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送我到机场的,竟然是默然。我拖着行李箱,默默坐在后座,一言不发。三天前楚承告诉我,他父亲要他回潮州一趟,我在电话里信誓旦旦,不但会每天和他联系,而且会把笔记本带上,包括摄像头,让他能够随时找到我。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一早走出大门,竟然发现默然就站在门口,而送我出门的父母,居然毫无惊讶之色。他打开车门,我沉默不语,妈妈在身后推了我一把,形势所迫,我只得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车厢里气氛僵硬。他不时从后视镜中看我,我扭头看车窗外的风景。车子在外环上奔驰,哪有风景可看。我不过是不想与他搭话。相信他完全明白我身体语言的意思。可是明白是一回事,要他一路沉默到机场,我想是没可能的。
“留白,你瘦了。”他终于开口,我心里叹了一口气。
“不是坏事,对女人来说。”
“我们好久没见了,每次来接茉莉,你都不在。我只遇到爸爸妈妈。”
“真不巧。”其实是为了避免见到你,每次我都很故意的不在,我心里补充,再说谁是你的爸爸妈妈,不要乱叫。
“你,过得是不是很辛苦?”他声音迟疑。
“没有的事,”我仍旧没有把头转回来,好像窗外有多精彩的风景。“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挣扎求生吗?挣扎求生的女人,会没事拖着行李箱跑泰国去度假吗?”
“你真的一个人去?”
我突然明白过来,正视他在后视镜中探寻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今天来送我,就是为了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去旅行吧?我告诉你,现在的我,做什么都和你没关系,不用你这么过度关心。”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直接,眼神躲闪:“你误会了,留白,我只是想送你到机场,尽一下我的心意而已。”
“什么心意?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当初你走的时候,说得斩钉截铁,告诉我你一定不会后悔的,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我后悔了,留白。”车子缓缓驶入浦东机场的车道,四周人来人往,一片忙碌。这是最煽情的离别之地,飞机会把你带到目力不可及的遥远之处,有些人会按时归来,有些人从此与你分离。我不等他车子靠稳,便伸手去拉车门,“我不会后悔的,离开你,是我所作的最正确的决定。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绝不会给我和茉莉带来幸福的。”
“留白!”他跳下车,想伸手抓住我。“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可是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我拖着行李箱,向前疾走。身后有警察拦住他“先生,这里是不能停车的。”我不想回头,这个人,被我深爱过,却伤我至深,我是靠自己,从心碎中挣扎起来的。他的出现,只能反复提醒我当时的伤痛。眼里一片灼热,身边来往的游客奇怪地看着我,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没事的,留白,我心里对自己说,他再也伤害不了你了。
飞机准点起飞,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机舱里都是成群结队的游客,旅行团的成员兴奋地讨论行程,结伴而行的人们,也聊着各自的话题。我身边坐着一对小情侣,那女生撒娇地把头隔在男友肩膀上,还不时要求他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我扭头看着窗外,飞机越过云层,阳光洒在大团大团雪白厚重的云朵上,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那个白沙碧海的悠闲国度,我终于微笑,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到达普吉国际机场,已经是半夜,经过数小时的飞行,大部分旅客都有些疲惫。我也一样,拖着行李箱,我排在长长的等候办理出境手续的队伍中。机场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个国家的游客穿梭来去,微笑的泰国机场工作人员维持着秩序,我向他们询问关于机场巴士的问题,得到的答案让我失望。这么晚了,机场巴士已经停运,我如果要到镇上的酒店,那就一定得搭乘出租车了。
“你到哪个酒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搭车到镇上?”突然听到熟悉的中国话,是排在我身前的两个女孩,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也是来自助旅行的,可是不会英语,你英语很好啊,等下跟出租司机砍价?”
