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小君总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如同两万五千里长征。
是,冯志豪说会想办法,但这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小君,给我时间。”
时间是什么东西?时间是世界上最无声无息并且蛮横无理的东西,从来都是要它停,不停;要它走,不走。何小君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年,来自于自己妈妈的精神压力也持续了整整两年。何妈妈在女儿身上寄托了无限期待,没想到女儿工作这么久了,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后来每次听到平凡女子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回家就恨铁不成钢地谈论不休。
家里两老性格迥异,她妈妈喜欢追忆失去的流金岁月,顺便抱怨自己现在的生活。她爸爸则正相反,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心满意足,经常忆苦思甜,安慰老婆女儿的口头禅是: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问题是老前辈们有盼头啊,再长的路,走到底就是胜利。何小君则不然,越走越觉得胜利的曙光遥遥无期。
“知不知道35号里的小慧?嫁人了,鞭炮放了半个钟头,奔驰开过来接走的。那个小姑娘小时候长得那个样子,嫁得倒是好。”吃饭的时候何妈妈开腔。
何小君最烦这些,忍不住反驳:“人家嫁得怎么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现在接新娘的车子都是很好的,我们公司小赵结婚时,租的还是劳斯莱斯呢。”
“小慧她妈跟我说了,那车是她女婿自己的!还有他们下个月就搬了,要住到徐泾别墅区去。”
“人家住别墅就住好了,我们又不是没房子。”知道妈妈又开始心理不平衡了,何小君低声嘟哝。
她倒是没瞎说,爸爸前年的确是买了套房子,也挺大的,说是等退休了,老两口一起住过去。新房子就是远一点,在青浦还要下去,照她妈妈的话说,根本就不是上海的地儿了。何妈妈住惯了市中心,到了那里都不知道怎么出门,所以一直拒绝提起。
不提房子倒还好,提起房子何妈妈更来气,“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眉头紧皱:“能比吗?我说你哪儿不如别人了,怎么就这事老不上心?几年了,都没定下一个好的来。我们也不是妒忌人家老的能搬出去,这说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何小君倒吸一口冷气,徐泾别墅算什么?冯志豪在洛杉矶就有两栋独立别墅。她看到过照片,阳光下端的是花团锦簇,一派华美。年初他还说过,只要她愿意,立刻就可以帮她办留学,然后住进去,可这她能要吗?她能接受吗?
妈妈还在说,何小君打断她:“妈,有钱没钱跟结婚没什么关系吧?也不一定有钱就会过得开心。”
“那你想怎样?找个没钱的?跟他一起白手起家,从头开始?房子都买不起,弄不好还要倒贴?要么就跟着我们,一辈子待在小屋子里?吃个饭都得搭台子,是不是?是不是?”何妈妈一激动,手指都差点指到女儿的鼻子上。
自己的老婆一千零一次抱怨相同的内容,何爸爸虽然生性豁达,也有点听不下去了,搁下碗讲话:“老婆,那时候我做这个好翻上翻下的活动桌板,你还夸它好用不占地方。”
“没说你,别插嘴。”没时间跟老伴贫嘴,何妈妈拍开爸爸的手。
有钱就行了?有钱她留得住吗?
