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相亲的时候,觉得自己哪里都挺好的,一旦被放到这个市场上,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过季的时鲜菜,哪里都骄傲不起来。
问题是,既然哪里都挺好的,干吗还要去做一棵菜呢?
周六,依依每天醒来都是接近十点,起床到楼下吃早午餐。张阿姨在家里很多年了,但是看到她称呼仍旧是太太前太太后,弄得依依有时候觉得自己在演老式港片,还是翻来覆去重播个不停的那一种。
“太太,你起来啦?先生昨天晚上回来过了,你在睡觉。他说今天早上南京有个会,就不吵你了,半夜走的。”
“哦。”对这种情况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依依随口应了一声。睡袍长长的,她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小心地提了一下。
牛振声的生意遍布全国,当年热恋的时候他还兴致颇高地带着她跑来跑去,但到了一个地方多半是她独自闲逛,或者索性在酒店埋头大睡,等他忙完都半夜了,携手看到太阳的时间都很少。结婚之后就更别提了,往往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
一开始还有点儿小抱怨的,后来也习惯了,两个人就算真的在一起又能聊什么呢?
或者可以各说各的,他奉献的内容多半是最近市场震荡,原材料暴涨,波及下游行业,所以做什么都要谨慎之类……
而她也可以汇报张太太新购了一只限量版钻表,李小姐不满意自己的敞篷保时捷,很容易被人从公车上扔垃圾之类的圈内小新闻……
算了吧,说出来也只是互相呆望而已,所以他们上一次饶有兴趣的共同话题还是由钱多多帮助完成的——关于钱多多合适的相亲对象。
餐桌上有豆浆油条,还有牛奶面包,每天都是一样的,看了就没胃口。依依趴着用勺子搅来搅去,脑子里一想到钱多多就伸手摸电话。
第一次拨给钱多多,她关机。有点儿奇怪,钱多多号称职场小超人,手机如同生命线,二十四小时都是开着的,有时候她半夜无聊一个电话拨过去,那头还有滴滴答答的键盘敲击声,不服不行。
再想拨她家里,没想到手机响了,就是钱多多。“依依,有没有时间?出来陪陪我。”
当然有时间,她这些年别的不多,就是时间多,所以跟钱多多互补得天衣无缝,友谊历久弥新。
兴致勃勃跑上楼换衣服,张阿姨跟上来讲话:“太太,你一点儿都不吃就出去啊?当心低血糖。”
“我不饿。”她埋头在硕大无边的衣帽间里一顿挑,最后抓了一件窄腰的大衣出来,“穿这个。”
张阿姨在这个家里七八年了,大部分时间这大屋子里就是这个爱撒娇的太太跟自己。刚来的时候依依才二十出头,她嘴里虽然叫她太太,心里总觉得这位太太跟个小女孩子没两样,又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看她撒娇的时候心都软了,所以待她很是真心,两个人感情一直很不错。
她今年五十出头,天性有一点点儿爱唠叨,这时一边上去帮依依穿大衣一边小声念她:“要么不吃,要么吃一点点儿,这个腰饿得就剩一点点儿了。”
“腰细才好呀,水桶腰还有谁喜欢?好看吗?”衣帽间滑门就是一整面的大镜子,依依在镜子前顾盼,笑着问了一声。
张阿姨替她系好大衣腰带抬头打量。依依皮肤白,这件大衣领口上还镶着一圈黑色的貂毛,茸茸地浮在她的两颊边,更显得肤光如雪。
“漂亮得很,”张阿姨实话实说,然后顺口讲下去,“不过太太啊,太瘦不好养小孩,以后生的时候辛苦。”
一句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又收不回来,刚才还笑问笑答的两个人同时沉默,然后各自撇过头去,权当什么都没听到。
张阿姨自知失言。小孩子,依依刚结婚的时候怀过一次,三个月的时候做B超,还是个男孩。公婆欢天喜地,先生也是喜上眉梢,只是那个时候她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做什么都不小心,有天晚上先生回来,下楼迎接的时候跑得急,一跤跌没了。
后来就一直没有,医院里检查了又检查,都说没问题,但就是没有。
话都说出口了,补救也没用,张阿姨有点儿尴尬。依依倒是隔了几秒钟又没事人似的笑起来,跟她摆手,“走了走了,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我跟多多在外面吃了。”
依依到得早了,钱多多还没来,她叫了喝的,一个人坐在熟悉的角落里等。服务生都是认识的,端咖啡过来的时候笑着和她打招呼,但看她神色茫然,很有些恹恹的样子,倒是不敢多说什么了。
周六,咖啡厅里人很多,坐得八成满。年轻情侣紧挨着,彼此喃喃低语;还有稍稍年长一些的,却相对无语,女的捧着杂志,男的表情麻木;歇脚的家庭档,小孩子涨红着脸挣扎哭闹,惹得旁边人人侧目,小妈妈手忙脚乱,老人抢着帮忙,爸爸在旁边面无表情,好像自己身处异世界;倒是真的年长的有共同话题,老夫老妻一边喝咖啡一边笑语不断,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饶有兴致地指指点点。
她跟钱多多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在这里出没,还记得那时候两个人经常面对面在这里坐一下午。钱多多起码可以完成两份学科报告,她呢,看完所有的当期杂志,还有空整理心得体会。
咖啡厅装修过几轮,老板也换了好几个,但是人来人往,这氛围都好像没有变过,不不,还是有变化的,转眼她们两个都要三十了。
无意识地捧着杯子看窗外,突然间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表情大变,眼睛睁得大,第一个反应是想贴到玻璃上尽所有可能更近一些看清楚,可是真正做出来的却是整个人往后缩起,仿佛想变成一粒草籽,将自己藏起来。
窗外人流如织,那条人影一晃而过。幻觉吧!她表情震惊,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这个城市,是不可能的事情。
门被推开,钱多多出现了,张望都没有,直接往这个方向走,看到她招呼都不打,直接瘫倒在沙发里,筋疲力尽的样子。
等了半天都没有一声问候,钱多多最后还是奇怪地自己支起身子,然后看着她的脸吃惊了,“依依,你怎么了?脸那么白,这么冷的天还出汗。”
“哦,没事。我刚才喝了杯冰水,灌得太急。”她咬着嘴唇回神,把刚才的幻觉抛到脑后去,正视钱多多之后也奇怪,“你怎么了?这么颓?”
钱多多一向精神抖擞,这么颓废的样子真是难得一见。
“我跟人结了仇。”钱多多撑起身子脱大衣的时候咬牙切齿。
已经恢复正常了,依依看着她眼前一亮,然后笑着前倾身。
“多多,今天穿得好漂亮。”
钱多多大衣下面是难得一见的连身丝绒及膝裙,抓肩设计,匀长的手臂和小腿暴露在空气里,瞬间她们这一桌成为眼球聚集的焦点。
“晚上有约会。”钱多多讲这句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好像在说日程表上某个无足轻重的小会议。
“约会?叶明申吗?”依依真正笑开颜,“史蒂夫跟我说了,他对你很满意,你呢?是不是一见钟情?今天是第几次约会?”
