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林子靠在院子中央的老槐树身上,懒懒地问正在树下做作业的草草,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住楼房。”草草头也没抬地说,“你呢?”
“我长大了要嫁一个博士。”林子一字一顿地说。草草惊讶地抬头,发现林子在笑,阳光从树荫里滴漏下来,完美无缺地照在她抿着的嘴唇上。草草就想,林子怎么能说这样不要脸的话。
住进楼房以后,大院的生活就如同落下了层层帷幕的风景,渐渐模糊了。只有那笑和那阳光固执地盘踞行草草的心中。
(一)
十六岁的某一天,草草突然有了一个新朋友,他叫文洛。
草草认识文洛或者说文洛认识草草,是因为一个错电话,文洛拨错了号码拨到了草草家。
后来文洛对草草说,如果你当时说的不是“没关系,谁都有错的时候”,我们肯定就错过了。
现在草草很喜欢听电话那端文洛的声音,很流利很标准的普通话,低低沉沉的,像一个事业上早有成就的年轻男子汉.
第二次打电话时文洛说他是个刚刚参加工作的人,希望草草别误会地,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好人。
草草一听这话就扑味一声笑了,她说好人坏人该怎么区分来着我们老师可没教过。
文洛听了也笑着说,你真幽默,说完了又笑。话题就此展开.
此后每个周末草草总会守在电话旁等待铃声响起,久而久之那种等待的心情变得很温暖很绵长,有点像席慕容所说的少女在夏日的夜晚穿过满月的山林去赴一场非赴不可的约会。轻盈、缥缈而又美丽动人。
爸妈算是很开明的人,可对于这一件事始终有点担心。他们对草草说,年轻时多交个朋友没关系,但要小心点,若他在电话那头说什么不三不四的话,你就赶紧挂掉。
草草嘴上说是的,心里却想文洛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只是有点神秘。她不知道他居住在城市的哪一端,那儿是否有一样的阳光下着一样的雨,也不知道他究竟长得什么样,是否身材很高或者眉毛很浓?甚至有一次问及他的电话号码,他只是说你还是学生电话费应该由我来付,从而合情合理又彬彬有礼地掩盖了过去.好在草草并不在乎这些,她宁愿在和他索阿一些青春期的烦恼以及成长过程中的一些微妙的欢愉后抽空来揣摩这一切,像做一道很有诱惑力的谜题,非常渴望知道谜底却又不忍一下子就知道谜底。就像文洛曾说过的,即便有一天在街头擦肩而过再匆匆看一眼也不会知道原来就是对方。彼此熟知彼此的心事却做永远陌生的朋友,多好。
“永远陌生的朋友。”草草感到文洛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不对劲,像喝了一点酒。
(二)
草草和林子是小学时的同班同学。
那时候她们住在一个大院里。林子她妈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巷口的菜场做贩鱼的生意,老远地走过来就有一股熏人的鱼腥味。草草每逢和她说话就尽量不吸气,憋得很难受。就因为这个草草不怎么喜欢林子。
那时候班上的学生都不怎么喜欢林子,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太好了,好得不给别人赶上来的机会。
上课时看着林子的后脑勺,草草就伤心地想,也许这世上有人生下来就会念书,譬如林子。林子回家从来都不好好看书,不是帮她妈做事就是在院子里蹦过来跳过去,成绩却没有道理的好。男生们实在想不出林子有什么秘诀,就说她肯定是鱼吃多了的缘故。
念初中时实行就近入学。大院附近的中学很普通,爸妈使足了劲也没能把草草弄到好一点的学校里去。林子却因为学习成绩好没考试就直升了市里最好的中学——蜀中。蜀中很远,里面的学生有一个统一的外号,叫“大学生”。每天早上,“大学生”林子就在书包分挂上一个亮晶晶的饭盒优哩优当地走出去,黄昏时分了才又忧哩优当地走回来。在那样的院当声里草草很低三下四地生活了半年多一一一直到搬到楼房里去。
车子来拉家具的时候是春夏之交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林子嘴里含着一根草海冰棍,在阳光下看着草草,看着草草穿着一条新裙子在阳光下跑来跑去帮着搬一些小件物品。草草知道林子在看她,并从林子那闪烁的注视里很有把握地读到了两个字--“嫉妒”。这么多年来这是草草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林子面前风光了一回.
