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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马车往城郊疾驶,车声辘辘。

  “你确定要跟我到染房?”曲-问她。

  傅云菁翻了翻白眼。“一路上你已经问我第三次啦,对、对、对,我就是要跟!”“你不是嫌厨房的事情忙不完吗?”怎么还有闲功夫和他到染房?

  “哎唷!那是不一样的。”她娇喧道,很孩子气。“我求了你一个月耶,你都已经点头答应了,做什么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

  曲-轻叹一声。“你老是‘那样’,我能不答应吗?”

  是呀,要是再不答应她,他晚上几乎是不用睡了。她那招神不知、鬼不觉上他床的方式,太可怕了!而他那套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道理,傅云菁根本理都不理、听都不听!说什么“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规矩!”加上她和三个女儿相处得极好,又是女儿的师父!让他想威胁赶她走的话!一个字也迸不出来。唉,她真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姑娘家了!“人家只是想了解你的世界而已嘛。”她喃喃低语。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总要有共同的兴趣啊、嗜好啊,这样老了才不会太无聊。”她根本不是这样说。

  “我们到了。”这些日子,曲-听惯了她的怪话,也习惯性的不予理会。傅云菁尾随他下车,走进江南最富盛名的布坊——“彩织”的染房。

  说是染“房”,实在也太小觑了。它的规模几近京师的官营染院,分工极细,里头有专门染丝的瓦屋,共计数十栋,各有其负责的染色事务。从生丝到热丝,亦是在这里处理。而染房的对面,就是织房。

  傅云菁随曲-进了其中一栋瓦屋。

  一进门,便看到体积颇大的墨黑色大陶缸,几乎占了屋内一半的空间。陶缸旁有几名丝匠站在椅凳上,拿着木棍翻搅着缸内正以沸水烧煮的蚕茧,另外有几人在底下添柴火,控制水温。

  “少爷。”丝匠看到曲-进屋,连忙躬身曲礼。

  “你们忙,不必招呼我。”

  “原来这就是‘缫丝’啊。”抽取蚕丝的第一个步骤。傅云菁看得出神,喃喃自语,但曲-听到了。

  “你知道这是缫丝?!”他很讶异。

  傅云菁微露笑容,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知道?”

  傅云菁不解地看着他。“书上写的啊!”有必要这么讶异吗?难不成书上写错了?“缫丝之后呢?”曲-十分期待她能继续说下去。这女孩,总会不时出现惊人之举。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解这些东西的?

  “练丝、穿箱、穿综、制造、结花本。”她真的都知道!“好难呢,每个步骤都有一堆学问,我看得头都昏了!”她忍不住抱怨起来。“那是当然。一般人光是要染对一个颜色,得花上二、三年的时间才学得会。”曲-轻笑,再道:“我以为你只爱搬弄那些功夫,想不到你的兴趣挺广泛的。”

  “喂、喂,你的口气很差喔!”竟然说她是在“搬弄”功夫?傅云菁最介意有人看不起她师门,即使曲-难得对她说笑,也不能说到她师门的坏话。“咱们神盗技可是——”“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曲-打断她的话,嘴角仍是挂着笑意,径自转身离去。屋内的丝匠们全愣傻了,第一次看到少爷——同女人说笑呢!“喂,我还没说完哪——”傅云菁正准备跟着他走出去时,忽而,眼尖的她察觉到某种异状——陶缸有裂缝!“快出去!陶缸快破了!”她朝丝匠大叫,眼角余光瞄见放置一旁的素匹练,连忙一个箭步拿起数尺的布匹,旋身一跃,以巧妙的手劲将布条掷出,环绕在大陶缸上,扎了一个死结。丝匠见状,全丢下手上的工作,急奔出去。

  “云菁!!”曲-在屋外听到里头的骚动,又折了回来。

  “快出去!”她疾步如飞,抓起曲-,跃出屋外的同时,陶缸整个迸裂开来!所幸傅云菁发现得早,除了损失一个大陶缸和整缸的蚕茧之外,只有她一个人在以布匹扎紧陶缸时,被溢出的沸水给烫伤了。

  于是,曲-拉着她,急奔至绢房为她上药。

  绢房外,葱郁的落院,绿光晃动。栀子花萌出一小小撮绿,是春将尽的讯息。“栀子花快开了呢!”傅云菁望向窗外,不经意地说道。

  坐在对面为她上药的曲-,以为又是她常说的那种没来由的话,并不打算理会,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感讶异。

  “今年栀子花苞好像结早了点,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调色?”

