几个甚至有些小小的洁癖。但就是没一个人能像他这样,什么衣服都能穿出这种干干净净的味道来。
陈启中开机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当然不知道她茫然的一部分原因其实在他身上,只当她着急,清秀眉毛皱皱的。他忽然就很想摸摸她的头发,还好忍住了,只安慰地对她笑笑,然后一边对着电脑输入命令一边解释,说得还很专业,也不怕她听不懂。
“你担心硬盘文件是不是?如果是系统问题,硬盘文件应该都在,如果真的是硬件出了问题,大部分文件也可以用专业软件导出来,别着急。”
其实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心急火燎了,就在他把电脑从她手中接过去的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
耳边又有他的声音:“还有一会儿才能好,你先吃点东西吧,这里的杂排做得不错。”说完也不等她推辞,举手就叫了服务员。
杂排很香,牛肉羊肉猪肉在铁盘上滋拉作响,看上去就鲜嫩可口。她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地盯着电脑屏幕,但是餐厅安静,他身上有她从小就熟悉的味道,还有他面对电脑时笃定的样子,这些都给她带来错觉。错觉一切烦恼都已经从她身上转交给了他,且都会得到完美的解决。
何小君没有想错,陈启中妙手回春,一个多小时之后电脑果然是好了,何小君看到那个熟悉的微软标志时差点欢呼起来。他说问题出在病毒和系统冲突上,不过今天时间紧张,只是帮她把病毒处理了一下,下次如果时间宽裕,再帮她把系统重新安装,这样就稳定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餐厅里已经坐了许多人,有些还是认识陈启中的,看到他和何小君坐在一起,打招呼的时候都笑眯眯的。何小君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又急着去启华,收起电脑跟他告辞,临走时还非常诚恳地解释。
“下午我要赶去一个公司,有很重要的约会。今天太谢谢了,我晚上请你吃饭,吃什么你随便挑。”说完又觉得不够诚意,特地补充,“如果你不挑,那就我做主,好不好?”
他听完笑了,说好的,当然好,把她送到地铁站。何小君走进地铁进口处又回头望了一眼,张江站人不多,他还没走,立在入闸口外目送她。距离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有人这样耐心地目送她离开,让她感觉很温暖。
这种感觉让何小君在去启华的途中心情一直很不错。她抱着电脑想自己今天实在是幸运,电脑出了这样的状况还能被及时救回来,多亏了陈启中。
但是她的好心情在进入启华时,就烟消云散了。
秘书小姐看到她就压低声音,说:“小君,吴小姐刚到。我跟她提了你要来见她,她说只能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
十五分钟!
何小君望天,然后咬咬牙说:“行!”
7
秘书小姐说吴小姐在小会议室里等她。何小君是独自推门进去的,进去之后还没开口就目露疑色,唯恐自己走错了地方,想回头再看一眼门上的标志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会议室里的女子开口问她:“是何小姐吗?请进。”
何小君仍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声:“是,我是何小君,您就是吴小姐?”