很久以后的一天,草草坐在五楼自己房间的小床上看书时,不知怎么又清晰地闻到了那一股熏人的鱼腥味,然后草草才发现自己真实一直都在惦记着林子,惦记着那个长大了要嫁给博士的女孩,以及阳光下少年的情愿和那优哩恍当的饭盒声.
怀着这份惦念草草在学校和自己的小屋里安静地读书,一边做着许多十几岁少女应做的梦,就这样,风平浪静地长大了.
初中三年的苦读没有白费,草草扬眉吐气地考进了林子她们学校.
报到那天早上,妈妈亲自动手给草草梳头,草草感到自己柔软的头发在妈妈的手指间跳动,妈妈细心地编着那些小辫,从发根到发梢,从发梢到发根。
想着自己将穿梭于自己梦寐以求的校园里并和林子平起平坐地对视,草草很心醉地想,青春真好,就像一个可爱透顶的魔术师。
站在渐渐沥沥的小雨里看着墙上的新生名单,草草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林子的名字,草草感到非常奇怪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三)
后来才听人说林子去念技校了,她的分数连职业高中都不够。
新学校带给草草的骄傲和满足顿时跑掉一大举,说穿了,初中三年那么拼命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和林子再比一比。现在对手根本就不上阵,草草像失去了斗志的勇士一般失落到极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草草在电话里有点沧桑地对文洛说,“可我多么希望林子还和我在一个班上呵.”
“要强的女孩.”文洛的语气像大哥哥说小妹妹,责备和称赞混和在一块。草草很喜欢,几乎每一个女孩都渴望有一个关心自己、帮自己长大的哥哥,草草也不例外。对着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谋面的人,草草肆无忌惮地吐露着自己青春期每一个微妙的心事,有地方开放自己的心灵,草草觉得很惬意.
她想文洛就是上帝安排来帮自己成长的那个人,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课,用轰动这个词来形容这堂课丝毫不过分。有一个女生在下面偷偷地说语文老师长得像香港的歌星黎明。草草听见这话就定定地盯了语文老师好一会儿,乍一看不觉得,细看还真是有点像.最让人激动的,是他说他讲课不会来朗读分段再逐字逐句地分析那一套,他说语文靠的是对文字的感觉,我要培养你们这种感觉,照那种陈旧的方式讲语文课还不如自个儿躲在下面看小说.这话引得班上好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就江新牟清。
在这噼噼啪啪的掌声里,草草有一点云里雾里的感觉,因为,因为新老师的声音像极了文洛!要真是文洛的话……?草草被自己这一设想给吓住了.但她心目中的文洛的确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满身的书卷气.新老师就在这时无意中和草草对视一眼,草苹顿时心里慌慌地对自己说,若他真是文洛我就不活了.
快要下课了新老师才做自我介绍,在黑板上写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章雪宏”。
除了草草全班同学都忍不住笑起来。有个调皮的男生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念起来像个女人的名字.
章老师也笑,宽宏大量得倒让同学们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周末草草一拿起电话来就说:“我们来了一个新语文老师。叫章雪宏!”说完了这句话草草就屏住呼吸,想听文洛有什么反应.
“哦,怎么样呢?”文洛只平平淡淡地问了一句。
“和你一样。”草草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激动又有些失望。
“和我?你知道我什么样吗?”文洛笑了。
一听这话草草就知道新老师一定不是文洛,一切都是自己大梦幻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又问道:“你,你的真名是叫文洛吧?”