想到这里就悲从心来,何小君饭都吃不下去了,扔了碗就进房。没想到女儿这么不给面子,何妈妈差点拍桌而起。爸爸再次打圆场,递了筷子到老婆手里,劝她:“吃饭,吃饭。女儿大了,这种事情急不来,要靠缘分。”
跟自己妈妈发了这么大的火,何小君进屋就后悔了。其实她平时也没那么容易被激怒。她最近心情不好,又整日里化悲愤为力量埋头工作,每天累到身心俱疲,回家又受到这样的刺激,自然没什么耐受力。
能够让何小君心情这样持续跌落谷底的,还是冯志豪。
她已经有一个月都没见过冯志豪了。他去了美国开会,时差加忙碌,他与她通电话的时间都很少。原来说好了下周就回上海,没想到昨天一通电话,告诉她还得等。
就是这个“等”字让何小君爆发了。其实这两年都是这样,只要冯志豪一去美国,何小君在上海都会像在油里煎着似的。美国是什么地方?美国有他的未婚妻!冯志豪再怎么信誓旦旦他和文心之间一点感情都没有,可名义上他们仍是有婚约的,相隔大半个地球的距离,那里还有他的家人,催着他结婚的家人,何小君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冯志豪每次去美国之前都信誓旦旦,说他会和家里谈。但是两年了,就算是谈国家大事,这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结果了吧,可冯志豪关于解除婚约的谈判,却谈来谈去就是没下文。
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等下去。她爱他,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有一种本能的独占欲,谁不想和自己的爱人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冯志豪对她当然是好的,但这种好里面掺杂了多少补偿的成分,他和她心知肚明。她这两年过得表面幸福,内心是生不如死,加之年龄渐长,眼看着自己的青春像一支烟那样燃到最后一段,再下去就只剩轻烟袅袅了。等,怎么等?再这么下去,何小君真怕自己会万劫不复。
被这个“等”字逼得悲痛欲绝,何小君后来在电话里一咬牙就下了最后通牒。她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志豪,三年了,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等下去,我要一个结果!”
何小君的这句话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冯志豪听完隔着越洋电话在地球那端沉默,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这不是两年来何小君第一次与他发脾气。过去两个人当然也有过争执,但她这次语气之强硬是前所未有的。大洋彼岸的洛杉矶街头,身边行人众多,阳光热烈,冯志豪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当年她得知真相时,决绝而去的那一幕,顿时心中一震。
地球这端的何小君却是在黑暗中独自等待,那头只有他的呼吸声,背景嘈杂,许久都没等来一个字的回答,她心中绝望,“啪”的一声就合上了电话,他也不再打来。她后来的几天过得煎熬不已,咬牙切齿跟自己说:“再给他联系就是猪,值得上屠宰场一千一万次的猪!”
2
就在何小君与自己妈妈发完脾气的第二天,杜美美约何小君聊天吃饭。
家里气氛不好,何小君也不想看自己老妈的脸色过日子,自然是一口就答应了。
何小君觉得自己惨,可身边其他人却不是这么想的,比如说杜美美。
杜美美一直都认为,要说惨,她可比何小君惨多了。
杜美美与何小君同龄,她父母最大的期望也是尽快把女儿嫁出去。与何小君妈妈对女儿奇货可居的心态不同,杜家爸妈的重点倒并不是让女儿嫁个有钱人,而是嫁出去。
所以杜美美这两年的日子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相亲。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由别人做主,找对象这事当然也不例外。但可惜杜美美相亲无数次,竟然一次都没有成功,原因分两半,她看不上别人占百分之五十,别人看不上她另占百分之五十,加起来正好百分之一百,没戏。
相亲频率太过频繁,而且经常遇到极品,次数多了杜美美就开始坚决拒绝。都说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但是杜美美的父母却不是这样想的。自己女儿工作稳定、家境良好、容貌不错,居然相亲这么多次都不成功,现在连相亲都不肯去了,难不成是有问题?