她问得热烈,钱多多却还是无精打采,“还好,很靠谱。”
这算什么形容词?依依再问:“对了,刚才你说跟谁结仇?”
说到这个话题,钱多多的精神立刻回来了,皱眉吐出几个字:“Kerry许。”
“谁啊?”
“新来的市场部总监许飞。”这回的回答是钱多多从牙缝里狠狠憋出来的,任谁都看得出苦大仇深。
啊?依依呆住。钱多多平时跟她聊天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工作,但在她印象中多多在公司一向顺风顺水,怎么那么突然?转眼冒出来一个让她恨到极点的新总监?
还有许飞——这个名字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啊?依依仰天苦思冥想。
自己的咖啡来了,钱多多伸手去接,捧着先喝一口让自己喘口气。
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昨晚一场混乱,她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没跟老爸老妈打过招呼,他们都快急疯了,就差没报警,后来才发现自己手机都是关着的。她累得跟狗一样,没力气多说什么,冲了个澡就倒在床上。
到了早上,一边吃早饭一边解释了几句,说自己在公司宴会上多喝了几杯,还被老妈一顿臭骂:“还以为你去约会,弄到后来还是工作,气死我了。”
这话说得……钱多多终于发现让自己老妈抓狂的并不是她深夜未归,而是她至今都没能和一个男人待在一起深夜未归。
其实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愤怒了,钱多多想说实话,话到嘴边想起来,这样的实话说出来,说不定她老妈周一就会冲到公司去,让那个强吻了她的男人负责。清醒过来还是闭嘴,她悻悻地吐出一句话:“我要出门,晚上不回来吃饭。”
钱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要去加班?”
“我去约会!这下满意了吧?”钱多多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声音拔高一个八度。
“我想起来了!”依依突然双掌一合,啪的一声脆响,“你说的那个许飞,是不是跟你一个大学的?”
钱多多正在喝咖啡,被她这么激动的一句话吓得差点儿喷出来,赶紧拿过一张纸巾抹嘴,“你说什么?”
“是不是?”依依兴奋,“那时候我们都快毕业了,传说你们学校一年级有个小飞人,我们那个花痴还特地组织花痴团去看他的跑步比赛。场面很大哦,还有拉拉队,拉横幅,满场都叫‘许飞,许飞’,我印象特别深刻。”
钱多多一脸迷茫,“有吗?”
她读书的时候除了对奖学金感兴趣之外,其他的一切全是空白。尤其是大四那一年,她忙着奔波在好几个公司实习积累经验,哪里有空管所谓的小飞人?
“有啊,不过会不会同名同姓?照理说他比我们起码小了两三岁,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做到你的上司吧?”
“是很年轻。”说到年龄,钱多多又咬牙齿。
“到底是不是啊?那个许飞很帅哦!我后来都有听学妹们提起过他,据说还做了学生会会长。”依依被回忆感染,双手合十开始梦幻。
依依的大学生涯跟钱多多完全是两个极端,她进的是女子学院,课程轻松,闲暇时间太多,约会间隙就是跟着姐妹们四处看帅哥,所以对当年的空前盛况记忆犹新。
学生会会长……没心没肺的钱多多终于朦胧地想起些什么,捧着咖啡杯的手指尖开始颤抖,连带着雪白杯中褐色的咖啡都晃来晃去。
“多多?”看她神色不对,依依终于从兴奋中平息下来,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
“原来是他!”原本就有些迷雾缭绕的回忆突然间被闪电照亮。钱多多啪的一声将咖啡杯放到桌上,当场站了起来,全不顾溅出来的点点褐色液体。
前因后果一联系,擅长总结的钱多多终于把整件事情串了起来,得出的结果让她震惊不已。不是吧?当年一句玩笑话而已。那个男人就这么小心眼?居然用那么卑劣的手段来报复她?
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伊丽莎白说得很清楚,他是以管理培训生的身份进的UVL,那就是说是由某位核心高层直接挑选的心腹,他这些年又不在国内,回来直接跳升总监,犯得着跟她计较一句话吗?
不一定!多多再次否定自己的想法。他是个男人,谁知道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啊?有些外表特别成功光鲜的人物,后来爆出来的龌龊事都让人不敢相信。谁知道他会不会也有什么变态想法?
脑子混乱了,颠来倒去想个没完,钱多多痛苦万分。
多多自从说完那四个字以后,就时而皱眉时而抿嘴,脸上表情精彩非常。依依好奇心大起,热情追问:“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以前不会有过一段吧?”
“笑话!我怎么可能跟他有什么瓜葛?他比我小了多少岁!”开什么玩笑!钱多多坚决否认。
“哦……”依依拖长声音失望道。也是,钱多多是有原则的人,许飞年纪比她小,又差了那么多级,根本没可能跟她发生过什么特殊关系。
唉!没有八卦可听,没有秘闻可挖,真是无趣。
正说着,钱多多的电话响了,是叶明申。电话里声音笑笑的,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多多,你在哪里?我刚从学校出来,现在去接你如何?”
惨痛教训还在眼前,钱多多这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在单身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了。现在她身边情况复杂,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到时候好歹有个男人可以拉出来做挡箭牌。
就算是她想太多了,那至少下回喝醉了也有个名正言顺的男人可以接自己回家,至少不至于再出现那种叫她无地自容的情况吧?
这么一想,她报上地址,心里非常痛快。依依在对面嘻嘻笑,“是不是叶明申?”
钱多多点头,“等会儿我要早退的啊。”
“没问题,没问题!希望这次一举成功,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暂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钱多多注意力回来了,听完依依的话忍不住叹口气,“我也想一举成功啊!可是说来奇怪,明明无可挑剔,就是觉得索然无味。”
“那什么才不是索然无味?看到这个人就火花四射,恨不能扑上去融为一体?小姐,这是十年前该烦恼的事情好不好?”
火花四射,恨不能扑上去融为一体?脑海里自然浮现另一个男人的脸,闪着光的年轻皮肤,绵密的细汗,充满情欲的灼热呼吸……突然间口干舌燥,钱多多瞬间双腮若火。
“咦?干吗脸红?很热吗?”依依奇怪。
“嗯,这地方空调不要钱吗?”钱多多有一丝尴尬,立刻扯开话题,“对了,那个叶明申,他好像很急着找个人结婚,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他都三十五六了,男人也有年龄危机的。OK?”
“男人有什么年龄危机,我觉得他们最喜欢畅游花海一辈子。”
“你这个口气像怨妇哦。”依依吐舌头,“谁不喜欢漂亮东西?你看到帅哥不擦口水?”
同一张男人的脸在脑海中再次浮现,钱多多烦躁。擦口水?有些人她只想把他千刀万剐。
“既然双方都不可能一辈子只看着一个人,那为什么人要结婚?”抛开那张可恶的脸不去想,钱多多继续问。
“各取所需而已。结婚前就认清这一点,自然相安无事一辈子。”依依回答得很快,然后摸摸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的貂毛领。貂毛油黑,她的手指白腻,太漂亮的东西在一起,看上去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是这么想的,其他人的想法,谁知道啊?”
早就知道了,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钱多多咬手指,“当年你怎么不告诉我?不然我一早找个志同道合的,还犯得着麻烦到今天?”