她点头,站起来向她伸出手,说:“我就是吴慧,你好。”
这就是吴小姐?何小君脸上微笑,心里却大吃一惊。
之前通过其他人对这位吴小姐的描述,她心里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进门之前,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一脸严肃的中年女人,穿一身黑色,戴框架眼镜,盘好的头发纹丝不乱,总之形象无限靠近港台剧中的变态女强人就对了。而坐在小会议室里等她的这位吴小姐看上去最多30出头,穿的倒是黑色洋装,可那是设计感极强的高领无袖款。她只带了一根极细的白金链子,独粒钻石坠子在灯光下晶莹闪烁,衬得她一张脸也仿佛在闪光。吴小姐礼数周到,对她这样一个小小的策划专员都主动立起来握手,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虽然吴小姐的形象与何小君之前想象的南辕北辙,但事实证明群众的眼光还是雪亮的。何小君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迅速地明白了为什么吴小姐会被别人称为灭绝师太的原因。
吴慧看上去优雅斯文,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面。坐下以后,她一开口便直奔主题,用声线优美的声音宣布她对何小君的公司不看好,还说之前那份策划案与那位策划专员让她了解了什么叫做不专业,她认为这样的公司是不值得与之合作的。她也已经与启华其他负责人沟通过,决定还是在国内寻找其他合作伙伴。
何小君一听就急了,几次想开口,但那优美的声音连绵不断,句子虽然都不长,却流畅无比,她怎么都没办法插入并且切断吴慧的话头。最后终于等到她停下,何小君一口气憋在胸口都快憋死了,抓紧机会开口解释。
“吴小姐,我们之前所做的工作的确需要改进。现在那位专员已经离职,由我接替她继续这个项目。我已经做了一份全新的策划案,请您看过后再做出最后决定,好吗?”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接下来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吴慧一口拒绝,然后看时间,起身要走。
何小君就当没看到她的动作,飞快地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数据资料放在她面前,电脑之前已经被她打开了。何小君站起来,立在桌边一边按鼠标一边讲解,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抗打击而且有行动力,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吴慧又停下脚步。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吴慧也不说话,只有何小君的声音持续着。数分钟之后,吴慧才又有了动作,走到她身边,何小君猜她一定是走过来叫她别说下去了,心里禁不住一阵叹息。吴慧却在她身边坐下了,还看了她一眼,说:“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何小君一愣之后立刻继续,终于把策划案讲解完毕,她转身看着吴慧,等她的反应。吴慧也在看她,表情高深莫测,让何小君完全猜不出她想要说些什么。
足足一分钟以后,吴慧才开口:“把这份东西留下吧,我们会讨论一下,明天给你回音。”
何小君点头,告别的时候吴慧再一次与她握手,看着她说:“何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何小君走出启华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浑身是汗,背后的衣服都贴在皮肤上。有些人就是气场强大,她回想吴慧说话时的样子,又长出了一口气。
8
这天晚上何小君是与陈启中共进晚餐的。她原本想再赶去浦东还他人情,他却在电话里说还是他过来吧,让她在公司等着就好,他过来与她会合。
何小君挂电话的时候邱静正好路过,听到一字半句,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谁啊?男的?男朋友?”
何小君摇头,笑着答她:“男的,朋友,不是男朋友。”
邱静听完失望:“没见过你这样的,恋爱都不谈,大好年华都干什么去了。”
“赚钱啊。”何小君敲敲电脑屏。
邱静听完嗤之以鼻,伸出两根手指头捏着她的脸皮就说:“你这是放着金矿不挖,跑到煤矿里掘地来了。叫我说,你这样的就该找个有钱老公养着,这么好的先天条件不用,白白浪费资源。”
何小君有一瞬间觉得看到了自己妈,顿时觉得自己兜来转去总陷在一个密封的死胡同里。她懒得回答了,只嘿嘿干笑了两声。
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但何小君在桌前继续做事。浦东到浦西距离遥远,料想陈启中也早不了,她非常笃定地忙自己的事。
没想到办公室里人还没走光,陈启中的电话就来了。她一阵诧异,这男人莫非是飞过来的?赶紧收拾东西下楼。下楼就看到他立在门口,保安已经认识他了,居然在和他聊天。看到她走过去,保安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走开了。
“聊什么呢?”何小君奇怪。
“没什么,上回认识了,就说了几句。”其实保安大哥刚才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来着,不过这些话很显然不适合与何小君讨论。
“你怎么来的?”对他和保安的谈话内容也不是太好奇,何小君随口问了一句。
“我坐地铁过来的,方便。去哪里吃饭?我们叫车吧。”
何小君听完就笑:“那正好,我们也坐地铁过去,这时候车在地面上都跟乌龟爬似的。”
“吃什么?”地铁站在马路对面,两个人并肩走过去。他走在她外侧,何小君心情不错,笑嘻嘻地应他:“吃好吃的呗。你今天没开车有口福了,那里都没什么地方可停车的,开车还麻烦。”
马路宽阔,绿灯时间不长,走到一半就开始闪烁。有车开过来,他伸手拉了她一把,握在她的手腕上,然后就放开了。
地铁下口阶梯深陡,下去的时候何小君忽然笑了,说:“你知道下楼梯的诀窍是什么?”