压力转化为动力,杜爸杜妈一番考虑之后,决定每个周末都举着贴着女儿相片的自制小广告牌,跑到人民公园去参加全民自发组织的相亲大会——非官方、无主角、唯有父母的相亲大会。
何小君听杜美美谈到这事的时候,两个人正坐在星巴克喝咖啡聊天,她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差点把咖啡都喷到杜美美的脸上。
何小君是知道人民广场露天相亲大会的。有次她跟冯志豪周末到美术馆上的K5吃饭,穿过人民公园时被壮观的相亲场面震撼到。小小的公园里没什么年轻人,或立或坐的全是头发花白的老父老母,手里举着一张张制作专业的儿女情况海报,看到条件相当的,双方就凑在一起交换联系方式,等着回家催两个孩子碰头见面,有些已经聊得热火朝天,好像明天就成亲家了。
冯志豪没见过这种场面,一开始还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何小君正解释着,就已经有人拉她,回头一看是位老伯伯,带着眼镜。老伯伯让她看看自己手中的海报,那上面配着他儿子的大幅彩照,旁边介绍详细,还问她有没有兴趣留个联络方式,他儿子条件不错,大家可以考虑考虑。
何小君哭笑不得,指着身边的冯志豪说话:“老伯,我跟他一起的,他是我男朋友。”
老伯完全不为所动,还特别认真地看了冯志豪两眼,说:“没关系的,比较一下。”
冯志豪当时的脸色,何小君每次想起都会有爆笑的冲动。只不过从那之后,他再也没与她周末去过人民广场,想来是被刺激得过了,不堪回首的经历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听完杜美美的抱怨之后,何小君叹气,看着好友烦恼的样子心有戚戚焉。好吧,这年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好过。
为了表示对好朋友的支持,下一个周末何小君要陪杜美美相亲。
杜美美认为,与其让自己爸妈把她的真实情况每星期都在人民公园大白于天下,不如自己主动相亲。但她生活圈子窄小,认识男人的机会实在不多,想来想去最后选择了上网,注册了号称史上最严谨、最靠谱的白领交友网站,报名参加了最流行的四人晚餐,为了保险,还特地拉上了何小君。
杜美美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何小君看着她一脸迷茫,杜美美立刻补充说明:“小君,这回你可一定得帮我的忙。我跟对方聊过了,他姓蔡,是个软件工程师,给我看过照片,人也长得不错,这回活动说是跟自己同事一起来,我跟他聊得挺好的,错过就可惜了。”
“软件工程师?你不是最烦IT男,嫌他们没劲吗?”
美美相亲的次数多,有过跟IT男接触的经验。据她描述,那真是极品中的极品,约会流程得跟电脑程序那样预先设定好,见面以后看电影、吃饭、喝咖啡再加晚餐一气呵成。有次到了电影院才知道票已经卖光了,那个男人一下子愣住,呆呆看了她半晌,对接下来两小时要如何度过,完全没了方向。
何小君当时听完捧腹大笑,她跟冯志豪在一起永远是刺激浪漫,哪里能够想象那种情景。冯志豪是兴致来了就会突然带你去海边散步的男人。跟他在一起,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得到什么惊喜,对比之下,美美口中的男人简直就是台机器。
“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美美立刻摇头,“现在想想,做IT的男人多好啊,赚得多,又不花钱,放在家里都不用担心。要有劲干什么?有劲的都像跳蚤似的,抓都抓不住。”
听上去好像在说一台冰箱。??
何小君叹了口气,再想到她所说的,有劲的都是跳蚤,抓都抓不住,联想到自己,顿时眉目一垂。
“那你就自己去呗,找我干什么,我用不着相亲。”
“就是让你去帮忙的嘛。”杜美美双手抓住她,“小君,周末你穿一身大牌来。牌子越大越好,LOGO越多越好,一定要LV、GUCCI、CHANEL,菜场阿姨都看得懂的大牌,金光闪闪地过去,坐下就镇住他们。”
“为什么?”何小君愣住。
“为了让蔡工程师知道,一朵平凡小花的我是多么适合他。”杜美美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完还异常诚恳地晃晃她的手,大有“姐妹,一切都靠你了”的意思。
何小君哭笑不得,但是杜美美双眼闪亮地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等答案。她吸了两口气都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最后还是同意了。
3
何小君后来觉得,老天安排一个人出现在你生命中总是有其道理和深意的。比如,没有杜美美,她不会认识冯志豪,也不会认识陈启中。
但是陈启中与何小君第一次见面的最初,对彼此的印象都是极差。见面地点在延安饭店附近的茶室,倒是离何小君家不远。
那天何小君迟到了。她是故意的,到了以后也不想走进去,立在门口踌躇了几秒钟。
她出门前,立在镜前挣扎了许久。杜美美要求的那些东西她都有,冯志豪喜欢送奢侈品作为礼物,上次从香港出差回来,还给她带了最新款的LV,名副其实的金光闪闪,她都不敢背出去上班,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场。再加上美美要求的全套大牌装束,浑身打满了LOGO,总觉得自己像个活动奢侈品招牌,丢脸得很。她出门的时候狠狠下了决心,幸好自己爸爸妈妈一早出门走亲戚去了,否则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今天的反常打扮。
出租车开到延安饭店,下车短短几步路,她就觉得自己被人侧目。休息日下午,茶室里人很多,她在门口踌躇,立在门里的小姐倒是机灵,立刻把门拉得大开,声音甜美地问:“小姐,几位?”