问完后草草就后悔了.她怕文洛误会她,觉得她很在乎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这样,神圣的友谊就有斑点了.她非常肯定地想,文洛一定是一个小厂里地位低下的工人,因为自尊,他才有意无意地掩盖自己的身份。
停了半天后那边的文洛说:“草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草草……”后面的话文洛省略了。
就这样话题中断了一下。那天的谈话就在这中断里很别扭地结束了。
那一夜草草睡得很不踏实,满腹的后悔中又不免有些委屈,她心目中的文洛的确是新老师那样的,温文尔雅谈吐不俗又满身书卷气……
(四)
再见到林子的时候,草草差一点没能把她给认出来.
关于林子在初中时的点点滴滴,草草是从亦美的口中得知的。亦美是草草班上的文娱委员,人长得很漂亮。听说她从小学起就一直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尽管唱歌老走调但美丽坚固地为她守护了这份专利.说起林子时,她的开场白很令草草震惊,她说:“林子是个娼妇。”
草草在震惊之余不免有些不快,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少女,草草觉得亦美太过分了。
亦美接着说:“她初二时就跟人家睡过了,蜀中几十年来唯一的败类,学校没开除她算是仁至义尽了。”说到这里,亦美从草草脸上看出了一点怀疑的神色,于是又补充道:“我不会说谎的,不信你去问其他同学,在蜀中念过书的谁不知道她的劣迹呢?”
草草当然没有去问其他的同学,虽然有些不敢相信.回到家里她讲给爸妈听,又一起叹息了一番.最后爸爸总结说,别人的事也管不了那么多,关键是草草你自己可要洁身自爱地长大。
难道我们家草草不是洁身自爱地长大的吗?妈妈很自豪地反问了一句.
草草在班上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也没有特别坏的对头,亦美倒是时不时来找草草搭讪,还说最欣赏草草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但草草却不大领这份情,她始终认定亦美有点小鸡肚肠。
于是草草大多数时间都是独来独往.
独来迎往时最大的享受就是听音乐。要是哪一天放学早,书包里又带着随身听,草草就绝不会去挤公共汽车,宁愿步行一个小时回家。戴上耳塞,让音乐在耳边轰然响起,将她与喧嚣奔波的人群隔离,草草心中就满满地溢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满足感。
当林子从对面走过来的时候,草草正在听BEYOND的《大地》,想着黄家驹怎么就死了呢实在可惜。然后她觉得前面那个女孩在看她,于是就下意识地取下了耳塞。
“草草。”女孩喊。
“林子?”草草迟疑了半天后又非常肯定地叫了一声:“林子。”
林子头一歪,作出一副“可不是我”的表情。
林子真的是大变样了,雨后春笋般地拔高了一大截,一身新潮的衣装,天然卷曲的短发有几根调皮地贴在前额上,只有眉间一如既往地贮存着童年时的狡黠与聪慧。一瞬间淡忘已久的儿时往事哗地一下子朝草草挤过来,挤得草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林子只是笑吟吟站在阳光里.
那一次的相遇也就这样淡淡地过去了.草草只知道林子在技校里学的是钳工,在草草的意识里,钳工和女孩是没有任何关联的,她打心眼里为林子感到痛惜。不知道林子是否还记得十二岁时的愿望?这世上会不会有哪个博士肯娶一个钳工做老婆呢?草草好几天心里都这样胡思乱想。
“我总希望亦美她说的是假的.”草草对文洛说,“我一直觉得林子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知道怎样把握自己的人生。”
“善良的小丫头!”文洛说,“要知道,人生可不像肥皂泡,你想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吹,什么不可能的结局都有。”
“我知道。”草草说.
“知道容易,要接受可就不容易了。”文洛很哲学地说。
“可我还是不相信这一切。”放下电话草草又很不甘心地说了一句.