“好啊。”我心下一阵欣喜。正在发愁没有伴呢,有这样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结伴同行,少了我不知多少顾虑。
我们三人走出机场,经过与数个当地司机的讨价还价,终于选定一辆车,三个人坐定下来,不由相视一笑。跟我搭话的那个女孩爽朗地自我介绍:“我叫菲,这是我的朋友璇。我们两个是从上海来这里自助旅行一周的,你呢?”
“我叫留白,也是来这里自助旅行的,你们定了什么酒店?”我翻开预订单,她们看着叫起来。
“这么巧,我们定的酒店和航班都是一样的。留白,你是一个人来的?不如这几天我们一起吧。”
“可以啊。”出门遇到这样的旅伴,那一定是缘分,我真该感谢老天。
“怎么想到一个人出来玩啊,你不害怕吗?”璇不解地问。
“还好啊。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害怕的,这里是旅游国家,应该很安全的,再说机票和酒店都定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吧。”
“我们在浦东机场就注意到你了。送机的朋友还说呢,你这么一个美人,居然一个人出门,一个送的人都没有。”
我微有些脸红,想来在登机前,我一定是有点精神恍惚,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身边的人们,不知有很多人都看到了我的狼狈相。
说话间,我的电话响起,真是奇妙,在这遥远的国度,楚承的声音反而更加清晰,“留白,你安全到了吗?”
“我到了。”我微微笑,心里的喜悦让我浑然忘记了刚才的一丝尴尬。
“泰国现在是深夜了,你怎么去酒店?叫车吗?你一个人,要小心安全,让机场的人帮你记下出租车号吧。”
“没事,我刚认识了两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生,不知有多巧,她们的酒店和行程跟我都一样,所以现在我们三个一起搭车去镇上,这两天我都会有伴了,你放心吧。”
“这么好,留白,你还是要小心,有什么事要让我知道啊。”他低低叮嘱,我心里温柔荡漾,其实他在万里之外,几句叮咛根本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所有的问题还是要我自己解决,手头的行李还是要我亲手搬动,可是听在耳里,就是让我愉悦不已,一时间车窗外黑沉沉的夜空都变得悦目起来。
合上电话,看到她们两个笑眯眯的表情,“你男朋友啊?这么疼你,怎么让你一个人出国。”
我回了她们一个笑脸,“他让不让,有关系吗?我已经一个人到国外了。”
“哗,留白,你好酷。”说完之后,我们三个都笑出声来,我有预感,这次泰国之行,一定会很让我很愉快的。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都快错过自助早餐的时间了,我才懒洋洋地起床,与菲和璇在餐厅碰面。走过酒店的露天泳池,已经有穿着比基尼的外国人在来回游泳,或者抱着一本书坐在池边的躺椅上晒太阳。早餐很丰盛,我们吃了很多热带水果,感觉身心舒畅。走出酒店闲逛,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街面上大部分的商店居然还没有开门,走动的都是些肤色各异的游客,脸上的表情也大多是懒散悠闲的,绝没有国内旅游时看到的那种匆忙景象。
“泰国人怎么这么懒啊。”璇忍不住开口,她在电视台工作,习惯了忙碌,突然来到这个生活节奏完全相反的地方,简直无所适从。
“这样不好吗?”我们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看到一片小贩*****的地方,我走进最前的一个摊位,翻看那些色彩艳丽的布巾。看守摊位的中年泰国妇女比划着报价钱,然后摊开一块蓝色的布巾围在我身上,咧开嘴,向我翘起大拇指。
“我们可是早就计划了好多节目啦,要去吃海鲜,泰式按摩,还有人妖表演,晚上还要去这里最最有名的酒吧街。”菲一本正经地翻开她打印好的行程表。
我付钱,然后回身,阳光强烈,让我眯起眼睛:“那还等什么,我们一样一样来好了。”
结果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一点空闲,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可是街上仍然人流如织,回到酒店几乎是倒头就睡,我暗下决心,明天到了pp岛,一定要按照我自己的原定计划,好好享受悠闲,否则不等回国,我就会累垮在这儿了。
第三天坐船到了小岛上,我们定的度假村在岛的最南端,三面向海。整个度假村里都是独栋的木屋,我独自享用这么大的一个空间,木屋外便是碧海蓝天,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整个度假村游客稀少,白色的沙滩延伸入碧蓝的海水中,随时都在引诱你跳入水中,我索性把早前买来的布巾直接围在比基尼外,就这样度过在岛上的日子。