“哦,预订过了。”都到这儿了,总不见得临阵脱逃?何小君最后还是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她迟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小姐领着她到小包厢,老远看到杜美美,正腼腆地笑着说话,淡绿色开襟衫配米色碎花及膝裙,一派淑女风范,与金光闪闪的她一比,果然是一朵素雅的小花。
何小君笔直走过去,坐下之后把架在脸上的那副超大墨镜往上一推,对着其他人简单“嗨”了一声。
茶室小包厢,空间窄小,她这样突然出现,又架势十足,其他人顿时被镇住。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大家的表情尽收眼底。
杜美美眼里都是“你够朋友”,两个男人却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其中一个带着眼镜的很是迷茫地看着她,脸上清楚地写着:“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另一个只是抬起了眉毛,因为是坐在外侧,与她对了个正脸。这是很男人的一张脸,并没有令人惊艳,但就是非常顺眼,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杜美美给他们介绍,先指着眼镜男:“这是我朋友何小君,小君,这是蔡军。”接着转过头继续,“这是陈启中。”
四个人简单认识了一下。何小君帮忙帮到底,说到个人爱好的时候历数身上的奢侈大牌,还特地举起包秀给大家看。报出价格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对面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美美肚子里噼里啪啦的鼓掌声。
小蔡憋不住开口:“这价格也太离谱了吧?就这点皮子,一头牛也不值这个价钱啊。”
何小君嘴角一弯:“那我们女生总不见得拎一头牛到处去啊。”
小蔡噎住,与陈启中对看了一眼。陈启中嘴上没说话,心里嘀咕,何止一头牛,一座养牛场也不过这个价钱。
他很少有机会和这样打扮的女孩子共处,总觉得别扭。何小君眼神清澈,说话有趣,与他对视时目光莞尔,他有时真控制不住看她,但每次转眼间看到她的一身大牌,又被晃花了眼睛。
没人说话,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虽然后来杜美美岔开话题,但是对比的效果如此强烈,小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看着杜美美说话,眼里颇多欣赏之色。何小君自觉今天功德圆满,也有点坐不下去了,就站起来告辞。
没想到陈启中也站起来,说:“我送送何小姐,小蔡,你和杜小姐继续聊。”
4
两个人一起走出茶室,何小君在大门口就顿住脚步,开口拒绝:“陈先生,你不用送我了,我家离这里不远,自己叫车回家就行。”
“还是送你吧。”他简单答了一句,也没看她,抬手就叫车。
这口气……好像送她回家的举动是他日行一善的施舍!何小君气不打一处来,憋闷一个下午,终于完成任务,她早就累得不行,张口就说了大白话:“别勉强了,我知道你出来是为了让他们独处。我也一样,反正你也对我没什么兴趣,何必搞得那么假,送来送去有什么意思?”
他听完回头看了她一眼。何小君娇小玲珑,立在他身边就更显得小,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身上一定是抹了香水,让他想起话梅糖的味道。
满身物质的女孩子,之前看上去就像个把人民币穿在身上的假人,现在发起脾气来,倒显得真实,对朋友也不错,仔细看看,的确很可爱。
就是离他太遥远了。他虽然收入不错,但刚才她提到的那个数字实在是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要真有这样的女朋友,一天得吸多少口冷气?夏天冰箱都用不着了。
不能怪陈启中心情不佳。其实陈启中的休息日,本来就只是休息的日子。
他是做软件工程师的,又是项目主管,平常就很忙。最近有个项目时间非常紧张,昨晚还因为讨论方案加班到深夜。他有车,走出公司的时候想把小蔡给送回去,小蔡倒是体贴,说不用了,叫车就行。
公司在科技园有职工公寓楼,但陈启中几年前就在金桥买了一套公寓,那时候便宜。小蔡也买了房,还是靠地铁的,平时坐地铁倒也方便,一加班就头疼了。
张江地处偏僻,叫车也成问题。他最后还是把小蔡送到了热闹一点的地方,方便叫车。
已经到了夜间收费时间,小蔡与他告别时,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叹了口气,然后用河北话说了一句:“组长,这公司要不给报,俺可走回去!”