  别人或许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曲-却是一清二楚。

  “喂、喂、喂,你动作轻点儿。”她嘟起嘴嗔道,额际间沁出一层薄汗。她十个手指红肿,全脱了皮。

  “啊?”讶然中,曲-不自觉的在上药时多施了点力。“对不起、对不起”曲-连忙道歉,动作极轻、亦更加小心的在伤处抹上一种白色的药膏。

  “你知道栀子花的用处?”这就是他诧异的原因。

  “嗯。”傅云菁理所当然的点头。“用来染黄颜色的嘛!”

  “你怎么会去了解这些东西?”曲-真的很好奇。从刚才到现在,他十分确定她一定下过苦功了解织染技术。

  傅云菁撇嘴白了他一眼。“是你太笨,还是我做得不够明显?当然是为了你!要不然我干嘛每天晚上不睡觉,猛啃一堆让我急速老化的东西?”那染织法可真是难死人不偿命!曲-的眼神显露出他的不解。

  傅云菁明白他的问题。她露齿微笑,嘻皮笑脸的说道.!

  “就说是为咱们老了之后做准备的咩!我要和你一起染色、一起选蚕、挑丝、一起织布……”

  “今天真是多亏你发现得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曲-岔开了话题,他低头专注于上药,傅云菁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她溜转灵俏的眸子,腻声说道:“哎唷,你的口气不要这么愧疚好不好?这种事难免的嘛!谁知道那么大一缸东西,说破就破啊?而且,谁叫我是‘神盗门’弟子呢?‘神盗门’的功夫当然了得!”傅云菁这下总算逮到机会,对他大大夸耀自己的师门。不过,她皱了皱俏鼻,眼睛往右上瞟,觉得自己干嘛反过来安慰他啊?她才是受伤的那一个耶!“我四岁就跟着我娘学染色,七岁时我爹教我结花本织布,九岁开始和人买卖绸缎,我有责任延续‘彩织’,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她轻声说。

  曲-抬起头来,向来无痕无波的眼眸,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情绪,然船过水无痕,一下子就淡了。

  “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彩绣谱》。”他说道,语气十分平静。

  傅云菁愕然盯着曲-如镜般澄澈的眼睛,摇头哼笑了声。“我师父说得一点都没错,眼神太过于平静的人,不是蠢蛋一只,就是藏了太多心事。”

  “你知道我调查过绣谱?”她直接问道。

  “嗯。”

  这说来又是另一段往事。简言之,《彩绣谱》也是另一段师门恩怨下的产物。有恩怨,就有争夺、报复。

  “我不懂。”傅云菁有满肚子的疑问。

  “工匠结本,心计最精。我保管了绣谱十六年,没问题的。”他神色自若的说,一边拿起膝上干净的白布条为她包扎,似想起什么再说道:“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烫成这样,还能够说说笑笑的。”即便是大男人,都未必受得了!

  “唔?难道哭一哭就可以不痛了吗?”她反问。心里却想,这个她才刚认识的曲-,有太多、太多她所不知道的事。

  曲-听了忍不住闷笑!这女孩的思绪真是够怪了。是因为痛才会哭吧?有人先哭才痛的吗?“哎——”她莫名其妙叹了口气。“不知道就算了,那都过去了。反正你以后有我就行了!”

  曲-才觉得莫名其妙!她又在说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浮现“牛”这种动物,搭配她的脸孔……

  哈!他嘴角慢慢咧开,扬声笑了出来。这是他从九岁之后,第一次这么开心、无所顾忌的笑……

  傅云菁看着他,嘴角也有抹淡淡的笑,她记住了曲-的另一个模样。

  “来、来、来,上菜!”傅云菁学着食堂的伙计吆喝着。

  “哇”曲映三姐妹看到今晚的菜色,全瞠大眼、张大嘴。打从傅云菁进曲家做厨娘的这几个月来,每天的菜色都不一样,到目前为止,还没重复过同样的菜色呢!