早餐时间才能在露天海景的餐厅中见到十来个欧美游客。睡到自然醒后,带本书一边看海浪一边早餐,有些不怕生的鸟会直接飞到我桌上。吃完正是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回到木屋继续补眠,傍晚沿着海岸寻觅当地渔民开的海鲜排档,新鲜无比的龙虾和螃蟹,吃得我们心满意足。经过两天的相处,菲和璇已经与我相熟如老朋友。晚餐后在度假村木质的平台上,一边坐着享用水果茶一边欣赏日落,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话间,我手机又响,我看着号码,攥起眉头,竟然是默然。我不想应答,任它去响,锲而不舍的十数声铃响之后,它终于归于安静。
“怎么不接电话?”菲有些奇怪,“你男朋友每天都打电话给你,你不是每次都很高兴。”
“不是他。”我想关掉电源,手机却又大声响起,没好气地接通电话,“喂?”
“留白,你在泰国玩得开心吗?我今天带茉莉在公园玩了一天,刚把她送回家。”
我诧异,“今天又不是周末,你为什么把茉莉从幼儿园带走?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我是她爸爸好不好,带她出来玩一天还需要别人允许吗?”
“你从哪里接走她的?”我有些心烦意乱,这个男人,一年来对我们不闻不问,至多隔数周带茉莉去见一次她的爷爷奶奶,现在说要重新来过,知道我对他不会假以辞色,就从我身边的老老小小下手,他究竟要干什么。
“早上去你家接的啊。妈妈还说会帮她到幼儿园请假,没问题的。”
很好,妈妈,我在心里恨恨的。有必要这么急着把我和茉莉推回那个“完整的家”吗?
“今天我和女儿玩得不知道多开心,下次你一起来。”默然的声音轻快,我突然火大,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压低声音说:“下次你要带她出门,一定要事先和我商量过,听到没有。”
“留白,我也是想要给茉莉一个完整的家啊。”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委屈,我气到张口结舌,“你忘记她为什么会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吗?”这个世界简直颠倒黑白,我啪地合上电话,抬头看到菲和璇一脸诧异,我的心情更糟糕了。
这夜,我在海浪声中辗转难以入眠,原来就算远离自己的原来的生活十万八千里,我也逃不开心中的烦闷。才几天而已,我已经开始想念茉莉的娇声软语,想念家里其乐融融的用餐气氛,想念楚承。楚承,我心里叹息,这些烦恼,我可以与他商量吗?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提到过默然这个人,我冒然说了,他会有什么想法?唉,我索性翻身而起,走到露台吹海风。别人谈恋爱,都是甜甜蜜蜜,怎么唯有我,尽是些牵丝攀藤。
不要去多想了,留白。事情要发生的话,就让他们一件件来吧,我所能作的,不过是面对。幸好我还可以选择,我苦笑,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只要我心意坚定,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就这样,我在黑暗中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一只青蛙跳过,呱的一声,勇气满满的我,很没用地抱头逃回屋里,继续睡觉去了。
两天后,我结束行程,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飞机缓缓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上海的天空一如既往,带着蒙蒙的灰色调,但我仍然觉得亲切无比。
“留白,我们有朋友来接机,要不要送你一程?”菲热情邀约。一周下来,我们三个已经混得熟透,出门旅行能够认识到这么好的两个朋友,真是我的幸运。
“不用,我搭机场巴士好了,到了地铁站我很方便就能到家了,再说我的行李也不多。”我向她们微笑摆手,心里笃定。昨天我已经打电话回家,向妈妈严肃抗议,停止一切对默然通风报信的行为,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在机场等着我了吧。
“真的吗?”她们拖着行李迟疑,突然我的手一空,手中的行李被人夺走,我惊慌地回头,正想大叫,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腰已经被他另一只手揽了过去,身体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菲和璇对我做鬼脸,“留白,你骗人噢,有人来接,还说要搭机场巴士。”
我哪里还顾得上留意她们的鬼脸,隔了这么多天,在这里意外见到楚承的欢喜,已经让我说不出话来了。