小蔡是河北长大的上海知青子女,过去花钱有点大手大脚,背了房贷之后就一直能省则省,现在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出这句话来,陈启中累得手软脚软都忍不住笑。他跟组里几个同事关系都很好,就在车里回了他一句:“行,公司不给报,我报。”
出租车起步前,小蔡特地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再说一句:“明天那事儿别忘了啊,我上你家等你。”
他还真忘了,陈启中刚想说话,那辆出租已经开走了,留下小蔡的声音在夜色里余音袅袅。
小蔡说的那件事,他是真的不想掺和。
四人晚餐,还是交友网站的活动,双方素不相识,话都没说过一句,光在网上聊了几句,就这么激动,至于吗?
没想到小蔡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来敲门,穿着崭新的衬衫,比面试还上心。陈启中被镇住,忍不住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蔡工程师,至于吗?”
小蔡急了:“组长,你不想找对象我想啊!这不都说好了,你要把我一个人搁在那儿,你,你不仗义啊。”
小蔡今年二十有八,老家已经发了最后通牒,要是在上海还找不到对象,就滚回去结婚。可惜他生性木讷,跟女孩子说不上三句话就一头汗,最大的爱好就是在电脑前打魔兽争霸。他在游戏里是人族高手,端的是叱咤风云,可惜这一亮点在现实生活中毫无可看性,所以至今回到那个单身公寓里,陪着他的仍是清锅冷灶以及魔兽争霸。实在没办法了,就上网找对象呗,好不容易认识一个谈得来的,当然格外重视。
陈启中也是单身,张江高科技园里的男人找对象都难。上海这地方还有个特别名词叫张江男,说的就是他们这群人,有段时间报纸杂志整天对比讨论,总结下来他们个个讷于言,拙于行,恐龙似的一群老大难。
“组长,你就不着急?”拉他出门的时候小蔡发问,说完又自顾自答了,“算了,你技术好,长得也帅,没问题的。”
技术和长相有什么关系?陈启中哭笑不得,想想小蔡也不容易,又不是刀山火海,去就去吧。
他只是个陪客而已,小蔡与杜美美相谈甚欢,他当然觉得高兴。他们那里男多女少,仅有的几个女生也早有男朋友了,工作忙碌又经常加班,天天对着电脑,哪有与女生交流的机会。
当然他们也是有优点的,工作稳定,收入不错,对待女孩子的态度也认真,交往的目的就是结婚。但现在的女孩子根本就不吃这一套,把他们的一片诚心当笑话看。
就说组里另一个河南来的小李吧,一年前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也是河南来的,在一个软件公司做维护,算是张江女。小李觉得两个人是老乡,条件也相当,第一次约会就兴奋得不行,吃完饭回去的路上,突然拉住人家的手,特别认真地问她:“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吓得人家飞一样跑了,回去就跟介绍人说遇到流氓了。
小李说起这事还委屈,说谁是流氓啊,流氓会急着跟你结婚?他们一群人当时听完哈哈大笑,回头一想,虽然都是大男人,也不是不觉得凄凉的。
想到这里,陈启中就忍不住心里暗叹一声,正好一辆出租车沿着街边停下,何小君正在气头上,拉门就坐了进去,再见都懒得跟他说。
司机正回头问她目的地,没想到侧边门被拉开,车身一沉,又有一个男人坐进来。司机一脸疑惑,而何小君张大了眼瞪他,再瞪也没用,坐进来的还能是谁,就是陈启中。
5
出租车在第一个红灯前停下。十字路口人流熙攘,街道另一头是金碧辉煌且香火鼎盛的佛家寺庙,侧边紧挨的却是奢华非凡的顶级商厦,古色古香与现代摩登共处一处,巨大的金莲花映衬GUCCI女郎的红唇墨镜,奇妙的对比。
车里的何小君与陈启中也一样,一身大牌的女人与穿着简单的男人,怎么看都不是一国的。
司机忍不住好奇,后视镜里偷偷瞄了好几眼。何小君懒得多说,报完地址之后直接扭头看窗外。