“哎,到现在你还咬手指。”依依伸手过来拍。钱多多有这个坏习惯,一烦躁就啃指甲,所以从小到大指甲都是剪得一丝不剩,唯恐伸出手狗啃似的招人侧目。
“说我?你还不是一样咬嘴唇?今天早上出过什么事了?看你这里都破了。”十几年的朋友了,谁不了解谁?依依的坏习惯钱多多一样倒背如流。
摸着自己的嘴唇欲盖弥彰,依依吐舌头,“我看中的那款珠链被人抢先一步买走了,一想到就捶胸顿足,昨晚失眠到天亮。”
知道她开玩笑,钱多多大笑,情绪好转,跟着她说下去:“干吗不早点儿出手?”
“因为还有另一款也很喜欢,两边都拿不定主意,等别人买走了才知道原来我最喜欢的还是之前的那串,唉。”两人从小玩到大,说笑都是默契非凡,为了加重语气,依依还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
“都是你,干吗不等我?坚持几年等我成富豪了,我娶你就是。一次两串都买了,都不用打电话汇报。”
依依唱做俱佳地扑上来,抱着钱多多的胳膊撒娇,“哈尼,要是嫁给你,我哪还舍得花你的辛苦钱?当然是一串都不要,能省则省。”
“那你花史蒂夫的辛苦钱就不心疼啊?”钱多多嘻嘻笑。
“心疼,所以才没有当场全买下,到现在才感觉那么糟糕。”依依坐正答了一句,说得半真半假,反倒让钱多多皱了皱眉头。
还想多聊一会儿,咖啡厅门被推开,走进来的男人穿着米色棒针毛衣,里面浅蓝衬衫,架着一副薄框眼镜,显得书卷气十足。进了里面也不左右张望,径直朝着她们的方向走过来。
是叶明申。依依先看到,故意开口夸她:“多多,今天穿得这么有女人味,很难得哦!”
“不是说了晚上有约会?就算是一只母猴子,也该知道在没有彻底征服猴先生的心之前刷刷毛吧?”钱多多讲话一向直接。
依依正在喝咖啡,闻言差点儿不顾淑女形象地一口喷出来,眼睛瞪大,“你说为谁刷毛?”
“那是我的荣幸。”钱多多还来不及开口,头顶就有很绅士味道的插话,抬头就对上叶明申的脸,这次轮到钱多多差点儿把咖啡喷出来。
目送钱多多跟叶明申离开之后,依依才懒洋洋地提起包往外走,立在路口等自家司机把车开过来。
已经是三月了,上海街头的风里仍旧凛冽刺骨,她把下巴缩在毛领中。街对面就是这城中最奢侈的购物地之一,她常来常往,自然是熟悉到如同自家庭院,但今天却没有一丝想迈过去的兴致,只想早点儿回家,独自躲进房中。
刚才那个幻觉所带来的震撼还有残留,她把手从大衣袋里伸出来,小羊皮长手套褪起来有点儿麻烦,她一个一个手指地从指尖扯脱,最后看着自己的手完整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
婚戒很服帖,钻石细密排列,玫瑰金拥抱着铂金,足足环绕两圈。
这样夺目!当年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喜欢得不得了。整天举起手端详,分开五指,倒映天光灯光,甚至在漆黑夜里,只要有一丝夜光,它就能流光溢彩。
身前有车缓缓沿着街沿停下,她收回手拉开后车门坐进去,刚关上就发现不对。
真是糊涂了,虽然是同一款车,但这车内饰改装得极致豪华,色系完全不同。居然当街上错车!她今天果然不适合到处乱走。
“对不起,我认错了。”她道歉,然后再次伸手去拉门。
啪!低沉干脆的自动落锁声。车身已经开始起步,驾驶座上的人没有回头,回答只有两个字,简短又有力,“没错。”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张久违的脸,然后双手捂住嘴。那只抓在手中的手套落到膝盖上,戒指还在发着光。
车速渐快,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依旧薄唇如刀,眉飞彩凤,原来世上真有奇迹。八年的时间,他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太可怕了,风霜居然放过他。
叶明申显然是把刚才公猴母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人家涵养极高,一路走到车旁很绅士地为钱多多开门,硬是只字不提,脸上的表情也是平静自然。
钱多多也提不起精神多说,昨晚如此刺激,其实她这个时候只想找个地方疗伤。
叶明申开一辆三厢大众,中规中矩的银色,车后还挂着一件黑色呢外套,一看便知是大学老师的做派。
他开车也是四平八稳,说话前先对她微笑一下,春风和煦。
“多多,想吃什么?”
钱多多刹那间产生错觉,明明他们两个才约会第二次,但她却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又或者这意味着如果她选择这个男人,这样的相处方式可以保证二十年如一日?
这是她要找的吗?
迷茫……可是眼前出现老总笑得像圣诞老人的脸——奥斯卡时间到了。
人生都是一场戏,已经孤独地演到了这个时候,新的一幕总要开始的吧。既然已经接受他作为自己未来合作伙伴的最佳人选,那么做什么都要做足全套,否则怎么按部就班到达彼岸?
想通这一点,钱多多含笑装淑女,“你做主就好了。”
这句话温柔婉约,配上钱多多笑颜如花,真是难得的风情。叶明申原本是专注前路的,这时一边开车一边侧脸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地回报一笑。
一时间车厢里被他们这样你来我往地笑得气氛暖热,只是钱多多心里晓得其实还是凉飕飕的,又没本事跑到别人心里测温度,所以笑完就低头,继续在传统淑女的伪装大道上大踏步走下去。
传统淑女有什么不好?传统淑女比较容易嫁出去。
叶明申在市区小路上熟练地转弯,最后把车停在安静的小弄堂里。转角是一间独栋小楼,门口不见任何招牌,钱多多下车的时候满脸疑惑。
“不是我家,就算是《人猿星球》,我们也还没到这个时候,是不是?”他伸手推门,还回头笑笑看了她一眼。
原来他记得清清楚楚,钱多多脸皮再厚还是窘了一秒钟,撇过头去装没听到。
小楼里原来是一家韩国餐厅,老板是韩国人,跑进跑出正在上菜。空气里都是烤肉的香味,有限的几张小桌坐满了人,烤肉,喝酒,用韩国话大声笑谈,气氛非常热烈。
也没有菜单,叶明申对老板伸出两个手指,老板穿蓝色围裙,老远点头笑,一溜烟进了厨房。
钱多多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这里你很熟?”
“也不是,就是和朋友来过一次。”
学着他伸出两个手指,钱多多好奇,“这样他就明白了?”
“我只是告诉他来了几位客人。”
“吃什么?”