(五)
早读课的时候,亦美拿着一张纸片在教室里稀里哗啦地上下走动,说是章老师让大家用一句话写写对语文课的意见和建议。草草在上面写了一个“很好!”不过写得很小,稍不留神就忽略过去了.
在遇到章老师之前,草草不知道原来老师和同学的距离可以缩短到这样一个地步。每到课间的时候,便总有一帮同学围着章老师聊天。聊的是什么草草不知道,因为她从未参与过,不是不想,主要是不好意思。章老师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了像极了文洛。偶尔的哄堂大笑中,亦美的笑声最为独特,拉风箱似的,细听之下又像是哭,让人觉得不自在。
每当这种时候草草就很惦念文洛,她突然发现要是没有文洛,自己的青春将是何等的寂寞与不堪!或许这个周末该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草草想。她还要告诉文洛说,干什么工作其实并不重要,关键自己要有信心。这话是草草这个年龄所能想到的最有哲理的话。憋了很久了,她怕说出来会伤文洛的自尊,但这个周末非说不可。好朋友只一个就行,但应该是掏心掏肝的那种。她想文洛应该从她这儿感受到很温暖的依赖,这样的友情才算公平.
等待中的一个星期就显得特别漫长。
这已经是深冬了。冬日的黄昏是草草极爱的黄昏,慵慵懒懒地像一幅上色很浓的油画。就在那样的黄昏里亦美对草草说:“我想和你聊聊,行吗?”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俩,亦美飘飘忽忽地说,我快寂寞得发疯了,草草你听我讲讲心事不烦吧?
“不烦。”草草说。
“我很希望我们是好朋友.”亦美说,“我很欣赏你可你为什么老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呢?”
“我只是不愿意你用那么怨毒的话说林子。”草草叹了一口气说。
亦美怔了一下,就长篇大论地说了起来:
“其实我有时也挺可怜林子的,虚荣整个儿害苦了她。听说她小学时就被宠惯了,进了蜀中以后还这样想。可蜀中是什么地方?能进来的学生谁没两下子?好的出不了头,林子就来坏的,初二时不知怎么就和外面的人混一块儿了.看谁不顺眼她就恐吓谁,完完全全的臭名昭著.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处分她,她还不当回事,神气地东张西望.我那时是林子最恨的人,因为我的学习好,入也漂亮,林子就找小流氓在学校门口堵我,管得我上学放学都要家长接送,谁也不敢和我交朋友,怕得罪林子。学校怕影响声誉迟迟不开除她,她妈又老到校长办公室去哭,于是就对她警告警告再警告,警告顶个屁用!我就只有天天盼毕业,毕业了林子准滚蛋。”
歇了一口气,亦美接着说:“因为林子,我一回忆起初中生活就充满了屈辱,我恨她。现在她永远也不会有比过我的机会。草草你不同,你与世无争,淡泊名利,我喜欢和你做朋友。”草草想说,亦美你错了,我之所以能考上蜀中大半是因为林子。可没说出口,她想亦美不一定理解。
“你觉得章老师怎么样?”亦美突然换一个话题。
“不错。”草草说.
“章老师真有知识。”亦美说,“我崇拜有知识的人。”亦美的眼睛又黑又亮地朝窗外望去。望着这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草草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点什么.
“你想嫁个博士吗?”
“那倒不必。”亦美笑了起来.
可是你知道吗?林子她想。她也许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亦美你拥有的东西很多,以后还会更多,不要太在意曾失去的那一点儿。草草心里这样想,但没说出来,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亦美的肩。亦美被拍得很感动,看着草草的眼睛里竟有些泪,这泪让草草也有些感动。草草觉得这种让别人感动的感觉真好!
那个周末草草很郑重地问文洛,我曾让你感动过吗?
“当然。”文洛迟疑了一下,然后高声地回答。
“虚荣是女孩子的天性.我也是个虚荣的女孩,但我庆幸自己没有成为林子也波成为亦美,这都是因为你的存在。文洛,我要认真对你说声谢谢。”
草草说完后就“啪”地一声把电话给挂了。她想文洛一定懂她的意思。她想文洛在电话那头一定很感动.