陈启中坐上车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好自己要跟她说什么。人家都不要他送了,照常理他就该掉头就走,可下一秒自己身体已经自动自发地坐进车里,何小君瞪着他的时候车已经起步。他搞IT的,面对电脑比面对人的时候多,平时跟小蔡他们聊起天来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跟何小君在一起,被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瞪,竟然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
倒是何小君先开口:“真的送我?”他点头。
她想了想,补了两个字:“谢谢。”
他听完笑了一下,眉目舒展,牙齿雪白。何小君眼皮一跳,顿时觉得可惜了。原来IT男也不尽是青蛙,至少眼前这个不是,原是有卖笑的本钱的,生生被他的寡言少语毁了大好前程。
想到这里她也笑了,车厢里气氛顿时轻松许多,又与他说了几句话。何小君家离延安饭店并不远,转眼就到了,她谢了一声推门下车,回头看到陈启中也下了车,看着她张口想说话。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就立着等,眼里带着些疑问。她家住老式洋房,深深弄堂里的一角,她这样立着,背后的米色围墙衬着灰色围墙后的红色小洋楼,这场景漂亮得像一幅明信片。已经晚了,街灯的光照亮她光洁的额头,还有她背着的那只金光闪闪的大包。他原本是有些话要说的,这时却突然又放弃了,想了想只说了一句:“晚安,回家小心。”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何小君笑,心想这个男人倒周到,就这么一句话,还非得下车面对面说完。
出租车还在等,司机伸头催了一句:“先生,还走不走啊?”
何小君对陈启中招手:“谢谢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再见。”
他点头,转身去拉门。弄堂另一头突然又有车开进来,何小君仍立在原地,眼光越过陈启中的肩膀落在那辆车上,眼里光芒一闪。
雪白的BMW,坐在车里的就是冯志豪。
冯志豪今天刚到上海,刚从浦东赶过来,还记着几天前她在电话里的强硬语气,他在来的路上很是伤脑筋。
何小君对他的要求是个死结。
结果?她所谓的结果他明白,就是结婚。
但结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他这两年为了拖延婚期,已经筋疲力尽。家里又有一个大型投资项目要在泰国进行,合作方就是文心的父亲。回来前,两家人一起吃饭,文心父亲半是玩笑半认真地在饭桌上问了,要不把项目启动仪式和婚礼一起办了吧,再忙也不能忘了终身大事,是不是?
自己父亲点头称是,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压在他身上,还是文心出来解围,撒娇说自己还不想离开父母,老爸催着她嫁,难道是烦了女儿?文心是独女,从小就受尽宠爱。她爸爸听到女儿这样说,立即就心软了,也顾不上再追问冯志豪,他这才勉强过了关。
回国前他和文心又谈了一次。两年来,文心与他相处不过数周,却很谈得来。她与他背景相似,又从小在美国长大,作风开放,说话也很直白,有时候谈起彼此身边的男女朋友,文心还笑他,说她这两年都换了好几个男伴了,偏他长情,说来说去都是何小君。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算长情的人,认识何小君之前,他交往过不少女朋友,从纯情稚嫩到风情万种,什么样的都有,唯独对何小君,两年来总不觉得厌倦,也算异数。
应该算是爱她的吧,只是这个总让他念叨的何小君,现在却成了他最大的烦恼。
那天她在电话里说得斩钉截铁,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就想要一个结果!
他当时听完就愣住了。何小君的性子极可爱,全无娇纵之气,绝不无理取闹,用很长的时间接受一个人,然后便死心塌地,对他的一切无限包容。否则,以他与她的相处模式,两个人绝对走不到今天。
没想到她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原以为以她这样骨子里传统的女生不会如此直接主动,看来倒是他还不够了解她。
这叫他怎么回答?说我爱你,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除了婚姻?