  光是“鱼”这道料理,就有清炖、红烧、煎炸、堡汤等作法,而各类鱼种搭配不同的佐料,吃法也不尽相同,可说是丰富之极。

  今天这道,就叫做“鲫鱼酥”,葱溶鱼烂刺酥,可放心大嚼,不必担心鱼刺卡喉。有鱼当然要有肉。“焖蹄膀”火候恰到好处,吃来清爽不油。此外,还有各式小炒,舂笋、扁豆、山药虽是一般时蔬,但刀工极细,光是瞧着菜色,便觉赏心悦目。

  “师父,你是去哪儿想出这些菜来的啊?”曲映问她,忍不住地再吞了吞口水。她最佩服有本事的人,师父就是其中之一。

  “跟皇帝老子借菜单来看看!”她嘻皮笑脸的说。这是真的,只不过,是她十二岁那年潜入大内,从御厨那儿偷来的。

  “哇!皇帝人真的那么好?”曲昀讶异得不得了,因为,小时候不乖,养她的嬷嬷都说,要叫皇帝来抓她去关呢!傅云菁拍了拍曲昀圆嫩嫩的小脸蛋。“不是皇帝好,是我有心——”用心料理,是希望她们一家人吃饭能够开开心心的。

  “师父,你又在说怪话了。”曲昀嘟嘴说道。她哪会懂得傅云菁的心意啊?“什么怪话?”傅云菁不服气的手插腰,也学曲昀嘟起嘴。“是你太笨好不好?”“啊——师父怎么可以说我笨?”曲昀涨红脸,很不服气。

  “你是不聪明啊!”曲昕也加入战局了。

  一时之间,三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少爷,我觉得你好像收养了‘四’个女儿。”冷炎坐在一旁摇头,三个女娃加上这臭丫头,家里每天闹哄哄的,吵死人啦!

  曲-倒不以为意,他看到傅云菁手掌上的缠布。“你的手还没好吗?”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治烫伤的药膏不是擦个十来天就好了吗?

  她抬起手转了转,笑说:“早就好了,你眼儿真尖,这么注意我!”

  “手好了,就把布条拆了呀,做什么还装作一副‘伤重不治’的样子?”冷炎没好气地说,看到这丫头的花痴模样就不爽!

  傅云菁也不甩他,挥着手朝曲-开心说道:“我想多怀念一下,你那天对我说笑、替我擦药的模样!”

  吼他真是受不了这娘儿们!

  冷炎挑了挑右眉。“你够了没?上完菜就下去!少爷,吃饭吧。”

  坐在曲-身旁的曲昕,对他使了一个眼色。

  “云菁,一起坐下来吃吧!”曲-说道。

  “?”傅云菁和冷炎同时发出这个疑惑字。

  “你是曲昕她们的师父,又在府里做事,就和冷夫一样,也算是半个曲家人,家人当然要一起吃饭。”

  “师父,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曲昕一边说,一边示意她的姐妹,往旁边移个位置,让傅云菁坐在爹的身旁。

  “哦,好呀、好呀!”傅云菁当然不客气,动作迅速的往曲-身边坐下。冷炎白瞄她一眼,却也不多话了。

  他明白的。自从老爷夫人过世之后,家里就没这么热闹过。十几年来,少爷一直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长这么大,还没跟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呢!”说穿了,她都是一个人吃饭的。“师父,你不是说山上有十一个师伯和一个小师叔吗?你们不一起吃饭的呀?!”曲昀问她。

  “我师父为了让我们练神盗技,连饭都要我们师兄弟用偷的,怎么可能一起吃饭?”“啊”曲昀三人哑然,还好师父没对她们做出这种要求!

  “云菁!”曲-沉着一张脸,傅云菁知道他不爱她在三个女儿面前聊有关偷盗的话题。“好啦,吃饭、吃饭,放心啦,我不会这样对你们的!”傅云菁一边说,一边为曲映三人挟菜。

  “我以前也是一个人吃饭,好孤单呢——”曲映说道。曲-收养她之前,她是个小乞儿。那时候好不容易讨到的食物,一定要赶紧找个地方解决掉,要不然被其他乞儿发现,绝对会被抢个精光。

  “我也是。”曲昕小声的说,气氛有点沉默。

  “真巧,我也是耶!”曲昀反倒因为和曲映、曲昕她们一样,开心得不得了!“曲昀——吃你的饭啦!”曲昕不耐烦的说,真受不了这少根筋的人!