“是什么?”人多,他走在她旁边,问的时候微微笑。
她手扶着铁栏杆侧头看着他说话:“就这样,跟蟑螂一样沿着边走最安全。”
他大笑,她也笑,笑完还补充说明:“这不是我原创的,是我表姐夫说的。去年我表姐怀孕,表姐夫特地这么叮嘱她,弄到后来她每次走地铁都要跟我说一回。”
其实她是羡慕,因为表姐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一脸甜蜜。被人疼爱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情,说的人不觉得,别人却听得艳羡。
高峰时间刚过去,但地铁上仍是拥挤。车到换乘站时,面前有了位置,他们就坐下了,但一转眼陈启中又站了起来。何小君坐下的时候刚收到短信,看完才发现身边已经换了人,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下时还抓着陈启中的手连说了两声谢谢。
他大概没想到老太太这么热情,又不好把手抽回来。一低头对上何小君的眼睛,脸上居然露出些腼腆的表情来,看得她忍不住笑,眼睛都弯了起来。
目的地在地铁站附近,走过去并不远。车水马龙的宽阔主干道,一转弯居然是嘈杂熙攘的羊肠小街道,两边窄小店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不同风味的特色饮食店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有上海点心、港式烧腊、台湾小吃……招牌叠着招牌,有些店铺索性把桌椅摊在街沿外,夏夜里食物的香味传到很远的地方。
陈启中对大排档倒是并不陌生,浦东也有,但这里是西区,地段优越建筑雅致,居然一转弯也会有这样的地方,他倒是真没想到。何小君却兴奋,拉着他就往里走,还催:“快点,就在前面,太晚了没座。”
她说得没错。这是一家潮汕砂锅粥店,窄小店堂里只能放得下四五张小桌子,张张坐满了人,个个捧着面前的砂锅吃得头也不抬。
何小君明显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带着陈启中上楼。老式木楼梯高窄,还不时有服务生单手托着热气腾腾的砂锅疾步上下。何小君侧身一让,差点从楼梯上滑下去,幸好手一紧被人抓住了,一抬头看到走在身前的陈启中,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这里楼梯特别难走,我头回来的时候真的摔过一下,你倒走得好。”
他看她没事,脸上表情就放松了,笑着开口:“是谁说走楼梯要跟蟑螂一样沿着边走的?”
被他拿自己说的话笑了,何小君吐舌头。
楼上只剩下一个双人座位,还是阁楼内侧勉强隔出来的地方,坐下的时候头顶就是倾斜的屋梁,稍高一点的人都坐不直。
不过等她点的东西都上来之后,这简陋的环境就被虚化了。海鲜粥,米粒熬得若隐若现,勺子搅动时带起丝丝银亮。螃蟹背壳鲜红,蟹肉雪白,蟹黄油润欲滴。一勺入口,所有的拥挤灶嘈杂和不方便都瞬间融化在舌尖的鲜甜里。
“好吃吧?”何小君得意,“我和我爸妈经常来,有时候还带回家去吃,当夜宵。”
他笑:“那么好。”
美味在前,两个人接下来不再多说,相对坐着捧着粥一顿稀里呼噜。桌上配着竹匣茶具,何小君吃到一半抬头喝茶,陈启中正在吃,她看到他白色蒸汽后面的开阔额头上,有薄薄的一层汗。
这一眼让何小君突然出神。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家餐厅,她十年如一日地热爱这里的砂锅粥。之前,也曾想过与冯志豪来这里,但冯志豪开着车在小街口看了一眼就皱眉,说这种地方不卫生,要吃砂锅粥哪里不行,附近商城里也有潮汕酒楼,比这里干净得多。
交往三年,冯志豪从不知道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从来都不知道。
“小君?”对面有声音,她恍惚了一下,再看眼前当然还是陈启中。
她回过神来,抛开刚才那一瞬所想到的一切,然后非常自然地举起筷子指着桌上的小碟开口:“吃不吃香菜?放一点味道会更好。”
一顿饭吃完,何小君举手叫买单,服务员走过来说:“刚才这位先生已经出来付过了。”她瞪着陈启中:“不是说好了我请客?”
他一笑,说:“欠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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