(六)
草草好几天都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那个中午.”
那天中午草草吃完饭,不想呆在教室里,就拿了一本英语单词本,在校园里闲逛。在草草的心目中,蜀中的校园是一个充盈着高雅书卷气的地方。这种气质在高三学生的脸上书写得更为淋漓尽致,草草渴望着能早一天完全溶入其中。
看见章老师远远走过来时,草草正站在第二操场的花坛边。章老师好像刚吃完饭,手里还拿着一个饭盒。
草草先是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后是不知该怎样打招呼,只傻傻地站在那儿。这时章老师已经笑吟吟地站到草草跟前了。
“散步吗,草草?”温和的声音令草草一下子想到文洛,整个人立刻就轻松下来,“是的。”草草点点头。她以为这一点头章老师就会走开的,可章老师非但没走,反而将手中的饭盒放到了花坛边。
这一放让草草的心里有些慌慌的。
这时已经是深冬了,阳光稀稀落落地照着。章老师望着草草手中的单调本说,“不妨碍的话咱们聊聊.”
“好的。”草草一边说一边将单词本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我认真地看过你的每一篇周记,觉得你是个内心很丰富的女孩,可你好像不大爱讲话,为什么不多交几个朋友呢?”
“我跟同学相处得很融洽,大家都是我的朋友呀!”草草急急地说。
“你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朋友是很重要的。”
“谢谢您!章老师。”草草很认真地说,“我有好朋友,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从他那儿得到很多,我一点也不觉得孤独。”
“是吗?看来在这个班上,你是我最不了解的学生了,这应该说是我的失职。”章老师说。草草本来想说章老师其实你是一个好老师,又觉得当着老师的面说这话,有些拍马尼的成分’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个简简单单的“不”字,胜立刻就红了.
就在这个时候,亦美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一下子趴到草草的肩上,看着章老师热情洋溢地说,可以加入你们吗?
章老师笑望着亦美:“大冬天穿着裙子,不冷?”
亦美那天穿着一条紫色的背带呢裙,裙摆上有几只欲飞欲停的美丽的白蝴蝶。
“不冷!”亦美很高兴地说,“谢谢老师关心。”
谈话自然而然地就在亦美和章老师之间进行起来,草草当起了一个耐。动的旁听者。听着听着,草草不自觉地也加入了过去.在聊天的过程中,草草的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响着章老师刚刚说过的那句话,你是一个内心丰富的女孩你是一个内心丰富的女孩……这话文洛也曾经说过,她原本以为只有文洛才知道,而章老师仅仅凭着几篇周记就看到这一点了,这让草草有点措手不及。
上课铃响了。章老师拿起饭盒对草草和亦美扬了扬手说,快去上课吧,别迟到了。
走了好几步的亦美突然回过头去,草草望着她,美丽的亦美如同她裙子上的白蝴蝶一样,矜持而又渴望地看着章老师渐渐走远的背影。
期末考试快来的时候,草草很拼命地念书,这种拼命让她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夏天中考的前夕。记得那时妈妈下班常会给她带回来一根小城最昂贵的淡绿色的冰淇淋,草草总是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背书,一边温暖地看着妈妈忙碌的身影,再一边狠狠地想说什么也要考上围中说什么也要比过林子。
可这一次,草草不再是为了林子或是为了妈妈了,她发现自己爱上了“出类拔萃”这种感觉,她发现由自己开始愿意成为一个被很多人注视的女孩子。当然在这些人中间,包括有好几个最为重要的,譬如文洛,譬如亦美,譬如章老师。
“章老师的确是个好老师。”草草对文洛说,“不过我对他的欣赏绝对跟亦美的那种不同,我只是觉得被老师重视和理解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我应该有好的成绩来回报他。”
“可是草草你得明白,你学习不是为了别入是为了自己,你是一个聪明或者说聪明绝顶的学生,好好念书,将来你会上大学,读研究生甚至做博士,你说呢?”