  “我、我——”曲昀涨红脸,想为自己辩驳,舌头却不听使唤。

  “我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吃顿饭吗?”冷炎突然插话进来。不知道为什么,很有“笑果”,大伙儿全笑瘫了!

  夏夜,溽热未散,月光朦胧,暗香浮动。院子里几株栀子花全开了,露出黄白色的蕊心,似乎也想出来透透气呢!“师父,你在做什么?”曲昕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穿着一身单衣的她,热得睡不着觉,来到院子乘乘凉。

  “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觉?”她问。

  “睡了,又被热醒。”曲昕答道。她走到傅云菁身边,看到地上有个小火炉,炉上有一锅水,锅子里正煮着一堆她说不上名字的花叶。

  “坐啊。”她指了指一旁的小木凳,手上用来升火的竹扇顺便拿来替她煽煽风。“谢谢。”曲昕知道师父细心。

  “我才要谢谢你呢,是你跟你爹说的吧?”傅云菁走到她身旁坐下。“让我和你们一起吃饭。”

  曲昕摇头。“是爹的意思。”

  “你真是善解人意。”傅云菁心里明白,曲-要是有这份心才有鬼呢!这孩子一定是尝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滋味,所以将心比心的对她。

  “师父不也是?”平常不多话的曲昕,其实心眼比谁都细。

  “干嘛呀?我们三更半夜不睡觉,是要来比赛看谁最会夸奖别人的吗?”傅云菁调皮地转了转眼珠子。

  曲昕轻笑,她指了指小火炉。“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玩‘套染’的把戏。”就是将不同的染料颜色结合成新的颜色。

  “嗯?”曲昕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这东西乱复杂一把的!”傅云菁想到就不禁皱起眉头。“你还是好好学神盗技,这比起你爹那套东西要实在多了。”她有大小眼。她永远认为神盗技是当今天下最棒的武学。而织染技术,哼,若不是为了曲-,谁要学那种“五四三”啊?“这么难的东西,师父还这么有心学,爹一定会明白师父的用心的。”

  “真的?”傅云菁仿若受到鼓舞般的睁大眼,用力地再为她煽了几下扇子。“嗯。”曲昕很笃定的点了下头。“而且,我觉得爹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哈哈哈——”傅云菁听得笑逐颜开、心花怒放,扇子着实的往曲昕背上猛拍。“咳、咳、咳,师父,你别打了——”曲昕忙不迭地咳着,她快被打昏了。“噢抱歉、抱歉,你还好吧?”傅云菁收起扇子,伸手轻抚她的背。

  “喂——”她以肘顶了顶曲昕,笑得合不拢嘴的问她:“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曲昕思索了下,抿了抿唇。“嗯……因为,师父你第一眼就喜欢上我爹啊!”笑颜倏然凝滞,傅云菁挑了挑眉,斜睇她冷冷道:“你是曲昀吗?”因为,只有曲昀才会说得出这么无厘头的话!

  曲昕明白她的意思,咯咯笑了起来。“和师父讲话永远都是这么开心。”傅云菁孩子气的扁了扁嘴,眼睛往右上瞟,径自拿起扇子振了几下。

  “你开心就好!”她知道平日寡言的曲昕,很少和旁人说这么多话、笑的这么开心的。“我说的是真的。”曲昕笑着再说一次她很确定的直觉,但傅云菁却还是当她在说笑。“好啦、好啦,这么晚了,快回去睡吧!”她催曲昕回去睡觉了。

  “哦,好。”曲昕脸上的笑意未减。“那师父你也早点休息。”

  “嗯。”傅云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觉得很开心呢!这就是一家人的感觉吗?她从没有过的——曲昕轻轻巧巧的穿过院子,越过拱门,在转角处一转弯,正好撞到一面肉墙。“啊!”她惊呼一声,摸着撞疼的鼻子,抬头看清来人——“爹。”曲昕收了笑意,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眼角瞟了瞟后方,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又笑了笑。爹一直站在这里吧?

  “快回房睡觉吧!”曲-轻声说道。

  “嗯。”她与曲-错身走没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叫住曲。

  “爹”

  “嗯?”曲播也转过身来。

  “你开心吗?”她小声地问。

  曲-先是愣了下,然后若有所悟的轻笑一声,只说:“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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