“老板每天早晨会决定。”
这个回答倒是很绝,钱多多开始在满室肉香中期待地看着那个挂着布帘的小厨房。
端上来的是两盘码好的各色肉类,配翠绿生菜叶,酱汁量很大,不同颜色的两碟。
叶明申在烤盘上刷油,烤肉夹用得很熟练,肉片鲜红欲滴,切得厚薄均匀,放上去的时候刺啦作响,转眼就颜色泛白。
钱多多这一整天就在咖啡厅和依依一起共享了一块小蛋糕,这时候只觉得嘴巴里口水泛滥,淑女都装不下去了。
想拿过烤肉夹自己努力,但是叶明申提供全套绅士服务,肉片刷上两层酱汁,卷进生菜叶之后才递过来。他手指很长,指甲却很方正,衬在翠绿生菜上更显得可口。
不不!钱多多沮丧地替自己纠正,可口的当然是色味浓郁的韩国牛肉,她怎么饿得神志不清了?
老板的私人推荐果然不同凡响,一口咬下去,烤肉的微微焦香,生菜的爽脆,再加上色味浓郁的酱汁,钱多多抿起嘴唇眯眼睛,赞美地“嗯”了一声。
“好吃?”
“人间美味,感觉到了天堂。”
叶明申笑,“那么容易满足?”
美食可以让人放松,钱多多这一天下来也折腾够了,这时撑着头笑笑,“哪有那么容易?但是难得享受片刻,其他事情也就暂时忘记了。”
“有很多烦心事?”
“谁没有?”
“比如说?”
“工作、年龄、父母的期望。”
“年龄也算烦心事?”
“对男人来说当然不同。”钱多多也拿起烤肉夹,学着他的样子亦步亦随。
“还是有压力的,不过稍迟一点儿。”叶明申笑笑。
“稍迟?那是多久?”
“四十五岁的未婚男性,你会考虑吗?”
“嗯……”气氛轻松,钱多多望了望天花板,然后咧嘴一笑,“如果不是处男的话,还有前提之一是,我也已经被剩到四十以后。”
叶明申难得地大笑,“前提之一?之二呢?”
烤肉在盘上刺啦作响,空气中肉香四溢,话题渐渐玩笑化了。钱多多完全放松,眼睛一转就补充了一句:“或者我们一见钟情,四目相交火花四射,我当然无条件接受他。”
他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替她另包了一片肉,递给她之后,再用纸巾擦手,动作慢且斯文,“火花这种东西,很难长久。你觉得呢?”
钱多多大悔,今晚滴酒未沾,居然也把装淑女的初衷忘记了。真是没用!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钱多多仰头看到自家客厅的灯还亮着,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叶明申已经绕到身侧开门。冬天,小区里四下安静,灯光暗淡,钱多多下车时他还伸手扶了一把,“小心地面。”
心里惦记着自己的老妈是不是还在上面等着训她,钱多多微笑道别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儿急,“今天很开心。谢谢!我先上去了啊。”
走进楼的时候也没有听到身后汽车发动的声音,钱多多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叶明申还在原地,见她回头微微一笑,这才低头拉开了驾驶座的门。
下次记得问问这个男人,是不是在英国受过正统的绅士教育——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上楼梯的时候钱多多还在低头掏钥匙,门被霍地拉开,钱妈妈的笑脸露出来,“多多,你回来啦。”
很久没有看到过妈妈这么暖风和煦的笑容了,钱多多受宠若惊。“妈,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钱妈妈看着女儿挂包脱大衣,“约会怎么样?”
“约会?”这才想起来中午出门前自己扔下的话,“你看见了?”
废话!她都在窗口观察了半天了。
“没看清。”
钱多多无奈。好吧,钱家的女人,个个直接。
“依依介绍的,刚见第二次。”
“做什么的?”
“是个大学老师。”
“是吗?跟你爸爸一样啊。”钱妈妈合掌,“太好了。”
“人家教经济的,哪里一样?还有,好什么?”
“老师就是好。你懂什么!工作稳定,不会乱来,还顾家,看看你爸爸就知道了。”
“妈妈,我们才约会第二次。”怎么说得好像她明天就要过门了?
“第二次好啊,说明你们第一次见面以后有感觉,继续继续。”钱妈妈拍拍女儿的肩膀,心满意足地进房去了。
钱多多望着妈妈的背影叹气,走进浴室之后觉得筋疲力尽,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工作还是要做下去的,那是她的所爱。没有升职而已,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才是眼前该面对的事情,三十岁的钱多多仍旧相信天道酬勤。
但是结婚……想起叶明申最后的那个微笑,标准得跟标尺量过一般。大学老师,工作稳定,恋爱目的是找个合作伙伴结婚,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还有那个从天而降的许飞。她清楚地看到镜子里面自己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儿狰狞,然后是惨淡。
怎么办?新任总监是当年那个不知死活想请她吃饭的可笑学弟,而她是如今这个酒后失态跟顶头上司莫名其妙吻在一起的傻瓜学姐。
好吧,那些都不是最可怕最可耻的。最可怕最可耻的是,第二天早晨,她居然还在清醒的状态下,控制不住自己大脑的本能反应,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那个吻!有原则的钱多多,亲手彻底把自己给毁了。
钱多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最后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坐到马桶盖上之后很久都没有动,手肘支在膝盖上,最后用双手捧住了脸。
怎么办?总要见面的,周一早晨就是例会。就算她现在申请外调,就算她现在抱着前任总监的大腿要求跟着她一起离开中国,也来不及了。
脸还埋在手掌里,她呻吟了一声,有原则的钱多多,没脸见人了。
一个人想不到任何出路,睡觉前钱多多给依依拨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依依的声音有点儿奇怪,好像心神不宁,又要极力镇定,所以说话吐字很短促。
钱多多迷惑,“依依,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忙,回头再给你打电话行吗?”