草草咯咯地笑起来:“女博士可嫁不出去.”
“那你漂亮吗?”文洛紧接着问.
“还行.”草草说.
“丑陋的女孩没多少人愿追,漂亮的女孩没多少人敢追,‘还行’的女孩是人人往目的对象,你怕什么呢?文洛笑着说。
“我要在十九岁的时候恋爱,”草草正儿八经地问:“文洛你说这算不算早恋?”
文洛不回答,在那边笑个不停。这是草草和文洛之间第一次聊到这方面的话题,可草草一点也不觉得害羞,她想起十二岁时和林子在老槐树下的那段对话,很遗憾自己竟比林子晚熟了差不多整整五年。
“祝你进入前三名,”文洛最后很抒情地说,“对生活热情向上的人,总会到达成功的彼岸。”他很少这么抒情地说话,倒让草草觉得有点酸溜溜的.
(七)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夭,亦美在校门口追上草草说:“腊月二十一是我的十七岁生日,爸爸说在‘梦园’替我搞个生日PARTY,你也来好吗?”完了又补充道:“章老师也来。”
草草说:“好的。”
就在点头的刹那间草草看见了林子,林子就站在不远处。这是一个一直没有飘雪的冬天,林子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毛衣,围着一条淡红色的围巾,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荷.
走近了。林子在亦美惊讶的眼神里说:“草草,我找你。”
草草和林子坐在市体育场高高的环形石梯上。
冬天的夜幕挡也挡不住地缓缓落着。林子低低地说:“草草你告诉我,是不是她们都说我是个坏女孩?”
“过去了就算了。”草草握住林子的手,安慰地说,“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林子一听激动起来,“谁还给我我的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不会有人相信我,不会有人同情我。……”
“林子!”草草喊.
“还记得小时候吗?”林子的语调再次低下来,“也许你不相信,我那时最嫉妒的人就是你,你家没有那股窜上窜下的鱼腥味,却有安安静静的大书橱,散发着安安静静的书香。每次我站在你家的书橱前最想的事就是长大,我才不要什么童年、少年,我要早一天拥有自己的家,家里全是书橱,装着满满的书.”
“可是你上了蜀中,”草草叹了口气说,“林子,你该把握住机会,初中三年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赶上你。”
“踏进蜀中的那一刻我也以为一切都实现了,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不算什么,成绩中不溜秋,半学期下来老师连正眼都没瞧过我,课程开始越来越紧,回家又要帮我妈卖鱼。作业完不成,我只好早上来抄,班主任发现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说,林子,蜀中没有学生抄袭作业,你不要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后来就没多少人愿意与我讲话,我孤寂极了又极害怕这种孤寂.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林子说。
“后来呢?”草草问。
“后来便升初二了,我仍然一个朋友也没有。我不想早早回家卖鱼,在路上逗留的时候就认识了几个职高的小混混。我的名声更坏了,其实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我只是希望有人跟我说说话,哪怕是给我写一封信也好。学校传达室的大长桌上总有好多信可没有一封是我的。有一天我突然很想知道那些信里面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于是我便想到了——偷信!那时传达室管理很不完善,学生的信总是各班生活委员到长桌上挑,我偷了好几次,也没有人发觉。我躲起来看那些信,看完了就毁掉,那些日子我觉得其乐无穷,好几次我都拿到一个叫做章雪宏的老师的信。”
“章老师?”草草惊讶地说,“你拿了章老师的信?”