他知道这么说的结果是再也看不到她。当年他已经见识过一次何小君的决绝,这次连尝试都免了。既然如此,那只有继续安抚她,直到她自己明白,最终接受。
他曾有过许多女友,知道当一个女人情绪激动的时候,电话里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根本于事无补。况且何小君为什么跟他吵?她爱他,如果她不爱他,这两年里任何一天都可以掉头就走,何必浪费青春、浪费精力牵扯至今?只要她爱他,一切都可以解决。一个女人对自己爱的男人什么都可以忍受,她们真正需要的不是解释,她们需要的是用力地拥抱,还有长久缠绵地亲吻,这样就足够了。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这两天都没有与她联系,只是早早结束行程回上海,直接来找她。只是没想到,车还未停稳,他便看到她与另一个陌生男人道别的场面。
6
何小君走到冯志豪车前的时候,已经成功地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
之前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确是激动的,本能反应,她无法控制。
这两年来,别说是看到冯志豪,只要他的电话号码在手机屏幕上闪烁,就会激起她一阵喜悦的心跳。
只是这一次,她的激动并不是因为喜悦!她这几天的心情如同火烤油煎。那天晚上她是全凭一时激愤说出那句话的,其实说完她就已经后悔。
她那句话根本是变相逼婚!
两个人相爱,相恋,然后结婚,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就算要说结果,那也该是男人的事情。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就证明了你是被爱被珍惜的,最重要的是,证明了你是被尊重的。她呢?她的男人还没开口,她就因为一时激愤说出类似于逼婚的话来了,也因此,她这两天只要一想到那一刻,就立刻感觉痛心疾首。
这也就算了,更让她痛心疾首的还在后头,冯志豪的回答竟然是没有回答,这比任何回答都让她心凉,腊月天里兜着心窝浇下来的一桶冰水!
一想到这里,何小君就恨起来,想掉头就走,但看到他这样突然地出现,心里朦胧又有些期望。他这样风尘仆仆地赶来,会对她说些什么?给她想要的还是让她绝望?她猜不到,也不敢猜。
两种感觉矛盾牵扯,她最终还是走到他车前,却并没有拉开车门,只是立在车外沉默地看着他。
没想到车门一开,冯志豪跳下来,一伸手就抓着她,劈头问了一句:“小君,那个男人是谁?”
“啊?”何小君再怎么猜都没想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一时没法接受,只发了一个单音节。
这时的陈启中所坐的出租车已经驶出这条弄堂,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正回头看刚才与何小君分手的地方。弄堂狭小,只是短短一瞬,车已经转过弯去,什么都看不到了。
感觉很奇怪,他突然回想起刚进初中的时候,自己莫名地喜欢上新来的数学老师的课。那时他拼命做习题,一本几何书翻到烂。最后她终于注意到他,笑着走过来夸奖,他却突然觉得别扭,一扭头跑了。
后来他想起就觉得好笑。虽说男孩在那个年龄都别扭,他也别扭得太沉闷了,害得那位大学刚毕业的年轻老师莫名其妙地大受打击,还以为自己不受学生欢迎,很久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但扪心自问,他到底是不是喜欢那位老师?答案好像也没有,只是对数学的兴趣一路保持,最后荣幸地直升省里最好的高中。通知书来的那天,学校里贴了大大的红榜,弄得他再次别扭起来,校门都不想进。
所以有些感觉真的只有用莫名来解释,无论是少年时对老师似是而非的喜爱,或者是对成为焦点之后产生的极端排斥。最后还有,第一次看到何小君,明知她不适合自己,却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的奇怪反应。
司机还在等他的回答,看他出神的样子倒笑了,还问:“女朋友啊?”
他回神,笑笑摇头:“不是,刚认识的朋友。师傅,到最近的地铁二号线入口把我放下就行。”
司机点头,一边开车一边继续说话:“不是也好,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肯定难伺候。小伙子你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花头花脑(上海俚语)的人,挑女朋友也要有眼光,谈朋友不能光讲漂亮,人好最要紧,漂亮又不当饭吃。”
司机先生跟他长篇大论起来,陈启中倒是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只好又在后视镜里对着司机笑笑。
出租车继续前行。老司机对这里的路很熟,开着车熟练地穿梭在纵横窄小的安静街道中。4月傍晚,小路上没什么车,行人都很少,两边梧桐冠盖相接,街灯的光透过浓密枝叶洒在地上,点点光斑。他久居浦东,很少有机会到这里,不知不觉看得入神。可惜短短几秒后,出租车便转入了车流滚滚的宽阔大道,回头再看不到刚才的景致,只像是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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