越听越不对,眼角瞟过床头柜上的小钟,钱多多突然恍然大悟,脸都红了,然后怪不好意思地开口:“史蒂夫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挂电话了哦。”
知道钱多多误会了,依依瞪着电话沉默一秒钟,然后电话被人从手中抽走。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她一下没抓住,转眼手中就空了。
“喝杯水。”他递过来一个杯子。
豪华办公室,是顶层,空间宽阔。她坐在沙发里,明明是单人位,可左右都空开很大一段距离,更显得她娇小。
他坐在她的对面,好像在微笑,看她看得很仔细。
而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幻觉丛生。
这么多年了,她偶尔也会梦见他,追着他叫,追到了却不敢拉他,怕他和当年一样,看着她双目充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时候她已经和牛振声在一起,而他还在读研究生,计算机系的,整天设计程序。
谁都知道她有个有钱的男友,但是他仍旧锲而不舍。他们的第一次是因为牛振声说要为她庆生,然后却突然出差。盛大的派对在酒店照常举行,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被邀请。她穿着礼服,一个人切蛋糕,拆开牛振声派专人送来的礼物的时候,很多人惊呼。
回到家之后,他一个人过来敲她家的门。很晚了,她那时候正在屋里看韩剧,哭得稀里哗啦的。他站在门口看着她不说话,然后很用力地吻了她。
他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仿佛是一种黏稠的蜂蜜,让她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瓶子。胖胖的腰身,上面贴着棕色的商标,小蜜蜂也是胖胖的,还有一朵简单的花。
她想这个男人估计是可怜她,觉得她哭泣是因为被冷落。其实她根本没觉得伤心。她妈说找男人就是要找怎么都不会让自己觉得伤心的那种,还有,要有钱。
但是他眼神狂热,亲吻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浑身都陷进了那种甜腻的蜂蜜里,意识模糊得很,皮肤上毛孔绽放,觉得很疯狂。
她从床上坐起来以后,对他说只有这一次,这是意外,以后不要再这样。
他说身体知道你是不是会爱上一个人,骗谁都骗不了自己。
他说得很对,跟他在一起感觉很好,好到她曾经想过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不是有点儿偏差。跟有钱人在一起也没那么快乐,快乐是时时刻刻想跟这个人在一起,看到他就想亲,就想摸,就想像蛇一样缠上去。
但最后她还是没有选择他,对他宣布婚期的时候他双目充血,问她理由。
她的回答很简单,我要嫁给有钱人,牛振声是,你不是。
其实她也想解释,她妈妈原本出身富贵,当年为了嫁给一个工人的儿子而放弃跟父母离开中国,最后却被人抛弃,沦落到只能在棚户区里跟她相依为命。
她不是那种表面光鲜,出入有人接送,衣着奢华,好像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小姐。
她从小看着自己的母亲出卖劳力养活自己,看着母亲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变成一个凉薄现实的女人。
凉薄现实又怎么样?只要她仍然是爱她的,起早摸黑赚钱供她读书,高温加班,发了一块冰激凌不舍得吃,用毛巾包得很小心,带回来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她妈妈长得美,但是为了她一直都没有再嫁,再大的委屈只能半夜一个人哭。她摸过去问的时候,妈妈又假装笑脸,说她听错了。
她也爱自己的妈妈,她是她的女儿,她想让她回到过去的生活,享受她应得的生活。
世上有钱没钱的男人,没有爱之后都薄幸,那她为什么还要选择穷光蛋?要嫁也要嫁给有钱人,就算分手,还有一半的财产可以拿。
她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牛振声,他供她读大学,给她和她的妈妈买房子,等她成年,娶她。
她跟妈妈搬离了那个对门屋檐相连,窄处只能侧身而过的地方之后,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头看一眼。她是注定要嫁给这个男人的,无关爱情、恩义。
而眼前这个男人,听完她的话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后来又辗转听说他辍学去了国外,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所以没人关心,关于他的消息也少得可怜。
“我想回家了。”这么多年了,他身上那种蜜糖的味道还在,她这个下午都在小心自己的呼吸,如此贪婪地想呼吸,却还要极力掩饰。辛苦够了,总要回去休息一下。
“好,我送你回去!”他倒也不挽留,很绅士地站起来送她。
他把她送回原点,一路上没人说话,仿佛下午那一切都是一场梦。他沉默地开车带她绕过每一个过去两个人曾经流连过的地方,最后邀请她到自己位于豪华大楼的顶层办公室,让她知道他现在的富贵逼人。
她一开始的震惊和惶恐已经消散,到后来觉得有点儿好笑。
他要证明什么?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当年的一切已经雨打风吹去,他真以为她是那种闻到钱的味道就会匍匐下去,就会倒入他怀中的女人?
她现在又不穷!
下车的时候他绕过来替她开门,然后扶了一下她的手肘。
隔着大衣她都感觉到烫,皮肤一阵灼痛,耳边是他的声音,“离开他,现在我也是有钱人。”
还以为他不会说,没想到最后一秒,他竟然这样直接而且赤裸裸。
她连回答都不给,直接转头离开。这不是诱惑,是屠杀。
多年后的相见,都是用来屠杀过去残留的美好。太残忍了,竟然连她的一点儿回忆都不放过。
浑浑噩噩到了周日晚上,躺到床上以后,钱多多蒙起被子做乌龟,决定把一切事情放到明天去想。
第二天倒是个难得的冬日晴天,钱多多早起之后坐在床上神经质地啃指甲。钱妈妈敲了几次门她都没应。
吃早饭的时候她还是魂不守舍,一杯牛奶放在嘴边半天了还没喝下第一口。钱妈妈是个急性子,最受不了面前有人黏黏糊糊,最后终于拍案而起,“多多,你到底上不上班?”
钱多多被吓到,憋不住说了老实话:“妈妈,我刚刚升职失败。”
坐在她对面的爸爸妈妈相对看了一眼,然后钱妈妈笑起来,“怪不得这两天都吊着个脸,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有什么好升的,越升越忙,越升越嫁不出去,家里又不缺你这点儿钱。”
这是什么话?钱多多当场崩溃。
看到女儿的表情不对,爸爸出来打圆场,“多多啊,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听说现在的公司里面斗得比战国争雄还厉害,有什么不舒服的照直说,憋在心里怎么行?要是真的不想去了,索性换个地方。”
牛奶杯还抓在手里抖啊抖。钱多多最后深吸一口气,啪地将它放下,站起来握住拳,“对!一定要当面讲清楚,大不了换个地方,豁出去了!”
说完再也不看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的震惊模样,抓包披上大衣,斗志昂扬地上班去了。
开车到公司车库的时候,正看到另一个入口也有车进来。车身宽大熟悉,正是总监专用的那辆配车。
钱多多第一个反应是踩刹车,然后隔着几排车的距离,眼睁睁地看着司机下车,准备为新任总监开门,但是后车门从里推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轻轻松松地迈下来,跟司机点头说话,回过头居然还往她这个方向眺望了一眼。
挑衅,这完全是赤裸裸的挑衅!
钱多多本能地直起身子进入备战状态,但是许飞只是眼光扫过这边,接着便转身大步而去。
一口气全泄了。想想也是,这么远的距离,他又不知道这是她的车,怎么会在意那么多?
这么一耽搁,再等钱多多停好自己的车上楼进公司,就已经过了十多分钟。幸好她出门早,还不至于迟到。
进市场部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大家都很识相,新总监上任的第一天,谁不是早早地乖乖就位?钱多多掐着分秒地走进来,就显得突兀。
两位新同事是最忙碌的。丸美正在整理办公桌,正江则刚从总监办公室走出来。看到她进来一起点头,丸美还把双手合在膝盖上,做了一个非常正式的鞠躬致意。
“早上好,钱经理。”
UVL是跨国公司,工作气氛一向轻松,同事之间相处也很随便,突然面对面接受到这么一个大礼,钱多多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幸好她反应一向快,匆忙回神还不忘咧嘴一笑,“早上好。”
正江背后的总监办公室的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明明步子不大,但是因为存在感强烈,所以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目过去。
走出来的正是许飞,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转头看到钱多多点头微笑,“早上好。”
她努力保持着平常的神色开口回答:“早上好,许总监。”
看了一眼挂钟,他随口一句:“钱经理来得很准时啊。”
讽刺她?钱多多立刻回应:“怎么能跟总监比?”