“那时候他的信特别多,”林子说,“好多都是女孩子写来的,有的还在里面寄照片。我觉得他的信比较好看,就常常刻意地去拿。再后来,事情就败露了,他们在我书包里搜出了几封我还没来得及销毁的信.校长在全校学生大会上点名批评了我,我妈到学校来哭过好几次,我觉得丢人极了,我宁愿退学也不愿我妈到学校来丢人现眼。于是我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蜀中容不得你,退学算了,退学算了.那时我十五岁。”
“再后来呢?”草草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林子的叙述吸引住了,如同走进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电视连续剧中,急切地等待着剧情的发展。
“我下面要说的你也许不会相信。”林子说,“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
“你讲,我信。”草草简直有点迫不及待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被叫进了校团委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个很年轻的老师在等我,他就是你们现在的班主任,那时他还在校团委工作。他温和地请我坐下,又温和地对我说,我好像有几封信在你那儿,能还给我吗?我回答说我撕掉了。他又说我想你是一字不拉地看过那些信的,能不能告诉我都写了些什么,我想我的朋友急着等我回信呢.我说我忘了。他说,林子同学,我找你来谈就说明我相信你。”
“我当时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他在追究我的错误,我怕我妈又会到学校里来哭,于是我就把我所记得的信的内容给复述了一遍,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的记忆力和转述能力竟是如此的强。他好像听得很满意,末了他说,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也许你并不像大家所说的那样精。我一听这话立刻就哭了,比听到批评还哭得厉害。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很理解我,说林子你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太寂寞,只要以后不再犯就好。我走的时候,他借给我一本小说,告诉我看书是解除寂寞的最好方法。他说不过别让你们老师知道了,老师总是反对学生看小说的。”
“再后来我就常常到他那儿借书去,也不是特别想看书,但每次去都觉得很快乐.可有一次他对我说,以后别常来办公室了,要是大家都知道我这里有书借可不得了。我失望极了。他却小声说,你星期天到我宿舍来借,好吗?我立刻又高兴极了。”
“那你去了?”草草问。
“去了。”林子说,“他的宿舍很小很乱,到处都是书,我坐在一大堆书里晕乎乎地说,章老师你是一个好老师找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他却突然伸手抱住了我……。”
这时,草草感到林子身于哆嗑了一下。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段颠倒迷乱的日子。初三就要来了,大家都在狠命地念书,好多人念得脸都发青,我却天天在书包里背着他借给我的琼瑶的《窗外》。那些日子我异乎寻常地沉默,我怕极了却又抗拒不了他的诱惑,仍然每个星期天都去他那儿。有时高兴了,他会给我朗诵很多美丽的文章、诗歌,特别是徐志摩的那首《再别康桥》,在那样的声音里,我常常会幸福地感到我虽是一株温湿的草可是我开花了。他常说这是我俩的秘密你别告诉别人,我常想我要快快长大做他的新娘。”
“章老师和你?!’草草问.
“是的,谁也不会信。他也这么说。记得那是‘五四’青年节的时候,市里要评选优秀青年教师,他也是候选人,宣传材料在校门口贴出来后的那个星期天,我去找他,他用一贯温和的语气对我说,看到校门口我的照片了吗?林子,暂时别来好吗?过一段时间我去找你的。”
“我很耐心地等.评选结果不久就出来了,他选上了.期末考试到了又过去了,可是他始终没来找我,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我怎么也不会忘记我最后一次去找他,我说你要是不理我我就告校长去。他温文尔雅地坐在书桌前,一边看书一边平静地对我说,你去吧,没有人会相信你,林子你是臭名昭著的学生。他连头也不抬。”。
“那你去告了吗?”草草问。
“没有。”林子突然笑起来,“谁会相信我呢!我只有变本加厉地变坏,逃课、恐吓同学甚至打架直至我声名狼藉地毕了业.我曾经一直幻想他会伸手来拉我一把,可是他一直没有。那一年我十六岁。”
“进入技校之后我开始渐渐地从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可是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他对我的这种欺骗是不能容忍的,出于一种近平复仇的心理,我常常到他宿舍的附近去转悠,我不希望有人再像我这样.”说到这儿林子转过头来,看着草草说道,“我今天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我恐怕亦美已经成了第二个我。”
在草草的万分惊愕中,林子站起来,取下围巾围到草草的脖子上说:“如果你相信的话,帮帮亦美吧!”