“留白,你不是被我吓呆了吧,怎么一声不吭。”楚承的眼睛里饱含笑意,“这么多天没见,你把我忘了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还在潮州吗?”巨大的喜悦让我有点语无伦次了,双手不由自主抓住他的胳膊,想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噢,我实在太开心了,矜持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提早赶回来了,你说过是今天早晨到上海的,我查了航班时间,为了做你的司机,我不知多有诚意。”我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让他有些洋洋得意,说话的语调都是有些皮皮的:“不给我介绍吗?你的两个朋友都在瞪你了。”
我突然意识到菲和璇还在旁边,丢脸!心里呻吟了一声,这下我所有的形象都毁了,她们一定觉得我像个花痴,看到男友魂都没了。
“没关系没关系,”她们两个笑嘻嘻,“让留白给你慢慢介绍好了,我们要先走了。”
“不要啦,”我不好意思地拉住她们,“这是我的男友楚承,我没想到他会来接我,所以一下子惊讶过头了。楚承,她们就是菲和璇,我在旅行时认识的好朋友。”
她们还来不及回答,另一个声音突然出现,让我如遭雷劈,“留白!这个人是谁?!”我们四个一起回头,上帝啊,神啊,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做阴魂不散,我竟然看到默然就在十米之外,大步朝这里冲过来。
我这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的场面,镇定,镇定,我在心里反复。可是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一时间也分不清是气愤还是恐惧。一闪神,默然已经冲到面前,伸手过来抓我。
身体突然被楚承带到他身后,我一阵晕眩,伸手扶住他的后背,感觉他背脊僵硬,“你是谁?”格开默然的手,他反问。
“我是茉莉的爸爸!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终于镇定下来,推开楚承,“让我来说。”
八道目光射向我,我先转向目瞪口呆的菲和璇:“不好意思,你们的朋友会不会等急了?”她们两个如梦初醒,“是啊,那我们先走了,留白,再联系噢。”
目送她们走远,我再转头,向楚承伸出手,他立刻抓紧我,“这是我的前夫默然。”我郑重地介绍。
默然倒抽了一口气,正要张口,我举起另一只手,阻止他:“默然,这是我现在的男友楚承。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也想跟你说清楚,你上次的提议,我拒绝。”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从我的脸上,落到我们紧紧握住的手上,然后冷笑:“这就是那个所谓的贵公子吧,留白。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拒绝我的理由,我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了,没想到你也是那种女人。”
我想克制自己不要再颤抖了,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原来别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心里一片凄凉,想辩解,可是双唇麻木,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过是想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不过是依从了自己的心,可是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明知自己毫无资格,还要贪慕虚荣,别有用心的女人。就是活该遭受这些质疑,遭受这些羞辱。
“留白,我们走吧。”肩头被楚承揽过,将我向门外带去,我茫然失措,跟着他移动脚步。默然立在原地,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欲言又止,看着我们慢慢远离。走出玻璃门,穿过忙碌的车道,转入地下车库,直到坐上楚承的车,我们两个都没有言语,一片沉默中,他发动车子,车厢里闷热不堪,冷空气随着发动机的转动慢慢送出,没有音乐,只有机械转动和丝丝冷气的声音,我维持坐下的姿势,一动不动。心里的愤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彷徨恐惧,原来在意一个人,就算是对于他的沉默,也会如此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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