哪有你生龙活虎,一大早起来就跟吃过大力丸一样,精神那么好!怎么不趁早去街头卖艺,赶个早场?照你这么爱现的样子,赚头肯定很好。想起那晚的情景,钱多多心头再次火起,火燎平原。
“这是夸奖?”他想笑,看出来她对自己还很戒备。算了,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有机会再解释,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许飞把脸转向正江。
没想到钱多多在身后发话:“总监,我有话想跟你说。”
“现在?”有点儿诧异,他回头看她。
“对。”不管四面八方射来的各种目光,钱多多点头。
旁边所有同僚看得惊心动魄,钱多多的反应被自动解读为升职未果后的不甘服输,而新任总监又会怎么应付?精彩精彩,大家满怀期待中。
没想到许飞不再多说,将手里的文件交到正江手里,环视了一下,然后微笑,“大家准备一下早上的例会吧。钱经理,请进来。”
总监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许飞脸上的微笑还在,钱多多举步就跟他一起迈了进去,毫不迟疑。
门轴润滑,一瞬便再次关上,把身后所有人的眼光都阻隔在外。
失望了,大家无声叹息。
许飞腿长,几步就走到办公桌后,也不坐下,站着招呼她:“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对了,你那晚回家顺利吗?”
他还敢问?!一鼓作气走到他对面,“许总监,周五晚上的事情,请保证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等了很久都没有答案,他看着她不说话。
钱多多向前倾身表示自己的坚决,小腹贴着坚硬的办公桌边缘。两人站得距离近了,还没说话,钱多多就开始有幻觉,眼前又出现四唇相贴的凌乱片断,还有耳边响起的急促呼吸声。怎么办?她不能跟这个男人靠得太近,身体有反应,心脏怦怦跳。
可耻啊!她用左手指甲在桌沿下掐了下自己的右手手背,疼痛袭来,她语气加重,“许总监?”
原本有很多话,原本就想找个合适的时间与她单独谈谈,想解释那天的情况,想问她酒醒以后感觉如何,还想说虽然她喝醉了以后有点儿失态,但他能够理解。
但是她语气冷硬,好像潜台词是,如果他不答应,她立刻就要告他性骚扰。
眼睛扫过她的脸,又扫过她绷得稍微有点儿紧的腮边,钱多多表情严肃,眼神里都是戒备。
戒备什么?他也正有冤没处诉好不好?禁不住有点儿火了,许飞一步跨出办公桌,走到她面前。
压迫感突然袭来,钱多多没用地后退一大步,然后双颊潮热。
眼里却突然浮现她在车厢里羞愤脸红的样子,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了。办公室偌大的空间突然变得窄小闷热,他竟然一秒之内突然间浑身发烫。
按捺住掉头消失的强烈欲望,钱多多极力稳住身子,豁出去了,“总监,你也不希望我就这样提出辞职吧?”
他不回答,也没有再走近,立在原地沉默一会儿,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一笑,声音很平,“钱经理在说什么?周五晚上发生过什么事吗?我怎么没印象?”
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谢谢,总监。我出去了。”
他点头转身往自己的办公桌走,留给她一个背影,回答的时候是总监的口气:“好,例会见。”
周五晚上发生过什么事吗?我怎么没印象?
那是什么态度!她才是受害方好不好?一口气咽不下去,钱多多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的时候感觉双腿发软,心里恨恨的。
市场部人员并不是很多,办公室格局相当正规。中间是传统的隔间办公桌,经理办公区相对大一些,但也只是在角落简单地隔断了一下。独立的总监办公室当然不同,钱多多常进常出,闭着眼睛都知道那是什么样子。
也不过就是比别人多了四面墙壁一排大窗,多了几个橱和柜,二十多平米而已,尤其是现在里面坐了那个男人,她都懒得多看一眼。
路过小榄桌前的时候,她悄悄对她做了个加油的姿势。钱多多振作精神笑笑,然后加快步子回自己的隔间。
好吧,不虚伪了。初进公司的时候,她跟小榄一样,只有千篇一律的隔板间的一张狭窄小桌,每每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从这里走出来,不是一样羡慕得心中暗暗握拳?
后来自己做到了这个位置就知道,三五平方的狭窄空间,相比之下,总监办公室的风景自是不同,所以谁不是削尖头想往上升?升上去就不用被人踩,留在底下会永远充满了无力感。
多想无益。钱多多振作精神开电脑收邮件,邮箱里有市场部的例行邮件,是许飞写的群发公函。新任市场部总监热情而不失幽默的公开问候信,下面还公布了他的联系电话。
那股气还在,伸手就想直接点关闭,但是抓住鼠标之后渐渐冷静下来。
钱多多,你在想什么?
不过是一次醉酒,难道真的要放弃一切,到别处从头开始?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各行各业,做到一定程度以后就这么大,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再说这个时候离开,任谁都会以为她是不能接受空降的新上司,所以愤而辞职。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她还混不混?
接受现实吧。钱多多收回手指,想了想,又从包里拿出手机,把那个号码一个一个用力按在自己的手机上。
工作就是工作,就算上司是一头猪,她也不会放弃的。钱多多能够坚持到今天,靠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运气。
“老大,开会了哦。”助理小榄的声音。
“好。”钱多多抬头应了一声,按下存储键站起来就往外走。
所有人陆续走进会议室落座。钱多多自从刚才进市场部之后就忙着对付许飞,根本没注意到其他女同事的穿着,现在近距离一看,猛然吃了一惊。
虽然是冬天,但是会议室里所有的未婚女同事今天都穿得春暖花开,青春逼人。坐在她旁边的某个新人最夸张,白色大翻领的小西装里面到底穿了没有啊?从她这个角度几乎能够一目了然。
眼光扫过仍旧空着的首位,受惊的钱多多恍然大悟,然后迅速地假借低头揉眼睛掩饰自己的无力。
姐妹们,不要白费力气了!那个男人是禽兽中的翘楚,绝对不是良偶佳婿的正常人选,你们可要擦亮眼睛。
许飞说话简练,开场白非常的美式幽默,短短几分钟,会议室里就笑声四起了数次。
UVL是系统严密的国际公司,各项工作并不因为前任总监的离开而停顿,许飞之后便简单询问了一下几个项目经理手中工作的进度。
周一例会,所有分管的项目经理都齐聚一堂。许飞脸上带笑,但是每个提问都切中要害,问出来的数据非常精准,到后来所有经理都开始暗中擦汗,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毁了第一印象。
总结的时候他的话也不多,屏幕上是他对目前各个项目的要求和时限,还有一些是他听完刚才的报告后即时添加的意见。
最后他站起身对会议室里的所有人环视微笑,“公司非常肯定前任总监的工作,她所在时完成的项目市场反馈都很好。现在两位高级经理手中的项目都已经接近尾声,下一个项目的提案,将在这些成功先例的基础上,由国内市场部向总公司提出,这也将是亚洲区近期最大的动作之一,希望大家能够通力合作,打一场漂亮仗。”
“亚洲区近期最大的动作?总监指的是什么项目?”任志强先开口问了一句。
许飞笑而不答,总监玩猜谜,大家低头苦思。钱多多坐在一边保持沉默很久,这时突然心中模糊地闪过一道光,忍不住抬头瞪他。
许飞也正转头过来,四目相交,两个人都难以察觉地凝固一瞬,但他接着就笑,“大家不用多猜了。过去几年亚洲区战绩彪炳,在公司的全球战略图上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大家有目共睹,任何大动作都有可能随时发生。各大跨国公司都有计划在这里开发下一个全球热点,中国将是风云际会、验证实力的最佳战场。今天大家的拼搏努力,都是以后成为传奇的最好机会。时势造英雄,最好的时势就在此时、此地。恭逢盛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抓住这个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他笑着说话,明明是面对着钱多多,但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觉得被他的目光扫过。同样是场面话,但听他说出来就是让人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