“我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怎么也不肯信。”草草在电话里对着文洛反复地说,“世界与我们想象的太不一样了,章老师曾是我们全班同学的偶像,可他却……,我该怎样去跟亦美说呢?”
“草草,你听我说。”文洛又像在哄小妹妹,“这世界让人尴尬的事很多,你慢慢就会懂的。”
“我不希望亦美也像林子一样错了以后才知道回头,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劝亦美。”
文洛在电话的那端沉默了许久,突然慢慢地说:“草草,我们见一面,好吗?”
——“草草我们见一面好吗?”
——“见一面好吗?”
——“好吗?”
草草软软地坐在沙发上,她想她等这个邀约等得太久了.此时心情就像一个迷途的人不知所措中突然瞥见自己曾熟悉的景物,感动与心酸都叫人招架不住。
“好的。”草草气若游丝般地说.
(八)
草草去见文洛的时候是亦美生日的前一天,草草做好了三种心理准备,一种是文洛很英俊,比香港那个唱歌的黎明还要英俊;一种是很丑,像菜场上林子她妈鱼摊子对面卖肉的大金牙;还有一种是很一般,像大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大概人也就只有这三种了,草草对自己说,无论是哪一种也一定要毫不吃惊地与文洛像老朋友一样地交谈。
循着文洛给她的地址找去,果真是一家小厂。
草草在心中为自己的丰富的想象力鼓起掌来,斑斑驳驳的铁门留着一条小缝,草草迟疑地叩了叩。
传达室里走出来一个人,草草起初以为是个小孩,走近了才发现是张大人的脸。草草吓得倒退了一步,这种人在电视上看到过,草草知道他们有个很难听的名字——“侏儒”。惊吓之余,草草尽量镇定地问:“请问你们厂里有个叫文洛的人吗?我找他。”
“是草草吧?那人开口说话了。那声音,那声音草草听了一年多了,不会错。绝对不会错.
“文洛!”草草在心里低低地吼了一声.”我是文洛。”他说。
传达室临窗的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一部白色的电话。
文洛那低低沉沉的声音又在草草耳边响起,草草疑心自己在做梦,使劲地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对不起,草草。”文洛说,“我知道你怎样揣测过我,我也想过对你保持这份神秘,直到你长成大人。那天你跟我讲了林子、亦美、还有你们班主任的事,我觉得你不再是个小女孩了。雾里的花固然很美,但总有雾散的时候,你需要用自己的眼睛辨认雾散之后的每一支真正的花朵。从小我就受到别人的歧视,认识你以后,你给了我许多我在周围的世界里无法寻到的自信和欢愉,希望这次见商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以后你还会发现更多与你想象截然不同的东西,但是,我相信你有能力承受它们了。”
“我懂了。”草草轻轻地说,然后伸出手在文洛那硕大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谢谢你,文洛!”
草草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样走出那斑斑驳驳的小厂大门的,也不知道是怎样跟文洛道别的。
华灯初上,是小城最美丽最温柔的时分,草草一边走一边流着泪,抹也抹不干,就干脆不抹了,一任泪珠在街灯美丽的映照下一闪一闪地划过脸颊。草草想,自己十七年来学到的东西也不会比今天多。
明天就是亦美十七岁的生日了,要赶快告诉亦美去,告诉亦美林子的故事、文洛的故事。亦美应该有一个很美的十七岁。
还有,她还要告诉十七岁的林子去,不要轻易用过去来衡量生活的幸与不幸,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可以绽放美丽的,只要你珍惜。譬如文洛。
冬夜很冷,草草还要叫林子织一条围巾送给文洛.草草想,林子一定愿意。
选自《少年文艺》(江苏)199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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