钱多多暗暗撇嘴,这男人煽动性好强,靠嘴皮子有什么用!哼,她不屑。
“如果没什么问题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散会吧。”许飞说话干脆,讲完就结束会议,让习惯了冗长例会的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走出会议室后,虽然没人说话,但是能够清楚地听到吞咽口水的声音。钱多多转身就大步往自己的位子走。
受不了女生们对新总监众口一词的花痴兼溢美。中午的时候,钱多多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从众到餐厅吃饭,独自跑到休息区暴饮暴食垃圾食品以发泄郁闷。
UVL公共休息区很大,各式茶水咖啡机一列排开,冰激凌无限量供应,中西式零食放满了靠墙的整排木架。
宽阔的大厅中舒适的大沙发四散放置,角落里还有各种休闲游戏。有时候加班讨论累了,钱多多也会跟着同事们跑来玩一局桌上足球。
午餐时间,休息区空无一人,暖气开得充足,落地窗外就是视野一流的宽大露台。为了表示中国化,那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中式人工园景,翠松修竹,曲径通幽,青花瓷的圆桌圆凳点缀其中。可惜现在是冬天,北风呼呼,自然是一个人都没有。
钱多多抱着一大包薯片,陷在最角落的沙发里,边啃指甲边欣赏窗外园景,准备开始对自己实施战略性催眠。
刚撕开包装,原本空无一人的落地窗外突然出现熟悉的面孔。大冬天的,没想到有人从外面走过。那人披着黑色风衣,背后风景萧瑟,手里夹着一支香烟,步子不大,深思状。
这架势太像港台片了!钱多多满脑子冒出来的都是《英雄本色》,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她手指还在包装袋口上,差点儿被硬生生吓死。
她是面对玻璃坐着的,休息区只有她一个。她瞪大眼睛盯着那人,那人当然也看到了她,不但看到了,还特意停了下来,对她笑笑,明显是邀请她一谈的意味。
看清了,大冬天独自在露台抽烟摆造型的居然是任志强!人家难得友善,钱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摆架子,放下薯片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寒风刺骨,钱多多的大衣还在办公室里,一走出去就惊起鸡皮疙瘩。她也不能勾头缩颈,那样子太难看,最后只好选择单手抱肘,另一手尽量贴近身体,好歹挡一点儿风。
“感觉怎么样?”任志强把手里的烟掐灭,又点起一根。
“什么?”
“下一个项目,你觉得会是什么?”
任志强在她面前总是不冷不热,难得他主动跟自己聊起来。想到新任总监带来的冲击人人都感同身受,钱多多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还没有眉目呢!国内前些年都做得保守,最近动作大,说不好引进哪个品牌都有可能。”形势不明,还是打太极比较好。她虽然在婚姻市场上已经荣登高龄剩女的宝座,但是对于现在的职位来说,十年不到就能升到这儿,当然有自己独到的职场秘诀。
任志强倒是笑了,叫她的英文名:“Dora,公司在国内一向是保守派占上风,过去哪个动作的审批程序不是要等个一年半载?现在这架势,总监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好坏都得我们最下头的先扛起来,做得好没有功,做不好当炮灰。前任总监也真是口紧,走之前一点儿消息都不透露,单留着我们在这里瞎琢磨。”
他这番话是笑着说的,半真不假,听得出来他想打听什么。前任总监的确没有留下任何提示,就算有,她又何必这个浑水来跟他交代前因后果?
几秒钟就理顺了思路,钱多多理所当然地笑回去,“没办法,就是马前卒的命,还能怎么办?做好手头的事情再说,现在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这样的对话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结果。最后,任志强离开前很绅士地替她推开门,并用手抵住,一直等她迈步进去才松开。
难得享受到他这样的礼遇,钱多多低声道谢。
“应该的,外面很冷,里面暖和多了。不是吗?”他讲话的时候,声调起伏不大。
“还行,”钱多多走回沙发抓那包薯片,然后回头一笑,“冷是冷了点儿,不过至少能够自由抽烟。不是吗?”
这女人一向厉害,说话你来我往,滴水不漏。不再多说,任志强也笑了一下,率先离开。
跟这个男人对话很伤神,任志强走后钱多多长出了一口气,陷回沙发中继续作自我催眠。
她不是傻瓜,也不是什么刚进公司一年两年的初级员工,不乐意了甩手就走,换个地方继续笑傲江湖。
新任总监的突然降临已经打破了这里多年来的平衡局面,任志强的担心有道理。激进派和保守派一向水火不容,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马前卒迟早变炮灰。
那又能怎么样?
今天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位置,再选择的范围就变得非常窄小,更何况这圈子就这么大,到哪里都是对手,谁家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钱多多又不是什么天降奇才,就算她真的是奇才,国际化公司讲究的是系统严密,只有人去适应位置,从没有什么为了某个奇才去创造一个新位置的笑话。
叹了口气!钱多多最后开始总结。她为了让老妈满意,已经够烦恼了,这时候公司突然进入多事之秋,真是雪上加霜。雪上加霜也就算了,现在还多添了一项酒后乱性。酒后乱性也不算什么不能承受之痛,但好死不死地是跟新任总监在一起酒后乱性,那简直是雪上加霜再加冷库冷藏,寒冬腊月冰封千里。她钱多多这回是挣扎之力都欠奉了。
再叹了口气!不过看许飞今天早上的表现,应该是首肯了她的提议,打算把这件事当做彻底没有发生过,让它随风而去的样子。
也是,人要脸,树要皮。他一个空降总监,上来就爆出与自己手下的高级经理的火辣秘辛,怎么也算是丑闻一桩吧?说不定他现在比她还要害怕泄露秘密,说不定他还害怕她会以此威胁他呢!
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钱多多稍稍振作一点儿,将包装纸再撕开得大一些,打算用薯片继续自我麻醉一番。
唉!“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两句话就把她的烦恼说尽了。老祖宗们还真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第一块薯片刚刚拿出来,耳边就传来交谈声,由远及近,声音半是熟悉半是陌生。
“听说了没有?市场部新来的许总监超级帅。小关上午去送文件的时候看了一眼,回来都晕了。”
分辨出来了,是人事部的两位同事。
姐妹们,听说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吗?单看外表是不可靠的。钱多多边听边撇嘴。
注水的声音伴着咖啡香飘散开来,“市场部总监?我还以为这次会轮到钱多多,她不是一向风头很劲吗?”
“嘘,别讲那么大声,当心给人听到。”
已经听到了,钱多多陷在沙发里翻白眼。
“放心。这时候大家都在吃饭,你看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是鬼吗?钱多多没好气,薯片在手里都快捏碎了。
“哎,你说那个新任的总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哦哦。我问了老大,那个新总监是五年前在中国选拔的唯一一个管理培训生哦,据说进公司以后已经待过好几个国家,前两年都在日本,现在到中国区就直接做市场部总监了。”
“真的哦!”惊叹声,“传说中的管理培训生啊,那应该是某个核心高层直接带出来的吧?一个中国人只用五年就能升到总监,光速了!”
“所以呀,新总监靠山多牛啊,钱多多算什么!”
那边哧哧的笑声,“谁不知道钱多多和之前的那个澳洲总监关系好?你说她都快三十了还没结婚,男朋友都没见过一个,前总监也是个独身女人,她们是不是那个什么的蕾丝边啊?”
这两个女人太过分了!钱多多怒火狂飙,手中的薯片终于承受不住大力,咔嚓一声,凄惨干脆地四分五裂。
听到声音,那两个兴致勃勃八卦中的女生立刻安静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脚步声先后远去。
心情坏透,钱多多扔掉手中的薯片大步走回办公室。助理小榄吃完午餐回来正看到她拿着包往外走,诧异地问了一声:“老大,你去哪里?”
“我去工厂看样品,替我跟许总监说一声。”
她往外走的时候气势汹汹,小榄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自动让道,然后望着钱多多的背影发呆。
虽然高级经理外务很自由,但是今天是总监第一天坐镇市场部呀!老大,你也太性格了吧?
钱多多工作一向认真,看过样品又和质检主管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再离开工厂已经将近五点。
冬日天色暗得早,她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接到总监的电话——前任总监的电话。
搁下电话之后,她把车头一转,往市中心开。还是上次那个酒吧,钱多多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那个古董地球仪,忍不住一阵欷?。
总监独自坐在吧台前等她。共事两年,虽然也曾经有过争执,但是钱多多自知从她身上获益良多。尤其是到了后期,她们在工作上磨合完美,默契和谐,共同打了很多漂亮的硬仗。
走到近前,钱多多笑,“不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吗?要不要我去送行?”
“不用,公司会安排。”总监也笑,已经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了,她也不再掩饰对自己得力爱将的欣赏和喜爱。两个人聊了一些过去几年中发生的趣事,碰杯谈笑,气氛轻松。
喝完一杯之后,总监突然开口讲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多多,不好意思。”
完全明白她在说些什么,钱多多立刻回答:“千万别这么说,是我的资历还不够。”
“不,你很优秀,其实我也很吃惊。对了,昨天我和上司通电话,他提到Kerry许,他之前一直是作为凯洛斯的特别助理在欧洲区受训的。前两年到了日本担任独立项目主管,据说出手不凡,做得很漂亮。”
凯洛斯?这个名字很耳熟。钱多多脑子飞快地搜索了一遍,“啊,是那个法国人,居然是他在中国挑选管理培训生。真没想到!”
“你也知道?”还没提到管理培训生那一部分,总监稍有些诧异,不过转念想到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转转杯子又继续说了下去。
总监用的都是据说,据说董事会有意更替亚洲区的总裁人选,据说凯洛斯已经说服了大部分的董事,即将成为接任的黑马人选。
七八年前亚洲区还是公司版图上无足轻重的一块角落,除了日本之外,其他各个国家多半只设了一个办事处。但是随着近年来亚洲尤其是中国的消费力直线上升,这里已经成了公司利润来源的最大支柱之一。以现在的趋势来看,未来十几年中一定是执掌亚洲者得天下,所以上头那些实力派谁不是对这里的大权虎视眈眈?
大家都是职场多年,就算是有心提醒也不可能说到明处,钱多多听完这三两句就大概明白了。凯洛斯很可能就是下任亚洲区总裁的胜出者,而所谓的管理培训生都是高层培养出来的心腹,现在被送过来打头阵,顺理成章。
又想到许飞在例会上所提到的新项目,张口想证实自己的猜测,但一转念又作罢。
她还能说些什么?一切没有定论之前都不过是据说。成王败寇!亚洲区这块肥肉,现任总裁握在手里那么多年了,跨国公司太大,弄到后来就像一个诸侯割据的大国,各区总裁全都是封疆大吏,皇帝的面子也不一定会卖。那个法国佬是有名的激进派,突然空降一个心腹过来,他要是水土不服,整个市场部都跟着遭殃,更何况她刚刚升职不成,开口询问这样的话题很是敏感。就算是对着前任总监,但来去仍是一个公司,说什么都是错,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她的沉默得到的是赞赏的眼神,总监接下来就岔开话题,说到各地旅行见闻上去了。
钱多多自然不再多问公司的事情,两个人散漫闲聊,尽兴之后已经过了凌晨。告别的时候,总监在车前与钱多多轻轻拥抱,声音里明显是动了感情,“多多,以后要自己保重,常联系。”
知道前任总监对自己的照顾,临走还不忘提醒她前途艰险,钱多多心中感激,鼻梁都有点儿酸酸的。她拥抱回去,“谢谢,你也保重,一定常联系。”
有上次喝酒后的惨痛教训作为前车之鉴,钱多多这回一杯啤酒喝完以后就换了果汁。冬夜里又是寒冷彻骨,刚从暖热的酒吧里走出来,整个人都是一激灵。
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她神志无比清明。接近凌晨,路上冷清,开过两条街,发现油已经接近警戒线。想到明天一早上班前也挤不出时间来加油,方向盘一带,钱多多将车驶向自己熟悉的加油站。
市中心的加油站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老远就看到车辆排长龙,钱多多觉得有些奇怪,缓缓把车泊下后,按下窗问旁车里的司机:“出什么事了吗?”
旁边是一辆老款别克,里面坐的中年男人表情烦躁,“这不是油又要涨价了吗?妈的,买这辆车的时候一升油才三块不到,开了几年,车倒是不值钱了,油价眼看着翻跟头。”
钱多多无语,再看了一眼前面长龙般的等候车队,当即掉转车头继续往家开。
有些事情只能接受,抱怨有什么用?
最终躺到床上之后,她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开始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理顺这几天所发生的一片混乱。
上层派系繁杂,明争暗斗,她们这些最前线做牛做马的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现在看来,亚洲区这一块很快就要开始局势混乱,最后尘埃落定之前不知要面临多大的动荡。
至于那个许飞,如果凯洛斯输了,那他一定会被当成第一批炮灰,如果完胜,那这个中国市场部总监的位置他也不会多留恋,说不定人家以后就是最年轻的核心高层呢。
床头的液晶钟已经显示过了两点。想得脑袋疼,钱多多决定放弃,翻个身强迫自己睡觉,这种时刻讲的就是明哲保身。她一向埋头做事,派系这回事,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但是心烦意乱,睡不安稳,还频频做梦。梦里是年轻男人的背影,跑起路来四肢舒展,突然间近在咫尺,眼前就是蒙着细汗的光润皮肤,鼻端厮磨而过的灼热呼吸……
惊醒的时候钱多多大汗淋漓,口干舌燥,浑身都是软的。晨练归来的钱妈妈听到惨叫,推门冲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没事。”钱多多摆手,“我做噩梦。”
“做什么噩梦你脸这么红?”钱妈妈满脸疑惑。
钱多多呻吟着把头埋进枕头里装死。妈妈,你就别问了,真相我说不出口,刚才那个,那个不是噩梦是春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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